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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群

八、人群

「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是敵人。」
「請問,我父親他到底是什麼人?」
有一年的家長會(每年一次的家長會)時,操場上停了好幾輛高級轎車,我們——我和六七個同學但沒有動圍著那群轎車看:伏爾加、老賓士、吉姆、紅旗……我們遠遠地看,又走近去看,很想走到跟前去摸一摸,但不敢,汽車裡不苟言笑地坐著司機或警衛。那次家長會上,Z的母親也來了。可以感到Z的母親曾經很漂亮,舉提談吐間殘留著舊時的禮節,但她的面容憔悴、疲憊,缺少血色,目光中藏著膽怯,手指上一道道黑色的皸裂草草地貼了膠布,腳上的鞋是自家做的。(她讓我想起那座美麗房子里的阿姨,就是那個操著南方口音呱呱不休的保姆。)也許那是我第一次見到Z的母親,也許不是,也許我見過她很多次了,但現在我記得當時我輕聲問Z,輕聲,但仍可能流露了一點兒驚詫:「噢,她就是你的母親嗎?」Z沒有回答,也許是沒聽見。Z一聲不響地望著母親離去。那母親,雖已不再年輕,但仍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韻,雖步履匆匆但步態依然文雅,一身整潔的衣衫明顯是出門時才穿的,提著的一隻菜籃搖擺著搖擺著直至消失在遠處。Z望著母親的背影,目光里曾一度全部是愛。但忽然我看見,他轉過身來盯著我看,看了好一會兒,恨便在那目光中長大,在他的眼眶裡漸漸大過了愛,像淚水一樣在那裡淹沒了一個少年。然後他的嘴角忽然彎上去,透出令人發冷的笑:
可能就在我和詩人L日思夜夢著的時候,就在那隻鳥飛翔或降落的當兒,世界上處處發生著的事使一位不能寂寞的偉人有了一個空前的思想。可能是這樣。於是在那個夏季來臨之際,少女們忽然紛紛拋棄了漂亮的衣裙,把她們日益動人的身體藏進肥肥大大的舊軍裝。這讓詩人L暗自失望。但很快少女們便想起在纖細的腰間扎一根皮帶,扎得緊緊的,使正在膨脹著的胸圍、臀圍得以名正言順地存在。她們光彩照人的容顏和聳落搖蕩的身體,傲慢地肆無忌憚地在詩人眼前跳耀,進入陽光,進入綠蔭,進入夢境,毫不顧及青春少男的激動和痛苦。然後,所有的長辮子,似乎一夜之間全部消失,齊刷刷的短髮在挺拔秀美的脖頸之上飄灑,不僅彌補了曾經的那一點點失望,而且以其鮮活奔放令人大吃一驚,更加鼓舞起青春少男們的激|情。
八、人群
「喔,因為嘛,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或者說,你雖然已經長大了,但你對這個世界還不了解。這個世界上人很多,這個世界比你看到的要大得多。」
海外關係——WR十七歲的某個溽暑難熬的早晨,母親將再次心驚夢散,發現兒子僅僅十七年的歷史里到處都寫著這四個字,或者沒有別的只有這四個字,周圍人的眼睛里原來時時都閃動著警惕,對這個母親和這個少年心存戒備。母親終於明白,就因為這四個字,兒子永遠也別想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了。
還有一個人不會這樣——WR,但那時他早R不知去向。
我甚至還能看見初中生Z一跳一跳地用嘴去接拋起在空中的炒黃豆的情景。住宿生Z,我記得他的繼父是一家大醫院的清潔班長,我記得他有一個異父異母的姐姐,然後又有了一個異父同母的弟弟。Z的母親每月只能給他十元伙食費和三角零花錢。Z雖然非同尋常,但至少有一次他像一般的少年一樣渴望有一身運動衣。他羡慕地望那些穿著色彩鮮艷的運動衣在操場上跑步的同學,目光痴迷得彷彿一位小小的戀人。是那跳動的色彩對未來的畫家有著不同尋常的誘惑吧,可是那樣一身運動衣恰恰與他一個月的伙食等值。但他性格里的堅韌不拔已經誕生。從他下定決心也要有一身漂亮的運動衣開始,他每月把母親給他的伙食費儲存一半,另外的五元買了麵粉和黃豆,把麵粉和黃豆炒熟,同學們都去食堂進餐時,他便滿懷希望地在宿舍里吃他的開水沏炒麵和炒黃豆,聲稱那是世界上最為明智的食譜。