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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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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振慶說:「爸,是人心齊,泰山移……」
吳大媽說:「我們振慶,在施工隊當第一把手。大小,也算個脫產的幹部吧。」
吳振慶別彆扭扭被母親推進了大屋,胖姑娘立刻從沙發站了起來,老太太也站了起來。吳大媽對胖姑娘說:「坐吧,坐吧,別見生。」吳振慶仰臉望屋頂。老太太只好向吳大媽介紹:「這姑娘姓葛,叫葛紅。屬馬的,今年二十八了,比振慶小四歲……」
胖姑娘很有風度地吸吐著,說:「下鄉九年,餵了八年半豬。有時一個人很愁,很悶,就偷偷吸煙。」
她們一出去,吳大媽將門掩上了。
吳振慶坐在一隻沙發上,頭垂得不能再低,指間還夾著煙。
「好,好……」吳大媽將老太太往屋外引。
吳振慶說:「爸,我記住了。第一,人心服,泰山移。第二,買一本三國,結合著毛著讀。爸,是三國志,還是三國演義?」
胖姑娘說:「我的意思很明白,按常規,應該是,先交一段時期的朋友,其後確定對象關係,還要互相考驗一年兩年的。讓這一套見他媽的鬼去吧!我的既定方針是,要是想結婚,立刻就登記,要是不想結,就滾他媽的蛋!」
老太太這時也插嘴說:「不脫離群眾好。將來准能當更大的領導……振慶你是黨員吧?」
老吳瞪了吳大媽一眼:「我是要聽你說啊,還是要聽他說啊!」
吳大媽在兒子胳膊上扭了一把:「你是傻呀,還是苶呀!」
吳振慶的目光不禁望向姑娘,有幾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吳大媽說:「不快。兒子那天不是說了么,將來他要當全市最大的施工隊的隊長呢!」
老吳對吳大媽說:「去,把那半瓶『老白乾』拿來。」
吳振慶問:「那……你也並不是黨員?」
吳振慶趕緊攔:「媽,你們都別走哇。其實,還是一塊兒聊得好。一塊兒聊,話題多……」
老吳打斷了他的話:「不會的不會的,我舉薦的人,怎麼會做出奪你權的事呢!不當顧問,也行嘛!人家並非是偏要當什麼顧問……」
老太太說:「這又不是開座談會!我和你媽,有另外的話題,我們的話題是次要的,你們的話題才是主要的……我們一參加聊,不就干擾你們的話題了么?」
吳振慶說:「你……老高一?」
「一見如故呢,要不能談這麼久。」
吳大媽說:「其實,我倒不嫌人家姑娘胖。不知我們振慶怎麼個感覺……」
「不,你更實在……」
「可不答應了么?過後我一想,人家興許是為了求我,才連續幾天陪我下棋的。人家棋好。不是為了求我,幹嗎非陪我下呀!沖人家費的這一番苦心,你爸能不答應人read.99csw.com家么?再說,你爸這人,活了一輩子,就沒被一個人求過。你爸也得體驗體驗,被人感激是種什麼心情。所以呢,你無論多難,也得替你爸圓了這次面子啊!」
胖姑娘倒靠寫字檯站著了,也在吸煙,並且瞪著吳振慶。那情形,彷彿一個在審問,一個在受審。
胖姑娘說:「你認為我更實在,那我就再說句更實在的話。咱們得打破常規,咱們得超越某一兩個階段。咱們都老大不小的了,沒那份閒情逸緻,也沒那份閑工夫了,是不是?」
吳振慶說:「媽,我可沒脫產。我一直在干力氣活兒。」
吳振慶已明白對方們的來意,朝母親投去氣惱的一瞥。
胖姑娘說:「咱們的介紹人,和我家沾點兒親,我應該叫她二舅母,所以她才積極。她教我說,等咱倆處出了感情,再對你坦白真相也不遲。我想,還是你剛才說得對,都是兵團戰友,你不騙我,我也不能騙你。」
吳大媽說:「那是你覺悟高!不脫離工人群眾。」
大媽暗暗打量胖姑娘,胖姑娘也暗暗打量吳振慶。
吳振慶有點兒放開了,說:「咱們都是兵團戰友,我不能騙你,其實,我現在沒工作。不久前是在一個小施工隊干過,可施工隊散了。我媽之所以替我遮掩,老人的意思我不說你也能理解,無非怕我打一輩子光棍。」
