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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藍如玉代筆吟詩 馮金寶愛嫁西門

第九回 藍如玉代筆吟詩 馮金寶愛嫁西門

過了幾日,就到了二十七日,又是西門慶的壽日。月娘早著人打掃了金蓮住的樓房,鋪設床帳。問官人:「前日你說連鄭媽媽一齊接來,叫他就在那裡好不好?」官人說:「甚好,他們娘兒倆也離不開。」說著薛嫂兒來了,拿了一套衣衫,一匣首飾。春娘兌出三個元寶,送到馮家。至晚,一頂轎子,八個燈籠,薛嫂娶,親玳、安王經跟轎,鄭婆送親,一齊娶過門來。眾姊妹迎接,送入洞房。
看官,無巧不成書。賁四去后,賁四嫂常在門前站立。偶見玳安從東來,四嫂讓至家中,說:「你往那裡去?」玳安道:「爹使我與署守府張團練署提刑劉學官送禮去了。」婦人道:「這才是巧相逢。我正有點禮兒與爹的,愁無個人,煩你帶了去。」玳安說:「帶什麼?」婦人忙從箱中取出來,說:「這是他從淮安帶了來的海菜,是補藥,我捨不得吃,求你上付爹:怎麼就忘了我了?他不在家,怎麼得見見才好。」玳安接了,笑個不了,說:「四嫂你又犯了醋了。」婦人打了他一下,說:「你請不了他來,我與你搭話。」玳安說:「我去了,你聽信罷。」於是告辭回家。見了西門慶說:「禮都送到了,與爹道謝,還得了兩個賞封。」言罷,取出海菜放在桌上。官人問是什麼,玳安只是笑。官人打開見是四樣東西,甚是古怪。
念道:
玉郎一去無消息,每日相思十二時。
過了幾日,張二官叫了賁弟付來說:「昨日你說鹽船下半年交余租,斷無此理。我的船不是白使的,誰管他交的上交不上。你還得走一趟,務必催齊了,不許他支帳。若不然,將他的私鹽拿住,不怕他不給。明日你就去,不得有誤。」賁四答應,腹中抱怨。回家與渾家說:「商家不給銀,叫我來回跑道兒。」婦人說:「官差不由自身。吃著他,使著他,只得再走一趟。」賁四說:「這也沒什麼,到落得逛逛。」說著天黑了。過了一夜,雇了頭口,領了盤費,馱了行李,上淮安去了。
下面贅著:「賤妾馮金寶斂衽拜。」
官人看罷,不認的是何物,說:「這是那裡來的?」玳安笑道:「這是賁四叔從淮上帶了來的。四嬸說想爹想得了不的,無可為敬,特留與爹吃的。趁四叔不在家,還要請爹坐坐。」官人說:「我早要看看他,因他丈夫在家,不好意思。既他不忘舊,明日倒無事,叫他晚晌等我,給他道謝去。但此物不知怎樣吃法,你把王六兒叫了來,他在南邊待過,想必認得。」玳安不多時把王六兒叫到。西門慶說:「你認認此是何物?」王六兒一看,說:「這可是好東西,這是對蝦、鱔魚乾、蠣黃、腳魚邊,可吃不得。」官人說:「怎麼?」王六兒說:「若吃了,熱的九九藏書很。老爹就閑不住了。」西門慶說:「你會做么?」王六兒說:「小媳婦會做。」官人說:「既如此,你就弄了來,明日我嘗。」王六兒答應,每樣抓了些收拾去了。說著,點上燈,官人在藍姐屋內歇了。
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用錢。
《西江月》為證:
次日金寶早起,梳洗已畢。濃妝艷抹,打扮的別樣溫柔。拜了堂,分了姐妹。眾姊妹都有拜錢。丫環、僕婦都磕了頭,稱為「六娘」。月娘把珍珠兒撥來,早晚服侍。說:「現在六房都全了。必須立個章程。一切用度,都交給二娘,你就當個支發科。」春娘說:「零星事我還辦的。若叫我當家,怕承不起來。」月娘說:「不必太謙了。除了你,誰能細心?」春娘道:「姐姐吩咐,敢不從命!」自此一切家務,都是春梅掌管。不在話下。
