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紅提高聲音說：「也不能說毫無根據。有人預言我四十五歲的時候，有夫妻離異、家庭破裂之患……」

吳振慶不吭聲，起身去倒了杯水，走到桌前，按了一下電話開關，又坐下去聽電話留言。

此刻，她正很舒服地坐在輪椅上——那是一種美容用的輪椅。她的臉向後仰靠著，上面貼滿了西紅柿片和黃瓜片，紅紅綠綠的，像蓋著一塊花布。她耳朵上塞著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還在輪椅扶手上打著拍子，聽任旁邊的蒸汽美容器的噴嘴兒里噴出的蒸汽，噴在她臉上。一副舒適透頂、悠然自得的樣子。

吳振慶不由自主地將這幾行字讀出了聲。

吳振慶無奈地說：「你怎麼也不給我看看？你都寫了些什麼？」

吳振慶客氣地說：「庸俗！庸俗不堪！」

吳振慶抱起一隻小狗坐在沙發上，一邊愛撫一邊說：「慚愧什麼？」

吳振慶將小狗猛推下身，惱火地說：「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許你將那些神神道道的人一個個往家裡請！這家不是什麼會道門俱樂部！如果再讓我撞著了，你可別怪我不給你留面子！」

吳振慶火了：「你給我聽著！你以後再別去干擾郝梅好不好？她不像你，整天在家閑著沒事兒干！」

她親了吳振慶一下，轉身走到桌子那兒……

儘管王小嵩使吳振慶一夜沒睡好，他坐進了小車裡想的還是王小嵩。他明白，現在他倆是一個身在曹營，一個身在漢。各盡其責，各事其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友情就只好往一邊放了。「我可不拿公司的絲毫利益，買你的好兒。」他暗暗想道，好像王小嵩就在面前，「我要欲擒故縱，往後拖兩天再跟你談判。我一定要號准你的脈，讓你的耐心經受點兒考驗。」想到此，心裏似乎感到一種踏實，伸手一摸，把葛紅悄悄塞到他衣兜里的稿子掏了出來，展開一看，只見標題是《甩不掉我的丈夫》，筆名蒙麗莎。

她踱到窗前望樓下，見吳振慶上了車……

兒子扳著他肩膀，將他的身子扳了過來：「我媽說，這事兒她不管，非你管不可！」

吳振慶點頭：「好老婆，盡說有志氣的話！」他演小品似的親了她一下，立刻厭惡似的將她推開，夾起皮包邁出了家門……

她說著進了卧室，復又探出頭來說：「反正我等你……」

兒子離去，他抓起手錶看了看，一骨碌坐了起來，抓起電話就撥：「小高嗎？我是老闆！今天我起得晚了點兒，看來得八點半才九_九_藏_書能到公司。對，你還要陪他們去吃早飯。九點半再陪他們到公司來吧……」

葛紅針鋒相對地說：「閑著沒事兒干我才寫小說呢！能幹正經事兒的人誰寫小說？」

吳振慶說：「要不她怎麼會往家裡撥這個電話？」

文章開頭是這樣寫的：

「哼！那時候，我就用我自個兒的稿費買了。」

兩隻小狗都撲到吳振慶腳邊來討喜歡，他心裏煩極了。一腳一隻，將它們都挑了開去……

「又白了沒有？皮膚又細嫩了沒有？」

葛紅笑了：「咱倆離不了，除非我主動提出來。我才不那麼犯傻呢！而你，首先就過不了父母關，你要是敢提出和我離婚，你爸媽那種老腦筋，要不和你斷絕關係才怪呢。其次你過不了和兒子的感情關，兒子沖你叫聲爸，你保證就回心轉意了。再次你過不了輿論關，你也知道新聞界正盯著你運氣哪，正巴望找個什麼時機曝你的光。最後你過不了你的正統觀念關，你這種人，內心裡即使想當陳世美，也得等到湊足了一百條理由才敢付諸行動。你最多也只能幹些拈花惹草的小勾當，滿足點兒男人的好色之心罷了。和你生活了這麼多年，我早把你研究得透透的了……你承認不？」