他快樂地把炒黃豆一顆顆拋向空中,然後用嘴接住,嚼得嘭然有聲。一群同樣快樂的少年為他喝彩。有個局級幹部的兒子說:「喂,你要能連續接住一百次,我這一個月的飯票都輸給你。」「真的?」少年Z的眼睛瞪得發亮,彷彿看見那身運動衣已經在工廠里織成了。他當然沒read.99csw.com贏,但他輸得很精彩,一整袋黃豆他都是以這種方式吃掉的,一個月當中他至少有七次接近了成功。那一回少年Z生性敏感的心並未沾染一絲一毫的屈辱,那確實不過是一次少年們無邪的遊戲;況且,大家,包括我和那個局級幹部的兒子,都從中感受了Z的非凡意志。Z那時仍不失為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年。Z那時仍是一個善良快樂的初中住宿生。
但年復一年,我都看見他那縷輕蔑的目光,因而我聽見他高舉拳頭時發出的無聲呼喊。那呼喊會是什麼呢?
Z就站在我身旁,我想我會看見他一次次舉起胳膊但卻聽不見他喊。我相信或者我認為,Z會這樣。
那個暑假結束,當他的很多同學坐在大學課堂里的時候,當我走進中學,少年WR在這個城市裡消失。他被送去遠方,送去人跡罕至的西北邊陲。母親因此又有了期待,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開始重新盼望,一天一天盼望著兒子被饒恕,盼望看在他年少無知的份上早早放他回來,就像她曾經一年一年地盼望過丈夫的歸來那樣。
母親走近窗邊,探進頭來:「什麼事?」
「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不過,可能有一個人不是這樣。
母親看著他,想一下。母親身後,初夏的天空中有一隻白色的鳥在飛,很高很高。
待驕陽如火燦爛灼人之時,我已經站在密不透風的人群中。人山人海,人山人海但是每一個人都無處可藏,都必須表明對那幅對聯從而表明對革命的態度,表明自己是英雄男女製造出來的好漢抑或是很多次反動事件所遺留的一個個混蛋。在我的視野里,曾經沒有一個人能夠反對那幅對聯。F醫生,女導演N,女教師0,未來的殘疾人C,我和詩人L,都竭力表現自己對革命的忠誠,無論是以「好漢」的光榮或惶惑,還是以「混蛋」的勇敢或恐懼,都在振臂高呼,隨波逐流。
誰的罪孽呵?
母親盼了十七年盼的就是這個夏天。這個夏天陽光很少,雨水也很少,陰雲凝聚著不動,沒有風,一連數日悶熱異常。但這不影響母親快樂的情緒,兒子的功課好,成績在全學校數一數二,母親晝夜懷著期待,對兒子報考的幾所大學作了仔細的調查研究,相信希望就要成為現實,考上哪一所都好。就像相信WR的生父肯定不在那條沉沒的船上一樣,她相信兒子肯定能夠考上大學,母親總是這樣樂觀。在悶熱的小屋裡,她開始為兒子準備行裝,趴在縫紉機前給他做兩身像祥的衣裳,然後一針一線縫一條厚厚的棉被,縫到一半又拆了,也許需要的是一條薄棉被吧,還不知道兒子是留在北方還是要去南方呢。她笑自己真是糊塗,老了,老糊塗了,也許該死了。她想她總算是把WR拉扯大了,把他送進大學她就是死了也不怕了,死也瞑目,對得起那個生死不明的人了。她一個人輕輕地唱歌,年輕時候的歌,多年不唱了。唱了幾遍,忽然一個念頭把她嚇了一跳:離婚?也許現在可以離婚了?不必再跟眼前這個她並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了,一個人過吧,還是一個人好,還是等著他——WR的生父。她想:他要是活著他總會回來,早晚會回來,不管老成什麼樣了,老成什麼樣也不怕,兩個人都老了,「縱使相逢應不識」了吧……但是眼前這個人呢?兒子的繼父呢?豈不是恩將仇報把他坑害了?不,不行,母親於是又悲傷起來,獨自落了一會兒淚,不行不行呵,千萬不能那麼做……