到了次日,西門慶同著謝子純、常堅初,帶著玳安、王經來到院里。鴇子說:「有客來了。」馮金寶忙迎出來,進房坐下,遞了茶,說:「老爹難請,千金打不動的貴人。」西門慶道:「一向有事,未得功夫。今日特來看你。」謝希大道:「看不看怎的,瞧俗了的日子在後頭呢!快擺酒,還有話說。」於是抬了桌子,大家坐了。馮金寶斟了酒,二人站起說:「過了今日就喝不著了。若不是謝媒酒,誰敢端這個盅兒?媽媽你過來,我們說親來了。大官人很愛你家姑娘,叫我們替說。要多少財禮,娶了去要作娘子。」鴇子道:「我也聽見姐兒說了。好是好,但只我仗著他養活。他若從了良,我就餓殺了。」官人說:「你只管說,得多少銀子?」虔婆道:「真要娶他,身價是一百兩,外有二百兩調養銀,還得帶著我養老。衣服首飾在外,是你們的。少一分也不敢從命。」官人道:「這有何難!都依著你就是了。就只既作了親,講什麼調養,共給你四個元寶,還說什麼?」
薛嫂請官人入洞房,也不交杯合卺,輕車熟路,成其夫婦。枕上綢繆,被中恩愛,不必細說。
霎時雲收雨散,盹睡片時。金寶又再三囑咐,官人說:「放心,斷不錯日期。」說罷,騎上馬,戴上眼紗,帶著玳安、王經回家去了。
金寶看了,立刻精神百倍。下了床,說:「媽媽大喜。」鴇子說:「喜從何來?」金寶說:「西門大官人要娶我。我想媽媽也跟了去,強如做這無下稍的買賣,豈不是大喜?」鴇子聽了,老大的不願意。說道:「你要從良,老身是有本錢的。仗著你吃飯,我不是容易。請師傅教你彈唱,黑家白日習演風情,揀好的與你穿戴,百事兒扶侍你,好容易才出了馬梳籠了。就是天天接客,也不是你一個人掙的錢。茶葉、炭、蠟、吃食、九_九_藏_書酒果,那個不得我操心?到晚來你們歡樂,點著燈我還算帳呢!你想想幾年的功夫,花了多少錢。說的這樣容易,死了心罷。還得十年,搭著幾個孤老,好生陪伴。掙的銀錢足數,本利還家,再作道理。」金寶說:「少不了,不知媽媽要多少銀子。」鴇子道:「也不過白說。真要從良,現銀子得三百兩,還得養活我到老。並無謊言,少了辦不成。」金寶道:「銀子我有。養老的話,等他來了你們對面講。」鴇子說:「我不信,別拿著棒槌認作針。」
虔婆見了錢,又有謝、常攛掇,也難爭論,慷然應允。官人叫玳安先拿出一個元寶,外有兩個金響鐲,給他作定禮。「我看了本月二十七日是好日子,拿轎子來娶。」虔婆才信了,磕了頭,三人才開懷暢飲。金寶說:「你們二位乏了,先斟個盅兒。以後就是我的兄弟了。」謝希大道:「這個自然。」常時節道:「兄弟可是兄弟,不可忘了我們跟著睡覺的好處。」官人每人打了一下,說:「做了你嫂子,還敢胡說!」希大道:「常言說得好:姐夫小姨,九分九厘;嫂子小叔,岔著一忽。」說的金寶也笑了。又飲了一回,二人說:「今日哥可當喝個醉。我們每人敬三大杯。」官人酒有八分了,二人在行,也不讓了。推著有事,告辭去了。
至晚賁四回家,婦人備下酒菜,與他接風。問他海菜有什麼好,處賁四大笑說:「這四樣菜貴的很,見不得燒酒。若吃了,滋陰補腎,大興陽道,比熱菜還好呢!為你帶了來的。」婦人瞅了他一眼,記在心裏。飲至二更,又說些路上風情,南邊的景況。賁四久,曠不免夫妻上床,魚水之歡,不心細說。
出於東洋海島,南方男婦齊嘗。吃在腹內熱難當。立使春心蕩漾。
