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海關——《紅字》前言-1

海關——《紅字》前言-1

他比之那些四腳爬行的弟兄們具有一個巨大的優點,那就是他能夠回憶他享受過的美酒佳肴,而吃吃喝喝是他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他對美食的喜好是一個讓人十分愉快的特點;聽他講烤肉使人胃口大開,就像吃了腌菜或牡蠣一樣。由於他沒有更高尚的品質,也沒有因把他的精力才智全用於促進他腸胃的快樂和受益而犧牲或敗壞精神稟賦,因此我感到聽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雞鴨魚肉,以及如何把它們做成一道道美味佳肴確實是一件樂事,讓我心滿意足。他一談起好吃的菜肴時,不管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宴會上吃的,他似乎把豬肉或火雞的香味都送到了你鼻子底下。六七十年前他嘗過的好滋味似乎還留在他的舌尖嘴唇上,就像他早飯剛吃下的那塊羊排一樣回味無窮。我就聽他咂著嘴大談他參加過的大大小小的宴會,參加這些宴會的客人除了他自己以外都已成了一堆屍骨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看到這些成了殭屍鬼的昔日食客如何一個個在他面前站立起來,表情不慍不怒,也無意報復,反而彷彿非常感謝他以前的品嘗力,並竭力拒絕形形色|色的既虛無飄渺又刺|激感官的享受。那些曾經在老亞當斯總統①執政時期擺設在餐桌上的菜肴:鮮嫩的牛排、小菜牛的後腿肉、豬的小排骨、味道奇特的雞肉、美味可口的火雞等都記憶猶新,永誌不忘,而人類的其他經歷,帶給他個人生命歡樂或痛苦的一切事件都對他沒有產生任何持久的影響,像一陣風一拂而過。
有一個人與他十分相似,如果我對他不寫上幾筆的話,那麼海關的眾生相就殘缺不全,叫人感到奇怪了。不過,由於我對他的觀察的機會相對要少一些,因此我只能對他勾勒一個大致的輪廓。這人便是稅收官,我們驍勇的老將軍。他在結束了輝煌的戎馬生涯之後,曾在西部的一個荒蕪的地區擔任過統治者①,二十年前來到這裏,度過他豐富多采和顯赫光榮一生的晚年。這位英勇的軍人已經活了,或者差不多快活了七十個年頭了,正在繼續他人生征途的最後一段。年邁體弱的重負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即令振奮人心的軍樂聲也難以使他的心情輕鬆一些。他過去身先士卒,衝鋒在前,而現在他步履維艱,顫顫顛顛,在僕人的幫助下,手扶著鐵欄杆才能慢慢地痛苦地走上海關大樓的石級,艱辛地走過樓面,到達在爐邊的那隻他坐慣的椅子上。他常常坐在那裡,帶著昏沉安詳的表情凝視著進進出出的人影;靜坐在翻紙張的沙沙聲、人們的發誓聲、討論公務聲,以及工作人員的隨意交談聲中;所有這些聲音以及周遭的情況似乎對他的感官無多大影響,幾乎沒有進入他思緒的內層。在這種寧靜狀態下,他的面容溫存慈祥,假如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一件什麼東西上,他的臉上就會顯現出彬彬有禮、饒有興趣的樣子。這證明他身上還存在著光亮,只是這盞智慧之燈的外罩使光線不能射出。你越是深入他的內心世界,你越發感到他的心智還是十分健全的。對他來說,說話或聽話都非常吃力,因此不要求他講話或聽人講話時,他臉上會短暫地露出原先愉悅安詳的表情。看到他的這副表情,我們的心情也好受多了,因為雖然看上去還是很陰沉,但沒有那種垂垂老者的痴獃之氣。
些銹跡斑斑的小帆船的船長,他們的船從英國統轄的加拿大地區運來柴火;還有跟隨這些船長來的一群面貌粗野的水手,他們看上去不像美國佬那麼機靈,但是他們對於我們日益衰退的貿易作出了一份不小的貢獻。
把他單單作為一頭動物來瞧--也沒有別的什麼好瞧的--他是一件讓人看了心滿意足的東西,因為他的各個部位健壯勻稱,並且在他這樣大的年齡,還能享受所有的,或者幾乎所有的,孜孜以求或夢寐以求的快樂。他在海關的生活無憂無慮,按時發給薪俸,毋需時刻提心弔膽被解聘,這無疑讓他日子過得輕鬆愉快。但是,根本的,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罕見的完美的身體素質、恰到好處的智力,加之摻入了微不足道的道德與精神成分,後面兩個品質恰好足以使這位老者不至於淪為一頭四足動物。他沒有思維能力,沒有深沉的感情,也沒有令人討厭的多愁善感;總之,除了一般的本能之外,一無所有。憑藉這些本能,而非一顆心,加上他健全的體魄必然產生的樂呵呵的脾氣的幫助,他體面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而且為眾人所接受。他曾先後娶過三個妻子,但很久前都已死去;他還是二十個子女的父親,但其中大多數在童年或壯年的不同年齡命赴黃泉。有人會以為這麼多的哀傷定會給歡快開朗的心情一遍又一遍蒙上陰暗的色彩。我們的老稽查官並非如此!一聲短嘆便把這些令人不快的回憶一筆勾銷。不一會兒,他像一個還光著腚未穿褲子的嬰孩一樣玩耍起來,情緒變化之快遠甚於稅收官的年輕書記員,他才十九歲的兒子卻看上去比老人更老成持重。
