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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關——《紅字》前言-2

海關——《紅字》前言-2

反正前景美好!這並不是指稽查官對這個教訓有深切的感受,或者指他認識到無論他繼續留任,還是被迫離去,他都不可能完全毀了。不過,我思忖起來還是很不愉快。我變得憂鬱和不安,不斷刺探自己的思想,想了解一下哪些品質已經消失,而餘下的部分又受到何等程度的損傷。我努力算計我還可以在海關呆多久,然後走出來還是堂堂正正一個人。說老實話,由於任何政策或措施決不會把像我這樣安分守己的人掃地出門,而主動辭職又不符合公務員的本性,所以我最大的擔憂,也是我主要的麻煩是我很可能就在稽查官的工作崗位上工作下去直至白髮蒼蒼、年邁體衰、變成像老稽查官一樣的行屍走肉。在我面前橫著沉悶乏味的公務生活,最終這種生活對於我就如同對這位可尊敬的朋友一樣,使吃飯時間成為一天的核心,餘下的時間就像一條老狗一樣無所事事,在陽光下或在蔭涼處昏昏欲睡。這一切難道不可能嗎?對於一個認為幸福的最好定義是生活得充實,能最充分地發揮他的聰明才智和思想感情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多麼陰森可怕的前景啊!但是,我的這種驚恐是完全不必要的。上帝考慮事情比我可能想象的還要周到。
他始終抱有一種希望,一種幻覺,那就是最終,或者不久之後,某種巧合,他重返職位,繼續工作。這種幻覺在他活著的時候,經常縈繞在他腦際,全然不顧屢遭令人灰心喪氣的挫折,也不在乎能否實現;甚至在他死後,我想象他會像患了霍亂一樣頻頻抽搐多受一陣子痛苦的折磨。
我全神貫注在紅字上,沒有注意到還有一小卷髒兮兮的紙,拐拐扭扭地塞在邊上。這時我把它打開,滿心喜悅,發現上面竟是老稽查官的筆跡,相當詳細地對整個事情作了解釋,寫了有好幾張八裁大紙,包括了許多有關一個叫海絲特·白蘭女人的生平和談話等細節。她似乎在我們先輩的心目中頗為引人矚目。她生活在馬薩諸塞初創至十七世紀末葉之間。在稽查官皮尤先生時期活著的老人都還記得她,皮尤先生就是根據他們的口述記下了她的情況。在老人們年輕的時候,她已經年事頗高,但並沒有老態龍鍾,而是莊重端祥。她從很早的時候起便養成了一個習慣,四齣走訪當一名義務看護,做力能所及的各種善事;同樣,她努力給別人排憂解難,特別幫助那些心靈上受到創傷的人。通過這些手段,她像具有這樣習性的人經常遇到的那樣,她贏得了許多人的崇敬,被視為天使;但是我也想象到她被另外一些人看成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一個令人討厭的婆娘。往下讀這些手稿時,我發現還記載著有關這個不同尋常女人的其他活動和遭受的苦難,其中的多數情節讀者可以參閱那篇①這又是一個證據說明霍桑原來打算把幾篇短篇小說和隨筆與《紅字》一起結集發表。
這位老稽查官,我以為在早些時候對於他的本職工作很少傷神勞②指一六五三--一六六○年奧立佛·克倫威爾及其子理查德統治時期。
題為《紅字》的故事;應該牢牢記住,那個故事里的主要事實是以稽查官皮尤先生的文件為依據或佐證的。原始文件及那個紅布做的字母--一件最引起人們好奇的遺物--仍然由我保管,凡對這個記述感興趣的,想親眼目睹一下這些東西的人,隨時都可前來觀看。人們不應該以為我在加工修飾這個故事,在想象故事里人物的思想動機和感情方式時,我自始自終把自己局限於老稽查官寫的那六七大頁材料里。相反,我在這些方面給我自己充分的自由,有的情節看來完全是我製造出來的。我力爭做到的是故事梗概的真實性。
此時,我在海關擔任稅務署的稽查官,而且據我了解,還是一名稱職的稽查官。一個有思想、愛幻想、重理智的人(如果他的這些品質超出一個稽查官要求具備的十倍),任何時候都可能是一個好管理人員,只要他不怕麻煩就是了。我的同事,以及跟我為公務打過交道的商人和海船船長都是這樣看我的,很可能他們都不知道我性格的另一面。我猜想他們中沒有人看過我寫的一頁詩文;或者即使他們把我寫的東西全都念了,他們一點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再說,即使這些無利可圖的書頁是用彭斯和喬叟①那樣的筆寫出來的--這兩人當年跟我現在一樣也都是海關職員--也完全無補於事。對於一個朝朝暮暮夢想獲取文學名①布魯克農場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美國超驗主義運動的一些活動分子,如這裏提到的愛默生、錢寧、奧爾科特等人籌辦的烏托邦式的農常霍桑也曾參加過,他的小說《福谷傳奇》就是以它為背景的。另外,這裏提到的梭羅也是超驗主義運動成員,他曾在沃爾登湖畔自己建造小屋,體驗生活,后寫成著名的《沃爾登湖》一文。朗費羅是美國浪漫主義詩人,霍桑的大學同學。希拉德是一名慈善家、律師,也是霍桑在波士頓結識的朋友。