他離開洗臉間，見妻子守立在門外，一手夾著煙在吸，一手拿著幾頁紙……

吳振慶急了：「愛管誰要管誰要！再說公司里都是小車……」

「你剛發現啊？心靈寂寞唄！」

吳振慶哭笑不得地將臉轉向了車窗外，他忽然對老婆有一種新的認識。「老婆，看來你還不是連一點兒起碼的文字表達能力都沒有哇，我倒一向門縫裡瞧人兒，有點把你瞧扁了呢！只要你能成氣候，你老吳並不在乎將自己的名譽權奉獻出來供你玩文學，只不過你的筆名得改，夢麗或者夢莎都比蒙麗莎好，否則讀者會誤以為是化妝品廠花錢雇寫手做廣告哪……」

葛紅和當年很不一樣了，顯得白凈多了，也富態多了。她現在的形象會使人不由得聯想到港台影視中那些整日優哉游哉無所事事的中產階級婦女。她脖子上戴著金項鏈，指上戴著金戒指，耳上大耳環隨著身體的轉動亂晃。

葛紅一愣：「我變成了什麼樣了！」

兒子說：「我們學校下個星期要組織郊遊，讓你們公司出車……」

「我怎麼知道？興許她往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正巧我不在家唄！」葛紅一邊說一邊從臉上一片片取下那些「貼片」，放在另一隻手rｅad•99cｓｗ•ｃom裡，「才一個多月沒過去，他們就挑理了？你都快一年沒去看過我爸我媽啦！」

葛紅反而笑了：「不錯，你說得對，我承認。不過我覺得，你吳大經理所謂的庸俗生活，正合我意。我過得挺好，如魚得水，你掙，我花。你治家，我享受。你給我創造優越的物質水平，我給予你最大的寬鬆政策，對你實行無為而治。咱們各得其所，和平共處……」

葛紅瞅著狗們發愣——它們也瞅著她發愣……

吳振慶：「嗯……」閉上眼睛還打算睡，忽然又睜開眼睛，叫住兒子：「你們學校組織郊遊，管我要的什麼車啊？」

他被一個聲音吵醒。睜開跟，見是兒子背著書包，站在床頭叫他。

吳振慶不知所以然地抬頭看她的臉。

兒子站在他床前要哭……

葛紅也關了她的蒸汽美容器，從輪椅上站起來說：「誰懶得接了？別亂扣帽子好不好？」

第四個留言——「振慶，你可又一個多月沒過爸媽這邊來了。你爸想你了。他好像聽到了關於你的什麼閑話，整天坐立不安的，說是要當面教育教育你。兒呀，抽空兒過來看看老爸老媽吧，啊？」

說著，她抱著一隻小狗走到他身旁，又說：「我真羡慕這些魚。我還不如它們，能有幸承蒙您忙裡偷閒地關心關心……哎，你看看我臉……」

她瞧著吳振慶，有些幸災樂禍地調侃：「又有緋聞啦？看來你老爸的信息渠道比我還靈通呢！」

她翻出郝梅的信讀：「對於從沒寫過小說，也很少讀小說的人而言，能寫到這種水平，也就很值得欣慰了。我提不出太多的意見，只提一條，供你參考——那就是文字表達能力……連郝梅都提不出太多的意見，我還不應該有自信嗎？」

吳振慶：「誰出錢啊？」

葛紅望他一眼，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你呀，你就心甘情願地為新時代中國女性的幸福做奉獻吧！」

吳振慶便說：「既然毫無根據，那就別整天瞎起疑心。」

年輕司機說：「不錯，挺棒的，很有煽動性。這年頭兒，沒點兒煽動性的小說誰還愛看！丈夫這一種東西——這開頭就出語驚人！作者是誰呀？」

卧室外傳來葛紅的聲音：「你別跟孩子裝糊塗，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么？還用孩子再問啊……」

葛紅說：「給你看，我怕你橫加干涉。不過就是我剛才分析你的那些內容，不精彩么？」

她換坐在沙發上，一邊說，一邊逗弄兩隻小狗https://read.99csw.com……

葛紅滿意地說：「看來，工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話，還是多少有些道理的。人家都說我根本不像四十齣頭的女人。我這全是為你下的工夫！」

