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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生日

六、生日

可是費了工夫,畫了好半天還是畫不像。頭髮應該是黑的,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
奶奶說:「嗯,不怕。該尿泡尿了。」
後來蒼茫了。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大躍進」運動。想必就是那一年。
他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頭髮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淺地反抗了。他本來長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並不立刻起來還擊,他就坐在那兒不露聲色地盯著我。(我現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斷著我到底是強還是弱。現在我想,我很可能放過了一個可以讓他「第一跟我好」的機會,因為我害怕了,這樣他不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選定我作為他顯示才能的對象了。那個可怕的孩子,讓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來準備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來,挨近我,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對我說「你等著瞧吧」,然後他就走開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間去說說笑笑了,極具分寸地摟一摟這個的頭,攀一攀那個的肩,對所有的孩子都表示著加倍的友好,彷彿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邊,都與他親密無間。他就這樣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並佔據了中心位置,輕而易舉就把我置於孤立了。孤立感猶如陰雲四合一般在我周圍聚攏,等我反應過來,那孤立的處境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夠擺脫的了。現在我說起這件事還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他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便走不進去了,我只好一個人玩。有好幾天我都是一個人玩,走來走去像一隻被判罰離群的鳥兒。我想要跟誰玩,甚至我一走近誰,那個可怕的孩子就把誰喊過去,就非常親密地把誰叫到他那邊去。我已經輸了,我現在才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輸給他了,因為沒有哪一個孩子願意落到我的處境,沒有哪一個孩子不害怕被孤立。那些天我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都是鬱鬱寡歡一個人獃獃地發愣。奶奶摸摸我的頭——溫度正常,媽媽看看我的作業本——都是5分。「怎麼啦你?」我不回答,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但那個可怕的孩子並不就此罷休,他是個天才幾十年後我將會懂得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可怕的天才,他並不想還我一拳也並非只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證明他的力量,讓所有的孩子都無可選擇地聽他的指揮——但願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個少年身上這不是真的吧。但這是真的。也許生命到了該懂得屈服的時候了,也許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應該出生的時候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來試驗我的軟弱也試驗他的強大了。這也許是命運所必要的一種試驗,上帝把一個扁平的世界轉動一下以指出它的立體、它的豐富,從而給我又一個新的但是齷齪的生日。那是在課堂上,當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一道題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搖得哐哐響,老師回過頭來問:「是誰?」那可怕的孩子馬上指著我說:「是他!」不等老師說話,他就問幾個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幾個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後有的高聲說是,有的低聲說是,有的不說話。老師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個孩子來問:「是誰?」那是個平時最老實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聲說:「我,我,我沒看見。」老師看著我,可竟連我自己都不敢申辯,我又驚又怕滿臉通紅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禍首。我看見那個可怕的孩子此時坐得端端正正,雙手背後挺胸抬頭,全力表現其對紀律的尊重,目光中竟流露著不容置疑的誠實。那天放學回到家,我勉強把功課做完,就又獃獃地坐著一聲不吭,奶奶過來問我:「你到底這是怎麼啦?」我哇地一聲哭出來。奶奶說:「說,有什麼事就說,哭什麼呀?」我的屈服、諂媚、諂媚的願望和諂媚的計謀,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拍抽噎噎地說:「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說的是:「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那麼快地想到了這一點:「我想要一個足球。」奶奶說:「行,不就是一個球嗎?」我說:「得是一個真正的足球,不是膠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媽不給我買。」奶奶說:「不怕,我讓他們給你買。」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反右」鬥爭。想必就是那些年。
個女孩子說,
我曾經這樣寫過:要我回答「世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實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於何時。(譬如說,它開始於1955年春天某個周末的夜晚,這之後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個早晨,才漸漸地又有了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因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駁我,甚至利用我的邏輯來向我證明,世界也是對他們來說的世界,因此世界並不只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這是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結果他們的上述意見一旦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為世界對我來說的一項內容了。他們豁達並且寬厚地一笑,說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世界並不單單是對你來說的世界。我也感到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世界對我來說很可能不單單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他們就又想出一條計謀來折磨我,他們說,那麼依你的邏輯推論,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世界,而是--譬如說現在--有五十億個世界。我知道隨之而來的結論會是什麼,我確實被迫受了一會兒折磨。但是當我注意到,就在我聽著他們的意見之時,我仍舊是無可逃脫地居於我的角度上,我於是說:對啦五十億個世界,這是對我來說的這個唯一世界中的一個特徵。
號哇?和尚說五號是虎子說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說,反
老師不再回答。老師也不知道。
曾經殘酷地壓迫和剝削勞動人民,在勞動人民的血汗和
開會,囑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這正合我的心意。
街。那是奶奶說過媽媽要從那兒回來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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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世界的歷史,將要或者已經與我的生命相通了。就在我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無牽無掛地消磨著我的童年時光,就在那時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團渾沌子變萬化終於推出一部獨特的歷史。這樣的過程無論需要多久對我來說都是一樣。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它以其一點等待著我的進入了。當你必然地要從其一點進入,我說過了,你就會發現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張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並且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那就證明歷史的確在。
