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拍拍身上的灰：「街頭兒一家小飯館兒的人，跟媽熟了，也認識咱家門兒了，往常他們打發孩子給送來……」

但是不管怎樣，這裡是自己的家。這裡有從小就熟悉的家的氣息。王小嵩放鬆地打了個哈欠，心疼兒子的母親推著他去睡覺。王小嵩說：「媽，我不累。再聊會兒吧。」

王小嵩頭也不轉地說：「啊，不，不。你們公司用車的事務挺多，還是將車開回去吧……」

老司機釋然：「用一個日本人的名字叫咱們中國人，我自己心裏也覺得怪彆扭的。可是咱們有些中國人，尤其在國內，偏喜歡被自己的同胞當成外國人。我呢，也只好順著人家這個潮流……那我以後就稱呼您王先生……」

屋裡一時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母親問：「你真想去吃那些？」

母親說：「那，我就照你說的，替你向他們兩口子解釋吧。」

王小嵩從車上下來，仰望他家窗口——窗子關著。屋內窗台上擺著幾盆很常見的花。他望見母親的身影摸索著走到窗前，給花澆水……

王小嵩：「媽，是茶花……」

母親用另一隻手撫摸著王小嵩的頭，撫摸著他的臉，過了片刻才開口問道：「兒啊，你是不是比以前瘦了？」

知子莫若母，王老太太硬逼著王小嵩躺下：「先眯一會兒，啊？」

王小嵩拿出二十五美金付給老人，又從皮包里取出一盒彩色筆和一個扁扁的袖珍半導體，分別給了女孩兒和男孩兒：「謝謝你們剛才幫叔叔搬花了。這兩樣小禮物，是叔叔從日本帶回來的。雖然叔叔今天才認識你們，可叔叔在回國的時候，心裏就想到了，鄰居家一定有些好男孩兒和好女孩兒……」

王小嵩慢慢給母親介紹著：「有君子蘭，有龜背竹，還有一盆扶桑牡丹，正開著，是紅色的……」

母親摸索著坐在床沿兒，問：「你能住幾天？」

他聽到母親的抽泣聲，轉過身，望rｅad.９９cｓｗ.cｏｍ著母親，放下了水瓶：「媽，您怎麼了？……您……為什麼……」

母親雖失明了，但心裏卻比從前更愛花了。她天天摸索著給花澆水，摸著花骨朵心裏就高興。弟弟、弟妹給老太太那些無精打采、半枯不枯的花草上纏了些假花和假花|蕾。平時誰也不說破，遇到老太太摸著假花骨朵問：「這花是不是很紅呀？」全家就頻頻點頭說：是，是很紅……

他依依不捨地走到門口，站住，轉身回望母親……終於帶上門，急急走下樓去。

王小嵩帶母親去了食品街；做各種小吃的攤床一處挨一處。男女攤主，都是那麼的熱情，那麼的善於拉客，招徠之聲不絕於耳。

王小嵩埋怨母親：「媽，你眼看不見，怎麼還出去買東西呢！被車撞了怎麼辦？摔壞了怎麼辦啊！」

老司機再說一遍道：「宮本先生，需要我在這兒等么？」

母親說：「媽倒沒摔著，盆兒呢……」

母親說：「我可不到什麼大飯店去吃飯。再高級的地方，對媽也是一抹黑。一個人花的錢，夠全家吃幾天的了！那都不是咱們老百姓去的地方……」

攤主熱情地走了過來：「這位客人，來兩碗？」

王小嵩忙裡偷閒去看望分別已十余載的老母親和弟弟、妹妹。

這天，王小嵩起一大早，梳洗完畢，仍坐興北公司的林肯車，悄然來到他已經夜訪過的居民區。

王小嵩道：「最多一個星期吧……」

王小嵩笑笑，表示認可，然後急急走向樓院。老司機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還行，還沒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王小嵩香香地睡了一覺醒來，發現母親不在身邊，有些奇怪。