但是,這種感情同樣具有道德的品性。我們那位最早祖先的形象,被家族的傳統賦有一種暗淡陰沉的莊嚴特性。我回憶起來,早在我孩提時,這形象便出現在我的想象之中,至今仍縈繞在我的腦際,導致了我對過去的一種深切感情,但我不認為這種感情與當前的塞勒姆鎮有什麼關係,而似乎與生活在這裏的祖先有著更密切的關係。最早的祖先樣子嚴肅,蓄著大鬍子,穿著黑色的大兜篷,戴著尖頂帽。他很久以前便來到這裏,來時攜著《聖經》和利劍,帶著莊嚴的姿態邁步走在人跡稀少的街道上,儼然像是這裏的一個大人物,彷彿是一個能製造戰爭又能締造和平的人物。他的名聲遠超過我,與他相比,我的名字無人知曉,我的容貌鮮為人知。他是一名軍人、議員、法官;在教會裡是當權者;他具有清教徒的一切特點,優劣兼而有之。他還是一名殘忍的迫害狂;貴格派教徒曾在他們的歷史中提到過他,描述了他嚴厲對待該教派一名婦女的事件。恐怕他的這一劣跡比之他的那些偉績將要更長久地流傳下去,儘管他的偉績遠多於劣跡。他的兒子①也繼承了他這種迫害精神,在女巫的殉道案中他臭名昭彰,據說她們的鮮血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個污點。這血污一直滲透到他的骨https://read.99csw.com骼里。如果他埋在憲章街墓地里的寒骨還沒有完全化為塵土的話,那麼這個污點還一定保留在那裡!我不知道我的這些祖先是否悔恨自己,祈求上帝饒恕他們的種種暴行;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在另一個世界里為自己造成的嚴重後果飲恨痛泣。無論如何,我,一名作家,作為他們的代表,卻為他們深感羞愧;我祈求這些由他們招來的詛咒--如我聽到的詛咒,也如多少年前人類凄涼悲慘的境況充分說明其存在的詛咒--從此以後被消除乾淨。
讀者必須了解,把我的那些極好的老朋友都描寫成一群年邁昏聵的老人是令人傷心和不公平的。首先,我的助手不都是老人,他們中有的年富力強,能力出眾,精力充沛,全然拒絕他們不吉祥的命運給他們安排的那種懶散寄生的生活方式。再者,老人的縷縷白髮有時發現是蓋在一座良好的智慧公寓屋頂上的茅草。但是,就我的老人兵團的大多數人來說,如果我把他們說成是一群令人厭倦的老人也沒有冤枉他們,因為他們從他們豐富多彩的生活經歷中沒有積聚起值得保存的東西,他們似乎揚棄了金色的麥粒--實用的智慧,儘管他們曾有許多次機會收穫它們,但他們卻把谷糠非常細心地貯藏在記憶里。他們一談起早上的早餐或昨天、今天、明天的晚餐就興趣盎然、津津樂道,遠甚於談論四五十年前的海難或者他們年輕時親眼目睹的世界奇觀。
他原先強健魁梧的身軀看來還沒有壓垮,化為糞土。
到此,該結束這篇隨筆了;不過,我倒樂意再多花費一點筆墨,因為這個人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是最適合擔任海關官員的人。絕大多數人,由於篇幅有限不便詳述的種種原因,往往經受不住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而在道德上受到損傷。這位老稽查官卻安之若素,克盡厥職,始終不變,一切如舊,坐下來吃飯胃口也跟原來一樣好。
許多特點,包括那些與文章中描述的非常相似的特點,在我遇到老將軍之前很可能已消失了,或已黯然失色了。一切僅以優美取勝的東西往往轉瞬即逝;大自然也沒有用艷麗的鮮花來裝點人類的廢墟,因為它們只能在瓦礫的夾縫和裂隙中紮根和吸取適當的養料,所以她給提康德羅格古堡的斷垣殘壁播的是桂竹香這種花的種子。不過,在優雅與愛美方面還是有幾點值得注意。不時閃現的幽默之火光會穿過陰沉面紗的阻隔,在我們的臉上亮起歡樂的光彩。那種在過了童年或少年男子身上很少看到的天真爛漫卻在將軍喜歡觀花賞花上表現出來。一個士兵常常被認為只喜歡戴上血紅的桂冠,但是這裡有一個士兵,他似乎有著一種少女對琪花瑤草沉浸醇郁之心。
可是,在如此不利的條件下,要觀察和描述他這樣一個人物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任務,好比看到一堆灰濛濛的廢墟便要在想象中重建起一座像提康德羅格一樣的古堡。或許,這裏或那裡有些牆垣還幾乎完好無損,但在另外的地方可能只是一個不成樣子的土墩子,笨重得動彈不得,又長期無人照管理睬,上面野草雜草叢生。