裳,坐在桌邊發獃。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
老人說:「那大概是在一個什麼節目的晚會上,舞台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那麼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
對我來說,以及對我的若干同齡人來說,WR這個名字只是老師們諄諄教導中的一個警告,是一間間明亮溫暖的教室里所隱藏著的一片滅頂的泥沼,是少年們不可懷疑的一條危險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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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
……太陽落了,天黑下來,廟院里到處都是蛐蛐叫,「嘟
如果這群少年中的一個不同尋常,不甘忍受這出身二字給他的恥辱和歧視,以少年的率真說破了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的荒謬,那麼他,那麼這個少年,就是WR。
哭,打著挺兒,
「我喜歡上她了,」老人對女孩子說,「倒不是因為跳
在少年WR九*九*藏*書消失的地方,我決心做一個好孩子。我暗自祈禱,別讓我走那條路別讓我走上那條歧途吧,讓我做個好孩子。但是我每時每刻都感到,那座廟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從過去躲進了未來,出身——它不在過去而在未來,我看不見它躲在了哪兒,我不知道它將在什麼時候出來找我,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長大我知道我就非與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樣躲在未來,我只有閉上眼等待,閉上眼睛,祈禱。閉上眼睛,讓又一個生日降臨,讓一顆簡單的心走出少年。
聽見了什麼?」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
也許那也正是詩人L,在他少年時的一個夏天的晚上,獨自回家的時刻。
「頭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當我幼年的時候,
「因為……因為……」老師垂下眼睛,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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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將孤身一人背井離鄉,十幾年後才能回來。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要到罕為人知的遠方去他受磨難,在加倍的歧視下去度他的青春。
家的氣了,跑出去跑得遠遠的做了大事。我扒著窗檯望
街。是一條被樓陰遮住的街。是在樓陰遮不到的地方有
「現在我還記得怎麼玩『跳房子』呢。」
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
奶奶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落到近旁:「看什麼哪?噢,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裡拚命地
天上全是鳥,天上全是叫聲。
奶奶說:「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兒。」
我牢牢地記住一個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沒有弄懂,為什麼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維他,都對他唯命是從。現在我唯一明了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白皮松,是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頭髮上,他說否則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誰好誰就要孤立,他不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誰好,誰就要倒霉了。他長得又矮又瘦,臉上有一條條那麼小的孩子難得的皺紋兒,但他有一種奇怪的(令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他只要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特別高興;他說他第二跟誰好、第三跟誰好、第四跟誰好……最末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傷。他有一種非凡的才能。現在我想,他的才能在於,他準確地感覺到了孩子們之間的強弱差別,因而把他們的位置編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喜歡藉此實現他的才能。但是一個孩子具有這樣的才能,真是莫測高深的一種神秘,我現在仍有時戰戰兢兢地想,那個可怕的孩子和那種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種沒計不可。否則怎麼會呢?他是個天才。不錯,那也是天才。
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
我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口一口從奶奶端著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處來,說:「瞧瞧,風把天颳得多乾淨。」
歷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行進。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時那地面堅硬且兇狠,心裏湧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倘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著嚎陶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里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的房基聯成一個「田」字,「田」字的四個小方格是四塊土地,種了四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四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牛花、夜來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開。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才有多高?早晨,數一數牽牛花又開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作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為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裡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於它。想想看,那時我才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鐘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著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後,我的印象里才似真似幻地浮現出一座教堂。我見過一座教堂,我也聽見過一種鐘聲,但那教堂和那鐘聲在我的記憶里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後,那縹緲的鐘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裡找到了那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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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應該早點兒知道那個「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那樣我就能更早地自由,並且更多自信。
奶奶說:「嗯。來,喝點兒水。」
畫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在冬天,詩人L的初戀是在夏天,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並不在於季節的不同,但他們之間的差別與這兩個季節的差別很相似。畫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九歲,詩人L的初戀是在十歲。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並不在這一歲上,但是他們生日的差別意味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世界,他們的命運便位於兩個不同的初始點上。初始點的微小差異,卻可以導致結果的天壤之別。人一生的命運,很可能就像一種叫作「渾沌」的新理論所認為的那樣,有著「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