南方那座宅院中嗎?南方那間老屋裡?還是南方的月光照耀的芭蕉樹下?這女人她已經記不得了,那麼多次快樂的呻|吟現在想來只好像是道聽途說,記不得了,就好像是無從考證的一個遠古之謎,WR到底是從哪兒來的?那麼多次魂銷魄盪的流淌到底是哪一次造就了這永贖不清的罪孽?但必定是其中的一次,那時她正當年;包圍著她淑雅茁壯的裸體的是哪兒來的風?摧毀著她的端莊掃蕩了她的羞恥鼓動起她奇思狂念的,是哪兒來的風?她對丈夫說讓我們到風裡去到月光里去到細雨中去到草地上和芭蕉下去那樣我們就會有一個更聰明更美麗的孩子,那樣我們的孩子就會有好運氣……就是那一次嗎月光照耀著遠山近樹鳥啼蟲鳴是那一次嗎夜風吹拂著老屋的飛檐掀動男人的昂奮是那一次嗎細雨滋潤了九九藏書土地混合著女人酣暢的呼喊就是那一次嗎……也許,那風中那雨中那星光月色中那一霎那間世界流傳的全部消息里,已經攜帶了兒子在劫難逃的罪孽。那個曾把心魂噴洒進她的生命或是把生命注入她心魂的人,那個和她一起造下了罪孽的男人他如今在哪兒?那個遠在天邊的人呀或者早已經灰飛煙滅的人,母親苦笑著對自己說:你想不到我們也不曾想到,原來還有這麼多人替我們娘兒倆記著你哪。從溽暑難熬的早晨直到一絲風雨也不來的晚上,母親思緒綿綿萬念俱灰,甚至坐在窗前動也沒有動過。追悔莫及,她不該相信她所愛的那個人還活著,尤其不該把這信心向外人坦露。現在她倒是有點兒希望忽然得到WR的生父早已不在人世的證明了,不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是希望他已經死去還是希望他仍然活著,但是無論他活著還是他死了的消息都已無從打探,打探就更是罪上加罪,而且無論他活著還是他死了,罪孽依然是罪孽,兒子的血統不能改變。母親以為,她終於算是完全聽懂了那個時代的忠告。但是那個時代讓她防不勝防,就在她呆坐的時候太陽從東走到西,她沒有注意到兒子一整天都沒著家,就在地球按步就班地這數小時的運行中,她萬萬也沒有料到她的兒子WR已經在外面闖下了大禍。
WR十七歲暑假的末尾,也就是母親苦熬苦盼了十七個年頭所等待的那個夏天的末尾,母親才明白她並未把叔叔早年的忠告真正聽懂。為了那個音信全無的丈夫和父親,為了那個不知在哪兒或許早已又有了妻兒的男人,或者為了那片汪洋之上一縷無牽無掛嗤笑人間的幽魂,這女人可能做的也許僅僅是聽天由命了,即便是出賣了最可珍貴的夢想也不能為兒子扭轉前程。如果WR以大大超出錄取線的分數仍不能被任何一所大學錄取,母親她終於明白了,兒子就怕永遠也贖不清他的罪孽了。誰的罪孽?啊?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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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不過是個孩子嘛。」
但是有一天。有一天他在盥洗室里洗他那身鮮紅的或者濃綠的運動衣,那個局級幹部的兒子甩給他一件內衣:「喂,順便幫我洗一件行嗎?」「可--以!」Z吹著口哨漫不經意地回答。但幾乎與此同時,盥洗室里有一道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目光開始轉向他。局級幹部的兒子走後,Z覺得後背上不時地粘上兩隻眼睛,就像一對發|情的蒼蠅在那兒翻上滾下尋歡作樂。畫家的感覺生來很少出錯。不久,那雙眼睛終於耐不住從角落裡轉到他面前,在非常貼近他的地方停下,得承認那是一雙挺秀氣而且營養狀況非常好的眼睛,但是——美,而且冷;鼻子的結構也相當合理但是——美而且傲慢。想必是嘴發出了聲音:「還是為了一個月的飯票嗎?」那嘴,線條未免慾望太露。「你說什麼?」Z沒能馬上聽懂他的話。那雙眼睛以及下面的嘴,以及整個面部便開始輕蔑地笑:「小市民,局級算什麼稀罕!你這麼願意給他洗臭褲權嗎?」當少年z終於聽懂這些話時,可惜那副嘴臉已經不見了。事過很久,他才弄清了局級的含義,他才了解到,那副嘴險的所有者也是一個高幹的兒子,那雙美而且冷的眼睛以及那副嘴臉是由一對級別更高的男女製造的。Z本想找機會當眾在那張高級的臉上吐一口唾沫,或者響亮地拍一記耳光,即便為此遭到加倍的報復也完全值得,但他不想為母親惹事不想再看到母親為他嘆氣連聲。他忍了又忍,最終是貝多芬那句高傲的名言救了他,使他從此棄絕了少年的魯莽——「世上的爵爺有的是,但貝多芬卻只有一個!」
