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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一片陽光

十八、一片陽光

不過,真情大概是這樣:森林母親和她滋養撫育的那些野生的東西,全都在這個人類孩子的身上辨認出一脈相承的野性。
阿瑟·丁梅斯代爾凝視著海絲特的面孔,他的神情中確實閃爍著希望和喜悅,但也摻雜著畏懼,一種對她敢作敢為氣概的驚恐。她把他含糊其詞,不敢說出來的話,都說了出來。
這是大自然對這兩個人精神的祝福和同情。那是個荒蠻的、異端的、原始森林的大自然,一個沒有屈服於人類法律的,也沒有被高雅的真理照射過的大自然。愛情,無論是新生的抑或是從昏死般沉睡中喚醒的愛情,必定要產生陽光,使內心充滿光輝,滿溢而出,灑向人間。如果說森林現在仍然陰暗如故,那麼在海絲特的眼裡是光明的,在阿瑟·丁梅斯代爾的眼裡也是光明的!
在另一方面,牧師卻從來沒有一種經歷,促使他跨越雷池一步,違犯眾人接受的法規;雖然他有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可怕地違犯了最神聖的一條法規,但是,那是感情衝動造成的罪孽,並非出於對抗原則,亦非故意而為。從那個不幸的時刻起,他一直以病態的熱情,小心翼翼地監護著自己。他監護的不是他自己的行動--因為這是很容易調整的--而是他自己的一絲一縷的情感以及每一個念頭。他當初身為牧師站在社會制度的前列,因此他更受著社會戒規、原則甚至偏見的束縛。身為牧師,他神職的品位必然要約束他。作為一個曾經犯過罪的人,又作為一個傷口未愈,疼痛猶在,神經不時受到刺|激而且良心未泯的人,他或許會認為,現在的他在德行方面比從未犯過任何罪孽之前的他要更成熟更可靠。
一瞬間,天空射出萬道霞光,猶如蒼天綻開了笑臉,向陰暗的森林,瀉下一片陽光,使每一張綠葉欣欣向榮,枯黃的落葉變得金光燦燦,連灰暗肅穆的樹榦也閃出亮光。原先投下陰影的東西,現在也都在閃閃發光。
"唉,那真叫人傷心!&qu九九藏書ot;孩子母親說道,"但是她會疼愛你的,你也會疼愛她的。她就在附近,我來叫她!珠兒!珠兒!"
海絲特扔掉了那個恥辱的標記之後,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她的精神擺脫了恥辱和苦悶的重壓。啊,極度的輕鬆!在她感受到自由之前,她一直不知道這個紅字有多重啊!接著,她又一次受到衝動,摘下了那頂表示習俗的束髮帽,又黑又密的秀髮立刻飄灑在肩上,綠雲擾擾,光影相映,為她的容顏平添了幾分溫柔的嫵媚。彷彿從女性內心湧現出來的一種燦爛溫柔的微笑,在她的嘴邊嬉戲,並通過她的眼波射向四方。一片紅暈在她長久以來一直蒼白的臉頰上燃燒。她的女性美、她的青春,以及她的綽約丰姿全都回來了,從那人們稱之為"一去不復返"的過去回來了。與之俱來的還有少女時期的憧憬和從未感受過的歡樂。它們凝聚在一起,出現在此時此刻的一個奇妙的環流之中。天地間的陰霾彷彿只是從這兩個凡人心中散發出來的煙氣,與他們的憂愁一起煙消雲散。
"你認為孩子會高興認識我嗎?"牧師有點不安地問道,"我好久以來一直躲著孩子們,因為他們常常對我表現出一種不信任--一種畏畏縮縮不願跟我親近的態度。我甚至有點怕小珠兒!"