那時候WR在哪兒?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間?未來的被流放者WR他的父親或者母親(他也有一個糟透了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
著奶奶,我還從未這麼遠遠地望著過她呢。她直了直腰,
災似地跳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們抓了好多
而未來,當我和WR走在相距甚遠(但能遙遙相望)的兩條路上時,會引得F醫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點兒性格差異源於什麼?上帝嗎?F醫生或許還應該想:所有的人之所以在不同的季節從不同的路上回家,可以在他們盤盤繞繞的大腦溝回上找到什麼原因或者證據?如果詩人的提醒他一直沒有忘記,那麼,世界上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命運,到底能由他們從頭到腳的結構中看出上帝怎樣的奇思異想呢?
接著,攝影機下搖:牆上有一幅年畫,那年畫想必已經呆在那兒很久,已經並不緊貼住牆壁了,風從窗外來,它就嘩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終於不能。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裡都抱著鴿子,背後的藍天上也飛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奶奶帶我去買了一個兒童足球,雖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樣是牛皮製做的。從商場回來,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個可怕的孩子了。他出來,看我一眼,這一眼還沒看完他已經看見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說:「咱們踢吧。」他畢竟是個孩子,他完全被那個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記了其他,他接過足球時那驚喜的樣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接任何雜質的欣喜若狂。他托著那個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後跑,心裏鬆快極了,我的預謀實現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們看呀,真正的足球!」那個足球忽然把他變得那麼真誠可愛,竟使我心中有了一絲不安,可能是慚愧,因為這個足球不是出於真誠而是出於計謀,不是出於友誼而是出於討好,那時我還不可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邏輯,隨著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都跑來都為我的貢獻歡呼雀躍,我心中那一絲不安很快煙消雲散。那個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組織才能,他把孩子們分成兩撥,大家心悅誠服地聽憑他的調遣,比九*九*藏*書賽就開始了。在那條衚衕深處有一塊空地,在那兒,有很長一段時期,一到傍晚,總有一群放了學的孩子進行足球比賽。那個可怕的孩子確實有著非凡的意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是孱弱,但一踢起球來他比誰都勇猛,他作前鋒他敢與任何大個子衝撞,他守大門他敢在滿是砂礫的地上撲滾,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劃破了他一聲不吭專心致志在那隻球上,彷彿世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他有時是可愛的,有時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時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們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說:「咱們再踢一會兒吧?」完全是央告的語氣。我說:「要不,球就先放在你這兒吧,明天還給我。」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人感動的驚喜。他說:「我永遠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們倆都是真誠的。
腳踩在床上,柔軟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濕又涼。樹在動。房子不動。遠遠近近的樹要動全動,遠遠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動。樹一動奶奶就說,聽聽這風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處不知在幹什麼。樹一動得厲害窗戶就響。
「因為,」老師真誠而且激動地說,「因為大學沒有錄取他,他就說……他就說了一些我不能再重複的話……總之,他就發泄了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不滿……」
一泡尿,讓女孩子們又恨又笑,一會兒,蛐蛐就像逃避洪
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頭髮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
上那個人在講的話:「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對,你們這些人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為題記錄過這個故事。1959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廟院里去開會。這時候,一個曾經到處流傳的故事,在流傳了幾千年之後,以一聲猝不及防的宣布進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萬惡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這個試圖闡述善與惡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傳,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傳,曾以黃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形式流傳,——而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講給我聽的。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們坐在火爐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們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鮮明的憎愛,有聲有色地把這個善與惡的故事講給我聽。但在1959年的一個夏夜,這個故事成為現實,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連同她和藹親切的聲音一起旋卷進去,然後從那巨大的黑洞深處傳出一個不容分說的回聲: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與惡中那惡的一端,她就是萬惡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道:
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我的感覺從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並沒有就此結束。
終於有一天我要抱著一個破足球回家。
我寫過一篇小說,(禮拜日)。其中有一條線索,寫一個老人給一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一段經歷。那像是我的記憶,但不是我的經歷,我寫那段經歷的時候想的是詩人L,那是我印象中詩人的記憶。當有一天我終於認識了詩人L,我便總在想,詩人是在什麼樣的時刻誕生的?我和畫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麼,詩人的生日是什麼呢?我在(禮拜日)中朝詩人生命的盡頭望去,我在(禮拜日)中看見一個老人正回首詩人生命的開端:
「那年我十歲,她也十歲,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見她。」老人
再後來,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燈
因此後來知道哪是西,夕陽西下。遠處一座樓房的頂上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燦爛的光芒,那是媽媽就要回來的徵兆,是所有年輕的母親都必定要回來的徵兆。然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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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的東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佔領的雙杠、爬
奶奶說:「瞧,老鴰都飛回來了。奶奶得做飯去了。」
(十幾年後的WR淡然一笑:為什麼,那時老師沒有告訴你們么?)
