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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牧師夜遊

十二、牧師夜遊

"謝謝你,我的好朋友,"牧師莊重地說道,心裏卻暗自吃了一驚,因為他的記憶力竟是那麼混亂,他幾乎把昨夜的事情當作幻象了。"是的,看起來真是我的手套!"
"說實在的,"羅傑·齊靈渥斯回答道,"我一點不知道這事。我大半夜都守在尊敬的溫斯洛普總督的床邊,用我那一點點醫術儘力為他減輕痛苦。他,已經返回美好的世界去了,同時,我,也正往家裡走,就在此時天上閃出那道奇怪的光。跟我走吧,牧師大人,求求你啦;不然的話,明天安息日你就沒法盡職盡責了。哎呀,瞧瞧,你看這些書本是多麼傷人的腦筋!這些書啊,這些書啊!我的好先生,你要少讀一點書,找點什麼東西消遣;否則,這夜遊症在你身上會越演越烈的。"
"你要說什麼啊,孩子?"丁梅斯代爾先生問道。
"完了!"牧師用雙手捂住嘴,喃喃說道。"全城的人都會被驚醒,匆匆趕來,在這裏發現我!"
"這是,"那個教堂工役說,"今天早晨在罪人示眾的刑台上找到的。我相信準是撒旦把它丟在那裡,有意中傷您牧師大人,跟您開一次胡鬧的玩笑。不過,說實在的,惡魔就是那樣子,總也改不了,又蠢又瞎。純潔的手是無須戴上手套的!"
"可你敢答應我嗎?"珠兒問道,"明天中午你會拉住我和我媽媽的手嗎?"
"是的,我是海絲特·白蘭!"她應答道,聲音因驚訝而打顫。這時牧師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她正從人行道上向這邊走來。"正是我,還有我的小珠兒。"
"尊貴的先生,"醫生插話了,這時他已經走到平台的腳下。"虔誠的丁梅斯代爾牧師,果真是你嗎?哎喲,喲,沒錯,真是你!我們讀書人,埋頭在書本里,確實需要人好好照顧!我們醒著時做夢,睡夢中走路,來吧,好好先生,我親愛的朋友,我請求你,讓我帶你回家吧!"
那是五月初的一個朦朧的夜晚。黑沉沉的雲幕籠罩著從天頂直到地平線的整個天空。假如現在能夠把當年圍觀海絲特·白蘭當眾受辱的人群重新召集起來的話,那麼,他們也無法在這昏暗的午夜裡辨認出台上人的面孔,甚至難以分清人形的輪廓。不過,這時全城鎮的人都在酣睡,因此沒有被人發現的危險。只要牧師願意,他可以一直站在那裡直到旭日映紅東方。除了陰濕寒冷的夜風會侵襲他的肌體,風濕症會僵化他的關節,粘膜炎和咳嗽會哽塞他的喉嚨之外,別無其它危險了。但即使真的染上這些病症,也無非是讓明天希望參加祈禱和聽佈道的人群感到失望而已。除了那個始終保持警覺,看到過他在密室中用血淋淋的鞭子抽打自己的人之外,沒有誰的眼睛會看到他。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到這裏來呢?難道只是對懺悔的嘲弄?這確定是一種嘲弄,但是在這種嘲弄中他自己的靈魂卻受到了玩弄!這種嘲弄,天使看見了也會為之羞慚臉紅,暗暗流淚;惡魔也會額手稱慶,咧嘴獰笑!他是被那追逐得他無地自容的"悔恨"驅趕到這裏來的,而這&qread.99csw•comuot;悔恨"的胞妹與密友則是"懦怯"。每當"悔恨"的衝動逼迫他走到坦白的邊緣時,"懦怯"就一定會用顫抖的雙手把他拖回去。可憐的不幸的人啊!像他這樣一個柔弱的人怎能承受起罪惡的重負?罪惡是給神經堅如鋼鐵的人準備的,他們可以自行選擇:不是默默忍受,便是在逼得忍無可忍時,使盡他們全身兇猛蠻狠的力氣,孤注一擲,以求一逞。這個身體孱弱而精神敏感的人二者都做不到,卻又彷徨徘徊於二者之間,時而這,時而那,終將把犯下天理不容的罪孽的痛苦與徒勞無益的悔恨糾纏在一起,結成死結。
