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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海絲特的另一面

十三、海絲特的另一面

那個紅字還沒有完成它的職責。
世界以她為敵。孩子的天性中有瑕疵,時時刻刻都在表示她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是她母親目無法紀,隨心所欲的激|情泛濫所致。海絲特時常辛酸地捫心自問,這個可憐的小傢伙降臨人世,究竟是禍還是福?
最後,海絲特·白蘭決心去會見她以前的丈夫,盡一切力量來解救那顯然已掌握在他手裡的犧牲品。沒有多久,機會便來了。有一天下午,在半島上一處荒無人煙的地方,她帶著小珠兒正在散步,看見了那個老醫生。他一隻胳膊上挎著籃子,另一隻手拄著拐杖,正彎著腰緩步而行在地上搜尋他可以配製成藥品的樹根和藥草。
軍人推翻了貴族和帝王,比軍人更勇敢的人則推翻和重新安排了--在理論範圍之內,而非實際上--舊偏見的完整體系,這個體系與舊的原則密切相關,也正是貴族和帝王的真正藏身之地。海絲特·白蘭汲取了這種精神。她採取了一種思想自由的態度,這在當年的大西洋彼岸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但是我們的先民們,要是他們知道這種態度,一定會認為那比紅字烙印所代表的罪惡還要致命。在她那獨處海邊的茅舍里,光顧她的那些思想是不敢進入新英格蘭的其他居家屋舍的。幽靈似的客人要是被看見竟然前去敲叩她的門,那麼就會把開門接待他們的主人看成如同魔鬼一樣危險。
海絲特·白蘭在最近同丁梅斯代爾先生的那次別開生面的會見中,發現了牧師所處的惡劣狀況,大為震驚。他的神經似乎徹底崩潰了。他的精神力量已經衰竭,纖弱不如孩童。雖然他的智能還保持著原有的水平,或者說,也許是疾病使他的智能保持一種病態的亢奮,但他的精神力量已一蹶不振,無可救藥。由於她知道一系列其他人不了解的隱情,她能夠很快地推斷出,丁梅斯代爾先生除了他自己良心的正常活動之外,他的健康和安寧已經受到了一部可怕的機器的干擾,而且這部機器還在運作。由於她知道這個可憐的墮落者原先的情況,所以當他向她--這個被遺棄的女人--求援,要她幫助對付他本能發現的敵人時,她的整個靈魂為之感動,為他向她求救時的那種令人戰慄恐怖所動容。再說,她認為,他有權要她傾力相助。她長期與社會隔絕,已經不習慣用她自己以外的標準來衡量她思想的是非曲直。海絲特看到--或者好像看到--她自己對於牧師有一種責任,而對於其他任何人,乃至整個世read•99csw.com界則並不承擔任何責任。維繫她和其他人類的任何環鏈--花卉的、絲綢的、金銀的或者其他任何物質的--都已經斷裂了。然而他和她之間卻有著共同犯罪的鐵的鎖鏈,不管他還是她都不能打破這一種連結。這連結,如同其他的紐帶一樣,具有隨之而來的義務。
海絲特·白蘭目前所處的地位跟我們早先見到她受辱時的情形,已經不完全一樣了。年復一年,物換星移。珠兒轉眼已七歲了。她母親胸前繡得精妙絕倫,閃閃發光的紅字,早已成為城裡大家熟悉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在公眾之中因某一方面突出而與眾不同,同時,他又不損害與妨礙任何公眾的或個人的利益與方便,他最終會贏得普遍的尊重,海絲特·白蘭的情況正是如此。人性中值得稱道的是,除非膨脹的私心大行其道,愛總比恨要來得容易。恨,若不是原來的敵意不斷受到新的刺|激而阻礙其變化的話,假以時日和耐心,甚至會變成愛。就海絲特·白蘭來說,她既沒受到刺|激,又沒增添煩惱。她從未向公眾提出什麼要求,以補償她所受的苦難,她也不指望公眾的同情。因此,在她被隔離負罪受辱的那些年月里,她生活得純潔無瑕,深得人們對她的好感。現在她在眾人的眼裡,已經再無所失,再無所望,而且似乎也再無心愿希冀得到什麼,她贏得的尊重只可能是對美德的真正尊重,對把可憐的流浪者帶回正道的美德的尊重。