鏡頭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鐘: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針,圓盤是非常精細非常複雜的金色圖案,圖案中有兩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在那時間里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快樂。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樓花的指針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面談出。
後來那鐘樓倒塌了。繼而那教堂也拆除了,片瓦無存,在教堂拆除后的那塊空地上建起了一個大國的使館。後來,那使館的旁邊又建起了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
涼的。
「不錯,他的高考成績優異。」老師說,並且沉痛地看著我們。
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勢必會記得從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獨自回家的時刻。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在那一刻理下命定的方向,以後,永遠,每當從這世界上獨自回家,都難免是朝著那個方向。
我曾經這樣寫過:我沒統計過我與多少個世界發生過關係,我本想藉此關係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結果他們只是給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構築了這個對我來說的世界。正如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藉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藉助它們確定著我的位置;我愛著她,愛著你,其實只是藉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欲。
走下台階,不知該幹什麼。月光滿地,但到處浮動起一團
根電線杆的街。是有個人正從太陽地里走進樓附中去的
有一天,幾十年後的一天,我偶然又從那座廟前走過,那兒已經不是學校了,廟門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廟又派作了什麼用場。忽然我望見那棵巨大的白皮松還在,在牆頭和殿頂上伸開它茂盛的枝葉。我站下來,心想,我不見它的這麼多年裡,它一向就在那兒一塊塊剝落著鱗片似的樹皮,滴淌著粘粘的松脂,是嗎?那條小街幾乎絲毫未改,滿街的陽光更是依然如故,老廟裡上課的鈴聲彷彿又響起來,讓我想起很多少年時代的往事,同時我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像一道陰影籠罩著我的少年時代,使種種美好的記憶都經受著它的威脅。
「但是我們的大學不能錄取這樣的孩子,」老師說,更為嚴肅地看著我們。
團一塊塊的昏黑,互相糾纏著從靜寂的四周圍攏而來
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時那老廟裡的道兒挺黑。」我高興
又飄轉起爆蔥花的香味。換一個地方,玻璃又是涼
玻璃都被我的額頭的鼻尖焐溫了。
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老人唱得很輕,嗓子稍稍沙啞。
——,噢--,
「這歌挺好聽,」女孩子說。
《禮拜日》中的那個老人,繼續給那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故事:
我記得幾十年前當聽說要蓋那座大樓的時候,我家那一帶的人們是多麼激動。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人們聚在院子里,聚在大門前,聚在街口的老樹下,興緻勃勃地談論的都是關於那座大樓的事。年輕人給老人們講,男人給女人們講,女人們就給孩子們講,都講的是那座神奇美妙的大樓里的事。那座大樓里的一切都是公共的,有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公共閱覽室、公共電話間、公共娛樂廳……在那兒,在不遠的將來,不必再分你我,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所有九九藏書的人都盡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計報酬,錢就快要沒用了,誰需要什麼自己去拿好了,勞動之餘大家就在一起盡情歡樂……。人們講得興奮,廢寢忘食,嗓子沙啞了眼睛里也都有血絲,一有空閑就到街口去朝那座大樓將要聳起的方向眺望。從白天到晚上,從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萬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人們一直眺望,遠處塔吊的轟嗚聲片刻不息。奶奶很高興,她相信謝天謝地從此不用再圍著鍋台轉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在那樣一座大樓里肯定會有很多很多孩子,遊戲的隊伍無疑會壯大。我不知道別人都是為什麼而高興而激動。但後來又有消息說,那樓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那一帶的人們並不能住進去。失望的人們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問,才明白那樓確實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聽說像這樣的大樓將要永遠不斷地蓋下去直到所有人都住上,人們才又充滿著希望回來。
(十幾年後WR說:不錯這是一句真話,不過我想你們不會再聽到第二句真話了。那時他從偏遠的地域風塵僕僕地回來,說:但這樣一來,我料想,結果馬上就要被說成原因了。)