葛紅：「不是為你是為誰？為了能讓你愛看嘛……」

吳振慶心一軟，說：「別哭別哭，好好好，爸爸答應了，快讓你媽再給擦把臉上學去吧！」

她的目光在房間里環視著，發現魚缸里的情形有點兒不對勁兒，走過去一看——魚都漂在水面死了。水面一層魚食……

兒子：「老師沒說……」

吳振慶甘拜下風地說：「對，對。我承認……」

葛紅回敬道：「嚯，您先生倒滋生了名人的煩惱。要不咱倆換換？你在家裡做生活優越的賦閑女性，我替你去公司里當總經理！保證當得一點兒也不比你差勁兒！」

丈夫這一種東西，實在是女人的一種大錯特錯的需求。你沒有他的時候，即使覺得自己什麼都有了，似乎仍覺得一無所有。而當你一旦有了他的時候，連你原來曾有的那一切，似乎漸漸失去了。丈夫們是女人們最大的剝奪者，他會把女人剝奪得只剩內臟是屬於自己的了……

葛紅鼻子里哼了一聲：「那誰知道！」

吳振慶恨恨地說：「哪一天我非請回家來一位八級焊工，把你那張破嘴焊上……」

吳振慶一愣：「你怎麼吸起煙來了？」

這一夜，吳振慶想著王小嵩，久久不能入睡。他心裏不停地默叨：「王小嵩、王小嵩，你可不要不自覺地受人利用，為你個人的患得患失來算計我。」到天蒙蒙亮時才朦朧睡去。

吳振慶嘟噥著：「莫名其妙，也沒人和她比，還頒什麼獎！」

吳振慶的妻子就是當年的那個葛紅。

吳振慶：「那你問清楚了再跟我說！」

吳振慶：「怎麼聲明？登報？在電視里？你還嫌我不夠出名的啊！」

吳振慶彷彿吞了一粒苦藥：「精彩，很精彩，簡直精彩極了！」

葛紅也瞪著他：「喲，一句話不愛聽，就生這麼大氣呀？」

兒子委屈地說：「不管你要管誰要？」

葛紅贏了這場嘴仗，顯得很寬容：「還不睡啊？別忘了今天可是星期三，逢單同床，這可是你自己訂的夫妻生活規則。你已經欠下我好幾次做丈夫的義務了……」

吳振慶掏出手絹擦臉，扭頭望著她，只聽得葛紅大叫起來：「哎呀！你怎麼把茶杯往我寫的稿子上放？」

兒子哇地哭了……

葛紅點點頭：「當然寫了，已經寄去了，他們回電話說。最九-九-藏-書近一定發。」

吳振慶將煙從她嘴上奪下來，扔進了馬桶……

她一邊說，一邊暗中將稿子塞入他衣兜……

他氣憤地連連抖著魚食袋兒，將一袋兒魚食都抖光了……

葛紅雙手抱肩，說：「你往家裡安這麼一部電話，煩不煩人啊！？你就不會聲明一下，以後不許人們往家裡打這類電話么？」

吳振慶瞪著眼睛：「這麼說你還是寫了？」

「你當這家是你的高級旅店呀？」

葛紅挑釁似的說：「慚愧不慚愧？」

「別煩我，有事找你媽去。」他咕噥了一句，又閉上眼睛，翻了個身。

年輕的司機問：「老闆，你讀的是什麼？」

葛紅說：「人家上趕著約稿，我幹嗎不寫？」

葛紅換了一種口氣說：「哎，求你件小事兒，這篇小說，麻煩你公司里哪位小姐給打出來……」她說著將稿子朝他一遞……

吳振慶更加詫異：「你？……寫小說？……」

吳振慶嘆口氣：「跟你真是說不到一塊兒去！我問你，上次有個什麼小報的記者，約你寫那篇稿子，你不至於真給他們寫了吧？」

他放下電話，匆匆穿衣，一邊大聲埋怨：「你怎麼也不早點兒叫醒我！」

吳振慶只得聽之任之：「好好好，你吸吧！」

葛紅的聲音還是那麼大：「你也沒這麼交代過我啊！再說，你給自己百里挑一地物色了那麼一位年輕漂亮，又會辦事兒，又善解人意的秘書小姐，我再一相情願地替你瞎操心，不是顯得太不識趣了么！」