"我們不要往後看,"海絲特回答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們何必對它戀戀不捨?瞧!我要把過去,連同這個標記,統統毀掉,就像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在她母親和牧師坐著談話的時候,珠兒並不感到時光過得厭倦難挨。這座巨大的黑森林,雖然對於那些把世間罪孽和煩惱帶進它腹地的人來說顯得十分嚴厲無情,但對於這個孤獨的小孩來說,卻成了玩耍的好夥伴,而且知道怎麼跟她玩耍。大森林儘管陰沉https://read•99csw.com憂鬱,卻打點起最親切的心情來歡迎她。這裡有蔓虎刺漿果,此果是去年秋天長出,今年春天才成熟的,紅紅的果子襯在枯葉上像滴滴鮮血。珠兒採集這些漿果,她愛果子的野味。那些野地里的小動物,都不肯挪動一下,給她騰出道來。一隻鷓鴣,率領著十隻小雛,確實向她猛撲過來逞凶,但不久就後悔不該如此兇悍,還咯咯地鳴叫,招呼她的小雛不要害怕。一隻孤單單地棲在一根低懸樹枝的野鴿,聽憑珠兒來到它的下面,叫了一聲,幾多表示歡迎,幾多表示驚恐。一隻小松鼠,從它作巢的高高樹頂的亂枝中嘰嘰咕咕亂叫一陣,不知是讚揚還是高興,因為松鼠本來就是這樣一種愛發脾氣又滑稽的小傢伙,讓人很難摸清它的心情。它就這樣對珠兒嘰嘰咕咕叫喊,還朝她的頭上扔下一顆堅果。這是一顆陳年堅果,已被它的利齒啃咬過。一隻狐狸,被她踩在樹葉上的輕輕腳步,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疑慮地端詳著珠兒,彷彿正拿不定主意,是悄悄溜走,還是呆在原地繼續睡覺。據說--故事講到這裏,真是有點離譜了--還有一隻狼走上前來,嗅了嗅珠兒的衣服,仰起它兇狠的頭來要她用手拍拍它。
"你就走吧!"海絲特勸道。當他遇到她的目光時,她是那樣的安詳。
這樣,我們似乎看明白了:就海絲特·白蘭來說,整整七年的遭人唾棄和蒙受恥辱的生活就是為此時此刻作準備的。可是,對於阿瑟·丁梅斯代爾呢?假如這樣一個人再次墮落,還能找出什麼理由為減輕其罪責辯白呢?沒有,無能為力,除了勉強說什麼:他因長期忍受極度的痛苦,身體給搞垮了;或者,他的心靈被折磨他的悔恨弄得昏天黑地,混混沌沌了;或者說,他的良心在公然承認自己是一名罪犯后遁跡出逃,還是繼續留下充當一名偽善者,二者之間難以作出抉擇,左右為難;或者說什麼,逃避死亡和恥辱的禍害,https://read.99csw.com以及逃避敵人的不可預測的陰謀詭計是人之常情;最後,還可以說什麼,對於這個可憐的朝聖者,在他凄苦荒涼的旅途上,儘管他體弱乏力,疾病纏身,悲痛欲絕,他卻瞥見一道充滿仁愛和同情的閃光,看到了嶄新的、真實生活的一線希望,有望取代他目前正贖罪的沉重的命運。再者,讓我們把那嚴酷又令人傷感的真理說出來吧:罪孽一旦在人的靈魂中造成一個罅裂,今生今世便難以彌合。當然,你盡可以細心監視、嚴加防守,使敵人無法再度闖入禁區,甚至在爾後的進攻中敵人不得不另擇途徑,不採用他原先成功入侵的路線。但是,斷壁殘垣猶在,敵人就在附近暗中游移,試圖捲土重來奪取他念念不忘的勝利。
她走得很慢,因為她瞧見了牧師!
"我瞧見孩子了,"牧師說,"她就在那邊,在小溪的對岸,站在一道陽光下,離這兒還有一段路。你認為孩子會愛我嗎?"
"你該認識珠兒!"她說道,"我們的小珠兒!你見過她--沒錯,我記得你見過她!"