那麼,一個曾經被流放的人,生於何時呢?我想象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總來與我獨自回家的那個秋夜重合,也總來與畫家Z獨自回家的那個冬天的傍晚,和詩人L獨自回家的那個夏日的黃昏重合,揮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會降臨的黑暗一樣,那黑暗中必然存在著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搖搖蕩蕩,飄忽不定就像一隻風箏,當孩子們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匯進夜空難以辨認。但他確鑿存在,他飄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牽繫在一條掌起了街燈的小路上。也許就牽繫在我抱著那隻千瘡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時刻,也許就牽繫在畫家不能忘懷的怨恨和詩人無法放棄的愛戀之中,甚至牽繫著F醫生、女導演N、以及那個殘疾人C……搖搖蕩蕩曾經牽繫在所有人的睡夢裡,以致使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成為可能,成為必不可免。--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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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是個怯懦的孩子,是個過分依賴別人的孩子,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為我生來受著奶奶太多的愛護。我想我曾經一定是個畏怯得令人厭倦的孩子。我記得,很多天很多天我還不敢獨自去上學,開始的幾天我甚至不能讓奶奶離開,我坐在教室里,奶奶就坐在教室外面的院子里,奶奶一走我就從教室里跑出來跟著她走,老師的斷喝和同學們的嘲笑都不能阻擋我,只要我跑到奶奶身邊我想就平安了。後來好了些,但去上學的路上還是得奶奶陪著。那條小街上的太陽,那座老廟裡的鈴聲,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渾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滿院子草木隨風沙啦沙啦地搖響,都讓我不安。在學校門前跟奶奶分手時我感到像是被拋進了另一個世界,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奶奶到那個世界里去,心中無比凄惶。那是一個有著那麼多陌生人的世界呀。
我覺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條透明的弧線躥
「那個WR,他到哪兒去了?」中學生們問。
』『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晚會完了大夥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小女孩們把她圍在中間,親聲秘語的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什1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跌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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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那年我幾歲?但那些話我都聽懂了。我在那台階下站了一會兒,然後飛跑,偷偷地不敢驚動誰但是飛快地跑,跑過一層層院子,躲開那群仍然快樂著的孩子,跑出老廟,跑上小街,喘吁吁地在一盞路燈下站住,環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還是現在是假的……。
也許,與此同時,畫家Z也正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從另一條小街上回家。也許那也正是畫家Z走出那座美麗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理進心裏,埋下未來的方向,獨自回家的時候。
那是樹。你瞧,颳風了吧?」
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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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光。
白骨上建築起你們往日的天堂,過著寄蟲一樣的生活
我說:「樹!颳風。」
女孩子問:「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房子,是因為她會唱一支歌。」
說,「你快聽,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場「鎮反」運動。可能就是那年。
說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參加了革命呢。她說她的一個表妹
攝影機上搖下搖左右橫搖,推進拉開前後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說:「樹颳風。」
「煤呀?!」聽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那是我的又一個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凄哀,我將知道,我為什麼歡愉和我為什麼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還沒有到來。
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牆上
盆里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麼飄飄的、緩緩的,變幻
另一幅畫面談入:半開著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動人。然後,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鋪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邊界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空凈、燦爛、安詳。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著屋門,很不平穩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後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但是繼續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台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輝煌。然後彷彿調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漫漫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周,再向西橫搖一周: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樑、屋檐,都還是那麼安靜著呆在那裡,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現在不是從玻璃後面看它的一幅畫面,現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著,流動的車氣緊貼著你的周身徐徐地碰著你的皮膚,帶著花木的芬芳,帶著泥土的濕潤,帶著太陽照射下的磚牆和石階的熱味兒,帶著陰涼的屋檐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麼深而且那麼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並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時節。