吳振慶不明白：「什麼怎麼樣？你病了？」

吳振慶不解：「稿子？那兩頁紙？」

葛紅若無其事地從兜里掏出煙盒，又點上了一支，姿態很優雅地按著了打火機，深吸一大口……

「蒙麗莎。」

他急急忙忙地沖入洗臉間，對付了事地刷牙，洗臉，攏頭髮……

吳振慶走入客廳，兩隻「馬爾它」小狗從一個房間躥出來，一邊一個抱住他的腳，諂媚地對主人表示親熱。

吳振慶應付地說：「又白了，又細嫩了。」

吳振慶在外面為朋友、為公司奔忙之日，也正是她在家閑得無聊之時。

夜幕低垂，籠蓋著這個城市，王小嵩回到了賓館，而吳振慶直接回了他那俄式裝修、幾近豪華的家。

葛紅頓一下腳：「看，都被你弄濕了。我今天一天的創作勞動白費了！這是我發表希望最大的一篇小說！」

這回，輪上吳振慶發愣了：「為我？」

吳振慶堅決地說：「親愛的，少來這一套，我們公司的小姐們，對你可沒這個義務！我也不慣ｒｅaｄ.9９csw.ｃoｍ你這種臭毛病！」

吳振慶擁抱了她一下：「親愛的，買！買！等你成了女作家之後，不用你再提，我也會給你買……」

年輕司機說：「挺耳熟的，對了，想起來了，一種系列化妝品也叫這名字……」

葛紅說：「那你給我買電腦！」

吳振慶實在不願聽這些嘮叨，他一邊起身踱到大魚缸前去餵魚一邊乞求地說：「唉，你這張嘴呀，怎麼現在變得一開口就一套一套的？你存心逼我提出離婚是不是？」

葛紅吐出一縷煙：「你打聽打聽，女作家中有幾個不吸煙的？不吸煙創作靈感從哪兒來？」

兒子說：「誰讓你派小車了？我們老師說叫你給租幾輛大轎車！」

「吳叔叔，我那套房子，你什麼時候給我掉換成啊？我都等了三個多月啦。你再拖，我可生你氣了啊……」——是一個嬌滴滴的女性的聲音……「吳總經理，我是電視台記者小王，馬小婉同志的服裝設計表演後天進行，請柬已經提前寄往公司了。您千萬到秘書那兒查一下，別誤了。因為您是頒獎人啊。對了。請將贊助款的支票一併帶來……」——一個男性的聲音……

他瞪著她不知再說什麼好……

吳振慶關了電話，有些生氣地說：「哎，怎麼我媽的電話你都懶得接了啊？」

「怎麼樣……」

葛紅繼續說著：「好些個雞鳴狗盜的事兒，你們都東也贊助、西也贊助，怎麼關係到下一代的事兒，你這個當大老闆的爸爸反倒摳門兒起來了？你這不是成心不肯給兒子個高興嘛！」

吳振慶有些疲倦地說：「得了得了，別貧了。你說你現在怎麼變成了這樣啊！」

吳振慶開門、關門的聲響驚動了她，她雙眼睜開了一道縫，斜向一面鑲在牆上的鏡子——從鏡子里，她看到了吳振慶在門廳那兒換鞋，脫衣，掛衣……

吳振慶迷迷糊糊地：「什麼事兒？快說……」

吳振慶也不示弱：「你當我是整天在外邊尋歡作樂呀？」

在他們進行以上對話的同時，留言電話並未沉默著——「小吳，我是老葛，沒什麼大事兒，只是有一件區區小事兒，到時候請您關照一下。我三女兒要出國自費留學，求您給兌換點兒美金。不多，三五千就行，當然是官價兌換，否則我也犯不著求您了。希望及時給我回個電話……」

人生無奈，吳振慶到頭兒還是和她成了夫妻。

吳振慶說：「一位女作家的處|女作……你覺得這開頭怎麼樣？」

葛紅：「你那麼瞪著我幹什麼？郝梅都看過了。她評價我寫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