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遠遠地看見父親，迎著他跑去。他像影子似地從我身邊走過，沒有停腳，目光獃滯。我叫他，他卻不回頭。我追上去：「爸爸，你要跑到哪兒去？」

我的吼聲在風中飄蕩：「他們死了！他們再也醒不了！永遠醒不過來！你明白嗎？」

「他，那個法國人……還有那個波蘭人……他們打我……」

「埃利扎……我必須告訴你我把金銀埋在什麼地方了……在地窖里……你知道……」

「我在發燒……你為什麼這樣對我，兒子？水……」

點完名后，我才從上鋪爬下來，看見他嘴唇顫動，口中呢喃。我斜著身子陪他坐了一個多小時，把他那張滿是鮮血、破碎的面孔牢記在心裏。

「爸爸，」我說，「再堅持一會兒！咱們很快就能躺下，你就可以休息了……」

突然警號大作。空襲！集中營的燈全都滅了，警衛們把我們趕到樓房裡。一眨眼功夫，戶外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很高興，不然就得在外面，在刺骨的寒風裡，長時間等待。我們癱倒在地板上。門口有一口大鍋，但沒有人去掏食。房間里有幾排上下床，眼下沒有比睡覺更重要的了。

與拉比埃利亞胡的兒子一樣，我沒有經受住考驗。

我背他回去，幫助他躺下，他全身發抖。

我聽見父親再次呻|吟：

我好像看見他在呼吸——在掙扎著喘息，但我還是沒有動。

排隊去洗澡堂並不容易，好幾百囚徒推推搡搡擁擠在一起，警衛們維持不住秩序。他們左一下右一下地胡抽亂打，但沒有用處。有的囚徒連擁搡的氣力都沒有，甚至站立不穩，他們坐在雪地里。父親也想坐下，他呻|吟道：「我不行了……完了……我要死在這兒了……」

「這是你read.99csw.com父親嗎？」樓長問。

「別喝水，喝湯吧……」

他直直地盯著我：「醫生看不了他的病！你也不行！」

「讓我呆在這兒。」他說，「我熬不住了……憐可憐我吧……洗澡前我就呆在這兒……你來叫我。」

我朝他跑去。

「那不關我的事！我是外科醫生，走吧，給別人騰地方！」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飲下那杯咖啡時，眼中閃現出一種感激之情，那是受傷野獸的感激之情。

我把剩餘的湯給他喝，我的心情極為沉重，意識到我很吝嗇。

洗完澡后，我們得在外面等很長時間，清掃樓房的活還沒幹完。

我指著身邊的屍體，他們都想在這兒休息……

我憤怒得叫起來。活受了這麼多罪，現在可以好好洗個熱水澡，躺下休息，我怎能在這個時候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去？

父親在鬧痢疾，他趴在床上，身邊還有五個病號。我坐在旁邊看護他，我不敢相信他能躲過死神，只能盡量給他希望。

軍官走近了，衝著他大吼，要他安靜，但父親沒聽見，他繼續呼喚我。軍官揮動棍子，照他腦袋猛然一擊。

「埃利扎，兒子……給我……一點兒咖啡……」

「爸爸，」我說，「你不能呆在這兒。」

「我父親病了，」我替父親回答，「拉痢疾……」

他開始說話，越說越快，生怕時間不夠，來不及把一切都告訴我。我盡量告訴他還有希望，我們會一起回家，但是他不再聽我講話。他已經不能聽我講話了，他已經精力耗盡，口涎與血液混在一起，順著嘴唇往下流。他閉上眼睛，與其說在喘氣，不如說在倒抽氣。

我解釋說他站不起來，但醫生不聽。所以，我費了很大https://read.99csw.com勁才把父親帶到他跟前。他瞪著父親，草率問道：「你想幹什麼？」

他把我拽到雪堆旁，那兒縱橫堰卧著幾個人，裹著爛毯子。

「誰？」我以為他神志昏亂了。

「我看見了，兒子，我都看見了。讓他們睡吧！他們很久沒合眼了……他們累垮了……累垮了……」

我的抗議沒有用處。

他突然坐起身來，滾燙的嘴唇湊近我的耳朵：

第二天，他抱怨說，他們搶了他的麵包。

他躺在木板床上，臉色發灰，嘴唇蒼白乾澀，渾身發抖。但我不能再陪他了，他們命令我們出去打掃樓房，只有病號才能留在屋裡。

「是。」

「沒有。」

「爸爸！」我吼道，「爸爸！起來！馬上起來！你是在找死……」

他好像在發燒。我像野獸一樣擠入人群，一直擠到咖啡鍋旁，成功地領出一杯咖啡。我猛飲一大口，剩餘的留給他。

他的呼吸非常閑難，雙目緊閉，但我相信他什麼都能看見，能看透事物的本質。

我洗耳恭聽，沒有打斷他。我內心深處認為，他講的對，只是自己不敢承認而已。太遲了，你拯救不了自己的老父……你可以吃兩份麵包，喝兩份湯……

布申瓦爾德的一個老資格囚徒說，有人會領我們洗熱水澡，然後分派到不同的樓里。我太想洗熱水澡了，父親卻一言不發，在我身旁喘著粗氣。

現在，我身邊一片岑寂，偶爾才傳來一聲呻|吟。樓前，黨衛軍軍官正在喊口令。一個軍官來查鋪。父親在乞求：「兒子，水……我全身發燙……五臟六腑……」

實際上，這個醫生是讓病號們死的。我聽見他朝病號們喊，說他們是懶骨頭、廢物，只想呆在床上……我真想撲ｒead•9９csw•ｃom上去掐死他，但我既沒勇氣，也沒力氣。我看著痛苦不堪的父親，緊握雙拳，握得手痛。我要掐死醫生和所有人！我要點燃一把大火把全世界都燒盡！燒死謀殺父親的人！但是，我的喊聲哽咽在喉頭。