「我也許知道。」母親說,「但那並不見得是壞想法,只是你不能著急。」
母親甩甩手上的水,雙臂抱在胸前。
在我的印象里,史無前例的那場革命風暴,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隨著一群青春少女懵然無知的叫罵聲開始的。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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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未來的詩人嘆道:「你並不知道我都想的什麼。」
母親搖搖頭。那隻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
繼父說:「說不准我倒是有點兒怕他呢。」
寫作之夜,空間和時間中的真實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象。
「可以簡單告訴你,他曾經壓迫人民,剝削勞苦大眾!」
Z的母親同樣枉費了心機。Z在小學曾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各門功課都九_九_藏_書在全年級名列前茅,但自從走進中學課堂,成績一落千丈,以至於留了一級。
少年WR拿著高考成績單找到學校,找到教育局,找到招生委員會,要求解釋。他被告知:考試成績有時候是重要的,有時候並不重要。少年WR問:什麼時候重要什麼時候不重要?他被告知:招收什麼人和不能招收什麼人這是我們的政策,我們按政策辦事。少年WR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在考試之前向我宣布這政策?他被告知: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你應該服從祖國的安排。少年WR的憤怒非常簡單、真切、動人:你們要是在考試之前就宣布這政策我就不用考這個試了,「我媽她就不用白白盼了這麼多年,她就不必省吃儉用供我上這個學還費那麼多錢給我喝三個月牛奶了,你們要是早點兒告訴我,我早就能掙錢養她了!」招生委員會的人黯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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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壞嗎?」
與C和X的重逢相距整整二十三年,也是初夏時節,那時我還沒有長到現在的身高,C未來註定要殘廢的雙腿也還在不舍晝夜地發育成長,同樣的暖風一陣陣吹來,二十三年前新鮮的綠樹蔭里正是少男們開始注意起少女們的時候,少女們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我或者詩人L暗自的驚嘆與幻想,她們忽然清朗了的嗓音越來越頻繁地騷擾少男們的日思夜夢。
「媽媽,」有一天他對母親說,「我是不是很壞?」
「你知道我想什麼啦?」
「那麼是誰在壓迫我,是誰剝削了我母親十七年的希望?」
那隻鳥一下一下扇著翅膀,好像僅此而已,在巨大的藍天里幾乎不見移動。L不知道,母親已經在被褥上看見過他剛剛成為男人的痕迹了。
繼父在枕邊對母親說:「你這個兒子非比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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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不會這樣,他就是畫家Z。
但是,母親枉費心機。
甚至,畫家動曾經就與我同班,這也說不定。
七月,WR以大大高出錄取線的分數結束了升學考試。
