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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死亡之旅

第八章 死亡之旅

父親攙著他的胳膊。麥爾·卡茲,一個身強體健的人,我們中最頑強的人,開始痛哭流涕。在第一次大挑時,他兒子被帶走了,直到現在他才為兒子哭泣,直到現在他才肝腸寸斷。他堅持不下去了,走到頭了。
就在這天夜裡,我們到了目的地。
他坍倒在地上,拳頭裡緊握著一小塊麵包。他想抬起拳頭,把麵包塞進嘴裏,但那人撲在他身上。老人嘀咕了幾句,呻|吟了幾聲,死了。誰都不顧他的死活,兒子在他身上搜尋,抓住麵包屑狼吞虎咽。他還沒吃多少,就被另外兩個人看見,那兩個人向他撲來,其他人隨即蜂擁而至。當眾人散去后,我身邊躺著兩具屍體:父親與兒子。
天際線上終於透出一片灰朦朦的微光。一群鬼影人形緊緊地擠在一起,腦袋深深地縮進脖子里,相互枕藉,身體蜷縮,就像被白雪覆蓋的墳地。黎明時分,我想看一看誰活著誰死了,何幾乎分不出來。我凝視著一個人,他圓睜雙目,看著天空,毫無血色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冷霜和寒雪。
我們來到布申瓦爾德。
悲慟之情像傳染病似地從一個車廂擴散到另一個車廂。此時此刻,數百人的哀嚎驚天動地,直衝霄漢。整個列車滿載著嗄嗄作響的死亡之聲,朝九_九_藏_書目的地漸行漸近。誰都沒有一點兒力氣,夜卻漫漫無涯。
我很快掙脫出來,但我始終沒有搞清楚那個陌生人為什麼要掐死我。
火車開進一片空場,猛然一停,驚醒了幾個沉睡的人。他們站起身來,左顧右盼,不由得吃了一驚。
麥爾·卡茲呻|吟道:「他們現在為什麼不槍斃我們?」
我們沒有東西吃,只能靠吃雪活著,雪代替了麵包。白天與黑夜沒什麼兩樣,夜晚在我們的心中留下的全是斑斑暗色。火車走得很慢,經常停幾個小時才徐徐開行,雪一直不停地下。我們白天黑夜全都躺在地板上,相互枕藉,一言不發。我們只不過是一群凍僵的軀殼,我們閉著眼睛,等火車開到下一站時再往下卸屍體。
父親蜷縮在我身旁,裹著毯子擠在人群中,肩膀上落滿了雪。他是不是也死了?我喊他,他不回答。我真想發出呼天搶地的叫聲,他一動都不動。
剛喊了一聲,我就喘不過氣來。但父親醒了,與那人扭打起來。他的體質太弱,無法制服他,他想起麥爾·卡茲來:「來,快來!有人想掐死我兒子!」
突然,車廂里傳來一聲哀嚎,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發出的哀嚎。又一個人死了。
在最後一https://read.99csw.com天的行程中,寒風呼嘯,大雪飛揚,令人惶悚。我們覺得快到頭了,真正的頭。在這種狂風肆虐大雪飛揚的天氣里,我們堅持不了多久。
幾天後,麥爾·卡茲對我父親說:「史勞莫,我的身體太差了,已經沒力氣了。我堅持不下去了……」
他的身體一動都不動。
「這兒有一個!把他抬下去!」
大家全都站起來,用潮濕的毯子緊緊裹住肩頭,在原地晃來晃去,踱著步子。
車廂外面,黨衛軍一面走一面喊:
大家緊緊依偎在一起,竭力抵禦嚴寒。我們頭重腳輕,空空如也,糜爛、衰朽的舊事在腦子裡輾轉盤旋。我們心靈麻木,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這兒與別處有什麼區別?今天死還是明天死,亦或稍晚死?長夜漫漫,無盡無涯。
志願者們剝去他的衣服,急於瓜分。然後,兩個「掘墓人」分別抓住他的頭和腳,將他扔出車廂,就像扔掉一袋麵粉。
「不!」我大聲吼叫,「他沒死,還沒死呢!」
兩個人走了。
我們這節車廂拋下了二十具屍體。然後,火車又上路了,在波蘭的雪地上留下幾百具赤身裸體、沒有墳冢的孤魂野鬼。
幾年後,我在阿登看見了同樣的景象。船上的乘客為了取樂,向「九-九-藏-書當地人」拋硬幣,讓他們潛到水裡去撿,一個姿態優雅的巴黎女人在這場遊戲中玩得很開心。我看見兩個兒童在水中打得不可開交,一個孩子企圖掐死另一個孩子。我立即懇求那位夫人:「請不要再扔硬幣了!」