這事說來有點蹊蹺,儘管我不喜歡坐在爐邊與朋友談論太多有關我自己的生平逸事,但是我一生中竟有過兩次想把自己的經歷寫成自傳公諸于眾的衝動。第一次①是在三四年前,當時在一本書里給讀者描寫了我住在一座"古屋"里,過著幽靜孤寂的生活情景。那樣做實無必要,無情可原,無論寬宏大量的讀者還是愛挑剔的作者都難以想象出任何實際的理由。現在這次,同上次一樣,出乎意料,我非常高興逮住了一兩位聽眾,於是我再次抓住他們不放,談論起我在海關的三年經歷。雖然《教區司鐸》②這種自吹自擂的榜樣不再被人仿效,然而,事實似乎是這樣:在作者把書稿公諸于眾時,他與之交談的不是眾多把他的書棄之一邊的人,或是從不觸摸該書的人,而是為數不多的知音讀者,他們甚至比他的大多數同學或終生好友更了解他。確實,有些作者走得更遠,沉耽於揭示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把本來只適合於講給個別知心好友聽的東西都寫出來,彷彿這本印出來的書,一旦在市面上廣為流傳,肯定會找到與作者自己個性不相同的部分,通過交流,圓滿完成他生活的周期。然而,把一切都說出來,即令說得很客觀,也很難正派得體。但是,由於除非說話人與聽者之間保持某種真誠的關係,否則說的內容必然是呆板的,表達起來也必然是生硬的,因此,有情可原,說話人把聽眾想象成一個朋友,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當然未必是莫逆之交。有了這種親近感,人性中含蓄保留的一面化解了,我們便會侃侃而談,講述我們周圍的事物,甚至我們自身的情況。不過,即令此時,我們仍然要把內心深處的"我"置於面紗後面。我認為,作者按這個程度,在這個範圍之內,是可以談論自己的經歷的,這樣既不會侵犯讀者的權利,也無損於作者本人的權利。
我的故鄉塞勒姆古鎮過去和現在都擁有著我對它的摯愛,雖然在我童年和成年都沒有在那裡居住過多久。這種愛的力量在我住在這裏的那些歲月里從未覺察過。確實,就其外表而言,平平坦坦,缺少變化,鋪天蓋地的大多是些木頭房子,很少,甚至可以說沒有一座建築物稱得上美;它的建築沒有規則,既不優美,也不古雅,而是平庸無奇。它的街道長而懶散,無精打采地躺在半島上,從這一端的絞刑架山和新幾內亞灣一直延伸到可以看到濟貧院的另一端。這些便是我故鄉小鎮的特點,①典故出自《馬太福音》第九章第九節。
我一直在細心觀察和研究這位非同尋常的族長式人物,他比我見到的其他人具有更奇特的品性。他確實是一個奇才。從一個角度看,他是那麼盡善盡美;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又是那麼膚淺,那麼虛妄,那麼難以捉摸,是一個完全不足取的窩囊廢。我的結論是他沒有靈魂,沒有心肝,沒有頭腦;正如我說過的那樣,他除了本能之外,一無所有。然而,他性格中為數不多的一些東西非常巧妙地拼湊在一起,以至沒有令人痛苦的缺憾;相反,在我看來,跟我在他read.99csw•com身上發現的東西相比已綽綽有餘,可心滿意足了。也許--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很難設想他來世如何生活,因為他似乎只重今世,耽於聲色口腹之樂;當然,他今生今世,直到他咽最後一口氣之前,過得挺不錯,並沒有比野獸負有更大的道義責任,卻有更大範圍的享受,還倖免了老年的孤寂和憂鬱。
②《教區司鐸》是十八世紀初一位佚名作者寫的一部假自傳,嘲諷吉爾伯特·伯恩斯主教在其《我這個時代的歷史》一書中的自我為中心的觀點與大肆自我吹噓。
②指伊萊亞斯·哈斯克特·德比(EliasHasketDerby,一七三九--一七九九),塞勒姆的大船主。
除非有人特別難相處,對一般的人我總傻乎乎地以仁相待。我通常想到的是同伴性格中的好的那一面--如果他有此一面--並依此來判斷他屬於何種類型的人。由於海關里大多數老職員各有優點,再由於我跟他們相處中的位置,帶有家長和保護的性質,非常有利於培養親善的感情,所以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們。夏天的中午,灼|熱的暑氣消溶了人類親屬之間的其他的情感,向麻木不仁的器官傳遞的只是一股親切的暖流。這時在後門聽他們聊天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們像平時一樣排成一行,椅子靠在牆上侃侃而談。過去幾十年凍結的妙語化解了,隨著笑聲像泡沫似的在他們的唇間吐出,真是妙語連珠。從表面上看,老年人的喜悅跟孩子們的快活有很多共同之處,智慧的、深沉的幽默感與此毫不相干。
猶如一個雜亂無章,撲朔迷離的棋盤,對它有一種依戀之情也就不足為奇了。雖然在其他地方我生活得幸福愉快,但是在我內心仍保留著對古老塞勒姆鎮的一種情感,我找不到更貼切的詞來形容我的這種感情,我樂意稱它為摯愛。這種情感很可能是分派給我們家族的,它古老的根莖深深地扎入了這塊土地。從我們赫桑①家的最早移民,也就是原先的不列顛人在這塊荒蕪的、靠近森林邊緣的殖民地上出現開始,至今已將近有兩個世紀零二十五年了。現在這塊移民聚居地已經成了城市。他們的後代在這裏生生死死,他們埋下的屍骨在地下腐爛與土壤混在一起。直至它們的每一小部分都化為塵土,不辨人形之時,我才出生,並開始在街頭漫步。因此,我說的那種依戀之情部分只是塵土對塵土的同情。我的同胞大都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也許正如經常的移植有利於改善品種一樣,他們認為也無需知道這種感情。
不批評他們原先的疏忽大意,倒還要表揚他們在發生差錯后表現出來的仔細謹慎,感謝他們在事情已經無法彌補之後,表現的那種滿腔熱忱和機敏果斷!