現在缺乏革命前的資料,海關早期的文件檔案也許都帶往哈利法克斯去了,因為當時英王朝的官員都跟軍隊一起從波士頓逃跑了。這對於我常常是一件憾事,因為那些失落的文件一直追溯到克倫威爾攝政時期②,一定包括許多被人遺忘的和為人懷念的人物的史料,以及古時候風俗習慣的資料;它們帶給我的愉悅就如同我在"古屋"附近的田野里撿到印第安人使用過的箭頭一樣。
如果在這樣的時刻想象力拒絕活動,這倒是可以認為無藥可救了。
正是這種信念,遠甚於別的一切,竊走了他夢寐以求要從事的事業的精髓和有用的部分。他為什麼要辛勤勞動,不辭艱難把自己從泥沼中拔|出|來?實際上過不了多久,山姆大叔的堅強手臂會把他拉出泥沼並贍養他。他為什麼要在這裏幹活謀生,或到加利福尼亞去挖金子?實際上他很快可以安享幸福,每個月山姆大叔會從口袋裡掏出一摞金光閃閃的硬幣給他。這確實讓人感到既有趣又難受,看到一個人淺嘗一下當公務員的滋味便會使這個可憐的人染上這樣一種奇特的玻山姆大叔的金子也許具有像魔鬼的工資一樣的魅力--這樣說並無對我們值得尊敬的老先生有不尊敬的意思。凡是觸摸政府餉銀的人都該好好照看好自己,否則他會發現那傢伙會跟他過不去,如果不是把他整個靈魂勾去,也要搞掉他的許多好的品性,如https://read.99csw.com堅強、勇敢、始終如一、恪守真理、自力更生及一切突出男子氣概的品質。
①威廉·舍利先後於一七四一--一七四九年和一七五三--一七五六年任馬薩諸塞皇家總統。
同時,有人報道了我的事,使我有一兩個星期沒頭沒腦地在各種報刊上橫衝直撞,就像華盛頓·歐文《睡谷傳奇》里的那個無頭的騎士,陰森可怕,渴望像一具政治殭屍一樣給埋葬起來。這就是比喻里的我。
聲,希冀通過寫作使自己躋身於世界名流行列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雖然它常常是一個沉痛的教訓。它告訴他一旦走出他要求得到承認的那個狹小的圈子,他就會發現在那個圈子之外,他所成就的一切或力爭達到的一切是多麼的一文不值,毫無意義。我知道不是我特別需要接受這個教訓,而是作為警告也罷,或作為責備也罷,我領會得最為徹底。但沉思起來讓我暗暗高興,這個真理雖然被我完全理會了,但它並沒有使我感到痛苦,或者要求我在一聲嘆息中將它置之腦後。在談論文學方面,有一名海軍軍官,他常來與我討論他所喜歡的這個或那個題目,拿破崙或者莎士比亞等。他是個挺不錯的人,跟我一塊來到海關,比我離開得晚一些。稅收官的年輕書記員也是一位不錯的小夥子,據私下傳說,他時常在公家的信紙上寫上一些看上去像詩一樣的東西,不過那是在幾碼遠的地方看過去。他還不時跟我談論書,把書看成是我很熟諳的東西。這些便是我與文人的全部交往,倒也滿足了日常需要,綽綽有餘。
月光是最適合傳奇作家認識他虛幻客人的媒介。在一間熟悉的房間里,月光在地毯上灑下一片白,把房裡的事物映照得清晰異常,每個東西的細微之處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它的清晰度又不同於上午與中午時分。這裡是一棟頗為著名的住宅的屋內場景:每把椅子都有各自的特色;中央的桌子上擺著的一隻針線盒、一兩本書和一盞熄滅了的燈,以及沙發、書櫃、牆上掛的畫,所有這些細節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種不同尋常的光線賦予它們一種靈氣,使它們喪失了東西的實體,變成了抽象物。沒有一件東西因太小了或太瑣碎了而可以不經歷這種變化,並藉此取得某種尊嚴。一隻小孩的鞋、放在枝條小筐里的洋娃娃、一匹玩具木馬--一句話,不管是白天用的或玩耍的任何東西都被賦予了一種陌生遙遠的品質,儘管此時還像在白晝一樣栩栩如生。這樣,我們熟悉的這間房子的地板成了一塊中立區,介於現實世界和神話世界之間,實際的東西和想象中的東西可以在那裡相會,相互滲透,相互影響。鬼魂也來到這裏,沒有把我們嚇壞。要是我們環顧四周,發現一個可愛的,但已經消失的人形現在安詳地坐在這一縷奇妙的月光下,那麼保持這樣一個引起我們驚喜的場景實在是太好了。那個人形帶著這麼一種樣子使我們懷疑是否它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或者它一直呆在火爐邊從未動彈過。
