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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小精靈和牧師

八、小精靈和牧師

"我是媽媽的孩子,"那個鮮紅的幻象回答道,"我叫珠兒!"
"請你替我向他道歉,謝謝啦!"海絲特回答道,面帶勝利的微笑。
那個年輕牧師看到這種情形,立刻走上前來,面色蒼白,一隻手捂在心口上--每當他獨特的神經發作時,他就會做出這個習慣的動作。他此時的樣子,比起我們在海絲特示眾受辱那場景中看到時更疲憊,更憔悴。
"珠兒,"他十分嚴肅地說,"你一定要好好接受教育,這樣,到時候,你才能在你胸前戴上珍貴的珠寶。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孩子,是誰造出了你?"
如果我們設想,西賓斯太太和海絲特·白蘭之間的這次會面,並非是一則寓言,而是確有其事的話,那麼,年輕牧師反對拆散一個墮落的母親和因她一時的脆弱而誕生的女兒的論點,就已經得到了證明:這孩子早在此時已把她母親從撒旦的陷阱中拯救了出來。
"而且,我看我這位年輕兄弟的話含義還挺深呢,"威爾遜牧師先生補充說。"尊敬的貝靈漢先生,你怎麼看?他替這個可憐的婦女不是申辯得挺有道理嗎?"
貝靈漢總督跨過落地窗門,走進大廳,三個客人跟隨在他的身後。
走在客人前面的總督登上一兩級台階,打開大廳的窗門,發現小珠兒就在他跟前,而窗帘的陰影恰好罩在海絲特·白蘭的身上,遮住了她部分的身形。
②據《新約·馬太福音》赫洛提王慶壽,以施禮者約翰之頭盛于盤中,賞給舞姬莎樂美。
這種狂野而奇特的懇求表明,海絲特·白蘭已經被逼得快要發瘋了。
"上帝給了我這個孩子,"她叫道。"他把她交給我為了補償你們從我手中奪去的一切。她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痛苦!是珠兒使我活著!也是珠兒叫我受懲罰!你們看見沒有?她就是紅字,只是她討人喜愛,並具有千萬倍的力量來贖償我的罪孽!你們不能把她奪去!我寧願先死!"
在總督和威爾遜先生的背後,另外有兩個客人:一個是阿瑟·丁梅斯代爾牧師,也許讀者還記得他在海絲特·白蘭示眾的場面中曾匆匆地扮演了一個勉為其難的角色;另一個便是那個與他影形不離的同伴老羅傑斯·齊靈渥斯,他在城裡已定居了兩三年了。這位博學的學者既是那個年輕牧師的朋友,也是他的醫生,因為年輕牧師近年來由於在教會事務上嘔心瀝血,勞累過度,健康嚴重受損請老學者當他的醫生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我的朋友,你說的話至誠至愛得有點出奇。"老羅傑·齊靈渥斯說道,對他莞爾一笑。
那年輕牧師說完話之後,便往後退了幾步,離開那一伙人,站到窗邊,把半個臉隱藏在厚厚窗帘的褶皺中;此時陽光把他的身影照在地板上,從影子中可看出因剛才激烈的申辯身體在微九*九*藏*書微顫動。珠兒,這個狂野輕飄的小精靈,躡手躡腳地溜到他身邊,用自己的雙手握住他的一隻大手,把自己的面頰貼在上面;那輕撫是多麼的溫柔,多麼的從容,使得在一旁看著的海絲特不禁問她自己:"那是我的珠兒嗎?"然而她明白,在孩子的心中藏著愛,儘管那愛大多是以激越的感情表現出來的;自從她出生以來恐怕還沒有第二次像現在這樣溫情脈脈。對於那個牧師呢--除了求之已久的女性的關懷體貼之外,再沒有比這種孩子氣的鍾情更甜美的了。由於這種愛是發自精神的本能,因此它似乎是在暗示,我們身上確實存在一些值得愛的東西--此時他環顧四周,將手放在孩子的頭上,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小珠兒的那種不同尋常的情緒到此結束;她放聲大笑,往大廳另一頭跑去,她蹦跳得如此輕盈,以致老威爾遜先生不禁要問她的腳尖是否碰著地。
"我請你把話說明白些!"
"上帝把這孩子交給我撫養,"海絲特·白蘭重複說,嗓門大得幾乎等於嘶叫了。"我絕不會放棄她的!"說到這裏,一陣突然的衝動襲來,她轉身面對年輕牧師丁梅斯代爾先生。在這一刻之前,她從未正眼看過他。"你來替我講話!"她叫道。"你從前是我的教長,負責過我的靈魂,比這些人更了解我。我不願意失去這個孩子!替我說句話吧!