現在我想,Z很可能是我的中學同學。現在我感到,我在中學時代一定不可避免地見過他。Z那時也是個中學生,至少這一點無可非議。
少年WR犯下了滔天大罪。
就在我經常盼望她們到來的那個初夏的某一天早晨,我記得清楚,她們一群,騎看車,就像騎著馬,沿學校門前綠蔭如蓋的那條小路遠遠而來。那天早晨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紅色的教學樓上落滿朝陽,在早飯與第一節課的空隙間我走出校門,在蕩漾著浮萍的水渠旁坐下背了一會兒外語單詞。那些枯燥的字母讓我心煩,想起快要期末考試了就更心煩,但我又盼望快些考試,考完試會有一個長長的暑假,有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讓我自由揮霍。我想著那個迷人的假期,走上小橋。這時我聽見她們來了,水渠邊的小路上有了她們朗朗的笑聲,遠遠的聽不清她們在喊著什麼。然後,在小路盡頭的拐彎處她們出現了,越來越近,樹蔭波浪般在她們身上掠過她們又像是一群快樂的魚,尚不焦燥的夏日陽光斑斑塊塊,閃閃爍爍,與她們美妙的年齡交相輝映。詩人心裏,為之生氣勃勃。但是她們喊著什麼。她們喊的什麼?她們一群騎著車就像騎著馬,美麗的短髮飄揚,美麗的肩膀攢動,美麗的胸脯起伏,她們從我面前飛馳而過她們喊著或是唱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誰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滾他媽的蛋!」噢天哪,規依胡說什麼?「就滾他媽的蛋就滾他她的蛋他媽的蛋他媽的蛋蛋蛋蛋……」噢,這是怎麼了你們瘋啦?她們在學校門前的小路上像一群漂亮的魚倏忽遠去,狂熱地喊叫,驕傲無比,不把詩人放在眼裡,不把一切人放在眼,不把這個世界放在眼裡。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他像眾人一樣把拳頭舉向天空,但他不喊,不出聲,不發出任何聲音。他臉色蒼白,略略側向我,另一邊恰恰有一面彩旗,沒有一絲風,玫瑰色的彩旗曬蔫了似地垂掛著,這樣就只有我能看見Z的瞼。他緊盯著我。他知道我看出了他的詭計,他冷酷的目光盯住我驚慌的眼睛,樣子相當可怕。我不知道如果他的行動被揭穿他會怎樣。畫家Z說過,「誰要是侮辱了我的母親我就和他拚命」。也許很多人都這樣說過,但我確鑿聽見畫家Z這樣說過。不過也許他並不敢拚命,但那樣的話他非毀了不九_九_藏_書可。即使現在這樣,即使僅僅舉起拳頭不出聲,他差不多也已經毀了——他的心裏,全是仇恨。
等了幾乎整整一個八月,WR 沒有接到任何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
L躺在床上,鬱鬱寡歡,百無聊賴,躺在窗邊,一本打開的書扣在胸脯上,閃耀的天空使他睜不開眼。
那一聲柔軟但是堅韌的宣布之後,我記得,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降臨人間。
此後好多年,我沒有見到他。
小小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媽媽,我怎麼……」
母親說:「沒關係,那不一定是壞事。」
儘管WR對其生父一無印象,甚至只是在照片上見過他的生父,但在少年WR的檔案上,他短暫的歷史簡直就是一部海外關係史,他那生死不明的生父在這兒確鑿地活著,隨時都給他一份可怕的遺產:海外關係。海外關係——十幾年後這將意味著一種榮耀、一項希望、一份潛在的財富、乃至一條通向幸福之路。這四個字,它的形象、發音,以及這四個字所能觸動的一切聯想,十幾年後就像從東南沿海登陸的強颱風,將給這塊封閉已久的古老陸地送來春天和渴望,同時送來老年痴呆症式的情慾亢進,如火如荼的交尾季節,甚至使潔身自好的淑女、老婦、僧尼也節節敗退,欲|火中燒。