或者,我可以隨時找到一個更為嚴肅的任務,在注重物質的日常生活的重壓之下,我企圖使自己回歸到另一個時代去,並在一個虛無飄渺的東西里創造出一個酷似真實的世界。這實在是愚蠢到了極點,因為我那不可觸碰的美麗的肥皂泡一跟實際情況接觸便被粗暴地捅破了。聰明的做法是把思想和想象力散布到混沌的現實中去,從而使它變得光明透亮,使得壓得人們透不過氣來的生活重負輕鬆一些;堅定不移地從隱而不露的、我所熟悉的凡人凡事中尋找真正的、不可摧毀的價值。缺點歸咎於我。展現在我面前的那一頁生活看起來平淡無奇,只因為我沒有探索到它深層的意義。這裡有一本比我要寫的書更好的書,它向我一頁一頁地展示,就像是用剛剛逝去的現實生活寫出來的,並很快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因為我的頭腦缺乏遠見卓識,我的筆缺乏圓熟的寫作技巧。在將來某一天,也許我會記起零零散散的一些片斷或段落,把它們寫下來,發現這些字母在書里成了金子。
已,把我們的頭統統砍掉,感謝老天給了他們這麼個機會!對於我--無論在勝利或失敗時,都一直是一個平靜與好奇的旁觀者--這種充滿刻毒的惡意和殘忍的復讎精神從來沒有使我對自己黨派的許多勝利顯得更突出,更惹人注意,就如輝格黨現在做的那樣。一般來說,民主黨人擔任公職,因為他們需要這些職位,同時因為多年的實踐已經成了一種政治鬥爭的慣例,除非宣布一套不同的制度,抱怨這種慣例只能是軟弱和懦怯的表現。但是,長期的勝利使他們養成了寬宏大量。他們在必要時知道如何寬恕;在需要狠狠打擊時,他們的斧子是銳利的,但是很少在刀刃上塗上惡意的毒藥,他們也不會卑鄙地把他們砍下的頭再踢上一腳。
但是,往事是不死的。原來非常重要、非常活躍的思想,雖然被悄悄地擱置一邊,但偶爾會再度復活。一個突出的例子便是昔日的習慣在我身上蘇醒了,它要求我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奉獻給公眾我現在正在寫的這篇隨筆。
文學,及其作用和目的,就我而言,現在已無關緊要。在這個階段,我不關心書;它們遠離我去。天性,指在天地之間培養起來的天性,而非人生來的天性,在某種意義上,躲開了我;還有一切虛構的快樂,使之凈化脫俗的快樂,也從我心中悄悄離去。如果有一種天賦或一種能力還沒有全然消失,那麼它在我身上也已不起作用,無所作為了。假如我已經意識不到我還可隨心所欲地回憶過去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的話,那麼這裏倒真的有些東西讓人傷心,一種難言的憂傷。確實,這樣一種生活不可能平平白白過得太久;要不然,它會使我永遠不同於過去的我,而沒有把我改變成我值得採取的樣子。但是,我決不認為這不過是一個轉瞬即逝的生活。有一種預知的本能總是在我耳邊低語,說不要太久就會發生變化;還說新的生活習慣的變化一定會對我大有好處。
我就一直處於可憐的麻木不仁的狀態之中,不僅僅在政府規定的每天三個半小時的辦公時間里是如此,就是現在偶爾為之,勉強從事的海濱散步或鄉間漫遊時也是如此。在這種時侯,我總是激勵自己去尋找大自然振奮人心的魅力,因為在過去每https://read.99csw.com當我跨出"古屋"的門檻,大自然總是使我心曠神怡,思想活躍。這種思想遲鈍、麻木不仁的狀態還伴隨我回到了家裡;當我坐在那間我十分荒誕地稱之為書房的房間里時,它深重地壓在我心頭。當夜深人靜,我獨自一人坐在空寂的會客室里時,它也不離開我。會客室里沒有點燈,只有爐子里閃爍的煤火和月光帶來的些微亮光。我努力描繪想象中的場景,第二天這些場景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在海關二樓有一間很大的房間,磚牆和橡木都沒有用木板和泥灰遮抹起來,赤|裸裸地露在外面。這座大樓原先的設計規模很大以適應舊時港口商業活動的需要,還考慮到以後的大發展,只是從未實現過,所以這樓的空間極大,遠超過用戶能處置的空間。因此,在稅收官上面的這間空蕩蕩的大廳,儘管陳年的蜘蛛網布滿了黑乎乎的椽梁,至今沒有峻工,等待著泥瓦木工來竣工。在房間的一端,在一個壁凹里放著許多大桶,一個壘一個,裏面裝著一捆捆的公文。地板上鋪滿了這類垃圾。想到在這些發著霉味的文件上浪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年年月月的勞動,真讓人寒心。它們現在成了一種累贅,躲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裡,從沒有人來看一眼。但是,又有多少成捆成捆的其他的手稿同樣被遺忘了,這些手稿上填寫的不是枯燥的公文報表,而是凝聚著智慧的思想和發自肺腑的豐富情感。再說,不像這些堆積如山的文件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些稿件當初就沒有派上用途;最令人傷心的是,它們沒有給作者換來舒適的生活,那種海關職員用他們的筆塗塗劃劃就能享受的舒適生活。