但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這聲尖叫在他自己受驚的耳朵里的迴響,也許遠遠超過它的實際力量。城裡的人並沒有給鬧醒,或者,即使是給鬧醒了,但是睡得昏昏沉沉的人把這喊聲誤以為是驚夢中的呼喊,或者是巫婆的鬧聲--在那個時期,當巫婆隨著惡魔飛過天際時,在移民聚居區或孤家村舍上空時常可聽到她們的聲音。牧師沒有聽到騷動的跡象,便睜大雙眼,向四周望了望。在稍遠的另一條街上,在貝靈漢總督宅邸的一個內室的窗口,他看到了這個老長官的身形,手裡提著一盞燈,頭上戴著白色的睡帽,身上裹著長長的白色睡袍。他看上去活像一個從墳墓里鑽出來的鬼魂。顯然剛才的叫聲驚醒了他。再者,在這同一座房子的另一個窗口,出現了總督的姐姐,西賓斯老太太,她手裡也拿著一盞燈,儘管隔得很遠,卻仍能看出她臉上那副慍怒不滿的表情。她把腦袋探出窗框,不安地朝天空仰望。無疑,這個令人敬畏的老巫婆聽到了丁梅斯代爾的叫喊聲,並把這喊聲及其無數的回聲和反響,解釋成惡魔與夢魔的喧囂,大家都知道她常同他們一起在林中漫遊活動。
"那個人是誰,海絲特?"丁梅斯代爾先生感到一陣恐怖,喘著氣問道。"我見到他就發抖!你認識那個人嗎?我恨他,海絲特!"
"我一直守護在一個死者的床邊,"海絲特·白蘭回答道。"是在溫斯洛普總督的床邊,給他量了袍子的尺寸,現在我正往家走。"
珠兒又笑了。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牧師說。
"那麼,孩子,你快說吧!"牧師說道,彎下身子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快快說!--你盡量小聲悄悄地對我說吧。"
她牽著小珠兒的手默默地登上台階,站在平台上。牧師摸到孩子的另一隻手,握住它。在他這樣做的一瞬間,似乎有一股不同於他自己生命的新生命的潮水洶湧而來,像一股急流直衝他的心房,注入他的血管流遍全身,彷彿母女倆正把她們生命的溫暖傳送給他幾乎麻木的軀體,三個人形成了一條通電的鏈條。
"你沒有膽量!--你不誠實!"孩子回答道。"你不願意答應明天中午拉著我和媽媽的手!"
"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吧。"丁梅斯代爾先生說。
"你從哪裡來,海絲特?"牧師問道。"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告訴你,我見九_九_藏_書到他便心寒,渾身發抖,"牧師再次喃喃自語。
在小珠兒的眼神里含有邪氣;在她仰望牧師的時候,她的臉上露出一種頑皮的微笑,這種笑使她的表情常常顯得很精靈乖巧。她從牧師手裡把小手掙脫出來,指著對面的街道,但此時牧師卻雙手緊捂自己的胸口,眼睛直直地望著蒼穹。
"沒有,"牧師答道,"我沒聽說這件事。"
丁梅斯代爾先生可以說是在夢幻的陰影中行走,也可以說實際上在夢遊症的影響下行走。他走到了幾年前海絲特·白蘭第一次示眾受辱的地方。那同一座平台或者叫刑台,依然矗立在議事廳的陽台下,只是經過了悠長的七個年頭,飽受風吹日晒雨淋,已變得污黑頹敗,而且在這期間,又有許多犯人登台示眾,給踩損使舊了。牧師一步步走上台階。
威爾遜牧師大人走過刑台,他一手用黑色寬袖法衣緊緊裹住身子,另一隻手把燈籠舉到胸前,此時此刻丁梅斯代爾牧師幾乎禁不住要開口說:"晚上好,可敬的威爾遜神父!我請求你上這兒來,跟我一起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再待一會兒,我的孩子!"他說。
"你願意明天中午,跟我和媽媽站在這裏嗎?"小珠兒問。
珠兒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聽起來倒真像說話,其實只是兒童們在一起玩耍時發出的逗樂的聲音。不管怎樣,即令這聲音中包含著有關老羅傑·齊靈渥斯的秘密消息,那也是博學的牧師難以理解的,反而增加了他心中的疑惑。於是,那小精靈般的孩子大聲笑了。
"那什麼時候呢?"孩子一個勁的追問。
"珠兒!小珠兒!"他稍停片刻后叫道;然後,他壓低了嗓音說,"海絲特!海絲特·白蘭!是你在那裡嗎?"