珠兒在這裏,比之在居民區兩側長滿綠草的街道上或者在她母親的小茅屋裡,都要顯得更溫存些。花朵像是明白這一點,所以當她走過時,就有一兩朵花悄悄地對她說:"用我來打扮你吧,美麗的姑娘!用我來打扮你吧!"為了討得它們的歡喜,珠兒摘下了一些紫羅蘭、銀蓮花和耬斗菜,以及一些從老樹上垂到她眼前的鮮嫩的小樹枝。她用這些花朵和枝條編成花環,戴在頭上,纏在腰際,霎時間成了林中小仙女,山林小女神,或者同這古老森林息息相關的什麼小神仙。珠兒正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時,聽到了母親的喊聲,於是慢慢地往回走去。
海絲特望著他,心頭掠過又一陣喜悅的震顫。
海絲特莞爾一笑,又喊了一聲珠兒。現在可以看到她了,離read.99csw.com這兒不甚遠。正如牧師描述的那樣,她站在透過樹穹射到她身上的一道陽光里,如同穿了一件艷麗服裝的幻影一樣。光束在來回晃動,使她的身影忽明忽暗。一會兒分明是活生生的小孩子,一會兒又像是一個小精靈,隨同光束的來去而變幻不定。她聽到了母親的喊聲,穿過森林徐徐走來。
海絲特·白蘭天生具有一顆勇敢和活躍的心,但是在這麼漫長的歲月里,她不僅被人疏遠,而且還遭社會的摒棄,從而使她形成了一種特別的思維方式,一種對於牧師來說完全格格不入的思維方式。她無規則可循,無嚮導指引,漫無目的地在精神的荒野中徘徊,那荒野和這個莽莽的原始森林一樣廣漠無邊,一樣錯綜複雜,一樣陰森可怕,而他倆現在就在這片幽暗的林中進行決定他們命運的會談。她的智慧和心靈在這塊荒漠之地適得其所。她在那裡徜徉自在,安步漫遊,正如野蠻的印第安人在樹林中隨心所欲一樣。在過去的這些年中,她一直以一個離群索居者的眼光來看待人類的習俗,以及教士和立法者所建立的一切。她批評牧師的綬帶、法官的黑袍、頸手枷、絞刑架、家庭以及教會等等。她對於這些東西幾乎沒有什麼敬畏之情,就跟印第安人對它們的感情差不多。她的命運和遭遇反使她日漸自由。紅字就是她的護照,使她進入了別的女人不敢涉足的領域。恥辱、絕望、孤寂!這些都是她的教師,嚴厲又粗野的教師,它們已使她變得堅強,但也教她更偏執。
如果確有這樣一場爭鬥,倒也無需詳細描述,只消一句話就足夠了,那就是:牧師決心出逃,而且不是獨身一人。
小溪里的流水波光粼粼,歡快低唱,溯流而下淌在樹林神秘的心臟,但此時這種神秘也已變成了喜悅的神秘。
這個決心一下,便有一道奇異的、欣喜的火光將其閃閃發亮的光彩投射到他充滿煩惱的胸襟上。對於一個剛剛逃脫自己心靈牢籠的囚犯來說,這個決定所產生的振奮人心的效果,猶如在一九_九_藏_書片未受人踐踏的、未受基督教化的,以及還未受法律管轄的地方呼吸著莽莽荒野的自由空氣。他的精神一躍而起,為之一振,比起他在悲慘中一直匍匐在地時,天空的景色似乎也離他更近了。他是一個具有深重宗教氣質的人,因此他的情緒也不可避免地會染上一抹虔誠的色彩。
"如果,在過去整整的七年間,"他自言自語道,"我能夠回想起有過一刻的平靜或希望的話,我便會看在上天仁慈的誠意上再忍耐下去的。但是,現在,既然我命中注定無法挽救,又何必不去抓住已經定罪的犯人臨刑前所能得到的那點慰藉呢?或者說,像海絲特規勸我的那樣,如果這是一條通往美好生活的道路的話,我沿著它走肯定不會背離更為光明燦爛的前程。而且,沒有她與我為伴,我已無法生活下去了;她的耐力是如此之巨大,她的撫慰是如此之溫柔!啊!主啊!我不敢抬頭仰望你啊,你還能饒恕我嗎?"
"我又感受到喜悅了嗎?"他叫了起來,對自己深表詫異。"我還以為喜悅的胚芽已在我身上死了!噢,海絲特,你真是我的好天使!我似乎已經把原先的--一個虛弱多並罪孽玷身和鬱鬱寡歡的舊我拋進了森林里的枯枝敗葉之中,一個嶄新的我又重新站了起來,帶著新生的力量要為仁慈的上帝增光添彩!這真是一個更加美好的生活!為什麼我們沒有早一些發現它呢?"
她一邊說,一邊解開別著紅字的胸針,從胸前取下紅字,把它拋向枯葉堆里,這個神秘的標記飛落在小溪的岸邊。僅差一手之距,紅字就會掉進水裡;當真如此的話,小溪除了潺潺不息地訴說那個難於理喻的故事之外,又要載起另一重哀怨向前流淌。但那個刺繡的紅字躺在那裡,像一顆遺失的珠寶似的閃閃發光,說不定給某個倒霉的流浪漢撿了起來,從此他便被光怪陸離的罪惡的幽靈、忡忡憂心以及無可名狀的不幸所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