或許,我以後會用別的形式來闡述這些效果。這裏我只說一點,那就是長期從事海關工作並非是一件值得稱讚的或可尊敬的工作,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終身制,另一個則是工作的性質,雖然我相信這是一項正當的工作,但是從事這類工作的人並不參与人類的團結合作,共同努力。
心,似乎把他的一部分悠閑時光用在研究當地的古物上或類似的調查上。這些事好讓他的腦筋活動活動,要不然要生鏽發霉了。他記敘的一部分事實不久便被我用來寫在一篇題為《大街》的文章里,收在現在這本集子里①。餘下的部分或許以後可以派上別的同樣有價值的用途;說不定可把它們寫進一部塞勒姆鎮的史籍中去,如果我對出生地的崇敬之情驅策我去完成這一虔誠使命的話。同時,這些材料任何人隨時可以調用,只要他有意並有能力從我手裡接過去這個無利可圖的任務。作為最後的處置,我打算把它們交給艾薩克歷史學會。
一個下雨天,百無聊賴,我很幸運發現了一件頗為有趣的東西。我在牆角上的一大堆垃圾里東翻西找,打開一份又一份文件,讀著那些早已沉在海底或在碼頭邊腐蝕銹爛的船隻名字以及一些商人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在現在的證券交易所里從未聽見過,甚至在他們長了青苔的墓碑上也難以辨認出來;我帶著沮喪和厭倦的心情與強打起來的一點興趣看著這些東西,就像在瞧一具乾屍;同時運用我因很少使用而很不活躍的想象力,用這些枯槁的骨頭勾勒出這座古鎮的形象,描繪出它光輝燦爛的一面,如那時印度是美國新發展的一個貿易區,只有塞勒姆港與它通航。就在這堆東西里,我偶然發現了一個小包,細心地包在一張泛黃的羊皮紙里。這包東西看上去像是過去某個時期的官方記事,當時的書記員都用端端正正的正式字體手抄重要的材料。這裡有一件東西引起了我本能的好奇心,促使我解開扎在包上的褪了色的紅帶子,帶著一種馬上要亮出一件珍寶的感覺。拆開包得嚴嚴實實的羊皮紙套封,我發現這是一張委任狀,由舍利總督①簽名蓋章簽發的,任命喬納森·皮尤為英國國王陛下駐馬薩諸塞海灣地區塞勒姆港海關的稽查官。我記得大約在四十年前(很可能在《費爾特紀事》上)曾讀到過一則關於稽查官皮尤先生去世的通告;同樣,前不久在一份報紙上有一則消息,報道在重新修建聖彼得教堂時,在小墓地里挖掘到他的遺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的這位受人尊敬的前任,沒有留下什麼東西,除了一付不完整的骨骼、衣服的一些殘片和一隻莊嚴的捲曲型假髮套。這隻假髮套保存得很好,不像它曾裝飾過的那個頭。但是,在仔細看了包在這張羊皮紙委任狀里的文件后,我找到了有關皮尤先生智力方面的,即他頭腦內部運作方面的一些線索,它們大大超過戴在那個令人尊敬的骷髏上的捲曲假髮所包含的線索。
總而言之,雖然我的處境充其量是令人不快的,但是還是有理由慶幸自己是在輸的一方,而不在贏的一方。如果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是一個熱忱的黨派人士,現在,在這個危險和對抗的時期,我反倒對自己偏向那個黨派變得相當敏感起來;說來也不無後悔和羞愧,根據對機遇的合理推算,我看到我自己留任的可能性比之我的那些民主黨的弟兄們要大一些。但是,誰能看清楚鼻尖外一寸之遙的未來呢?我的頭竟是第一個掉地的。
我不再追求和關心我的名字印刻在書的封面上了,竊喜自己的名字有了另一種流傳的方式。海關標號員用模板和黑漆把我的名字印在胡椒袋、染料筐、雪茄箱,以及各種上稅商品的包裝上,表明這些貨物都已經征過稅了,按規定辦了手續。我搭乘上這樣一輛奇怪的揚名的列車,我的生活隨我的名字一起出走,把我帶到了我從未去過的地方,也是我希望永遠不再去的地方。
這些認識來得太遲了。此時,我只是意識到原來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現在卻成了毫無指望的苦役。沒有必要對這種狀況抱怨過多。我已經不再是一名寫點蹩腳故事和文章的作家,而成了海關一名馬馬虎虎的稽查官。事情就如此。但是,不管怎樣,一個人老是疑神疑鬼擔心自己的智力在不斷萎縮,或者就像放在小瓶里的酒精不知不覺地在蒸發掉,所以,每瞧一次,你會發現剩下來的東西越來越少了,而且是些不易揮發的殘渣了。對這個事實是不用懷疑的;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人,我對於公務給性格產生的效果得出了一些對所談論的生活方式非常不利的結論。