確實,那個涉及到全體女性的同樣令人愁眉不展的問題時常縈繞在她心際:女人甚至包括她們中最幸福的人,其生存果真有價值嗎?至於她個人的生存,她早已斷然否定,已經把它作為定論而置於一邊。樂於思考,雖然可以使女人保持平靜,就如同對男人那樣,但是也使她感到傷心。也許她已經看到了她面臨的任務是毫無指望的。作為第一步,整個社會制度要推翻重新建樹。其次,男人的本性,或者說已經變成本性的、長期沿襲下來的習慣要作徹底的改造,此時婦女才可能取得近乎公平合理的地位。最後,即使排除掉一切其它困難,婦女還必須先進行一番自身的更有力的變革,才能利用這些初步改革的成果。然而到那時,凝聚著女性最真實的生命精髓或許已被消耗殆荊一個女人單憑運用思維能力決無可能解決這些難題。它們是無法解決的,或者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如果女人之心有幸高居一切之上,那麼這些問題就消逝不存了。然https://read.99csw.com而,海絲特·白蘭的心已經不再有規律地健康地搏動,她沒有頭緒地徘徊在黑暗的思想迷宮裡;時而因無法攀越峭壁而轉彎,時而因面臨深淵而折返。環顧四周,儘是荒山野景,凄滄可怖,尋不見一處舒適的家。不時有一種可怕的疑慮極力要佔據她的靈魂,懷疑是否該把珠兒馬上送上天國,自己走向"永恆的裁判"所斷定的未來世界去,才會更好些呢。
這個社區的統治者和明智飽學之士比起普通老百姓在認識海絲特的優良品質的影響方面要慢得多。他們對海絲特所共同持有的偏見,受到理性論辯框架的禁錮要頑固得多,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擺脫它們。然而,日復一日,他們臉上那種乖戾僵硬的皺紋逐漸鬆弛下來,伴隨歲月的流逝,可以說變成一種近乎慈愛的表情。那些身居高位、從而對公共首先負有監護之責的顯要人物,便是這種情況。與此同時,過著居家生活的平常百姓,早已寬恕了海絲特·白蘭因脆弱而犯的過錯。不僅如此,他們還開始不再把那紅字看作是罪過的標誌--她為此已忍受了多麼長久、多麼凄慘的懲罰--而是看作她犯罪後行善積德的標誌。"你看見那個佩戴刺繡徽記的女人嗎?"他們常常對陌生人這麼說。"這是我們的海絲特--我們城裡自己的海絲特,她對窮人那麼好心腸,對病人那麼肯幫忙,對遭難的人那麼關心!"不錯,人性中有一種癖性,喜歡對別人說三道四,數落別人最不光彩的事,這些人也禁不住要把幾年前的那樁醜事悄悄地說一說。不過,事實是講這樣話的人,在他們的心目中,①字母"A"是英語"Adultery"(通姦)的第一個字母,也可作為"Able"(能幹的),"Angel"(天使),"Admirable"(可敬佩的)等的第一個字母,其意取決於解釋者的態度。
某些女人的屬性在她身上已不復存在了,而永葆這些屬性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當一個女人遭遇和長期忍受了一場非同尋常的嚴酷經歷時,女性的性格和形體常常要發生這般劇烈的變化,這是命運使然。
那個字母在其它地方是罪惡的標誌,而在這病房裡卻成了一支燭光。在受難者臨終的痛苦時刻九-九-藏-書,那字母的光輝甚至跨越時間的界限;在現世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而來世的光亮還沒照到死者之前,這光為他指引往何處邁步。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海絲特表現出了她那溫厚的秉性,那是人類溫情的源泉,對任何真正的需求有求必應,即使需求極大,也永不枯竭。她佩帶恥辱標記的胸脯對於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來說卻是一個舒適溫柔的枕頭。她是自我任命的"慈悲姐妹";或者我們可以說,是那掌握人間命運的巨手任命她的。但是在當初無論是世人或她本人都沒有期待她會做出這般的業績。那個字母是她神職的標誌。在她身上可得到那麼多的幫助--如此巨大的能量,如此豐富的同情之心--以致於許多人不肯按本意來解釋那個紅色的字母A了①。他們說,那字母的意義是"能幹",海絲特·白蘭雖為女子,卻多麼堅強!