在那間小屋裡,那老太太問吳大媽:「他們談了有一個鐘頭了吧?」
吳大媽說:「你們……這是……」
「你這人真實在……」胖姑娘說。
吳振慶說:「你……這麼實在,我很感動……」
「我差點兒忘了。我還給他們討了兩張文藝演出的票哪。我該走了,你先給他們送過去吧……」
老吳也明白了,不高興地說:「我給你的任務,是物色一個兒媳婦,不是找回家一個扛長工的!別忘了現今不用糧證買糧啦!」說完他撐著拐出去了。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們正談在關鍵處……」
「我站著挺好……」吳振慶掏出煙來吸。
「我就喜歡實實在在的男人……」
吳振慶說:「你這是王八瞅綠豆……對不起,我說走嘴了,我的意思是,你太誇我了!」
吳振慶對胖姑娘的話反應愕然……
老吳說:「我有個老哥們兒,剛認識不久,下棋認識的。這個人呢,是八級瓦工,又是七級泥水工。七十來歲,身體還行。家裡挺困難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的一大堆。他想多掙點兒……你看,沖我,你老子的面兒,能不能讓他加入你那個施工隊?活他是干不動了。可給你們當個顧問什麼的,我看是夠資格的。現在不是實行顧個九*九*藏*書問么?」
「別吸煙了,請吃塊糖吧。」
吳振慶不知說什麼好。吳大媽的腳在桌子底下踢了兒子的腿一下,接言道:「好著哩!他那兒好著哪!已經發展到一百多人了,全都是他這種年齡的大小夥子,是不是兒子?」
大屋裡,吳振慶仍站著,望著屋頂。
吳大媽說:「坐吧,坐吧……」
胖姑娘又從茶几上拿起煙盒,抽出了一支煙,吳振慶又替她點著了煙,胖姑娘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個大煙圈兒:「你以為我的工作,是每天攥著刀子殺生吧。那我可不敢,其實我膽量很小。現在已經實行半機械化了。我的具體工作是每天用鹼水洗腸子。牛、豬,活生生地進到我們廠,經過幾個車間的處理,就被分解成整肉、碎肉、下水什麼的了。所以我們廠的小青年,對外都願說自己是生物分解所的。」
吳振慶極窘,摸起煙來吸。
吳振慶膩歪地說:「媽,還是讓我出去下棋,讓我爸陪客人吧!」
吳振慶替她挑了一塊,剝開來遞給她:「這塊好吃,夾心的,還軟……」
胖姑娘說:「給我一支行么?」
吳振慶答道:「大娘,我是……」
吳大媽不悅地說:「你想喝就自己喝,別慫恿你兒子!」
有人敲門,吳振慶起身去開了門,一位臂帶紅袖章的負責街道治安的老太太,引進一腰寬背厚的胖姑娘。那老太太熱情洋溢地說:「你就是振慶吧?」
吳大媽指斥他:「盡說些嘎牙的話!我們振慶也快入黨了。你想,都當了領導了,入黨還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嗎?不過是,黨現如今忙,這麼大個國家,讓『四人幫』搞得亂七八糟的,一時也就顧不上找他談。他呢,也忙。領導著一二百人呢,能不忙么?也就顧不上主動找黨談。等兩方面都不太忙了,入黨還不是兩方面都點下頭兒的事嗎?」
吳大媽引老太太進入小屋,她們坐在床上和椅子上,老太太問:「你覺得怎麼樣?」
吳母故意咳嗽了一聲,之後敲門。
「是過?」
「不,老初三。上中學時家裡生活困難,學習上總分心,留過一級……」
老太太趕緊接過話去:「她幹活鍛煉的,身體才這麼好。」
胖姑娘說:「還是你實在。你的實在,感動了我。」
吳振慶:「爸,講什麼?」
吳振慶和父母在吃晚飯,老吳對吳振慶說:「喝點兒不?」
「那,你們接著說,你們接著談……」
吳振慶說:「爸您要真想喝,我就陪您兩盅。」
「是過……」
吳大媽在小屋音調很特別地咳嗽起來。
吳振慶不知所措了:「他……打算什麼時候上班?」
胖姑娘的目光,頗有好感地向吳振慶一瞥九_九_藏_書
胖姑娘說:「煙啊!」
老吳儼然以顧問的口吻說:「這才隔了幾天啊,是不是發展得太快了點兒?」
胖姑娘說:「像你這麼一表人才的,哪能呢!」
胖姑娘說:「我屬鼠,比你大一歲,今年虛歲都三十四了。」