你們還將看到《海關》這篇文章具有某種特性,一種常在文學中被公認為正當的做法,即用來解釋後面篇幅中涉及的大部分內容是怎樣為作者掌握的,並提供證據力陳敘述的內容確鑿可靠。事實上,這一點--一種想法把自己置於編輯位置上的願望,更具體地說,把自己置於這本故事集中最長一篇故事①的編輯位置上的願望--就此,非它,便是我採取與讀者保持某種個人關係的真實原因。達到這個主要目的之後,似乎可以允許添加幾筆,素描一下以前沒有描繪過的生活模式,以及在裏面活動的人物,作者本人恰巧是其中之一。
老人生活中主要的一件帶有悲劇色彩的事件,據我判斷,是一隻大鵝遭到的不幸。這隻鵝生活在二十多年,或許四十多年前,不幸身亡。這隻鵝外型特佳,但擺上桌子卻證明肉質老不可耐,連鋒利的餐刀割上去都不留一絲痕迹,只能用叉子鋸子把它肢解開來。
再說,走進正門,在左手一邊有一間大約十五平方英尺大小,又高又寬敞的房間或者叫辦公室,有兩扇拱形的窗俯視著前面說到的那個衰敗的碼頭,第三扇窗則朝著一條狹窄的巷子,一直可望到德比街的一小段。從這三扇窗口望去,可以瞧見各種各樣的店鋪--雜貨鋪、木工作坊、成衣店、船具商店,等等。在這些店鋪門口經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老水手,還有經常出沒在城裡貧民區的那些"碼頭耗子",在那裡說說笑笑。屋子裡蜘蛛網密布,陳年的油漆使房間顯得昏暗,地板上撒滿了灰沙,看上去好像已被廢棄不用很久了。從這個房間如此污穢齷齪的樣子,很容易得出結論:這裡是個罪犯的隱匿地,女性很少帶著她們具有魔力的掃帚和拖把之類工具進去。在傢具方面,有一個裝著粗大煙囪的爐子,在一張松木桌旁邊有一隻三條腿的凳子,兩三隻搖搖欲墜的木頭座墊椅子;不要忘了還有些圖書,在幾個書架上有二三十本國會法典和大部頭的稅法精粹。有一根鐵皮管子穿過天花板,成了與大廈內其它房間傳聲的工具。大約六個月前,尊敬的讀者,你會認出一個人,他在大房間里從這一角踱到那一角,或者仰坐在那條高腳凳子上,肘部撐在桌上,眼睛掃視著晨報的各個欄目;還是這個人歡迎你進到他在"古屋"西側的舒適的小書房裡,那裡陽光穿過柳枝在歡快地閃爍。但是現在,如果你要到那裡去找他,你就打聽不到這位民主黨的海關稽查官的下落了。改革的大掃把已把他掃出了辦公室,一個更般配的接班人穿上了他那一身莊嚴的制服,口袋裡裝進了他的那份薪俸。
這些卓越的老人,他們自己明白根據制定的條例--就憑他們中有些人已喪失工作效率來說--他們應該讓位給年齡上更年輕、政治上更正①詹姆斯·F.米勒將軍是一八一二年戰爭的英雄。
在此之前的二十多年裡,稅收官的獨立位置使塞勒姆海關沒卷進政治變遷的旋渦里去,而政治變遷常常使官職的任期一有風吹草動便岌岌可危。我的前任米勒將軍①是新英格蘭的一名著名的英雄,他的赫赫戰功使人們對他景仰萬分;在他任職期間的各屆政府中他又因開明賢達博得交口稱讚,地位穩固;他的同僚遇到危難和焦慮時,總能從他那裡得到庇護。米勒將軍極端保守,世俗習慣對他善良的天性產生的影響很校他信任熟悉的面孔,很難觸動他作出變動,即令變動會帶來無可置疑的進步。九九藏書因此,我接任該部門時,我發現手下全是老人。他們大多是老船長,在受盡了海上風口浪尖的顛簸和歷盡了人間的世事滄桑之後,最終飄進了這個安靜的角落。這裏很少有什麼事情打擾他們,除了定期的總統選舉掀起的驚濤駭浪之外,風平浪靜,故而人人安居樂業,重新開始了生氣勃勃的新生活。雖然他們跟其他人一樣都難免生老病死,但他們顯然有什麼護身法寶或其他什麼辦法使死亡不易逼近。我相信他們中有兩三個人因為痛風或風濕一年中大部分時間一直卧床不起,從未夢想還會到海關上班;但是,躺了一個冬天之後,居然可以下床活動,走進了五月或六月和煦的陽光里,蹣跚著走進海關完成他們所說的"職責",在閑暇和方便的時候再上床安卧。我心須服罪,是我使不止一個這些共和國德高望重的公僕提早咽了氣。根據我的請求,他們獲准擺脫繁忙的勞動,退下來休息,不久之後便仙逝西去,彷彿他們生活的唯一守則便是為國家操勞不息。我得到的慰藉是,由於我的干預,給他們留出了足夠的時間讓他們去懺悔每一名海關官員據認為都非常可能犯下的腐化墮落行為。海關的前門和後門都沒有朝通向天堂的大路敞開。
