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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總督府大廳

七、總督府大廳

海絲特想以此來逗孩子高興瞧了一下。由於護胸是凸面鏡,映出來的紅字被變形放大了,成了她全身最顯著的特徵。事實上,她似乎完全給紅字遮住了。珠兒往上指,指著頭盔上映現出來的一個相似的圖像,同時對母親微微一笑,小臉上又露出了那個非常熟悉的鬼精靈的表情。
於是,母女倆被引進到外廳里。貝靈漢總督是按照他故鄉大莊園主的住宅樣式來設計他的新居的,只是由於當地建築材料的質地不同,氣候的差異,以及社交方式的變化作了少許變動。因此,這裡有一個寬敞和相當高大的客廳,貫通整個住宅,跟其它的房間直接或間接相通,成為整個住宅的交通樞紐。在這座敞亮的大廳的一頭,由兩座塔樓的窗戶透進陽光,在門的兩側則各構成一個小小的凹室。另一頭,有一扇讓幔帳遮住一部分的凸肚窗,但陽光照得室內仍十分明亮。這種凸肚窗是我們在古書里讀到過的那種,深深地凹進牆中,窗邊還擺著一張鋪了墊子的大椅子。在那坐墊上,放著一本對開本的厚書,可能是《英格蘭編年史》這一類的大部頭書,正如同今天我們還會將一些燙金的書卷散放在屋子當中的桌子上,以備來客隨手翻查。大廳的傢具包括幾張笨重的椅子,椅背上精雕細刻著一簇簇櫟樹花,還有一張同樣格調的桌子。整個陳設是伊麗莎白時代的,說不定還要更早些,反正都是從總督老家搬來的祖傳遺物。在桌子上有一個錫鑞單柄大酒杯,以表示英格蘭人好客的遺風猶存。如果海絲特或珠兒往杯里瞅上一眼的話,還可以看到杯底上殘留著剛喝完的麥芽酒的泡沫。
珠兒於是跑到大廳另一頭的凸窗邊,沿著園內小徑望去。那小徑鋪著修剪得短短的青草,兩旁稀疏地栽著幾株未長好的灌木。不過園主似乎覺得在大西洋的這一邊,在這樣生硬的土壤里,在這樣劇烈的自下而上競爭中,要把英格蘭點綴園藝的趣味移植過來,那是枉費心機,毫無希望的,因而放棄了一切努力。圓白菜長得平平常常,遠處長著的一根南瓜藤,爬過了中間空地,恰好在大廳窗下,結了一隻巨大的南瓜,似乎是有read•99csw•com意在提醒總督:這個金黃的大瓜就是新英格蘭大地可能奉獻給總督的最華麗的裝飾品了。不過,也有幾叢玫瑰花和好幾株蘋果樹。它們大概是最初移民到這半島上來的勃萊克斯通牧師①所種植的草木的後裔,這位半神話的人物在我們早期的編年史里常出現,說他騎在牛背上四處漫遊。
不過,這身衣裳,還有這孩子的整個外貌,實在是引人注目,也使看見她的人不可避免地、無法遏止地想到海絲特·白蘭註定要佩戴在胸前的那個標記。這個孩子是另一種形式的紅字,是被賦予了生命的紅字!
著青草的小路上摔滾,好在沒有受傷。我們曾談過珠兒綽約多姿的美,一種光彩奪目、生動深沉的美,膚色白皙亮麗,雙目炯炯有神,熾烈而又深邃,頭髮此時已呈潤澤的深棕色,再過幾年會變得近乎烏黑了。她全身上下是一團火,像是感情激越時刻不期而孕的果實。她的母親給孩子設計服裝時,把她愛慕華麗的想象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她用鮮紅的天鵝絨為她裁製了一件式樣別緻的束腰裙衫,還用金色絲線在上面繪影繪色綉了各色圖案。這樣濃烈的色彩如果用來襯托一個不夠紅潤的面頰,只會使它顯得更加蒼白黯淡,但卻與珠兒的美貌十分相配,使她成了在地球上閃耀的火焰中最明亮的一株小火苗。
她們走近了大門,門呈拱形,兩邊各有一座窄窄的塔樓或者說是大廈的突出部,上面裝著格子窗,裏面還有需要時可關上的木製的百葉窗。
但是珠兒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她皺了皺眉,跺了跺腳,用各種威脅性的姿勢揮舞小拳頭,然後,猛地朝這伙敵人衝去,嚇得他們狼狽逃竄。她緊追不放,活像個小瘟神--猩紅熱,或者像一個羽毛未豐的專司懲罰的小天使,肩負懲罰新一代人罪孽的使命。她尖聲嘶叫,大聲呼喊,其聲音大得可怕,顯然使得那些逃跑者心驚膽寒。珠兒大獲全勝,悄悄地回到母親身邊,仰起臉向她笑了笑。
①威廉·勃萊克斯通牧師(一五九五--一六七五):原為英國國教會牧師,是波士頓的第一位傳教士,老年常九*九*藏*書騎牛行市。
"貝靈漢總督大人在嗎?"海絲特問。
事實上,可以看見從花園林蔭路的那一頭,有幾個人正朝大廳這邊走過來。珠兒對母親要她安靜的勸告毫不在乎,反而發出一聲奇特的尖①皮廓德之戰:皮廓德為印第安人一部落,多居於北美康涅狄格之東部。此戰發生在一六三六--一六三八年,該部族被英殖民者全部消滅。
叫,然後才不吱聲。不過並不是她真的聽話了,而是因為她天性中變化莫測的好奇心,此時被走進來的幾個人又激發起來了。
"媽媽,"她喊道,"我看見你在裏面。你瞧!你瞧!"
