第五章
3
被說的那人嘟噥：「媽的，哪兒都有積極分子。」
吳大媽說：「你今晚不去，讓人家在影劇院門口白等，就不傷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了？人家姑娘也就是胖點兒。除了胖點兒哪一條配你都綽綽有餘！如花似玉仙女般苗條的姑娘倒是有，那又憑什麼非嫁給你不可。」
吳振慶說：「好像不完全是心理作用……」他扭頭看別的一對對相互挽著的男女，恍然大悟了：「不對，應該男左女右，咱倆……搞反了。」
那青年說：「我們每月向居委會交服務費的！」
胖姑娘爽快地說：「你就乾脆說是你的男朋友得了唄！」
胖姑娘說：「其實，你挺帥的嘛！」
「我怕……怕碰釘子啊！」
吳振慶說：「我怎麼覺得那麼彆扭。」
「誰也沒要求我……非得……把她送回家啊！」
「失陪一會兒。」吳振慶起身離開了。
他們走到劇場外后，吳振慶問：「想吃點兒什麼嗎？」
那男人說：「他們家剛才還有人，可能出去不久。」
胖姑娘問：「從來也沒有男的反過這種傳統么？」
「哎，我說，你怎麼了？」
胖姑娘問：「你並不在乎我胖不胖？」
「我當然在乎了！」
吳振慶說：「謝謝。我全記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疊煤氣證，走出門去。
吳振慶來上班了，桌上擺著一厚疊煤氣證。吳振慶望著它們，而居委會主任（當然是一位大媽）望著吳振慶說：「今天要換三十二罐。以後，換煤氣的人家會把證送到這兒來，你每天到這兒上班。咱們居委會還訂了幾份報，閑著，可以讀讀報。但是不能離開去干別的。說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飯忽然煤氣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么？」
「都開發哪些項目？」
「廢話！你以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車推開，別擋這兒礙事！」
吳振慶從床上站起來說：「我心裏反感，表面上能流露出來么？那不傷人家么？」
到了換氣站，他還得排隊開票，之後將一隻只空罐搬下來，一隻只交票換罐。
他掏出來放在床頭柜上的，不過是一把鋼蹦和毛票兒。
吳振慶說：「是啊，對可能成為她們丈夫的男人來說，就更不公平了。」
「不，我已經開始減肥三個多月了，你對我應該充滿信心。」
張萌說：「我們認識。最早是一個連隊的，他還當過我的班長。」
那青年說：「那不行，那我們可得找居委會去問問！」
吳振慶直起腰道：「你聽明白了，這一罐氣，是我替你們刷了罐，才換來的，下不為例！我只負責換煤氣，居委會沒交代我也得替每戶人家刷罐。」
「葛紅！」
吳振慶說：「媽，演這麼一齣戲騙我爸幹什麼啊？」
吳振慶冷冷地說：「我記住你們這一戶人家了。以ｈｔtps://ｒｅad.９９ｃｓw•cｏｍ後你們自己換吧，我也不掙你們這份錢了。」
「不，我運氣還行。」
在觀眾席中，胖姑娘說：「都是女人，又都是胖女人，她就那麼受歡迎。這世界也太他媽的不公平了！」
「那你剛才怎麼不明說啊？」
她挽著他踏上台階，進入劇院。
「你沒事兒吧？」
前排有幾位觀眾，聽到她的話回頭瞧她。
「我是你媽！你三十大幾了，還連個對象都沒處過，我當媽的能不著急么？再說那是我領家來的么？那不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的么！人家主動地熱情介紹，我還能說，用不著你替我兒子操心啊？再說我看你對人家姑娘，還不是那麼太反感的樣子！」
「我回屋一想，你可能就是那個意思。那就放我家吧。他們家回來了，我幫著拎過去就是了。省得你坐這兒乾等。」
中午，他來到居委會的值班小屋裡，他將一些鹹菜夾在燒餅里，一邊大口吃著，一邊翻報。
胖姑娘說：「目前進展還順利。我想會的吧！他挺中我意，所以我要盯住他。」
胖姑娘循著吳振慶的目光望去，見廣告牌上畫著一位大張著腥紅的兩片極其肉感的嘴唇，雙手握于胸前的中年女歌唱者，女歌唱者上身穿的是和她一種樣式、一種顏色的西服。
他又蹬起了三輪平板車，又來到了煤氣站。
吳振慶這才緩了口氣，說：「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證……」
張萌與胖姑娘高興地跑到了一處，親昵地半擁半抱的。