毫無疑問,這兩個面目森嚴、鬱鬱寡歡的清教徒誰都不曾想到蒼天會對他們的罪孽作出報復。在我們家族的樹繫上,在那棵上面長滿青苔的老樹榦上,隔了許多年之後,竟在它頂上的一個枝椏上冒出了一個像我這樣遊手好閒的不肖子孫。我胸無大志,也一無成就--如果在家庭範圍之外,我的生命因成功而添美溢彩過的話,在他們看來不是十足的①指威廉·赫桑(WilliamHathorne),他於一六三○年從英格蘭移民來美洲。他在威廉·休厄爾的《稱為貴格的基督徒史》中作為一個壞人出現。故而納·霍桑在自己的名字里加了一個"w",成Hawthorne,以示區別。
我那裡的海關官員大多是輝格黨黨員①。新來的稽查官是一名不過問政治的人,雖然在原則上是一名忠實的民主派,但他接受和擔任官職都與政治無關。他的這種政治態度對於保持他們官員之間深厚的兄弟般友情也是十分適宜的。要不是這種情況,即由一個政治上很活躍的人來擔任這一要職,讓他負責處理一位身體虛弱有病而不能上班的輝格黨稅收官的任務,那麼在這位裁員天使走馬上任不出一個月的時間里,那些老人兵團里的人差不多全都得退出辦公室,結束上班生涯。根據辦理這類事的一般規則,把那些白髮蒼蒼的傢伙送上斷頭台幾乎完全是政治家的職責。顯而易見,這些老傢伙都害怕我對他們採取非禮的措施。看到伴隨我的到任給他們帶來的驚恐時;看到這些跟我一樣無害人之心的老人,見到他們飽受半個多世紀暴風驟雨吹打的風塵僕僕、皺紋密布的臉龐頓時變得灰白時;發覺他們中這個或那個人對我講話時聲音顫抖,而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他們習慣於對著喇叭筒吼叫,其嗓音之大使呼嘯的北風都啞然無聲;看到他們的這副模樣,我心如刀割,同時又感好笑。
大約半個世紀之前,也就是在老船王德比②叱吒風雲的時期,我的家鄉塞勒姆鎮是一個繁忙的碼頭。但是,現在碼頭邊上卻只留下一些歪歪斜斜腐朽的木頭蓋的倉庫,當年熱鬧的商業場面已不復存在,只是偶爾可以見到一艘雙桅或三桅的帆船停泊在長長的碼頭中央,卸下些裘衣皮①"第一次"指作者給《古屋青苔》(一八四六)寫的前言。
②指一八一二年戰爭。
然而,當我懷著深情瞧著這位老戰士時,我可以看到他整個形象中的主要之點,儘管我與他之間交往並不密切,但是我對他的感情,像所有熟悉他的兩足或四足動物對他的感情一樣,用"深情"一詞也許是很恰當的。他的形象以高尚和英勇品質而引人注目。這些品質表明他不是靠一個偶然的事件贏得顯赫的名聲,而是名正言順,受之無愧的。我認為他的精神決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這種精神要求他在生命的任何時候都有一個永恆的動力,一旦受到鼓動,要求去克服障礙,達到某個目標。
①輝格黨是後來共和黨的前身,民主黨的反對派。
我會見了一大群紳士,這些人在我擔任海關主要長官期間將協助我工作,完成這一重任。
他們戴上眼鏡敏銳地窺視船隻的貨艙。他們小事精明,小題大做,但有時卻大事糊塗,誤了大事。經常發生這樣的差錯--一船貴重的商品大白天就在他們毫無警覺的鼻尖底下偷運上了岸,但是他們此時卻上船無比警惕和利索地把船的各個通道上鎖,套上兩把鎖,還加上封條和火漆!