但十幾年前它卻聲名狼藉如同一群染了花柳病的浪|婦,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少年WR和我們一樣,和六十年代的所有中國少年一樣,提起海外便由衷地恐怖、僧惡、毛骨悚然甚至夜裡都作惡夢:深不見底的昏天暗地,泥濘中勞工的哀歌,老人衣不該體,婦孺奄奄待斃……一道暗藍色幽光,風吹草動,暗藏殺機……一團白花花的警笛沿街流竄,一路凄號……珠光寶氣,闊腹肥臀,濃裝艷抹的女人,婊子,或是走投無路淪落風塵的不幸少女……鐐銬和皮鞭和啜泣,疊印了暗紅的如同銹跡斑斑的其實是血腥的一縷獰笑……。那就是海外,我童年印象中的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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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季節里,一些以往不曾有過的念頭忽然向十五歲的詩人襲來,不分晝夜。一些形象,和一些幻景,使他昂奮不能自制,心驚血熱,讓他沉湎其中又讓他羞愧不安。未來的詩人那時正由一個胖嘟嘟的男孩兒突然猛長,變高,變瘦,既不再是男孩兒了又還算不上男子漢,就像早春翻漿的凍土,蓬勃而醜陋。像貌和嗓音都讓他憂慮,對著鏡子自慚形穢。尤其是那些美妙的幻景層出不窮之際,尤其是一些可怕的慾望令他不能抗拒之時,他想:鏡子里這個醜陋的傢伙難道有哪一個姑娘會喜歡嗎?
「他干過什麼你們說他是敵人?」
Z留了一級,在我進入那所中學時,他不得不與我同班再上一回初中一年級。坐在我身後的一個早熟的少年,坐在第七排最後一個位子上的那個任性的留級生,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畫家Z。Z留級的原因是:政治、英語兩門不及格。但其它科目他都學得好。他極愛讀書,所讀的書儘是我那時聞所未聞的名目。上英語課時他在下面偷偷地讀《詩經》,讀《紅樓夢》,讀唐詩、宋詞以及各種外國小說。上政治課時他讀《東周列國》、《史記》、《世界通史》。而真正到了上歷史課的時候,他以不屑的神氣望著老師,在我耳後吹毛求疵地糾正老師的口誤,然後大讀其黑格爾、費爾巴哈和馬克思。自習課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作業便開始吟詩作畫。他最心愛的是他那幾隻廉價的毛筆,津津樂道並心懷嚮往的是榮寶齋里漂亮但是昂貴的筆墨紙硯。那時他不畫油畫,油彩太貴,畫布畫框也資,家境貧寒他只畫水墨畫,從借來的畫冊上去臨摩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吳昌碩的山水,畫些頗近八大山人風格的遠山近水、瘦樹枯石。他把隨處撿來的紙張揉皺、搓毛,在上面落墨自信有生宣的效果:「你看,你看看,筆鋒尤見其蒼健了吧?」(因而「文化革命」開始后,我記得他之所以偶爾還在學校里露面,只是為了尋一些寫大字報的筆墨紙張據為己有,悄悄帶回家。)無論老師們怎樣對他的功課操心,為他的前程憂慮,他一概以閉目養神作答。但自從他不慎留了一級之後,他對各門功課都稍稍多用了一點兒心思,不再使任何一次的考試成績低於60分,他知道他必得把這乏味的中學讀完,既然非讀不可就不如快些讀完它,尤其不能再讓母親多為他付一年學費了九九藏書。母親常常為此嘆氣連聲,黯然神傷。十幾年後我才對少年Z的行徑略有所悟:必是WR的遭遇給了他啟示。十幾年後我猜想,Z那時必曾啟髮式地勸慰過母親:「您以為我的功課好到什麼程度才能考上大學?」十幾年後我才明白,當WR的道路使我害怕使我虔誠地祈望做一個好孩子的時候,z已經看破世態,看穿無論什麼大學都與自己無緣,畫家Z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才能並義無反顧地為自己選定了出路。雖然他相信自己也有不錯的音樂感受力,但紙和筆畢竟比一架鋼琴更可能得到,而且不像一位鋼琴教師那般挑剔。他讀了斯湯達、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契訶夫以及當時能夠找到的所有文學名著,自信未必不可以也成為一個作家,但他對歷代的文字獄已有了解,不想再立志去做一個冤鬼。