吳振慶忙說:「是啊是啊,一百多人了……」
老吳道:「唔,一百多人了?」
吳大媽將老太太送至門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門,悄悄說:「先敲敲門再進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齡,知道兩個正在咋樣?免得你這當媽的驚著他們,臊了他們……」
吳振慶流露出了對她同情的神色,他從茶几下拿出糖來:
胖姑娘笑了:「你說話真逗!」
老吳剛回過頭來,吳大媽便對兒子搖頭、擺手、頓足,示意他千萬不要答應什麼……吳振慶總算想出個答覆的辦法,他說:「爸,我可不打算顧個什麼問,整天價在我面前指手畫腳,那將意味著有大權旁落的可能……」
吳振慶趕緊說:「是啊是啊,也許太快了點兒,帶領著一百多人干,不比以前帶領著二十多人干省心啦。爸,我已經意識到您指出的這一點。不過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人多名氣大,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嘛,對不對爸?」
胖姑娘掃了一眼糖盒,搖搖頭。
吳振慶一怔:「什麼?」
老太太得意了:「小葛是黨員,在兵團入的黨……」
吳大媽一笑:「我還是喜歡個孫女。一輩子拉扯大兩個小子,煩小子啦。可誰知道振慶他爸是不是跟我一樣呢?」
老吳還在興頭上,又說:「一般來講,兒子,凡是老子對兒子第一次說教的些話,十之八九都可以算成是至理名言。因為,那等於,老子在向兒子傳授真格的人生經驗了。」
吳大媽從中作戲地說:「聽明白了么?你爸這些話都是至理名言啊!」
吳大媽迎了出來道:「喲,你們來了?我當你們還得等一會兒才來哪!」
吳振慶說:「我……我有點不明白……」
老吳說:「自然是越快越好了……」
她說完,瞪著吳振慶,等著他表態……
老太太說:「瘦女人,生了孩子以後,准胖。胖女人呢,生了孩子以後,准瘦。這咱們都是過來人,誰也騙不了誰的。我保你得了孫子或者孫女以後,兒媳婦也變得苗條多了。你是喜歡孫子哪,還是喜歡孫女哪?」
胖姑娘說:「在……生物分解所……」
「差不多。」
「就是太胖了點兒是不?」
振慶說:「爸,這事兒,容我和兩位副隊長研究研究。我雖然是頭,也得講點民主啊!」
吳振慶說:「黨還沒來得及發展我哪!」
吳大媽將門關上,對老吳悄聲地:「你別吃了,出去下棋去吧九九藏書!」又對兒子悄聲地:「你快去洗把臉,攏攏頭髮,進屋去陪客人。」
老吳不滿地:「我們這商議正經事兒呢,你那兒消停點行不行?」
老吳有點睖睜了,揮了揮手說:「那倒沒什麼,一碼事兒……」他將酒一飲而盡,俯身向兒子,並拍拍兒子的手,「振慶啊,我……還有件事兒,想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應?」
「能談得來就好……」
老太太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別咱倆光插在中間說,是不是讓他倆單獨聊聊?都是兵團的,肯定有共同語言……」
老吳笑道:「嘿嘿,一個人喝多沒意思……」
老吳誨人不倦地:「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擔心的是,你什麼鳥兒都往你那片林子里招引,用人不當。用人,這可是有大學問的一件事哇。用得公道,眾人就服你。用得不公道,眾人就不服你。或者表面上服你,內心裡不服你。不是有那麼一句話么,叫做人心服,泰山移……」
老太太說:「這屋收拾得多體面啊!我看什麼也不缺了,就缺個新娘了。」
吳振慶點頭。
吳振慶說:「聽明白了……」
吳大媽說:「又是黨員,又在一個科研所里,這兩方面,都高於我們振慶……就是……」
老吳又飲了一口酒:「講講你們包工隊的事兒嘛!」
胖姑娘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很嚴肅的。我也是很嚴肅的。其實,我也很實在。所以,我也不騙你。你屬牛的,虛歲三十三對不對。」