"一個怪孩子!"老齊靈渥斯說。"很容易在她身上看到她母親的成分。諸位,請你們想一想,通過分析孩子的天性,並根據其形態和氣質來猜測誰是她的父親,這樣做是不是超出了哲學家研究的範疇?"
老羅傑·齊靈渥斯,在年輕牧師的耳邊說了幾句。海絲特·白蘭瞧了一眼這個通權達變的人。即令當時,她的命運懸而未決,心神不定,她還是看出他的相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自從她和他熟識以來,他變得益發醜惡了。黑色的皮膚似乎變得益發灰暗,他的身軀益發畸形。她和他的眼睛只接觸了一瞬間,然後立即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正在進行的談話上。"太可怕了!"總督失聲驚叫起來,緩慢地從珠兒的回答帶來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一個三歲的孩子,竟說不出誰造她出來的!
"這是什麼啊?"貝靈漢總督說,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紅彤彤的小人兒。"老實說,自從我受老國王詹姆斯恩寵,萬幸被召去參加宮廷假面舞會,風風火火過了那陣子以來,我從沒有見到這樣的小人兒了!當年每逢節假日,總會有這麼一大群小精靈;我們把他們叫作節慶老爺①的孩子。可現在這樣的一位客人怎麼進到我的客廳來了呢?"
不管是由於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還是其他什麼原九-九-藏-書因,他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的深處,隱藏著無限的煩惱和憂鬱的痛苦。
"哎,真的!"威爾遜老先生叫道。"長著這麼鮮紅羽毛的小鳥是什麼鳥呢?我想在陽光穿過五彩繽紛的窗戶,在地板上投射出金黃和鮮紅的形象時,我看到過這樣的小人兒。不過,那是在故鄉老家啊!請問①指詹姆斯一世,斯圖亞特王朝的國王,一五六七年起為蘇格蘭王,一六○三年繼伊麗莎白女王統治英國。
毫無疑問,她對自己的靈魂,現下的墮落以及未來的命運一無所知。諸位先生,我認為我們毋需再問了。"
"你真的這麼說嗎?"總督喊叫道。"不,我們早可以作出判斷這樣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定是個緋衣婦,典型的巴比倫盪|婦①!不過,倒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就把這件事處理了吧!"
①據《新約·啟示錄》,巴比倫的賣淫|婦身穿紫紅色衣服,故稱緋衣婦。
"珍珠!還不如叫紅寶石,或者紅珊瑚!從你的顏色看,至少叫紅玫瑰!"老牧師邊應答,邊伸出一隻手想拍拍小珠兒的面頰,但是沒有拍上。"那你的媽媽在哪裡?啊!我明白了,"他補充道,然後轉過身來,對貝靈漢總督低聲說,"這就是我們一起談論過的小孩,瞧這兒,那個不幸的女人,海絲特·白蘭,就是她母親!"
"我可憐的女人,"那個並非無仁慈之心的老牧師說道,"這孩子會受到很好的照料!--遠比你能做的要強得多!"
"海絲特·白蘭,"他說道,生來嚴厲峻冷的目光盯住這個佩戴紅字的人,"最近,關於你的問題議論不少。有一點我們已經作過慎重的討論,那就是我們這些有職有權有影響的人是否能把一個不朽的靈魂,比如說那邊的那個孩子,託付給一個失足跌倒,落入人間深淵的人去培育教導,而心安理得,無所作為?你說呢!孩子的母親!想一想吧,要是把她從你身邊帶走,讓她衣著莊嚴樸素,嚴格管教,懂得天上人間的真諦,那不是對這小孩的眼前和將來都有好處嗎?在這方面你又能為孩子做些什麼呢?"
珠兒此時已經懂得是誰造出了她,因為海絲特·白蘭是一個虔誠教徒家的女兒,在她跟珠兒談過天父之後不久,就開始向她灌輸那些真理,那些思想遠未成熟的孩子也會感興趣的真理。因此,珠兒雖入世僅三年,卻已懂得不少事情,完全能夠經得起《新英格蘭初階》或《西敏寺教理問答手冊》①初階的測驗,儘管連這兩部名著的樣子都沒有見過。孩子們都或多或少有股倔犟勁,而小珠兒本來就甚於別的兒童十多倍,如今,在這個最不合時宜的時刻,她卻使起犟性子,不是閉口不語,就是給逼得說岔了。小孩把手指放在嘴裏,一再不客氣地拒絕回答善良的威九_九_藏_書爾遜先生提出的問題,最後乾脆說她不是造出來的,是她母親從長在牢門旁邊的野玫瑰叢里摘下來的。
你了解我,你具有這些人所缺乏的同情心!你了解我心裏想的是什麼,也了解一個母親的權利是什麼,尤其當一個母親只有那個孩子和紅字時,對這些權利的渴望又是多麼的強烈!請你關心一下吧!我絕不能失去這個孩子!關心一下吧!"