因此,我花了不少腦筋考慮海絲特·白蘭的故事。每當我在房間里來回read.99csw•com踱步,或者上百次從海關大樓的前門走到邊門的路上,它成了我苦思冥想的題目,耗去了許多時光。在我樓下的老稅收官和檢查員們十分厭煩和惱火,因為他們的睡眠經常被我沒完沒了的來回腳步聲無情地擾醒。回憶起他們自己從前的生活習慣,他們常常說稽查官像船長在後甲板上散步呢!他們或許在想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確實,一個有頭腦的人使自己自覺行動的唯一目的--是使自己增加吃飯的胃口。說實話,我在走動時被通常刮的東風刺|激起來的好胃口是這般不知疲勞的活動帶來的唯一有價值的結果。海關的氛圍與豐富細膩的想象和感情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如果在未來的十屆總統的任期內繼續讓我留在這裏工作,那麼我懷疑《紅字》這一個故事會不會與讀者見面。我的想象力成了一面失去光澤的鏡子。它映照不出,或者只能模模糊糊地照出那些我竭力要寫在故事里的那些身影。我思想熔爐里燃起的火焰無法加熱與鍛冶故事里的人物。他們既沒有熾烈的激|情,也沒有溫柔的情感,他們像一具具生硬的殭屍,帶著蔑視一切的猙獰冷笑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你關我們什麼事?"他們那副表情似乎在對我說。"原先你還有一點小小的權力,掌管一下那幫杜撰出來的人物,可現在也沒了!你把它換取了微薄的政府薪俸。去掙你的工資吧!"總之,這些我自己想象中的獃頭獃腦的傢伙還傻裡傻氣地挖苦我,不過倒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我對稽查官皮尤先生的鬼魂說--"我一定照辦!"
實際上,當他在這些沒有陽光的陰沉的幻想中遨遊時,他比自從離開"古屋"以來的任何時候都快樂。組成這個集子的有些較短的文章同樣是在我身不由己退出公務生活的辛勞和榮譽后寫的,餘下的那些是從年刊和雜誌中搜集得來的,它們都是很久以前發表的,轉了一個圈子,回來又成了新東西了。為了繼續沿用政治斷頭台的比喻,整個集子可以視為《一個丟了腦袋的稽查官的遺作》;這篇他行將結束的隨筆,如果對於一個謙遜的人由於過多地涉及個人的生平事迹而不宜在他活著時發表的話,那麼倒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位紳士從墳墓那邊寫來的。願天下太平!我祝福我的朋友!我寬恕我的敵人!因為我已入凈土。
然而,我相信,假如我寫其他的東西,我的才能或許不會如此平庸無奇,一無成就。比如,我可以心滿意足地寫些記敘一位老船長、老稽查官的故事,對於這位老人我不提及他,那是情理所不允,因為沒有哪一天我不被他令人驚嘆的講故事本事逗得捧腹大笑。如果我能保存他美麗如畫的文筆,以及他的本性教會他如何給他的描繪渲染上幽默的色彩,那麼我實實在在相信其結果會大不一樣,會在文學上搞出點新東西。
在海關,就像以前在"古屋"一樣,我整整度過了三個年頭;這段時間長得足以使一個疲倦的頭腦得到休息;足以戒除舊的思想習慣;培養起新的習慣;這段時間對於過一種很不自然的生活是足夠長了,長到已不堪忍受了,此時這種生活對任何一個人來說已既無好處又無樂趣,須及早使自己從這種至少讓人煩躁不安的勞役中擺脫出來。再者,至於他被很不禮貌地逐出海關一事,這位過去的稽查官倒對被輝格黨認作是敵人並不以為然,並不為此悶悶不樂,因為他在政治上的不活躍有時使得他民主黨的弟兄們都懷疑他不配稱做朋友。他喜歡在人們相聚會的廣闊而平靜的田野里隨心所欲地漫步,而不喜歡把自己囿於那些曲徑小道上,與同室的弟兄分道揚鑣。現在,在他贏得了烈士的王冠之後(雖然他已沒有頭可戴上它),這個問題可以看作已經解決了。最後,雖然他談不上多麼英勇,不過讓他同他喜歡與之站在一起的黨一道被推翻倒台,比之讓他在許多更值得尊敬的人紛紛下台之時,還孤零零地留下來,最終在一個敵對政府的寬恕之下苟延殘喘地生活了四年之後,那時不得不重新確定自己的立場,並哀求一個友好的政府賜予他更令人屈辱的寬恕,似乎要正派體面些。
①喬叟於一三七四--一三八六年任倫敦海關的審計官;彭斯於一七八九--一七九一年任蘇格蘭鄧弗里斯的海關稅收員。
當然,他們的塗塗劃劃並非毫無價值,也許可以用作寫地方志的素材。