女孩子說:「什麼歌?您唱一下,看我會不會。」
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我寫過另一篇小說,叫作《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在其中我寫道:
我從虛無中出生,同時世界從虛無中顯現。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鑲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象的無限。簡單說,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我有時想象那無從想象的無限,發現其實很簡單——只是人們並不想老實地承認--那不過是想象力的極限罷了。無限,是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九*九*藏*書
堂,這會兒黑森森靜悄悄的,有點兒人。星星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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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淨。」
嚴肅。那老廟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樹上
但是,刻骨銘心的悲哀是:這「真誠」的壽命僅僅與那隻足球的壽命相等。
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讓我攙您去吧,那條
那一年,1958年,那是一個確鑿的年份。我看見過它。我翻開日曆看見了它,黑的、綠的和紅色的字:1958。我記得有一天它是紅色的字,奶奶、媽媽、爸爸都在我面前,為我整理書包、筆、本子、和一身嶄新的衣裳,他們對我說:你就要上學了。
我說過,我的生日並沒有一勞永逸地完成。
桿、沙坑,這會兒都空著,我們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
上有個人在講話。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後一排,兩隻手放
到那橋頭上去張望。有一天我繞到石橋底下,雜草老高
羡慕我能上學,她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
(是吧?我的料想不錯,WR說,原因和結果被顛倒了。但是別怪那些老師,十幾年後WR說,他們有他們的難處。WR說,這就像安徒生的那個童話,只有一個孩子還不了解那些危險。)
據歷史記載,在朝鮮發生過一場戰爭。可能就是那幾年。
爬。尋著蛐蛐的叫聲找到一處牆縫,男孩子就對準了滋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我就帶他到橋底下去,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真是好看。我說那當然,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後我們倆就在橋底下玩,玩得非常高興非常融洽,用樹枝划水,像划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炸餵雞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種草,還喂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後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我告訴他的秘密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給所有的人去。『喲喲喲——,你沒說呀?』『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那美妞兒誰畫的?』他就這麼衝著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喲喲喲——,橋墩上的美妞兒誰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底下一直呆到天決黑了。」聽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著老人。「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老人說。「他告訴給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都擦掉,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後沿著河岸回家,手裡的螞蚱全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草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兒的聞見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兒更香的味兒了。」
正是橋東。小女孩都回過頭來看,以為我們又要打架了
奶奶說:「太陽沉西了,說話要下去了。」
奶奶說:「你媽,她下了班就從這條街上回來。」
我抱著那隻千瘡百孔的足球,抱著一個少年陰雲密布的心,並且不得不重新抱起這個世界的危險,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沿一條掌起了燈的小街,回家。秋風不斷吹動沿街老牆上的枯草,吹動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吹動一盞盞街燈和我的影子,我開始張望未來我開始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麼。我想,那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
(十幾年後WR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閉起眼睛,靜靜地聽這段他走後的故事。)
我曾與WR一同張望未來,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我們的臉上必是一樣的悲傷和迷茫,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差別。但我們還要一同走進另一個故事里去。在那所小學校里,在那座荒殘的廟院,另一個故事已經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著WR。那是個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誕生的故事,那個故事將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異放大,把兩個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剝離,上帝需要把他們剝離開成為兩個涇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將來各行其是。