我給他端了水，然後離開樓房，去點名，但很快冋來了。我躺在上鋪，病號可以留在樓里，所以我也得生病，我不想離開父親。

我找了幾小時，沒找到他。然後我來到一座樓前，有人正給大家分苦「咖啡」。人們在排隊，爭爭吵吵。身後傳來一個乾澀的聲音：

黨衛軍軍官們在集中營的大門口等著我們，清點完人數后，把我們領到空場上。電動喇叭傳來了命令：「排隊，每列五人！每行一百人！向前五步走！」

「埃利扎……埃利扎……叫他們別打我……我什麼事都沒做……他們為什麼打我？」

他變得像個孩子：軟弱，害怕，不堪一擊……

憐憫他！我，他惟一的兒子……

我們在外面呆了五個小時，然後去領湯。他們剛讓我們返回樓房，我就朝父親跑去。

我沒敢動。我害怕，害怕挨打，害怕他一棍子打在我的腦袋上。

「醫生不肯給他看病。」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讓我深感內疚。我跑去端了一碗湯，拿給父親，但是他不要湯，只想喝水。

我整個孩提時代給他的全部滿足感大概都抵不上這幾口熱水……

沒人在他的墳前念悼辭，沒人為他點燃追憶的蠟燭。他最後呼喚的是我的名字，他呼喚著我，而我卻沒有回答。

他把毛絨絨的大手搭在我的肩頭，說道：「聽我說，小夥子，別忘了你是在集中營里。在這個地方，人人只能為自己著想，顧不了別人，甚至顧不了親生父親。這裏https://read.99csw.com沒有父親、兄弟、朋友之類的東西。每個人都孤零零地活著，孤零零地死去。我奉勸你，別再把你那份麵包和湯給你的老父親了。你幫不上他什麼忙，只會損害自己。實際上，你應今吃掉他那份東西……」

「你睡覺的時候？」

「埃利扎……」

又一個醫生來到樓里，父親拒絕起身，他知道起來也沒有用處。

「我不行了，兒子……把我背回床上去。」

「不，我沒睡，他們撲上來，搶走了我的麵包……他們還打我……又一次……我堅持不住了，兒子……給我一點兒水……」

「他們不給我們東西吃……他們說我病了，很快就會死去，只會白白浪費食物……我活不下去了……」

1月29號，天亮時我醒了，另一個病號躺在父親的鋪位上。他們肯定是在天亮前把他抬走的，抬到焚屍爐里。那時，他可能還在喘氣……

焚屍爐高聳的煙囪離我們很近，但它不再令我們心驚，甚至不能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父親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眼睛里噙著淚水，面色就像乾枯的樹葉。我們到達布申瓦爾德的第三天，人人都得去洗澡，病號也得去，但要他們最後去。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仍在那呻|吟著：「別喊，我的兒子……可憐可憐你的老爸吧……讓我在這兒呆一會兒……就一會兒……我求你，我太累了……沒有力氣了……」

他的聲音很柔和。

我沒有流淚，我悲哀得無法流淚，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如果我能在內心深處，在軟弱的潛意識中搜尋，就會搜尋出這個意念：終於解脫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迷離，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他只停了片刻，跑開了。

「爸爸，我找了你好久……你在什麼地方？睡覺了九-九-藏-書嗎？現在感覺怎樣？」

我領回麵包時，發現父親像孩子似地哭泣：「兒子，他們打我！」

「領他來！」

又一次剜心刺骨，又一個憎恨的理由，又一個不願活下去的理由。

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根深蒂固的擔憂浮上心頭：千萬別把他丟下。

他沒有問答。我太疲倦了，他緘默不語，我也很漠然。我只想儘快洗個澡，躺在床上。

我們爭論了半天。我知道我不是同他爭論，而是同死神爭論，死神正在步步緊逼。

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在我腦際一閃而過：但願找不到他！但願我能擺脫這份責任。我要集中剩餘的全部力氣為自己的生存而掙扎，關照自己……我立即感到愧疚，永遠的愧疚。

我知道他不宜喝水，何是他懇求了老半天，我讓步了。對他來說，水無異於毒藥，但我能為他做什麼呢？不論有沒有水，他都不行了……

我對周邊的人惡語相傷，他們則反唇相譏。最後，我答應給他們麵包和湯，他們哈哈大笑，還發脾氣。他們說，他們受不了，因為父親連到外面大小便都做不到。

我得去找他。

我用一份麵包做交換，搬到父親旁邊的床上。下午醫生來了，我去找他，說我父親病得很厲害。

「那邊那個人，閉嘴！」軍官吼道。

「你，起碼，要憐憫我……」

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這時我才想起父親。警報響起時，我跟著亂鬨哄的人群，沒有注意他。我知道他沒有力氣，死亡近在咫尺，但我拋棄了他。

我得上床睡覺了。我爬到上鋪，躺在父親上方，他仍然活著。那天是1945年1月28號。

「為什麼？」

「埃利扎，」父親繼續說，「水……」

就這樣，一星期過去了。

「他病得很厲害。」

「你吃東西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