吳振慶說：「同志，抱歉打擾。我是給咱們小區換煤氣的。我費了好大力氣扛上六樓來，可這戶人家，卻沒留人，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舞台上，畫在廣告牌上的那個中年女歌唱者正在引吭高歌，唱的是我們聽不懂的西方歌劇的詠嘆調，唱完之後，她謝幕而去，場里響起了掌聲，她再次上台謝幕。
負責換罐的人說：「感激是不必的，刷一個罐，多交五毛錢就是了。」
吳振慶一下坐了起來，發作地：「我當時答應了么？我當時說我願意去了么？」
他的酒勁兒頓時醒了許多，掏遍全身的兜，再也沒掏出錢來。
負責換罐的人說：「不錯，是那麼回事兒。你非要換也可以，我們有人替你刷乾淨。」
吳振慶只好將車推開，把幾個髒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車，蹬著平板車回到了小區，扛著沉重的氣罐上樓，上去送了一戶，又送一戶，幾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來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濕透了。到後來，吳振慶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沒扛起來，又扛了一次，又沒扛起來，吳振慶第三次鼓足了力氣，終於扛起來了。他的腰已不像剛才那麼挺拔，步子也不那麼穩了，好像隨時會被壓倒似的。
吳振慶將換好
https://read.99csw.com的罐搬到車上。
吳大媽又將錢塞入他衣兜：「媽知道你今天累了，你說不累，媽也看得出來。媽給你做口好吃的。吃飽了，洗凈了臉，攏齊了頭，換身兒體面衣服，去看一場文藝節目，不也算自個兒消除了疲勞，舒散了心情么？」
胖姑娘說：「那，我只有尊重這一傳統了。」
女孩兒說：「我家要換煤氣。」
吳振慶停止了咀嚼，望著女孩兒。
吳大媽將他往小屋推：「你爸還沒睡，給你爸個高興，送工資去。」
吳振慶說：「您知不知道他們家人可能去哪兒了？」
「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杠！我的意思是，咱們別互相誤會了！」
「聽話，拿著！」吳大媽強行將錢塞入兒子兜里，「你今天晚上不還要陪人家看電影去么！萬一兩人要買點兒什麼吃的，能讓人家姑娘掏錢啊！」
他一手扶著牆緩緩站起，敲一戶人家門，久敲無人開門。他轉而敲對門，開門的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男人。
吳大媽說：「不騙他行么？他一輩子剛強，現在連剛強都剛強不起來了。就指著你有出息，成了他剛強的資本了。再讓他知道你現在又沒了正經工作，他還不得懊糟出病來哇？」
剛才那個換煤氣罐的人說：「嗬！你老兄真夠下工夫的啊！沖你這良好表現，你甭排隊了，優先了！」又指著吳振慶從車上搬下煤氣罐對別人說：「都看清楚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就是樣板！那人的，換不成。要麼交五毛錢替你刷洗的服務費，要麼拉回去自己刷，刷洗不到這水平別再拉來！」
吳振慶緩緩睜開眼：「沒怎麼，歇會兒。」
胖姑娘說：「我也有了……」她回頭尋找吳振慶，正往一根柱子後面隱藏的吳振慶被姑娘發現了，她跑過去將他扯到了張萌跟前：「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
吳振慶一邊嚼著一邊說：「我是人，得吃飯。下午再來！」
他睡著了，但很快，那熟悉的噩夢又來了，他驚叫道：「爸爸，爸爸，爸爸呀！」
「運氣不佳的時候，可以通過張萌找我。」
胖姑娘說：「嘿，巧勁的！那你給他倆介紹一下吧！」
吳振慶不語。
吳振慶喘著氣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吳振慶說：「跟你們。」
「可誰叫你四處給我張羅找對象的？誰叫你是個女的就同意往家領的？誰叫你當人家面掏出兩張票的？還要當人家面給我！」
他一邊說，一邊從兜里往外掏錢。
一個小女孩走了進來，見只有吳振慶一人，怯怯地問：「叔叔，您是換煤氣的人么？」
胖姑娘說：「我沒好意思問嘛……不過，我可不打算讓他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胖姑娘說：「別裝蒜。咱們也實習實習……」