①一八一四年在尼亞加拉戰線上的決定性戰役。
我猜想,他們很快發現新稽查官的心不存惡意,所以,這些好老先生們又開始帶著輕鬆的心情,進出辦公室,履行各自的責任,慶幸他們被繼續留用--至少是出於自身的利益考慮,如果不是為國效勞的話。
①米勒於一八一九--一八二五年任阿肯色地區總督。
貨;近處一艘來自新斯科舍的縱帆船正在從船艙里拋出裝來的柴火。在這個經常被潮水淹沒的殘敗不堪的碼頭邊上,有一排建築物,後面長著一大片恣蔓的野草雜樹,它們成了荒蕪歲月的見證。就在這裏,在這個我所說的破舊碼頭的頂端,矗立著一座磚砌的高大建築,從它的正面的窗戶里可以看到這幅毫無生氣的景象,從那裡還可以眺望整個港口。在屋頂的最高點,每天上午三個半小時里,共和國的國旗在微風中飄揚或因無風而低垂著;但是,這面國旗十三根橫條是垂直的而不是平行的,這表示這裡是山姆大叔①的一個民事部門而不是軍事部門。大廈的正面裝飾著一個六根木頭柱子組成的門廊,支撐著一個陽台。門廊底下是寬大的大理石台階,直通街心。正門上方懸挂著一隻巨大的美洲鷹的雕像,雙翅展開,胸部護著一面盾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的兩隻鷹爪各抓著一束矢箭和倒勾箭。這隻不幸的飛禽具有其同類常有的性格特徵,通過它兇殘的大喙和眼光以及兇猛好鬥的姿勢,它似乎威https://read.99csw.com脅要對無辜的人們施虐;特別警告鎮上的全體居民,要注意安全,不要侵入它卵翼下的這幢建築物。然而,儘管它看上去兇悍異常,但是在這個時候許多人仍在千方百計地來到這隻聯邦雄鷹的卵翼下尋求庇護;我想,在他們的想象中,它的胸脯一定會像鴨絨枕頭一樣酥軟暖和。但是,即令在它心情最愉快時,它也沒有多少溫柔,遲早--恐怕多半是早--它會甩掉剛孵出的雛鷹,用爪子抓,用喙啄,或用它的倒勾箭戳刺他們,使他們傷痕纍纍,刻骨銘心。
有失體面,也是毫無價值的。"他是幹什麼的?"我的老祖宗中的一個向另一個囁嚅道。"一個寫故事書的!那算什麼行業--既不能給上帝增光,又不能給人類的子孫後代造福。哼!那個墮落的傢伙倒真可算是個江湖騙子!"這些便是我和我的先輩們越過時間的鴻溝相互進行的攻擊!然而,隨他們怎麼瞧不起我吧!反正他們天性中的一些特性已經和我的糾結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上面描述的這座大廈--我們也可稱它為這個港口的海關,其四周人行道上的裂縫裡已長出一叢叢野草,表明它近年來已不再是一條商賈雲集,眾人踩踏的通道。不過,在一年之中有幾個月,常常在上午還有一些活動,它們給它帶來些生氣。此時此景會使上了年紀的居民想起上次與英國人打仗前的那個時期②,那時塞勒姆是一個重要港口,不像現在被商人和船主們那樣輕視,不屑一顧,任它的碼頭崩坍破敗;同時他們的公司企業毫無必要地,也是難以想象地一窩蜂跑到紐約波士頓去,在那裡掀起了強大的商業浪潮。在這樣的上午,有時會有三四艘船同時靠岸,它們通常來自非洲或南美洲,或者是馬上要啟航開往那些地方。在這種時候總可聽到頻頻的腳步聲,在大理石的台階上迅速上上下下。在這裏,被海風吹得滿臉通紅的船主,在他自己的妻子向他打招呼之前,你也許就在港口先行向他打招呼。船長的腋下夾著一隻沒有光澤的鐵皮盒子,裏面放著有關他駕馭的那艘船的文件。在這裏,船長的老闆也趕來了,或興高采烈,或文雅謙和,或怒氣衝天,一切都取決於這次剛完成的航行所籌劃的貨物買賣的情況。有的貨物很快就會變成金子,有的卻被埋葬在一大堆無人問津的商品底下。來這裏的還有滿面皺紋、鬍子灰白、愁眉苦臉商人的胚芽--年輕漂亮的小夥子,他們本該是在磨坊的貯水池裡玩耍航船模型,但就像讓狼仔嘗血腥一樣,他們過早地嘗到了航海的滋味,被送上老闆的船出海冒險。在這個場景中的另一類人物是水手;他可能是將要出海去的水手,正在尋找護照;也可能是剛上岸的水手,臉色蒼白,身體虛弱,正在設法找醫院。我們也不應該忘記那①美國政府的謔稱。
①指美國第二屆總統約翰·亞當斯的執政期(一七九七--一八○一年)。其子約翰·昆西·亞當斯為美國第六屆總統。
①指約翰·赫桑(JohnHathorne),在一六九二年的塞勒姆的驅巫案中任法官。
我非常懷疑--還不如說,我毫不懷疑--是否美國的公務員,無論是文職的還是武職的,都像我現在這樣手下有一夥老職員,接受家族式的管理。我對他們瞧上一眼,便立即可以知道誰是這裏"最老的居民"。