但是,在這個神秘包裹里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件用精緻紅布做的東西,相當舊,褪了色。邊上有用金絲線刺繡的痕迹,不過磨損得很厲害,已看不清楚了,也沒有什麼光澤了。很容易看出,這件東西是絕妙的手工針線活;其針腳(我相信是熟稔此道奧秘的女子縫的)說明這種手藝已失傳,即令把線頭揀出來重新加工也恢復不了原樣。這塊紅色的破布--時間、磨損、還有一隻破壞聖物的蛾子把它弄得真正成了一塊破抹布--仔細察看,呈現一個字母的形狀,大寫字母A。根據精確的丈量,字母的兩條腿長三又四分之一英寸。毫無疑問,它是用作衣服上的裝飾品;但是怎麼佩戴,以及在過去它標誌什麼等級、榮譽和尊嚴則是個我猜不透的謎,因為這些東西的時尚款式一時一變,轉眼便過時了。然而,我對它頗感興趣。我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個古老的紅字。可以肯定這裏含有深奧的意義,值得好好探究,但事實上,從這個神秘符號中泄出的意義可以與我的感情維妙維肖地交流溝通,卻悄悄地避開我理智的分析。
而那個真實的我在這個時期肩膀上一直安安穩穩扛著腦袋,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舒舒服服的歸宿,一切事情終歸有了好結果;花錢購置了筆墨紙,重新啟用我那張擱置多年不用的寫字桌,又當起文人來了。
但是,對於我自己來說,在海關工作的整個期間,月光、陽光和爐子的火光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它們對我的用途都與燭光一樣,毫無二致。我的全部感受能力和與之相連的才華--我並非才華橫溢,才略過人,但我有我的優點--都悄然逝去。
墓,他們堆積如山的財富便開始減少。現在組成塞勒姆貴族階層的那些家族中大部分創始人的發跡史可以從這些材料里追溯到,他們都是從做不起眼的小買賣起家的,一般都是在革命后的時期發起來的,然後飛黃騰達,https://read.99csw.com乃至他們的兒孫以為他們家族的地位淵源流長。
簡而言之,它們是一些文件,非正式的,而是私人性質的,至少以他私人的身分寫的,並且是他親手寫的。我能夠用一個事實來說明這些文件怎麼落到海關的破爛堆里來的。這是因為皮尤先生死得十分突然,這些他也許一直保存在辦公桌里的材料,他的繼承人聞所未聞,或者認為只與稅收業務有關。因此,在向哈利法克斯轉移檔案時,這包東西因證明與公務無關被留了下來,此後就一直沒有給打開過。
然而,多麼令人心蕩神怡,歡欣鼓舞!每當我想到也許我們的子孫後代有時會發幽古之思情,懷念起那位記述往昔生活的拙劣作家,那時未來的古代文物研究者將站在這個城鎮的歷史遺址上指出"小鎮唧筒井"的所在地①!
這件意外發生的事在某種程度上把我的思想召回到原先的軌道上。
這幽暗的爐火對產生我要描述的效果具有重大的影響。它給整個屋子蒙上了一層不太顯眼的顏色,四壁和天花板呈一種淡淡的紅色,傢具的油漆則反射出微弱的閃光。火光的暖意與月光陰冷的靈氣融合在一起;事實上,火光向想象喚起的形象傳送了人間的溫情和情感;它把這些冰冷的形象轉變成有血有肉的男男女女。往鏡子里瞧,我們看到--在鬼魂出沒的地方--爐中煤塊餘燼發出的紅光、地板上月亮的白光和重現的那幅畫上的亮點和陰影,它們似乎離實際的世界更遠了一步,與想象的世界則靠得更近了。在這樣一個時刻,面前展現這樣一個場景,要是一個人獨自閉目靜坐在那兒,不能想象出各種的奇異事物,並使自己身臨其境,那麼他不必試筆寫什麼傳奇小說了。
這裏似乎產生了一個故事的基矗它留給我這樣的印象,彷彿老稽查官穿著他一百年前的服裝,戴著他那個不朽的假髮--它跟他一起下葬,但在墳墓里沒有爛掉--在海關的這間廢棄的房間里遇到了我。在他的姿態中有一種身懷國王陛下委任狀的尊嚴,因此照得國王寶座光芒四射、令人頭昏目眩的那束燦爛的光線也讓他頓生光輝。天哪!跟共和國官員的卑怯表情是多麼的不同啊!共和國官員作為人民的公僕,感到他們自己是他主人手下最貧窮、最低賤的人。這個外形模糊不清,但威風凜凜的人用他那隻可怕的鬼手把那個紅色的符號和那小卷說明文稿交給了我。他用他可怕的鬼嗓子對我說,考慮到我對工作的忠心耿耿和對他的敬重--他完全有理由認為他自己是我公務上的祖師爺--懇請我把他這份已發霉蟲蛀的稿件,這份焚膏繼晷精心撰寫的材料公諸于眾。"干好這件事,"稽查官皮尤的鬼魂說道,用力點著他那個頂著假髮顯得很威嚴的頭,"干好這事!它對你會大有好處的!你很快會需要錢;因為你現在跟我當初不一樣,那時一個人的職務是終身的,往往是世襲的,但是,在白蘭老太太這件事上,我要求你,相信你前任受之無愧的記憶!"