如果他們執意要同她搭訕,她便把她的手指放在紅字上,側身而過。這也許是驕傲,但是極似謙卑,所以反倒在眾人的心上產生出謙卑之情,感化他人心慈手軟。公眾的脾性是專橫的,當常理上的公道作為一種權利要求過甚時,很可能會遭到拒絕;但是在很多的情況下,完全投其所好懇求寬宏,正如暴君喜歡人們向他們籲請慷慨大度一樣,他們往往給的獎賞反而超出公道。由於社會把海絲特的行為舉止解釋為這種性質的懇求,因此寧願對它早先的犧牲品表現出更加寬厚的姿態,這種姿態比她期望社會賜予的,或者說比她應該得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海絲特·白蘭給人那種冷若冰霜的印象,大多要歸咎於這樣一種情況:她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從情感和情慾轉向思想。她把一根斷裂鏈子的碎片全然拋棄,孤獨地傲立世上--孤獨,就對社會的依賴而言,只有小珠兒要她指導和保護--孤獨,無望恢復她的地位,即使她還沒有鄙夷這種願望。世上的法律對她的思想來說不是法律。當時正處於人類思想剛解放的時代,比起以前的許多世紀,思想更活躍,更開闊。
只有在陰雲籠罩的人家才能找到她。一旦陽光再現,她便不在那裡了。她的身影邁過門檻消失了。這個救苦救難的親人離去了,絕不回眸收受那份應得的感激之情--如果在那些她熱心服侍過的人心中有這份感激之情的話。有時在街上遇到他們,她從來不抬頭來接受他們的致意。
人們也看到,海絲特除去呼吸人人共享的空氣,並靠雙手的九九藏書辛勤勞動為小珠兒和她自己掙得每日的麵包之外,從未提出過要求分享世上的特權,連最卑微的要求都未有過。相反,只要有機會施惠於人,她立即承認她和人類的姐妹之情。對於窮人的每一個要求,她比誰都更樂意拿出她微薄的收入予以滿足,雖然那些狠心腸的窮人對她經常送到門口的食物,或者用她本可給君王刺繡大袍的手指做成的衣服,報以辱罵或反唇相譏。在城裡瘟疫流行的時候,誰也沒有像海絲特那樣忘我工作。真的,每逢災難,無論是社會大眾的還是個人的,這個為社會所擯棄的人總會馬上挺身而出,盡心盡責。她來到因災難而愁雲籠罩的人家,並非作為客人,而是作為理應到來的親人;似乎那個家庭晦暗憂鬱的氣氛成了她有資格跟她的同類進行交往的媒介。她胸前綉著的字母在那裡閃閃發光,它超凡脫俗的光芒帶來了溫馨和安慰。
那紅字具有與修女胸前掛十字架同樣的作用了。這個字母賦予佩戴者一種神聖性,使她在危難中安步如常,處險不驚,即使她落入強盜之手,也會安然無恙。據說,而且有不少人都相信,一個印第安人曾經張弓瞄準那個徽章射箭,飛箭射中了,卻落到了地上,她的皮肉絲毫無損。
但是此時,自從丁梅斯代爾先生夜遊時兩人見了一面以來,她又有了一個新的思考題目,向她提出了一個目標,一個看起來值得為之傾注全力,乃至作出一切犧牲的目標。她已經目睹牧師是在多麼劇烈的痛苦之中掙扎著,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已經停止掙扎了。她看到他已站在發瘋的邊緣,如果說他還沒有跨過邊緣已經瘋了的話。無可懷疑,不管自我悔恨會產生多麼痛苦的效應,那個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又在那蟄刺中注入了致命的毒液。