王小嵩將母親攙到床頭櫃前，將母親的手放在那盆花上：「媽，您摸摸，這是一盆金橘……」

攤主：「放辣子不？」

老司機問：「那，我什麼時候來接您？」

他們一轉身跑出去了…httｐｓ://ｒｅａd.９９ｃsｗ.ｃom…

王小嵩笑笑：「我的胃口可不小，我老母親的胃口也還可以。我們不過是省著肚子，一路往前走，一路再吃點兒餛飩，千層餅……」

王小嵩脫衣脫鞋上了床，舒舒服服地躺下，昨夜失眠，這會兒，腦袋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母親嘆口氣：「唉，平時我哪敢出門啊！我是怕你醒來餓，院兒里小孩子牽著我手帶我去買的……沒承想快到家門口了，還是一不小心摔了盆兒……」

老太太道：「那倒是，老百姓，兒女孝心，健康長壽，就是大福了……」

王小嵩：「不，來一碗……」

母親笑了：「那好吧，咱娘倆就去……」

王小嵩掏出手絹替母親擦臉上的淚，然後站起來，輕聲說：「媽，我得走了……」

王小嵩往母親和自己的碗里各放了一點兒辣子。

王小嵩又將母親扶進了屋：「這一盆是什麼花，我也叫不出名兒，開的也是一簇一簇的小紅花……」

王小嵩說：「媽，我沒瘦……」

賣花老人得意地欣賞著滿屋子的龜背竹、大葉青、馬蹄蓮、君子蘭、曇花、月季、金橘……老王賣瓜似的說：「瞧，我這十來盆花，給你們這屋子增色多少！老人有這些花為伴，養眼，不長壽才怪！」

王小嵩又攙扶著母親走到陽台上：「媽，您聞聞這幾盆花，很香是不是？」

王小嵩說：「那太感謝你了……」

母親始終與小兒子——小嵩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因為眼睛瞎了，便不大出門。

他說得很真誠。

母親：「那你告訴我你在什麼地方，你弟弟兩口子，也好帶上孩子去看你……」

母親詫異地說：「怎麼，不等你弟弟你妹妹下班了？你那侄子可想你了。成天念叨：『我大伯什麼時候從國外回來呀？』你今天不見他們一面，他們會不高興的……」

老司機也下了車，客氣地說：「宮本先生……」

他拿起水瓶，給花澆水……https://read.99csw.com

其實，吳振慶哪兒也沒去；根本沒有什麼香港經貿夥伴。三天里，他實際上在一家水庫釣魚。行蹤秘密，只有小高知道。

母親俯身聞著：「是啊，很香……這是盆茶花吧？」

王小嵩依舊仰望著窗口：「不必再接我了。老師傅，在我們自己的國家裡，尤其當我們中國人和中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叫我中國名字好了，我叫王小嵩……」

王小嵩攙扶母親在一處賣豆腐腦兒的攤床旁坐下。

王小嵩不禁跪在母親面前，攥著母親的一隻手說：「媽，您別傷感……等我下次回來，一定帶回您兒媳婦和您大孫子，一定住很久很久，讓您老人家高興……」

王小嵩答：「媽，我真想去吃。您忘了，小時候看到別人家裡做千層餅吃，我饞得回到家裡還咽口水……」

攤主一愣：「一碗？一碗兩個人你們怎麼吃啊？」

王小嵩奔下樓撿起了盆兒，接著撿起地上的包子，一手端盆兒，一手扶母親回到屋裡。

他一邊穿鞋一邊喊：「媽，媽……」

王小嵩將小勺交在母親手裡，又拿起母親的另一隻手使她摸到了碗，問：「媽，我記得小時候您能吃辣的，現在還能吃么？」

母親：「那幾盆呢，都是些什麼花兒？」

王小嵩道：「對，是我老母親……」

王小嵩說：「媽，我有公務在身啊。下午還有些重要的事待辦……」

王小嵩站在闊別多年而又陌生的家門口，佇立良久，穩一穩神兒，輕輕敲門……

王小嵩的母親坐在椅子上，聽著老人的話，不無遺憾地說：「再美的花，對我這瞎老太太來說，也只能賞心，不能悅目啊！」

王小嵩看著那些假花心裏發酸。環視四周，傢具都很舊，樣子也很過時。他掀開沙發上的布巾一看——沙發也是舊的，有的地方，沙發麵兒還破了，用線連著。只有既吃飯，又用來寫字的方桌圓桌上，都貼了光滑的塑料板貼面兒九*九*藏*書。弟弟、弟妹搬家時還騙王母說新買了一套傢具，是名牌。老太太整天摸索著，東擦擦，西擦擦，總也擦不夠。真的以為是名牌傢具。