海關的生活猶如一場夢。那位老稽查員--順便提一句,我遺憾地告訴大家,他不久前從馬上摔下來給踩死了;否則他會永久活下去--他和那些曾同我一起坐在海關里收稅的其他可尊敬的人們在我看來都只是一些影子;這些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形象,過去我的想象常常跟他們一起逗樂,現在則永遠棄之一邊。那些商人,--平格里、菲利普斯、謝潑德、厄普頓、金布爾、伯的人們在我看來都只是一些影子;這些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形象,過去我的想象常常跟池們一起逗樂,現在則永遠棄之一邊。那些商人,..平格里、菲利普斯、謝潑德、厄普頓、金布爾、伯特倫、亨特--這些名字,還有許多名字在六個月之前對我的耳朵異常熟悉,如雷灌耳--這些鉅賈大賈似乎在世界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毋須多少時間,我與他們脫離了一切關係,不僅在行動上,而且在記憶中!我費了很大的努力,才回想起他們中幾個人的形態和面貌。同樣,不久我故鄉的那個老鎮透過記憶的薄霧隱現在我眼前,煙霧黑壓壓的一片籠罩在它的四周;彷彿它不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而是在雲端里的一個雜草蔓生的村子,只有一些想象中的居民住在木頭屋子裡,走在簡陋的小巷和冗長而不甚美觀的大街上。從此以後,它不再是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我是另外一個地方的老百姓了。我的鄉親們不會因失去我而感到遺憾;因為--雖然這個小鎮在我的文學工作中曾經像任何東西一樣是十分珍貴的,在他們的眼中是很重要的,並且這塊我的許多祖先生息安葬之地也為我留下了令人難忘的記憶,但是,對於我它從來沒有那種和藹可親的氣氛,而這種氣氛對於一個文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它促使他的思想成熟,獲取豐收。我將在另外一些人中間安度餘生;毋須贅言,原來我熟悉的人們沒有了我同樣會過得幸福自在。
這些便是我與之交往的人中的幾個。把我投放到與我過去的生活習慣毫不相干的工作崗位上,並讓我自己兢兢業業地獲取這個工作帶來的一切利益,我欣然把它看成是天意。經過同布魯克農場那些愛空想兄弟們①共同勞動,實施不切實際的計劃之後;經過同像愛默生這樣的學者一起生活,受其熏陶三年之後;經歷了在阿薩巴斯河上自由自在、狂野不羈的日子之後--在那些日子里與埃勒里·錢寧守在篝火旁沉耽於胡思亂想之中;經過與梭羅在沃爾登湖畔小屋裡談論松樹和印第安人的遺址之後;經歷了因同情希拉德文化中的典雅而變得愛挑剔之後;在朗費羅家中受到詩的情緒感染之後--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最終,該是試試我其他才能的時候了,該是讓我從以前不感興趣的食品中吸取營養的時候了。對於一個了解奧爾科特的人來說,甚至那位老稽查官作為換換口味也是可取的。我有一種能力,既能同這樣一些難以忘懷的朋友們相處,又能同具有完全不同品質的人打成一片,而且對這種轉變從不抱怨。我把這種能力在某種程度上看成是一種證據,證明這個機體和諧平衡,組織完整齊全,不缺少重要的部件。
無疑,從這些材料中可以找到以前塞勒姆港的貿易統計數字以及當初塞勒姆富豪鉅賈的歷史記錄--老船王德比、老比爾·格雷、老西蒙·福https://read.99csw.com瑞斯特①以及其他許多商界巨頭。不過,他們的油頭粉面還沒有進入墳①格雷曾任馬薩諸塞的副總督;福瑞斯特是霍桑家的一個富裕親戚。
我便這樣迷惑不解,思忖種種假設,其中我曾設想這個字母會不會是白人設計出來戴在身上的一種裝飾,以吸引印第安人的注意力,想到這裏,我拿起它放在自己胸口試一試。我似乎覺得--讀者可以笑出聲,但千萬不要懷疑我說的話--我當時似乎經受了一種不完全是肉體上的感覺,而是像一股滾燙的熱流襲上身來;彷彿那個字母不是紅布做的,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我怦然一跳,不由自主地鬆手讓紅字掉落在地板上。