"他是誰?他是誰?你不能幫我一下嗎?我對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懼。"
天啊!丁梅斯代爾真的說了嗎?有一瞬間,他相信這些話已脫口而出,但是實際上這些話只是在他的想象中說的。可敬的威爾遜神父繼續慢慢地向前走,細心地瞧著他腳下泥濘的道路,根本沒有朝刑台瞥上一眼。在那閃爍不定的燈光漸漸遠去全然消逝時,年輕牧師從襲來的一陣暈眩中發覺,剛才的幾分鐘確實是一場叫人失魂落魄的危機,雖然他竭力用令人凄然的強顏歡笑來寬慰自己。
牧師正被這一荒唐恐怖的情景弄得神思恍惚之時,卻不料有人驀地發出了一陣狂笑,使他大吃一驚。緊接著傳來一陣兒童的輕鬆飄逸的笑聲,這笑聲使他的心為之顫抖--但是他不知道那是由於劇烈的痛苦還是極度的歡樂引起的--他辨認出那是小珠兒的聲音。
老婦人一發現貝靈漢總督的燈光,便立即吹熄了自己手裡的燈,隱身不見了。很可能她已經飛上雲端。牧師再也望不見她的蹤影了。總督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幽黑的夜色,也從窗邊走開了,因為在這樣的漆黑夜色之中,要想看到遠處,無異於他能望穿石磨的磨盤了。
因此,當牧師仰望天頂時,看見一個用暗紅色的光線勾勒成的巨大字母"A"時,我們只能歸咎於他自己的眼睛和心態出了毛玻這倒並不是說,當時根本沒有出現流星,沒有流星燃燒著穿過薄薄的雲靄,但是也決沒有像https://read.99csw.com他罪惡的幻想所賦予的那種形狀,或者至少沒有那麼明確,因為要是有另一個罪人在場,他或許會在其中認出另外一個符號來呢。
他就像一個剛剛從噩夢中驚醒的人一樣,全身麻木,心中懊喪得直打冷顫,就把自己交給醫生,聽憑他領走。
"牧師!"小珠兒悄悄地說。
"既然撒旦決定偷走它,牧師大人您今後就應該不戴手套來對付他,"那教堂老工役獰笑著說。"不過,牧師大人您聽說昨天夜裡人們看見的預兆嗎?--天空上顯現出一個大紅字母A,我們都解釋它代表天使①。因為正好昨天夜裡我們仁慈的溫斯洛普總督成了天使,所以毫無疑問上天認為應該設法通知眾人!"
珠兒笑了,同時想抽出她的手來。但是牧師緊緊地握著它。
在那個年代,凡是流星或者其它比日月的升落不規則的自然現象統統都被解釋為超自然力量發出的啟示,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因此,如果在午夜的天空里,看到一支閃光的長矛,一把亮鋥鋥的利劍,一張大弓,或者一簇箭等這類形象,便認為是印第安人要打仗的預兆。要是天空瀉下一道紅光則被認為要發生瘟疫了。我們簡直不相信從移民初期到革命時期,新英格蘭遇到的重大事件,無論是好是壞,竟然沒有哪一件當地的居民不是事先得到過警告的。它總是通過出現這類性質的某種景象作警告。許多人還不只偶爾一次見到。不過,更多的情況是,這種景象的可信性不過是個別目睹者的心誠所致。他運用他的想象,透過放大,變形和有色的眼鏡來看這種奇迹,從而在他再思考它時,形象勾勒得更清晰了。國家的命運居然可在無垠的天空中用這些可怕的符號揭示出來,這個想法實在太了不起了!對於天意來說,在這麼寬闊的一幅軸卷上,記述一個民族的命運,恐怕也不能算太大。我們的祖先十分喜好這種信仰,因為那表示出他們還處在幼年時期的共和國正受著上天特別的垂青和嚴格的監護。但是如果某一個人在同樣廣闊的卷面上看到一個啟示,它只是針對他一個人,那麼我們該怎麼說呢!在這種情況下,即一個人由於長期和強烈的隱痛而備受自我反省的煎熬,他把自我擴展到整個大自然,以致把蒼天看作只是適於他書寫歷史和命運的一張大紙時,那麼我們認為這種"啟示"不過是他神經極度混亂的一個癥狀而已。
①英語"天使"一詞為"Angel",其第一個字母為A。
"上這兒來,海絲特,你和小珠兒一塊過來,"丁梅斯代爾牧師大人說道。"你們母女倆從前已經在這兒站過了,可是我當時沒有和你站在一起。再上來一次,我們三個人站在一起!"