一對對互相挽著的
read.99csw.com男女從他們身旁踏上台階，吳振慶說：「好吧，那就陪你當一回實習生。」他挽著她的胳膊上了幾級台階，站住了。
吳振慶說：「同志，您這不是等於讓我把這幾個空罐再蹬回去么？」
「運氣，主要是開發個人運氣。能為您效勞么？」
吳振慶說：「能。」
吳振慶只好放下報，拿著沒吃完的燒餅，一邊吃一邊跟女孩兒走了。
張萌問：「你覺得，你們會成么？」
那一邊，坐在一起的吳振慶和趙小濤，似乎彼此無話可說。趙小濤主動地問：「在哪個單位？」
那人幫吳振慶將煤氣罐拎入自己家。吳振慶離開時說：「給您添麻煩了。」目光中充滿感激。
這一天干下來，他可真累趴下了。晚上回家時，那上樓的腳步已經跟個老頭差不多了。媽媽問他活兒累不累，他說不過一天只換幾罐煤氣，累啥？就換了拖鞋，進了自己那間大屋，一進屋，便撲倒在床，一動不能動了。
他扛著煤氣罐上到了六層樓，彎下腰，讓煤氣罐滑到胸前，抱住，當煤氣罐輕輕落在地時，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認識你很高興。」
一位負責換罐的人生硬地說：「這幾個罐不能換。」
張萌向軍人介紹葛紅：「這是當年和我一個連隊的兵團戰友。」又向她介紹軍人，「這是……我的一位朋友。」
吳振慶忙說：「哎，話可得說明白，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胖姑娘說：「得了，別逗嘴了。」她說著，欠起胳膊肘，意思是要吳振慶挽著，吳振慶佯裝不懂：「你胳膊，錯臼了？」
「那我的話哪兒說錯了？你幹嗎非跟我抬杠啊？」
「借酒……澆愁嘛……」
他先給一輛三輪平板車打氣，打足了氣，開始挨家挨戶換送煤氣罐。
吳大媽說：「沒什麼愁事兒就好。這是二百元錢，你拿著，找個機會，當你爸的面給我，就說是這個月開的工資。」
他氣咻咻地離開了大房間，闖進了小房間，又倒在床上。
那女人正是張萌，她身旁站著那個即將退役的英俊的軍人。
胖姑娘問：「你這話，是褒，還是貶呢？」
吳振慶瞪著煤氣罐發獃，想敲另一戶人家的門，可舉起手，猶猶豫豫地又放下了。
他從胖姑娘的臂間抽出了自己的手臂，並抬了起來。
演出鈴響了，胖姑娘挽著張萌對那兩位男士說：「哎，我倆要聊點兒悄悄話兒，你們坐一塊兒吧。」
晚上，他剛走到了劇院門口，胖姑娘就發現了他，熱情地迎了上來，她穿一套筆挺的西服裙，倒也顯得富態，不失胖女性風度。
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說：「跟誰說哪？」
他又將三輪平板車蹬回小區，之後又從車上搬下煤氣罐，一趟一趟扛罐上樓……
錢掉在地上，吳大媽撿起：「不去哪行！讓人家在劇院門口九_九_藏_書乾等？誰叫你當時答應陪人家看了？」
吳振慶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胖姑娘說：「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所以我說咱們都要自覺實習實習嘛。」
首先，他得從各家樓上把空罐子扛下來，裝到平板三輪車上，之後，蹬著車去換氣站。
報幕員出來宣布：「休息十分鐘。」
胖姑娘問：「怎麼了？」
吳振慶說：「未來開發公司……」
劇場里，台上正演單人舞，台下，胖姑娘對張萌耳語：「告訴我實話，在兵團的時候，吳振慶戀愛過沒有？」
吳振慶無奈地答應了：「就這一次啊！」
「把人家姑娘送回家了么？」
男人搖頭說：「都剛搬來，互相還不太熟悉。」他退回去，關上門。
「你雖沒那麼說，可你把票接了，一人一張票，那不就等於你當人家面答應了？」
「這……我可說不準。我們在一個連隊的時間還沒有和你在一個連隊的時間長。他自己怎麼說？」
吳振慶扛著煤氣罐繼續上樓，此時他已顯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將煤氣罐扛起來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擔在樓梯扶手的轉角處，然後彎下腰，再扛到背上。
「討厭！」那婦女轉身入室，門砰然關上。
吳振慶回到家裡后，吳大媽問他：「節目好看么？」