在我擔任稽查官的第三年發生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採用《教區司鐸》一書的語氣來說,那就是泰勒將軍當選總統①。為了對公務生活作出一個全面的評估,非常必要在新的敵對政府接任之際看一看這個在職者。他的職位是最為惱人的了,而且在一切情況下是一個人可能據有的職位中最不愉快的了;極少有選擇的餘地,雖然對他來說看起來最壞的情況說不定是最好的情況。但是,對於一個有自尊心和敏感的人來說,他感到很不自在,當他知道自己的利害關係置於一些既不愛他又不理解他的人的控制之下,他寧肯受到他們的傷害,也不願為他們效力。對於一個在整個競爭過程中一直保持冷靜的人來說,看到在勝利的時刻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並意識到自己就在被宰的對象之列,他同樣感到很不自在。在人性中很少有比這種傾向--即因為他們握有了加害他人的權力而變得更為殘忍的傾向--更醜惡的特性了。我看到人類身上的這種傾向跟禽獸無異。如果說把公務人員送上斷頭台是一個事實,而不是一個比喻,那麼我真誠地相信贏得了勝利的黨派中的積極分子會激動不①札卡里·泰勒(ZacharyTaylor)於一八四九--一八五○年任總統,他的當選導致了霍桑的免職。《紅字》發表時他還活著,一八五○年七月九日去世。
據說一個人經常與自己不相同的人結交作伴對於他的思想道德的健康是大有好處的。這些與己不同的人對他從事的事業不甚喜歡,他自己也必須超越自我去欣賞他們的領域和才能。我的生活經常給我提供這樣的機遇,但是我在海關供職期間這種機遇尤為紛然雜陳。我在那裡就遇到這麼一個人,對他的性格的觀察使我對什麼是才能有了新的概念。他的天賦著重於實業方面:多謀善斷、頭腦清楚;一雙眼睛能撥開迷霧,洞察秋毫;又能像魔術師那樣一揮手中的小棒,煙消雲散。由於他從孩提時候起便在海關里長大,所以這裡是他最合適的活動場所。業務上許多錯綜複雜的事務,令外來的人傷透了腦筋,在他面前卻有規有矩,井井有條。在我看來,他是那一類人中的典範。確實,他本身就是海關,或者,無論如何,他是使各種各樣的齒輪轉動起來的主發條,因為,在像海關這樣的機關里,那裡的官員都是上面任命的,各人都在謀私利圖方便,而且很少有人來了解他們是否勝任工作,因此他們不得已要到其他地方去尋找他們自身沒有的聰明才智。這樣,不可避免地,像一塊磁鐵吸引鋼銼屑一樣,我們的這位實幹家把其他人碰到的困難都引到自己身上來。他總是欣然答應幫助別人,對我們的愚蠢寬宏大量--本來對他這樣聰明的人來說,愚蠢無異於犯罪--許多問題經他的手指輕輕一點撥,立刻迎刃而解,一目了然,如同白晝。商人們對他的尊重也不亞於我們這些小圈子裡的朋友。他廉潔奉公,對他來說,這是一條自然法則,而不是選擇或一個原則。在處理公務上誠實正派對他來說是保證他思想清晰縝密的首要條件。良心上的一個污點,任何有關他職業範圍里的事,都會使他忐忑不安,就如同賬目結算中出了差錯,或在一本精美的記事本上玷了一個墨跡一樣,儘管程度上遠甚於它們。總而言之,我一生中極少遇到像他這樣的人,他是如此徹底地適應他所處的環境。
就在此時,我的前任稽查官皮尤先生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東西發揮了作用。由於懶散悠逸多年,思想生了銹,需要有一點時間,讓我的思想機器開動起來,潛心寫作這個故事以達到某種程度令人滿意的效果。然而,儘管我全神貫注,全力以赴來寫作,但故事在我看來顯得太嚴峻,太陰沉;和煦的陽光難以使它變得高興些,溫柔親切的影響也難以使它輕鬆一些。通常這些影響使幾乎每一個自然景色和實際生活場景變得柔和溫存,無疑也應該使故事中的每一個畫面變得柔和溫存些。這個讓人興味索然的效果也許是因為這個故事形成的時間正處於革命尚未完成,社會動蕩不安,一片紊亂的時期。不過,這並不表明作者心中缺乏歡樂。
有一個效果,我以為在海關工作的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可以看到,那就是在他靠在共和國強大的臂膀上時,他自己本身的力量就離開了。他喪失了他自立自助的能力,喪失的程度與他原來本性的弱點和力量恰成正比。如果他天生具有非凡的力量,或者呆在使人萎靡不振的地方及邪氣在他身上作用的時間都不算太長久,那麼他被削弱的力量也許還可以彌補過來。那位被迫離開的職員--非常幸運,無情的一推及早把他送到了一個充滿激烈鬥爭的世界里去拼搏--很可能反而起死回生,恢復他本來的面目。但是這種情況很少發生。通常他總是死守陣地,延長時間,自我作踐,然後被甩出去,此時他已精疲力盡,動作遲鈍,沿著人生的坎坷小路蹣跚而行。他意識到自己年邁體弱,鋼一般的韌性與彈性已喪失殆盡,從此後他愁眉苦臉,四處張望,尋求外界的幫助。
我傾向於這樣的看法,一個人的頭落地之時很少或決不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刻。然而,像我們遭遇到的大多數不幸一樣,即令出現了這樣一個非常嚴重的情況,隨之總會帶來彌補的辦法和慰藉之處,只要受害者善於把落在他身上的壞事變成好事,而不是把壞事弄得更糟。就以我這件事為例,可資慰藉的方面唾手可得;確實,這些方面在要求實際運用之前,我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考慮到我原來就很厭倦我的工作,並隱約出現過辭職的念頭,因此我的幸運有點類似這樣一種人的幸運,他本來正在考慮自殺,卻遇上個好機會成了他殺,儘管他並不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