"最後審判日,"牧師低聲說道--說來奇怪,那是一種職業習慣,一種以傳播真理為己任的職業感驅使他對孩子作出這樣的回答。"到了那一天,你媽媽,你,還有我都將站在審判席前。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光天化日之下是看不到我們站在一起的!"
牧師變得比較平靜了些。不過,他的目光很快碰上了一道微弱的閃光,開始在遠處,慢慢從街的那一端由遠及近。它投射出的微光,讓人可辨認出這裡是一根燈柱,那裡read•99csw•com是一道花園籬笆;這裡是一扇格子窗的玻璃,那裡是一個唧筒,水槽里還灌滿了水;這裏又是一扇拱形的櫟木門,上面還配有一個鐵的門扣,下面放著一段粗大的圓木當作門階。丁梅斯代爾牧師大人對這一切細節都留意觀察,儘管他堅信自己的末日隨著他聽到的腳步聲在悄悄地臨近,同時,他也知道再過一會兒待那盞燈籠里的燈光照到他自己身上時,便要把他長期隱藏的秘密暴露出來。當燈光越來越接近時,他看到在那光圈裡的人正是他的牧師兄弟--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威爾遜牧師大人;他正如丁梅斯代爾先生猜測的那樣,他定是在某個彌留者的病榻邊做完祈禱歸來。事實果真如此。這位好心的老牧師剛從溫斯洛普總督的停屍房中回來,那位大人就在那個時辰里由塵世升入了天國。此時,老牧師像古代的聖者似的,周圍罩著一圈光環,使他在這邪惡的黑夜中熠熠發光--這光輝彷彿是已故的總督把自己的榮光遺贈給了他,又彷彿是在老牧師仰望那凱旋的朝聖者跨進天府的大門時,他把遙遠的天府光華吸到了自己身上--總之,此時仁慈的老牧師正手提燈籠,藉著燈光走回家去!也正是這盞燈籠的微光,觸發了丁梅斯代爾先生上述的種種遐想,他不禁莞爾而笑--不,他幾乎對那些想法放聲大笑--然後他又懷疑自己是否瘋了。
在那一瞬間,還有一個特殊的情況可以表明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心理狀態。在仰望天頂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清楚地注意到小珠兒用手指著站在離刑台不遠的老羅傑·齊靈渥斯。牧師好像看見了他,用的是他辨認出天空中那神奇字母的同一種目光。流星的亮光,給他的容貌,正如給其它東西一樣,平添了一種新的表情;也可能此時醫生沒有像在他平素那麼小心謹慎,沒有隱藏起他注視他的犧牲品的那種狠毒樣子。真的,如果說那顆流星帶著嚴正警告海絲特·白蘭和牧師末日審判即將來臨的磅礴氣勢照亮了天空,顯示了大地,那麼羅傑·齊靈渥斯對他們來說就可看做是魔王,站在那裡怒目獰笑,前來把他們押走。醫生臉上的表情是這般的生動,而牧師對那表情的感覺又是那麼強烈,因此即令流星殞落,街道與其它東西全都馬上湮滅的時候,那個表情似乎仍留在黑暗裡。
就這樣,當丁梅斯代爾先生站在刑台上進行這場自欺欺人的贖罪表演時,他的心為一個巨大的恐懼所控制,彷彿天地萬物都在注視他裸|露胸膛上的那個紅色印記--它正好在他的心口處。正是在那個地方,他確確實實感到肉體痛苦的毒牙在咬嚙著他,而且為時很久了。他失去了意志力和自制力,高聲尖叫起來。這喊聲在夜空中嘶鳴,在一家又一家的房舍之間震響,在背後的山嶺里回蕩,像是有一夥魔鬼發現這聲音中充滿了不幸和恐怖,便將它當作玩物,拋來拋去嬉戲玩弄。
"明天不行,珠兒,"牧師說,"得換一個時間。"