因此,海絲特·白蘭從她孤零零的小茅屋出發時,內心充滿著憂慮,但是她深知此事與自己的利害關係,因此不顧雙方力量的懸殊--一方是廣大公眾,另一方則是她一個單身婦女,僅以自然的同情為後盾--毅然前去。當然,小珠兒是她的同伴。她如今已經長大了,能夠在母親身邊輕快地跑動,從早到晚從不閑著,所以比這更遠的路,她也可以走得了。不過,常常並非因為走不動,而是撒嬌,她要母親抱她,但沒抱幾步,就又迫不及待地要下來,在海絲特的前面蹦蹦跳跳,不時還在長①馬釘路德(一四八三--一五四六):德國神學家,宗教改革領袖。
還有一個比之遞交一副繡花手套更重要的原因,促使海絲特此時前去求見這麼一位在殖民地事務中有權有勢的人物。她聽說,有幾位在宗教和治理方面力主加強訓導、嚴厲治理的頭面人物,正在策劃奪去她的孩子。正如前面已經暗示的,既然認為珠兒是魔鬼的孽種,這些善良的人們便不無理由主張,出於基督教對母親靈魂的關心,他們就得從她的道路上搬走這樣一塊絆腳石。另一方面,如果這個孩子當真能夠接受道德和宗教的教化,並且具備最終得到拯救的因素,那麼,把她交給比海絲特·白蘭更明智更好的監護人,就會使她更充分地利用這些條件,享有更美好的前途。在贊助這個計劃的人中間,據說貝靈漢總督是最積極九九藏書的一員。這樣一件事,在晚些時候,最多交給城鎮行政委員會這一級去處理就行了,而現在居然要讓公眾討論,而且政界顯要人物還要參与,看來不免有點稀奇,也確實有點滑稽可笑。不過,在世風純樸的時代,那些與公眾的利益關係很小,甚至比海絲特母女的生活福利問題更為次要的問題,都跟議會審議和政府立法奇怪地攪和在一起。就在我們這個故事發生之前不久,曾經發生過關於一頭豬的所有權的爭議,結果,不僅在殖民地的立法機構中引起十分激烈的辯論,而且還導致了立法組織機構的重大變動。
確實,住宅呈現出一片歡快的景象,牆面塗著一層拉毛灰泥,上面鑲嵌著許多玻璃碎片;這樣,當陽光斜照在大廈的正面時,便會閃閃發光,好像是捧了一大把鑽石往牆上扔去。這種光彩倒是更適合於阿拉丁①的宮殿,而對於一個莊重的清教徒統治者的宅邸則不甚相稱。現在大廈的正面還裝飾著許多怪模怪樣、神妙莫測、適合當年崇尚古色口味的人物與圖案;它們都是在抹泥灰時畫上去的,此時已變得堅硬牢固,長期供後人觀賞。
珠兒望著這座色彩斑斕、奇妙無比的房子,手舞足蹈起來,一個勁地嚷著要她母親把牆面上的陽光剝下來供她玩耍。
"不管怎樣,我要進去,"海絲特·白蘭回答道,那個奴僕也許看她毅然決然的神氣以及她胸前閃閃發光的標記,以為她是當地的一位貴婦人,也就不加阻止了。
"別鬧,孩子,別鬧!"她母親認真地說,"別嚷嚷,好孩子,我聽見花園裡有人說話。總督過來了,還有幾位先生跟他一起過來了!"