賣花老人寬慰她：「老人家，眼屬心之苗，能賞心，能整日聞著花香，想著花開的美勁兒也不錯啊！這是你兒子的一片孝心嘛！」

老太太說：「能，怎麼不能！」

攤主困惑不解地將一碗豆腐腦兒分成兩碗，放在母子二人面前：「這是您老太太？」

攤主看著這一幕，納悶地說：「娘倆兒吃一碗，你們的胃口也太小了點啊！」

從食品街回來，王小嵩把母親攙扶到家裡坐好，然後下樓，叫住一輛賣花人的三輪平板車，說好了價錢；然後叫上鄰居家的小男孩兒和小女孩兒，再加上自己和賣花老人，沒一會兒就把平車上的十幾盆花兒全部搬回家了。

王小嵩走後，王母依舊坐在床沿，撫摸著那盆金橘。乾枯了的手充滿感情，好像在撫摸一個孩子，兒子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她心裏很失落……

王小嵩：「麻煩您分成兩碗……」

王小嵩深情地仰望著母親的身影，彷彿沒聽見。

陽台上擺滿了花，窗台上也擺滿了花。王小嵩手裡仍捧著一盆花，左看右看，不知該擺在哪裡，最後擺在了母親的床頭柜上。

王小嵩趕快扶起母親：「媽，摔著了沒有？」

王小嵩端看盆兒發現了問題：「媽，那……您每天中午，怎麼吃飯啊？」

王小嵩笑了：「媽，咱們不到什麼大飯店去，咱們就到街口那些攤床去吃。咱們吃點兒餛飩兒，豆腐腦兒，千層餅，不好么……」

母親的眼淚滴下來，滴在王小嵩手上……

母親枯老的手撫摸著一顆顆橘子……

攤主說：「不用謝，我看出了你是個孝敬老人的人。為孝順兒子服務，我情願！」言罷，對附近的攤床吆喝：「來兩碗餛飩，兩張千層餅！餛飩要三鮮的，千層餅要多放油！……」

王小嵩一邊用毛巾九_九_藏_書撣去母親褲腿兒上的土，一邊說：「媽，我帶您出去吃飯吧！」

母親擦擦眼淚說：「唉，媽是因為媽這雙眼睛啊！辛辛苦苦，熬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盼著你們都長大成人了，媽卻……媽多想看見這些花啊，多想看見你啊，你哪一年要是帶著你媳婦和我那大孫子回來了，媽都看不見他們啥模樣兒……媽有時候，心裏邊也真憋屈得慌啊……」

攤主說：「老太太眼不好，我看你們就坐這兒吃吧！我替你們吆喝一聲，就給送過來了，豈不更好……」

王小嵩不得不跟母親告別，不管心裏有多麼捨不得。他決定利用這兩三天的時間，「微服私行」，悄悄對吳振慶的興北公司的經濟實力做一番考察。

王小嵩拿起提包：「媽，我走了……您坐著別動，我會把門帶好的……」

他起身走到另一間屋，也不見母親。這時走廊里傳來一聲響——他急忙推開門邁出去，見母親蹲在下一層樓梯的拐角處，正雙手探扶著爬起，摸索地撿掉在地上的包子——而端包子的小盆兒已滾到了一層……

王小嵩：「媽，這也不必了。我想我這幾天一定會挺忙，他們去了，興許撲空。就是見著了我，興許我也正談公務，顧不上和他們說話，反而使他們挑理，還是我抽空兒多往家來幾次吧！」

這就是中國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著的平凡的、普通的、默默無聞的母親們！除了她們的兒女，她們幾乎終生一無所有。她們曾在貧困之中為新中國含辛茹苦地撫養大了一代同齡人。她們最出色的品格，可能乃是對貧困生活的堅忍。除了她們的堅忍，她們無可依靠。這些已然蒼老了生命的老母親們，是中國的阿信。對於她們的兒女，她們絕不愧是一些既平凡平庸而又高貴的母親們，倘若一個個寫下來，都是些充滿了苦澀的溫馨和執著的信念的故事吧？

孩子們接受了小禮物，齊聲說：「謝謝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