奶奶看了我一會兒,又往窗外看,笑了,說:「不是樹刮的風,是風把樹颳得動彈了。風一刮,樹才動彈了哪。」
呢。」聽故事的女孩子笑著:「打架了嗎,你們?」老人說:
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凈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帘,窗台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搖過一面空白的牆,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隻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鐘,「嘀一噠一、嘀-噠-嘀-噠-」,聲音很輕;但很有彈力,「嘀-噠-、嘀-噠-、當--」,最後一下響,聲音很厚,餘音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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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從圈心垂吊下一盞燈。孤寂而冷漠的一盞燈。燈罩的邊緣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動,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凍僵的花。
我說過了,我生於1951年1月4日。我說過,我接受這個傳說。多年來我把這個日期——這幾個無著無落的數字,幾十幾百遍地填寫進各式各樣的表格,表示我對一種歷史觀的屈服。
我說:「颳風,樹!」
輕輕地哼唱?……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
啦!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米偽。有個叫小不點的說,喲喲喲——,你又知道。虎子說,廢話,不是不?小不點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眉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房,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有個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虎子說五號。小不點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虎子說,那你說幾號?小不點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小不
「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個不住。奶奶到盡後院去
奶奶說:「樹。颳風。行了,知道了。」
後來那教堂關閉了,園門緊鎖,除了黎明和黃昏時分一群群烏鴉在那兒聒噪著起落,園內一無聲息。
剝落了一塊灰皮,
天,多乾淨,在所有東西的上頭。只是在以後的某一時刻才知道那是藍,藍天;那是灰和紅,灰色的房頂和紅色的房頂;那是黑,樹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條。是風把那些黑色的枝條颳得搖擺不定。我接著寫道:
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是秋風?是落葉劃過
但是,多年來我總感到,我抱著那隻破足球回家去的時候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而與此相似的情緒,也會是WR的生日。因為在那樣的情緒里,兩個孩子必會以同樣的疑慮張望未來。
奶奶說:「喝水不呀?」
奶奶說:「真好。樹,颳風——。」
奶奶說:「行啦,貧不貧?」
政權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們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復了,你
這應該就是詩人L的生日。詩人L在我想象的那個夏天裡出生,在他初戀的那個夏天裡出生。在愛的夢想湧現,同時發現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個熱烈而孤單的夏天裡,詩人出生。他從這個角度降生於人世,並且一直以這個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總在有人進入暮年,如果他們之中的一個(或一些)終其一生也不能丟棄那個夏天給他的理想,那麼他是誰呢?他必定就是詩人,必定就是詩人L。
我想起了奶奶。我走到盡後院。盡後院的房子都亮著
老人說:「我九九藏書每天每天都想著她。」老人說:「她家確實
我說:「樹。」
了出去,一陣叮嘟嘟的響,隨之通體舒服。我說:「樹。」
就在WR說破這個故事的荒謬之時,我與他分路而行。
我並沒見過少年WR。我上了中學,少年WR已經高中畢業。我走進中學課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
燈。我爬上石階,扒著窗檯往裡看。教室里坐滿了人,所
我說:「樹颳風。」
們只有老老實實地接受人民的專政,你們的出路只有一
也許是我生性膽小,也許那個陌生的世界里原就埋藏著危險。在那兒,在那所小學在那座廟院里,世界的危險將要藉助一個可怕的孩子向我展現,使我生命中的孤獨和恐懼得以實實在在地降生。
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
我和幾個童年的小夥伴尋著那鐘聲走,走進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園子。推開沉重的鐵柵欄門,是一片小樹林,陽光星星點點在一條小路上跳耀。鐘聲停了,四處靜悄悄的,能聽見自己的腳步,隨後又聽見了輕緩如自己腳步一般的風琴聲。矮的也許是丁香和連翹,早已過了花期。高的後來我知道那是楓樹,葉子正紅,默默地心甘情願地燃燒。我們朝那琴聲走,琴聲中又加進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樹林,就看見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個很高的尖頂和幾間爬滿斑斕葉子的矮房,周圍環繞著大片大片開放著野花的草地。琴聲和歌唱就是從那矮房中散漫出來,蕩漾在草地上又飄流進楓林中。教堂尖頂的影子從草地上向我們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空靈的路。教堂的門開著,看門的白髮老人問我們:找什麼呀,你們?或者:你們要到哪兒去呢,孩子?