他走齣劇場，一個人失意地走在人行道上，又走入了一家小飯館，他從小飯館出來，已是東搖西晃地走路了。
「我剛才那句話卻很不實事求是，女人總是比男人善於想象的……」她說完，因為自己的反唇相譏而快|感地笑了。
「我……也是……」吳振慶有些結結巴巴地說。
「非褒，也非貶，是一句實事求是的話。」
那女孩兒說：「我奶奶正給我熱著飯，氣就沒了。我吃了飯還得去上學哪。」
吳振慶違心地將錢接了。
「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什麼零花錢啊！」
對方不屑於再理他，接別人的票去了。
「我不誤會你，你總誤會我嘛！」胖姑娘忽然衝著一個女人的背影叫起來，「張萌！」
吳振慶看了他一眼，隱忍著沒有發作。
「大概沒有吧，再說咱們又何必開創新潮流呢？」
吳振慶不耐煩地說：「反正我不去！不去！」
上樓時，他的一隻手不得不扶著樓梯扶手借勁兒，好容易上了四樓，咣一聲，煤氣罐重重落在地上。
吳振慶尷尬而惱火。
他出了門，踏下兩級樓梯時，聽到那青年在屋裡說：「他媽的！什麼東西，換煤氣的也這麼牛！」
胖姑娘問：「我呢？」
「我不去！」吳振慶將錢從兜里掏出來，拋還給母親。
吳振慶央求道：「這……同志，我剛接手這份兒差事。再說，我票都開了……」
吳大媽跟到了小房間：「兒子，媽也知道你心裏邊，不是那麼很中意人家，媽倒也不強迫你非對一
read.99csw.com個不中意的象。可咱們一不能傷了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二不能卷了人家介紹人的面子，接觸幾次，如果實在處不起感情來，再從咱們這方面編個什麼借口，也算咱們這家人鄭重。」「還是讓我們自己來認識下吧——趙小濤。」趙小濤向吳振慶伸出一隻手，吳振慶很象徵性地跟他握了一下，「吳振慶。」
一戶人家的門開了，一少婦出來怒斥他：「你輕點兒好不好？你當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給嚇醒了！」
他和張萌的目光一觸即避，兩人都顯得不自然。
「太臟，得刷乾淨了。」口氣還是很硬。
吳振慶明白了：「還要錢啊？」
「又喝酒了是不？」
吳振慶問：「為什麼？」
吳大媽又給他錢：「這二十元，留你零花。」
吳振慶說：「是啊，我要是能對你也產生一點兒想象力就好了。」
張萌略有幾分不自然，軍人也矜持地微笑著。
吳振慶叫道：「壞了……丟了……」
吳振慶一步一步走下樓，騎上三輪平板車，將車蹬到了一處建築工地，他從車上搬下那四個骯髒的空罐，在沙灘上用碎磚和沙子擦起來。他向一個工人請求了一番，經允許，拿了一條水管沖洗煤氣罐，不一會兒，那幾個骯髒的煤氣罐面貌一新。
吳振慶睜開了眼，母親立在床邊，俯身注視著他，問：「兒子，你又遇到什麼愁事兒了？」
被說之人不情願地掏出錢包，悻悻地交了五毛錢。
「沒事。」
對門又開了，那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又出來了，他見吳振慶守著煤氣罐坐在地上，背後靠牆，閉著眼睛。挺同情地問：
被推入小屋的吳振慶說：「爸，我……開工資了。這個月開得少了點兒，……二百……下個月……開得多……」
吳振慶穿一套中山裝，臉颳得乾乾淨淨，也顯得挺男子氣。
吳振慶苦笑：「沒事兒，沒有金剛鑽兒，不攬這瓷器活兒。」
他在水龍頭下沖頭，洗胳膊，洗手時，看到手上磨起了血泡。
在一戶人家，他一邊替人家接上氣管，一邊說：「這罐，在換之前，如果太髒了，得刷乾淨點兒。」
「是那麼打算的。」
吳振慶說：「太謝謝了！」
「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煤氣罐先放到我家啊？」
「兒子，兒子……」
居委會主任又叮嚀道：「千萬別把誰家的證或煤氣罐丟了。補一個證，那是費很多道手續的。罐要是丟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賠，一個罐兩百多元，而且沒處買。」
他猛轉身，衝上了樓，似乎想要一腳將房門踹開。可面對房門，他又冷靜了，轉身緩緩下了樓。
負責換罐的人說：「別啰唆。這是新規定……下一位……」
老吳瞪著他。
「謝謝！」
吳振慶四顧了一下，說：「你么……你很像她……」
他說：「好看，好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