吳大媽又將門關上,出去了。
胖姑娘說:「也不怎麼好,我肝……」
吳振慶又擎起酒盅一飲而盡:「爸,那我還能不答應么?」
吳振慶反應過來,忙說:「行,行!真對不起,沒想到你還吸煙……」他遞給她煙,並替點著。
吳振慶的目光又望向了屋頂。
胖姑娘忸怩地坐下了。
胖姑娘先開了口:「你坐啊!」
「不但是過,還被評為模範黨員、毛著標兵、五好戰士、養豬能手、紮根典型。我曾經獲得的榮譽,多了!你要是稍作一番調查就會知道——咱們知青中,凡是餵過三年以上豬的,只要再學會沉默寡言這一條,成分也屬於紅五類的話,入不了黨就怪了。七八年我忽然想開了,鬧返城,結果目的沒達到,什麼榮譽都丟了。一年以後,大返城了,不鬧的也可以走了……細想想,我太虧了。所以,有些事兒,人是不能太細想的……」
「我也不在什麼生物分解所,我在屠宰場……」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我是很嚴重的……」
吳振慶不知所措地說:「你可千萬別……別那樣……我的意思是,一個男人光實實在在這麼一條優點,太不值得一個女人喜歡了。再九九藏書說我也不總實在……」
吳振慶說:「那她將來做我的入黨介紹人吧……」
吳振慶也擎起酒盅飲了一口。看得出他完全沒有飲酒的情緒,純粹是為了陪父親高興。老吳往兒子飯碗里夾了些菜:「講講,啊?再講給我聽聽,我愛聽……」
吳大媽慢慢推開門,滿屋的煙霧,嗆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老太太離去后,吳大媽躡足來到大屋門外,貼耳聽聽,屋內靜悄悄的。
吳大媽對兒子的目光佯裝不見,將客人們請進了大房間:「這屋坐,快請這屋坐……」
「媽您別動了,我去拿……」吳振慶跑去拿了酒來。給父親和自己往酒盅里斟滿了酒。老吳飲了一口酒,用筷子指指兒子的酒盅。
吳大媽說:「在什麼單位上班?」
胖姑娘接著說:「對不起,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我已經拖不起了,再拖,用小青年的話說,我就成老幫脆了,成大嬸了。你如果覺得我這人還看得過去,我就不在乎你暫時沒工作。至於感情,兵團戰友是個基礎。結婚後雙方要活好幾十年哪,從從容容的,想怎麼培養就怎麼培養,想培養多深就培養多深……」
「也就這麼一條優點吧。」
吳振慶嘴裏的飯菜,頗不順溜地咽下去:「您答應了?」
吳大媽說:「看你身體怪好的。」
父子倆同時望去,吳大媽立刻掩飾:「我這嗓子,這幾天也不知怎麼了,好像總有塊痰堵著……」
老吳將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人心不服,那能齊么?人心服,才人心齊。所以歸根結底——還是人心服,泰山移。人心這東西,光靠嚴管不行,還得靠籠絡。三國里,最會籠絡人心的,那還得說是曹操,」他飲了口酒繼續說,「你看人家曹操,為了籠絡住關羽,上馬金,下馬銀的。劉備也行,長坂坡摔阿斗,那是摔給趙子龍看的,是摔給部下看的,要不怎麼叫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呢?不會籠絡人的孫權,劉備落魂了,去投奔他,而且當了他妹夫,他還是沒籠絡住劉備。」他又喝了一盅,近於亢奮地,「過去,講讀毛著,講群眾路線,群眾路線那是什麼呢?說穿了,不就是籠絡群眾么?你也要讀讀三國,家裡沒有,明天就去買一本,新的買不著,買本舊的也行。總之你不知道點兒三國是不行的。毛著講的是理論,三國講的是實際——理論聯繫實際么!大小,有級沒級的,帶領著一百多號人,你不是領導也是領導了!」
吳振慶在裡邊說:「進吧,敲什麼門啊!」
吳振慶瞅著她不禁瞪大了雙眼:「你……我的意思是,特別對你們女人來說,那……是很具有刺|激性的工種吧?」
吳振慶感動地說:「你……比我還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