但是丁梅斯代爾先生的話還沒有說完,烏雲密布的夜空,閃出一道寬闊的亮光。這無疑是一顆流星發出的光,守夜時常會看到這種流星在廣漠的蒼穹中燃成灰燼。它的光是那麼的強烈,把天與地之間的層層密雲,照得通亮。那廣闊無際的蒼穹變得雪亮,猶如一盞巨燈的圓頂。它像白晝一樣清楚地顯露出街道上的熟悉的景色,但是一種不尋常的光照射在熟悉的東西上總會帶給人某種可怕的印象。那些建有突read.99csw.com出樓層和古怪三角頂樓的木屋;那些周圍已發出春草的台階和門檻;那些覆蓋著剛翻出的黑土的園圃,還有那條稍有損壞,甚至在市場區段兩側都長了青苔的車道--這一切都清晰可見,不過都帶有一種奇特的模樣,似乎給予這世上的一切另一種道義的解釋,一種前所未有的解釋。就在那裡站著牧師,他一隻手捂住心口;還有海絲特·白蘭,胸前帶著那個針繡的閃閃發光的紅字;在她旁邊站著小珠兒,她本人就是一個象徵,是把兩個成人連結在一起的紐帶。他們三人站在亮如正午的光輝里,這光既奇特又肅穆,似乎那就是要揭露一切隱秘的光,要把一切相屬的人結合在一起的曙光。
"不,不行,我的小珠兒,"牧師回答道;由於那瞬間注入的精力使他恢復了元氣,那長久以來折磨著他生命的害怕示眾的恐懼又襲上心頭;而且他想到眼前的這種團聚--雖然也有一種奇怪的歡愉,卻也叫他心驚膽顫。"那不行,我的孩子。真的,相信終有一天,我一定跟你,還有你的媽媽,站在一起,只是明天還不成。"
"牧師,"小珠兒說,"我可以告訴你他是什麼人!"
不久,類似的可怕而滑稽的念頭又悄悄地潛入他腦海中的那嚴肅的幻想里來了。由於他不習慣深夜的寒氣,他覺得四肢越來越僵硬,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還能走下刑台的台階。天拂曉后,人們就會發現他在那裡。周圍的居民將開始起床。最早起床的人,走進暗淡的晨曦時,將會看到有一個輪廓模糊的身影高高地站立在恥辱台上,於是他出於驚駭與好奇會發瘋般地去挨家挨戶敲門,召喚人們來看一個死了的罪犯的幽靈--那人肯定是這樣認為的。晨靄中的騷動從一家傳到另一家,隨後,曙光漸漸增亮,老漢們匆匆地爬起床,穿上法蘭絨長袍,主婦們竟顧不上脫掉睡衣。平時衣冠楚楚,見不到頭上一根亂髮的體面人物,此時也會披頭散髮地跑出來,站在眾人面前。老總督貝靈漢會歪戴著詹姆斯王朝時期的環狀皺領,緊鎖眉頭走了出來。西賓斯太太由於夜裡在林中漫遊,裙裾上還掛著小樹枝,而且因一夜未睡,臉色比平時更加難看。好心的威爾遜神父在死者的床邊熬了半夜,正在做關於榮耀的聖徒夢,對於這麼早從夢中給吵醒,窩了一肚子氣。前來的還有丁梅斯代爾教堂中的長老和執事,以及對牧師崇拜之極的少女們,她們各自在潔白無邪的胸中為他建起了神龕,這時因為倉皇混亂都來不及披上頭巾。總之,全鎮人都會手忙腳亂地跨過門檻走出來,圍在刑台旁,仰起他們驚愕惶恐的面孔來探望。他們會隱約地看到那裡站著一個人,額頭上映著東方的紅光,那會是誰呢?除了阿瑟·丁梅斯代爾牧師大人,還能是誰!他這時已經凍得半死,滿臉羞慚地站在海絲特·白蘭曾經示眾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呢?"牧師驚恐地問。
第二天恰好是安息日,他作了一篇佈道,被認為是他宣講過的佈道中最豐富、最有力,也是最充滿神的啟示的一篇。據稱,不止一個人,而是有許許多多人的靈魂領悟到了那次佈道的真諦。他們在內心發誓今後要對丁梅斯代爾先生永遠懷有神聖的感恩之情。但是當他走下講壇的階梯時,那個鬍鬚灰白的教堂司役迎上來,手裡舉著一隻黑手套。牧師一看就認出是他的。
她記起她的誓言,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