所以他選擇了美術。紛紜的世界就在你眼前喚起你的慾望和想象,只要你真正有才能,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老師,天地之間任你馳騁,任你創造。而且美術,不是隨便什麼蠢貨都能看懂的,你可以對他們作各種無稽的解釋,使他們對你放心,那樣,你就是把他們畫成猶大畫成撒旦畫成流氓,他們也會榮幸地把它掛在牆上,扭捏或者興奮地對來訪者說「那是我」,好像掛在牆上的就一定不是笨蛋。Z對母親說:「您何必總盼著我上那個大學呢?博士又怎麼樣,天才有幾個?十之八九是蠢才一輩子作個教書匠。高官厚祿帝王公侯又怎麼樣?『荒冢一堆草沒了』。」
周圍的呼喊漸漸稀疏零落,Z走出人群。我心驚膽戰聽不見任何聲音彷彿全世界都呆愣了一下。畫家Z甩給我一縷輕蔑的目光,然後誰也不看,顧自走出人群。他低著頭,只看腳下,側身擠開一面面熱汗淋淋的脊背,走出人山人海,或者是走進人山人海就此消失了很多年。
母親說:「這麼說你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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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母親,枉費心機。這樣一個操勞、隱忍、煎熬著的母親,這樣一個漂亮但已日見憔悴的女人,枉費了心機。雖然為著兒子的前程她違心改嫁,葬送了自己的夢想,但正如她自己從未忘記最初的那個男人一樣,誰也沒有忘記WR的生身之父。她的前夫,WR的血緣和出身,原來誰也沒有忘記那個淪落天涯至今杳無音信的人。
這個少年,這個無知的孩子,他說:「請你們告訴我,是誰?」
「怎麼啦?」母親在窗外。
我想,那身運動衣很可能不是紅色也不是綠色,而是向日葵一般濃烈的黃色。在那雙蔑笑著的眼睛消失后,很可能只剩Z一人留在那間過於安靜的盥洗室里,很可能向日葵一般濃烈的黃色在那一刻瀰漫得過於深遠,勾起他全部童年的記憶,南方的細雨芭蕉和母親孤獨的期待、北方老家的田野、叔叔的忠告、還有他自降生人世便聽說的那條船那條沉沒在汪洋大海上的輪船……他心中那根柔軟飄蓬的羽毛本來也許會隨著光陰的進展而消解,但現在又被猛烈地觸動了,再度于靜寂之中喧囂動蕩起來。小市民與野孩子。少年Z敏感而強悍的心,頃刻間從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從那條冬天夜晚回家的小街,一直串聯起畫家Z對未來不甘人下的憧憬。料必那是一個禮拜日的中午,他留在學校里沒有回家,樓道里的歌聲斷續、游移,窗外的操場上空無一人,向日葵般濃烈的黃色在Z眼裡漸漸地燃燒。我猜想,就是從那時開始,Z眼睛里的那一場燃燒再沒熄滅過,但在畫家Z的調色板上卻永遠地驅逐了那種顏色。(也許我終於為Z的畫作中永遠不出現金光燦爛的色彩找到了原因。當然也可能並非如此並非這麼簡單。任何現象,都比我們看到或想到的複雜千培。)
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或者說我不到能夠拯救母親希望的方法,最後他走進一座有土兵把守的高牆深院。走過老樹的濃蔭、走過聯噪的蟬鳴,走過花草的芬芳,走過一層又一層院落,就像曾經走進過的那座可怕的廟院……最關鍵的是走進了以下幾句對話:
「我怎麼成天在想壞事?」
「不錯,那就是我的母親。」
「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會有一些想法,只是這個年齡,你不能著急。」
詩人L獃獃地在那條小路邊站了很久,在我的記憶里「文化革命」就這樣開始。那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六月,那一天風和日麗。那一天有一幅對聯震動了四分之一人類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