兩隻手也沒敢離開膝頭。我又在心裏笑了:這下您可知
我獨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著「咯咯咯……」奶奶切
未來的一個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時代,或許曾與我有過一段暫短的同行。然後我們性格中小小的差異有如一塊小小的石子,在我們曾一度同行的那條路上把我們絆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們之中的誰絆了一下,使我們的方向互相產生了一點兒偏離。這樣,幾十年後,他認為唯有權力可以改變世間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寫作為生。
但在這個並非虛構的故事里,善與惡,愛與恨,不再是招之即來的道德體操,也不再是揮之即去的感情遊戲,它要每一個人以及每一個孩子都進入角色,或善或惡,或愛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義把每一個孩子都安排在劇情發展所需要的位置上。那群快樂的孩子,註定要在某一時刻某一地點發現他們羞恥的出身,無可選擇地接受這個位置,以此為一個全新的起點,在未來長久的年月里,以麻木要麼以謀略去贖清他們的「罪孽。
就是從婆家跑出去,後來參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講她那
「為什麼?」中學生們問,信賴地望著老師。
額頭和鼻尖又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那是一條寧靜的
道上學的味兒了吧?……就在這時,我忽然聽清了講台
有的人都規規矩矩地坐著一聲不響,望著講台上。講台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奶奶的聲音清清明明地飄在空中:「喲,小人兒,你醒
形狀像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
黑的枝葉灑在廟院的草地上,斑斑點點。作為教室的殿
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又說,喲喲喲——五
——嘟嘟——」,「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其它地方轉學到我什1這兒的。」
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最喜歡踢足球。因為我記得他說過他是多麼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給他買一個足球。
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經常
歷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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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起逮過蛐蛐的那群孩子也是一樣。他們和我一樣,在那個喜出望外的夜晚跟著他們的父親或母親,跟著他們的祖父或祖母,一路蹦跳著到那座廟院里去,對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叢懷著快樂的夢想,但他們早晚也要像我一樣聽見一個可怕的消息,聽到這個故事,聽見自己走進了這個故事。因為在那個晴朗的夏夜,到那座廟院里去開會的人,在那個故事里處於同樣的位置。
以後還會聽到詩人的消息。詩人L的消息,還會不斷傳來。
我寫過一篇題為《奶奶的星星》的小說。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歷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在膝蓋上,樣子就像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她沒看
路我熟。」「噓——,喊什麼!」媽媽喝斥找,媽媽的表情很
奶奶扶著窗檯又往外看,說:「瞧瞧,把街上也颳得多
成和平的夢境,我又在奶奶懷裡安穩地睡熟……
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
說:「那就是我的初戀。」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一個試圖知道全體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稱的限制。我應該早一點兒知道它,那樣我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這更增添了我們對它的神秘感。有一天乘看門的老人打盹的時候,我們翻過園牆,跳進園中遊逛。那是冬天,雪地上除了烏鴉和麻雀的腳印就是我們的腳印。北風在冬日靜寂的光線里揚起細雪,如沙如霧,晶瑩迷濛。教堂尖頂的影子又從雪地上向我們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寂寞的路,我們走進去,慢慢地走進那影子又慢慢地走出來,有點地懷念往日那悠遠凝重的鐘聲。我們終於弄開一扇窗戶鑽進教堂,教堂里霉味兒撲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嘰嘰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塵糟踏得一片狼藉。我們爬上鐘樓,用木棍去敲那鏽蝕斑斑的大鍾。鐘聲雖然微弱但依舊動人,在空曠的雪地上迴旋,在寒冷的陽光里瀰漫,飄搖溶解進深遠巨大的天空……
條,那就是規規矩矩地接受改造……」我趕緊離開那兒,
我說:「颳風。」指指窗外,樹動個不停。
也叫。我們一群孩子蹶著屁股扎在草叢裡,沿著牆根兒
「WR,他走了一條白專道路。」
見,她聽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是多麼
六、生日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再聽。「現在反動的舊
「我十歲時就喜歡上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老人對那
我的小學的校址,原是一座老廟,紅牆斑駁,坐落在一條小街中央。兩扇又高又厚的木門,晨光中吱呀呀地開啟,暮色下吱呀呀地關閉,依舊古剎般森然威肅。看門並且負責搖鈴的,是個老頭,光光的頭皮仍像是個剃度的僧人;都說他原就是這裏的廟祝。進門是一片空闊的院落、牆根、牆頭、甬道的石縫中間蒿草蓬生,說不準是散布著頹敗還是生機。有幾棵柏樹,有一棵巨大的白皮松。那白皮松要三四個孩子拉起手來才能圍攏,樹皮鱗片似地一塊塊剝落,剝落處滴出粘粘的松脂。再進一道垂花門,迎面是正殿,兩廂是配殿,都已荒殘,稍加清理裝修就作了教室。昔日的誦經聲改為孩子們的讀書聲而已。
我急起來,直想哭,把水打開。
點說,打什麼賭你說吧。和尚說打賭你准輸,她家就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