把這些各色各樣的人,像他們有時會做的那樣,聚集起來,再加上使這夥人更為多姿多彩的其他雜七雜八的人,他們把海關一時變成了一個沸沸揚揚的地方。然而,你會看到在這些台階上拾級而上的是一長排受人尊敬的人物。如果在夏天,那麼你會在這座建築物的大門口看見他們;如果在冬天或遇上天氣惡劣的日子,那麼你會在他們各人的房間里看到他們。他們坐在古色古香的椅子里,蹺起椅子前腿,後腿仰靠在牆上。他們經常昏昏欲睡,但偶爾可以聽到他們在一起交談,講話的聲音像是說話,又像是鼾聲,有氣無力,樣子就像那些生活在濟貧院里的人,以及其他一切靠施捨、靠受奴役過活的人,反正不像是那些自食其力的人。這些老先生們便是海關職員,他們像馬太一樣坐在那裡收稅,但是不大喜歡像馬太那樣為使徒的事讓人支派差遣①。
這種精神不會在他身上使盡或消失,原先遍布他全身,至今尚未完全泯滅的熱量決不是那種閃爍幾下就熄滅的幽光,相反,它是一種深沉的紅光,就像在熔爐里鐵水發出的光。沉重、凝聚、堅實;這就是他安詳的表情,儘管在我說這話的時候,老朽不合時宜地潛入了他的肌體。但是,即令在那個時候我仍可以想象,只要有某種深入到他意識里的東西激勵了他--一聲響亮的號角把他攪醒,喚起他沉睡的,但還沒有死去的力量--他還能夠像丟棄號服一樣把年邁體弱摒棄一邊,放下拐杖,拿起戰刀,再次像一個戰士一樣一躍而起。即令在如此緊張的時刻,他的神態依然十分平靜沉著。不過,這種表現只是一種假想而已,並不是一種預見,也不是一種願望。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頑固、笨拙和忍耐,這些特點就如我前面已經用過的那個最恰當不過的比喻--提康德羅格古堡周圍牢不可摧的土牆。他的這些特點在他年輕時倒可用"犟"一詞來概括。至於剛正不阿,跟他其他的稟性一樣,沉甸甸的一大塊,像一噸既不可鍛造又難以對付的鐵礦石;再說到慈善仁愛,雖然他在奇貝瓦和伊利堡兩個戰役①中帶領部隊展開了兇狠的白刃戰,我還是把慈愛看成是他性格中的真正特性,正是這個品質鞭策了那個時代所有能說會道的慈善家。亦未可知,他還親手殺過人--當然,在他所向披靡的衝刺面前,他們就像在大鐮刀揮舞下的草葉紛紛倒下--儘管事實可能如此,但他內心決不是冷酷無情的,他甚至不忍心扯下一隻蝴蝶的翅膀。我還沒有遇到過另外一個人,我能夠這般自信地向他內在的赤誠之心呼籲。
統、比他們更適合為美國政府效勞的人。我對此也十分明白,但是心裏總不知道如何做才好。這樣,在我任職期間,他們繼續蹣蹣跚跚地走在碼頭上,搖搖晃晃地上下台階,理所當然地有損我read•99csw•com的名聲,也傷害了我的公職心。他們在辦公室里椅子後腿仰靠在牆上,藏在他們習慣了的角落裡悶頭大睡;上午醒來一兩次,相互間重複講了千百遍的海上見聞和長了毛的笑話,這些東西都已成了他們的口令和答令,叫人膩煩。
兩者都是在表面上閃爍的一縷亮光,給嫩綠的樹枝和古老腐朽的樹榦送去了光明和歡樂。然而,一個是真正的陽光,另一個則更像是從朽木腐草中發出的點點磷光。
我遷出"古屋"之後,正是我對故鄉塞勒姆鎮的這種奇怪的、惰性的、纏綿悱惻的依戀之情,把我帶進了海關大樓,佔了這個位置,而當時我是完全可以遠走高飛去其他地方的。我的厄運全賴我自己。我曾不止一次離家出走--還似乎大有一走了之,永不回頭的樣子--但神不知鬼不覺卻回來了,彷彿塞勒姆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宇宙的中心。這樣,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我懷揣總統的委任狀,登上大理石的台階走進大樓。
塞勒姆海關的創始人--不僅是這個小小的職員班子的族長,而且我敢說也是全美國登船檢查人員的族長--是一位終身稽查官。他真正可以稱為稅務制度的婚生子,地地道道或者還不如說名門正配的婚生子。他的父親是革命戰爭時期的一位上校、原先港口的稅收官,他給他創設了一個官職,派他充任,當時他年紀很輕,現在還活著的人都已記不清具體的年代了。我第一次認識這位稽查官時,他已是八十高齡了,實在是你一生中難得遇到的不老松的樣板。他兩頰紅潤,身體結實,瀟洒地穿著一件鈕扣鋥亮的藍上裝。他步態矯健有力,精神矍鑠,看上去當然不年輕了,不過,倒也是大自然母親新創造的一種人的體型,年邁體弱對他並無影響。他那不時迴響在海關的嗓音和笑聲絲毫沒有老年人帶有的顫音或咯咯聲。它們從肺腑迸出,像公雞的啼鳴或清脆的號角聲。