"我們會慎重決定的,"貝靈漢說,"而且也會慎重從事。善良的威爾遜先生,我請你考察一下這個珠兒--既然那是她的名字--看看她有沒有像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應具有的基督教徒的教養。"
"她說的話有道理,"年輕的牧師開口說,嗓音甜美,微微發顫,但是強勁有力,餘音在大廳中回蕩,連掛在牆上的空鎧甲也震得發出共鳴。"海絲特說的話確有道理,她迸發的情感也是合情合理的!上帝給了她那個孩子,同時也就賦予了她了解孩子天性和要求的本能--這孩子的天性和要求看起來又與眾不同--而母親的這種本能是其他人不可能有的。再者,在這個母親和這個孩子的關係中難道就沒有一種令人敬畏的神聖的品質嗎?"
貝靈漢總督身穿一件寬鬆的長袍,頭戴一頂便帽,一身上了年紀的紳士居家獨處時常見的裝束。他走在最前面,邊走邊指划,好像是在炫耀他的家業,高談他的宏偉藍圖。他的灰白鬍子下面,圍著詹姆斯國王①統治時期的老式寬大皺領,因而他的腦袋看上去有點像放在托盤上的受洗禮者約翰②的頭顱。他的相貌這麼刻板嚴厲,加之垂暮之年,鶴髮雞皮,由此給人的印象跟他竭盡全力營造的世俗享樂的環境與設施很不相稱。
"這個小東西,我敢說,肯定有巫術附體,"他對丁梅斯代爾說,"她根本用不著老女巫的笤帚就能飛行①!"
這件事就此圓滿地解決了,海絲特·白蘭帶著珠兒離開了宅郟在他們走下台階時,據說有一間房間的格子窗打開來了,貝靈漢總督的脾氣古怪的姐姐西賓斯太太把頭探出來,伸到陽光下。也就是她,幾年之後,作為巫婆被處決了。
"就是那麼一回事,"牧師接著說,"因為,要是我們不這樣來看待這件事,豈不是等於說,創造一切肉體的天父輕易地承認了一次罪過,也不是對褻瀆的淫穢和神聖的愛情不加區別嗎?父親的罪孽和母親的恥辱產生的這個孩子,同樣是來自上帝之手,而上帝正是千方百計地要感化她母親的心,因此她才這麼誠摯地,痛心疾首地苦苦哀求賜予她養育孩子的權利。這就是說她在祈求幸福,祈求她生命中唯一的幸福!毫無疑問,正如這位母親給我們說的那樣,她也在祈求報應,祈求痛苦的折磨,讓人在許多意想不到的時刻感受到的那種痛苦的折磨;她在祈求劇痛,那種針扎似的劇痛,在不九_九_藏_書安的歡樂中反覆出現的劇痛。她不是已經在這個可憐孩子的衣著上表達了這種思想嗎?難道這身衣服還不夠強有力地提醒我們那個燙進她胸口的紅色符號嗎?"
"說得好!"善良的威爾遜先生喊道。"我本來怕這個女人只是拿孩子當幌子,再沒有別的好念頭呢。"
"我可以教小珠兒學會我從這裏學到的東西!"海絲特·白蘭回答道,同時把手指放到那個紅色標記上。
①英國十五和十六世紀時聖誕節等狂歡活動的主持人。
海絲特一把抓住珠兒,猛力地把她拽進自己的懷裡,帶著幾乎一臉兇狠的表情怒視那個老清教徒長官。她已經被這個世界所拋棄,孑然一身,唯有這一件珍寶使她寸心不死,藉以為命,她感到她擁有不可剝奪的權利與這個世界抗爭,並準備誓死保衛她的這些權利。
"確實說得有道理,"那長官回答道,"而且還引證了這麼些論據,我們就暫把這個問題擱一下吧,至少,在這個婦女沒有傳出別的醜聞之前,就這樣吧。不過,我們還得注意,還得勞駕你或者丁梅斯代爾牧師對這孩子定期進行《教理問答手冊》的測驗。另外,適當時候,十戶聯保委員①要關照她去上學和做禮拜。"
"喂,喂!"她喊道,她那不祥的外貌像是給這座欣欣向榮的住宅蒙上了一層陰影。"你今晚能跟我們一起去嗎?樹林里要舉行一次聯歡會。我已經答應了那個黑男人,說海絲特·白蘭會來參加的。"
你,小傢伙,你是誰呀?你母親為啥把你打扮成這個稀奇古怪的模樣?