一個秘密的敵人,假裝成朋友與救助者,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而且利用此機會,時刻撥弄丁梅斯代爾先生天性中那個脆弱的彈簧。海絲特不禁自問:是否在她本人一方,在真實、勇氣和忠貞上原先就存在什麼缺陷,致使牧師陷入此等兇險橫生,吉運無望的境地?她唯一能夠為自己辯解的是:當初除了默許羅傑·齊靈渥斯隱姓埋名之外,她再也找不出方法來救牧師,使他免遭比她自己所經歷的更陰暗更可怕的毀滅。在那種動機之下,她作出了自己的抉擇,而如今看來,她所選定的是下策。她決心盡一切可能來彌補自己的錯誤。經過了這許多年艱苦與嚴肅的考驗,她覺得自己堅強多了,自信不像當年那個夜晚自己不足以跟羅傑read.99csw.com·齊靈渥斯較量。當晚他倆在牢房中談話時,她是剛剛背上了罪孽的重負,幾乎被羞辱逼得要發瘋了。自從那時以來,她不斷攀登,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另一方面,那個老人,因為不惜一切來複仇,把自己降低到了與她相近的水平,或許比她還要低的水平了。
令人驚奇的是,那些思想觀點大胆的人,卻時常以十分平靜的態度服從社會的外部規則。他們滿足於思想觀點,並不想付諸於行動,給思想以血肉。海絲特的情況似乎就是這樣。不過,假如小珠兒未曾從精神世界來到她身邊的話,她的情況也許就會大不一樣了。她也許會與安妮·哈欽遜攜手共創一個教派,名垂青史。她也許會在自己的某一時期成為一名女先知。她也許會--並非不可能--因企圖推翻清教徒制度的基礎,而被當時嚴厲的審判官判處死刑。但她把一個母親的熱情全都宣洩在教育孩子身上,上天把這個女孩子託付給海絲特,就是要她保護女性的幼芽和蓓蕾,在無數的困難中撫育她,培育她。一切都與她作對。
如果她只有柔情,她就會死去。如果她倖存下來,那種柔情不是從她身上給壓擠出去,就是深深地碾進她的內心,永遠不再顯露,兩者外表的樣子是相同的,只是後者在理論上更切合實際。她,以前是一個女人,現在不是了,但是隨時隨刻她還可以再變成一個女人,只要有促成這種轉變的魔法來點化一下。至於海絲特·白蘭是否以後會受到這種點化,得到這種轉變,我們將拭目以待。
那個象徵物,或者可以說由它表明的社會地位,在海絲特·白蘭本人的心靈上,產生了強烈而奇特的影響。她性格中一切輕柔優美的枝葉,都已被這個烙鐵般火紅的印記燒得枯萎,脫落精光,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粗糙的輪廓,如果說她還有朋友和夥伴的話,那麼這個模樣早就叫人退避三舍了。就連她人品上的魅力也經歷了類似的變化。這可能部分要歸因於她著裝故作嚴肅古板,部分是因為她舉止不動聲色。她髮式的變化也令人遺憾,她濃濃的秀髮不是給剪短,就是完全藏在帽子里,從沒有一束光亮的頭髮顯露在陽光中。除去這些原因之外,再加上其它一些因素,在海絲特的臉孔上看來已不再有任何可以讓"愛情"駐足之處;海絲特的身材雖然端莊勻稱如雕像一般,但也不再有任何可以讓"情慾"急切投入其懷抱之處;海絲特的酥|胸,再也沒有可讓"愛慕"安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