英勇的老將軍通常坐在火爐邊上,而稽查官則喜歡遠遠地站在一旁,觀察著他平靜的、幾乎昏昏欲睡的面龐。稽查官很少與他交談,能避開就避開,因為跟他談話實是一件艱巨的任務。雖然我們抬頭就能見到他,相距僅幾碼,卻覺得他不跟我們在一起;雖然我們就在他身邊經過,卻覺得他在千里之外;雖然我們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手,卻覺得遠不可及。也許他在他自己的冥思苦想中,比在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稅收官辦公室里,過著一種更真實的生活。閱兵隊列的演變、戰鬥的廝殺聲、三十年前聽到的那陣陣古老雄壯的樂曲,這樣一些情景和聲音也許都仍活在他的心際耳邊。與此同時,商人、船長、衣冠楚楚的職員和舉止粗魯的水手,雖然他們進進出出,熙熙攘攘,可這種瀰漫著商業氣氛的海關生活的喧鬧聲,他卻充耳不聞;這位老將軍似乎對這裏的人和事都漠然置之。他就像一把放錯了位置的老戰刀。這把曾經在戰場上閃閃發光,而今銹跡斑斑的老戰刀,儘管它的刀刃依然閃著一道寒光,卻被放在副稅收官辦公桌上,與墨水台、文件夾、桃木戒尺混在一起。
有一樣東西大大幫助我重新塑造了這位尼亞加拉邊疆上的不屈不撓的戰士--一個真誠、樸實與強有力的人物。那就是我回憶起他講過的一句刻骨銘心的話:"長官,讓我來干!"這話是在一場戰鬥處於生死存亡的危險關頭說的,道出了新英格蘭人英勇無畏,不怕一切艱難困苦的精神。如果在我們國家英勇行為也授予紋章的榮譽的話,那麼這句話是可以作為刻在將軍盾牌上最佳和最合適的格言了。這句話看起來很容易說,但是只有他,在面臨這樣一個危險而光榮的任務時,說了出來。
①這證明霍桑最初計劃把幾篇較短的故事一併印在《紅字》一書里。
在這個鎮子的初創時期,經過這樣兩個態度認真、精力充沛的男子漢的開拓經營,我們的家族從此在這裏成家立業,而且還頗受尊敬;就我所知,還從未有一個不肖的成員給家族丟人現眼;但是,另一方面,在最初兩代人之後,也很少或沒有誰完成過可資記憶的業績,或者提出過引起公眾注意的重大建議。漸漸地,他們在人們的心目中消失了,就像街上各處的老房子新的塵土幾乎把屋檐快掩埋起來。在一百多年裡,我們祖祖輩輩都以航海為業。在每一代人中,當一個頭髮花白的船長結束甲板生涯回家安度晚年時,他的十四歲的兒子就繼承其父親船上的位置,站在桅杆下,面對著曾吹打過他父輩的狂風惡浪。兒子到了時候也從水手成了船長,度過了風吹雨打的壯年,飄洋過海,漫遊四方,然後告老還鄉,以終天年,讓自己的骨灰回歸到生養他的泥土中去。這種一個家族與一個地方,一個既是出生地又是安葬地的長期維繫,在人和地之間培育起一種親情。這種親情與這個地方的景色美還是不美,及其周圍的精神或道德環境如何並不相干。它不是愛,而是本能。新居民,一個剛從異國他鄉來這裏定居的新人,或者只是第二代、第三代的移民,都還不配稱做塞勒姆人,因為他還不知道一個老居民在過去三百年悠長歲月中培養起來的對這塊世世代代紮根的土地的依戀之情,那種像牡蠣依附於海礁的韌勁兒。不管這個地方對他來說是如何大煞風景,他是如何厭倦那裡破舊的木頭房子、遍地的泥濘、滿天的塵土、沉悶的環境和感情、蕭殺的東風以及更為令人心寒的社會氣氛;所有這一切,以及除此之外你能看到的和想象到的缺點和瑕疵都無關宏旨,無傷大體。相反,其魅力猶存,而且威力無比,彷彿這片故土乃是人間天堂。我的情況正是如此。我覺得塞勒姆成為我的故鄉幾乎是命中注定的,所以那些我們一貫很熟悉的這個古老鎮子的相貌和氣質永留心間,歷歷在目,一成不變,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就如我們家族中的一個成員告別塵世,長眠在地下,另一個換崗接班,巡邏街道,延綿不斷。然而,這種情感恰好提供了一個證據,說明最終應該切斷這種已經變成不健康的聯繫。正如馬鈴薯在同一塊貧瘠的土壤里連續種植要退化一樣,人性安地不動同樣不會成長發達。我的子女都在其他地方出生,只要他們的命運在我的控制之下,他們將把根扎在陌生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