一天,海絲特·白蘭到貝靈漢總督的宅邸去,帶去了一副手套。這手套是她按總督要求鑲邊刺繡的,以備他出席某盛典時戴的。雖然在一次普選中,這位前統治者從最高的職位上降了一兩級,但他在殖民地的官員中仍佔著受人崇敬與舉足輕重的地位。
"你現在恐怕見不上他大人。"
之後,她們一路平安無事來到總督貝靈漢的住所。這九_九_藏_書是一座木結構的大房子,建築的樣式,在我們較古老的城鎮的街道上仍可找到此類樣本,不過如今青苔叢生,傾頹欲倒。在那些陰暗的房間里發生過或消逝了的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有的依然記憶猶新,有的已遊絲難覓,但都讓人觸景生情,黯然神傷。但在當時,這座大宅還保持著清新如初的外表,從灑滿陽光的窗戶里傳出居家的歡言笑語,死亡還沒有降臨此屋。
當母女倆一路走來,進入城區時,一群清教徒的孩子們停止了遊戲--或者說這些一臉陰沉的小淘氣們充作遊戲的玩藝兒--抬起頭望著她們,煞有介事地交談起來:"看,真的,戴紅字的女人;再看,還真的有一個像紅字的東西在她身邊跑!來吧,往她們身上扔泥巴!"
①阿拉丁:《天方夜譚》中的青年,燈神賜予他一神燈,藉此建造宮殿,金碧輝煌。
"不,我的小珠兒,"她母親說,"你應該搜集你自己的陽光,我可沒有陽光給你!"
這個紅色的恥辱彷彿深深地燙進了這位母親的頭腦,因此她的一切觀念都採用了它的形式,從而精心地炮製出這個類似的東西。她不惜化費很多時間,絞盡腦汁創造出這麼一個作品,它既是她愛情的對象,又是她罪孽和痛苦的標記。但是,事實上,珠兒二者兼而有之,而且正是由於這個同一性才使海絲特如此完美地用孩子的外表來代表紅字。
海絲特·白蘭舉起掛在門口的槌子,敲了一下門。總督的一名家奴應聲前來,他本是一個英國的自由民,但已當了七年奴僕。在這期間,他是主人的一份財產,跟一頭公牛或一把摺椅一樣是一件可以任意買賣的商品。這名奴隸穿著一件藍色號衣,一身那個時期以及早先英國世襲古宅中僕人們習慣的裝束。
小珠兒,正如她剛才看見光彩熠熠的宅邸面牆時興高采烈一樣,此時面對那明晃晃的鎧甲也興奮不已,久久地對著胸甲上的鏡子照了又照。
②四人均為英國十六、十七世紀法學家、文學家和政治家。弗朗西斯·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國著名散文家、哲九九藏書學家和政治家;愛德華·柯克(一五五二--一六三四),英國法理學家和法律學作家;威廉·諾耶(一五七七--一六三四),曾任英國首席檢察官;約翰·芬奇(一五八四--一六六○),曾任英國下議院議長和首席法官。
牆上掛著一排貝靈漢家族祖先的肖像畫,有的身披鎧甲,有的穿著帶有莊嚴的環狀皺領的文官大袍,個個面目威嚴肅穆。那是早年舊肖像畫固有的特點,似乎他們都是已故顯赫人物的鬼魂,而不是畫像,正用苛刻與毫不留情的批評目光,注視著世人辦公做事和尋歡作樂。
她那個又調皮又開心的神氣也同樣映現在盔甲的凸鏡里,顯得更誇大更強烈,使海絲特感到那不是她自己孩子的形象,而是一個精靈的形象,一個正在千方百計把自己變成珠兒模樣的精靈。
大廳的四周鑲著櫟木的護牆板,在牆的中央懸挂著一副鎧甲,不像那些畫像屬於古老文物,而是當時最新產品,是在貝靈漢總督來新英格蘭那一年,由倫敦的一位技藝高超的工匠製造的。鎧甲包括一具銅盔、一件護胸、一個頸套、一對護脛、一副臂鎧和掛在下面的一把劍。這全套鎧甲,尤其那頭盔和胸甲,都擦得鋥亮,白色的光芒四射,把周圍的地板照得通明。這套光亮的鎧甲不是只作為擺設用的,總督確實曾在許多莊嚴的閱兵式和演武場上穿戴過它,而且在皮廓德①之戰中,穿著它走在團隊的前面威風凜凜,閃閃發光。因為,貝靈漢總督雖是律師出身,而且張口閉口培根、柯克、諾耶和芬奇②,將他們引為同行,但這個新生國家的時勢把貝靈漢總督造就成一名軍人,當然同時也是一名政治家和統治者。
"是的,在家,"那奴僕一邊回答,一邊睜大眼睛瞪著那紅字,因為他剛來這個地方,所以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那個標記呢!
珠兒一眼看見玫瑰花就嚷著要摘一朵紅玫瑰,說什麼也不聽勸阻。
"過來,珠兒,"她一邊說,一邊把她拉開。"過來瞧這漂亮的花園。說不定,我們在那裡可以看見許多花;比我們在樹林里看到的花還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