①此兩書為宣傳基督教教義的啟蒙讀物。
①據傳女巫施展巫術,能騎在笤帚柄上飛行。
"我得呆在家裡,照看我的小珠兒。要是他們把她從我手裡奪走,我會心甘情願跟你一塊到森林里去,在黑男人的名冊上籤上我的名字,而且還要用我自己的鮮血簽呢!"
"噢,並非如此!並非如此!"丁梅斯代爾先生繼續說道。"請相信我,她承認孩子的生命是上帝創造的神聖奇迹,而且也許她也感到--我想這是千真萬確的--上帝賜給她這個孩子的意圖首先是要救活她母親的靈魂,防止她進一步跌入黑暗的罪惡的深淵,要不然撒旦他們就會設法把她推進那個深淵。因此,給這個可憐的,而又罪孽深重的女人留下一個永生的嬰孩,一個能夠帶來永恆歡樂和悲傷的生命,交給她照顧,是大有好處的。讓她來培養孩子成為一個正直的人,讓孩子時時刻刻提醒她自己的墮落;但同時又教育她,告訴她--正如造物主許下的神聖保證那樣:假如她能把孩子帶上天國,那麼孩子也會把她的母親帶到那裡!這一切都是對她大有好處的。就這一點而言,那個犯罪的母親要比那個有罪的父親幸福些。所以,為了海絲特·白蘭,也同樣九九藏書為了這個可憐的孩子的緣故,我們還是不要管她們,讓天意對她們作出安排吧!"
我們嚴肅的先祖們,雖然習慣於這麼想,也這麼說,人類的生存不過是一場艱苦的戰鬥,並且要心甘情願地為了恪守義務隨時準備犧牲財富與生命,但是如果認為他們因事關良心而會拒絕唾手可得的享受,乃至奢華,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譬如,那位可尊敬的牧師約翰·威爾遜,就從來沒有宣講過這一信條。此時他正站在貝靈漢總督的身後,捋著他雪白的鬍鬚在談論,說梨和桃很可以生長在新英格蘭的氣候里,紫葡萄也可能勉強在向陽一面的牆上蔓生滋長。這位在英國教會富裕的懷抱里長大的老牧師,早已對一切優良和舒適的物品具有合法的嗜好;雖然在佈道壇上他顯得多麼嚴肅,或在大庭廣眾間懲辦如海絲特·白蘭那樣的罪孽時多麼聲色俱厲,但是他平日待人接物還是很仁慈寬厚,因而深得民心,他贏得的愛戴之情遠遠超過他同時代的其他神職人員。
①教區官員。
"女人哪,那可是你的恥辱牌啊!"那位嚴厲的官員答道。"正因為那個字母表示的污點,我們才要把你的孩子交給別人。"
這種奇思狂想大概是因為珠兒這時站在窗邊,離開總督園裡的紅玫瑰很近,加之想起了她來這兒的路上經過牢門旁的玫瑰叢,由此受到啟發而產生的。
你是基督徒的孩子嗎--呃?你回答教理問答嗎?也許,你就是那種調皮的小妖精或小仙女吧?我們一直以為,他們跟羅馬天主教的其他遺物,全都留在快樂的老英格蘭了呢!"
"我們下次在那裡見吧!"那個巫婆皺了皺眉頭,說罷把頭縮了回去。
"不過,"那個母親的臉色益發蒼白了,然而鎮靜地說道,"這塊牌子已經教會了我--它每日每時都在教育我,此時此刻也正在教育我。我要接受教訓,讓我的孩子從中得到啟發,變得更聰明,更美好,儘管它們對我本人沒有多少好處。"
"不行。在這樣一個問題上,用非宗教的哲學來尋根探源是罪過的,"威爾遜先生說。"還是通過齋戒和祈禱來解決吧!也許更好的辦法是留著這個奧秘不去管它,讓天意自然而然地泄露好了。這樣,每一個善良的男基督徒都有權利向這個可憐的棄兒表示一份父愛。"
老牧師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后,想把珠兒拉到他的膝間。但那個孩子除去她母親外,不習慣別人觸碰她或作出其它親熱的表現,立即穿過敞開的窗門,逃了出去,站到最高一級的台階上,像一隻羽毛斑斕的熱帶鳥兒,準備飛上天空。威爾遜先生對於這個突發的舉動大為吃驚,因為他是一個慈祥的老爺爺式的人物,通常深受孩子們的喜愛--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他的檢查。
"哦!這是怎麼回事,善良的丁梅斯代爾先生?"總督打斷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