其他人,與死亡只有一步之遙,群起效仿他的哭聲,那哭聲就像發自墳墓。很快,所有人都放聲慟哭、呻|吟、哀嘆,涕泗滂沱的哀嚎聲與狂風暴雪抵死糾纏。
我父親有一個朋友,叫麥爾·卡茲,他也在我們這節車廂里。在布納,他是種菜的,隔三差五給我們送來一些綠葉蔬菜。他的營養狀況比其他人好,在拘留期間,他的日子比較好過。也因為他比多數人強健,德國人讓他負責我們這節車廂。
到處都是喊聲:「嗨,這兒還有一個!我身邊這個。他動彈不了了……」
當時我十六歲。
但麥爾·卡茲呻|吟著回答:「我估計不行了,史勞莫……我沒辦法……堅持不下去了……」
一群工人和好奇的過路人聚集在火車旁,顯而易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滿載這種貨物的列車。很快,一塊塊麵包從四面八方扔進車廂,旁觀者們眼睜睜地看著憔悴枯槁的人為一塊麵包而相互殺戮。
眼前的景象讓我不知所措,我再也沒有活下去九*九*藏*書的理由,再也沒有掙扎的理由了。
太晚了。警衛們走過來,叫我們下車。死者全都留在車廂里,只有能站起來的人才能離去。
有人站起來喊道:「我們決不能坐著。我們都得凍死!大家起來,走一走……」
「你們看!」我喊道。
活著的人開心了,他們將有較多的空間。一些志願者開始動手,他們摸了摸躺在地上的人。
在旅程的第三天夜晚,我突然驚醒,發現兩隻手卡住我的喉嚨,有人想掐死我。我差一點兒喊不出聲來:「爸爸!」
「別灰心!」父親想給他鼓氣,「你必須堅持!別失去信心!」
「爸爸!爸爸!醒醒。他們要把你扔下去……」
當那兩個人走到父親身邊時,我才從漠然中霍然警醒。我緊緊抱住他的身軀,他全身冰涼,我拍他的臉,搓他的手,喊道:
兩個掘墓人抓住我的領子:
我使勁捶打他,父親終於睜開眼睛,他的眼睛像玻璃一樣獃滯無神,他在微微喘氣。
「把死人都扔下來!扔下來,所有死屍!」
麥爾·卡茲留在車上了。最後一天要了他的命!這節車廂裝了大約一百人,只有十二個人活著離去,其中有我和父親。
「放開他!沒看見他死了嗎?」
我們停在車站上,一個工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塊麵包,扔進車read.99csw.com廂。車廂里立即亂成一團,十幾個飢腸轆轆的人為了爭奪那塊麵包,瘋子似地扭打起來。工人滿心好奇地看著這幕話劇。
一塊麵包扔進我們的車廂里,我決定不爭不搶,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與幾十個瘋狂的人大打出手。我看見不遠處,一個老人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他剛從暴徒們的相互撕咬中掙脫出來,一隻手捂住胸口。一開始,我以為他的胸口挨了一拳,但很快明白過來,他的襯衫下藏著一塊麵包。他閃電一般取出麵包,塞進嘴裏。他眼睛發亮,枯槁的臉上閃出一絲鬼魅般的微笑。一個影子撲倒在他身旁,又奮力撲在他身上。老人被打得目瞪口呆,使勁喊道:「麥爾,我的小麥爾!不認識我了?你要殺死你爹嗎?我給你留了一份麵包……給你留了……」
火車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有時我們會穿過德國城鎮,通常是在清晨。德國工人正在上班的路上,他們經常停下腳步,觀望著我們,一點兒都不感到驚奇。
在車廂里,只要有人扔進一塊麵包,立刻就是一場戰鬥。人們相互爭奪、踩踏、撕咬、毆打,野獸的本性全都展示無餘,眼珠子里閃爍著動物的仇恨。他們爆發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精力,呲牙咧嘴,張牙舞爪。
「為什麼?」她說,「我喜歡施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