薛嫂得了書,如得了至寶,急到馮家見了鴇子,說:「大喜了,弄假成真。先嚇了我一身汗,如今倒明堂四海,得了回書,交與你老罷。我要睡覺去了。」鴇子接書到手,急到金寶房中,說:「我兒大喜,回書來了。看看是何言語。」金寶正睡著,翻身坐起,接書到手,如得了明珠。見也疊了個方勝兒,印著圖書,即拆了,見上面也是四句言詞,念道:
原來是一條手帕,下贅「愛弟西門慶頓首拜」。
四般俱是怪物,陰陽形狀堅剛。山珍野味幾十樁,未見有此生相。
少頃,下身漲悶起來,坐不住了,忙叫王經備馬,戴上眼紗,往賁四家來,把婦人喜出望外,忙迎進房中,說:「爹怎麼這早就來了?頭也無梳好,婆子才買酒去。」官人說:「一則想,你二者吃了你的海菜不由得就來了。」婦人遞了茶,二人摟抱著,那裡等得進入房中,乾柴烈火狂起來。婦人說:「我想你非止https://read•99csw.com一日,你可別忘了舊,還叫他跟著你,我也好走動。」官人說:「明日我往張二官說,叫他與二舅作夥計罷。」藉著熱性,婦人如素肚子吃葷腥,纏綿不已。只聽的叫門,原來婆子買了酒來,官人說:「不喝了,還有事呢。」婦人那裡捨得,苦留不住。官人出門回家去了。
畢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金寶才拿起琵琶來唱了一個《九連環》,一個《十和諧》。西門慶已入醉鄉,拉著金寶,進入房中,正是:
寄與多情馮氏姐,願偕鸞鳳百年情。
倦倚牙床悉懶動,閑垂紗帳鬢環低。
且說賁弟付自從投到張二官門下,充了一名節級,甚有來頭,又兼賁四嫂時常入衙,與張二官勾搭上了。所以賁弟付常常出差,甚是得寵。這日,賁四完差,從淮上回來,帶了五十帖膏藥,四樣海菜,拿到家中。他渾家問:「是什麼東西?」賁四道:「此物是淮上的奇品:一包大對蝦,一包鱔魚乾,一包鮮蠣黃,一包腳魚邊。配了好湯做出來,不但味美,好處多著呢!你且收了,留著我下酒。」說罷,往衙門裡交差去了。婦人打開一看,見兩個大蝦米有五寸大,互相環抱;鱔魚乾都有三寸長,圓段,無頭無腦;又看蠣黃,卻是圓扁,蛤蜊片片雙合,再掰不開;腳魚邊似牛筋一樣,塊塊翻卷,其硬非常。說此物古怪,觀其形,知其性,必是熱物,心中暗喜。按包包好,藏在箱內。
到了藍姐房中,見他才洗了澡。穿衣不迭,敞著懷出來,露著雪白尖尖兩個奶頭兒,挽著蘋果綠的膝褲,大紅繡花兜肚,兩隻胳膊帶著翡翠鐲子。口含著一條香絡子,亂挽烏雲,桃腮杏眼。拿著一條手帕,配著三寸方鞋,活脫一軸美人圖兒。見了月娘眾人,忙穿衣服道:「不知姐姐們來,失禮了。」月娘道:「天還熱呢,誰不洗洗。我們可怕什麼。」於是大家坐了。藍姐叫秋桂遞了茶。春娘說:「煩你件事兒。我的娃子要說親,你替他做首情詩。」官人打了他一扇子,說:「小油嘴,會罵爹了。」春娘把原詩遞與藍姐,又細細告訴了一遍。藍姐說:「這有何難,只要他大大的請請我。」官人道:「晚上請你。」藍姐唾了一口說:「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倒行好,你還不下氣?若不央激我,就給你胡寫。」官人說:「我殺了雞兒你吃。」引的大家都笑了。於是叫秋桂研墨,括飽了筆,不用思索,寫了一首遞與官人看了,果然作得好。交與薛嫂說:「明日我還去呢,面見再定。」
鄭婆道:「你恁想他,也是三生有幸。你有其瞎盼的,何不寫封書兒捎了去,請他來不好嗎?」金寶道:「可是好呢,但無人送去。」鴇子說:「交給我,自有道理。」於是金寶忙展花箋九九藏書,修書一封,疊了個同心方勝兒,拿了一條汗巾包好,付與鴇子,說:「媽媽千萬討個回信。」虔婆接了,一直到薛婆家來,再三託付說:「千萬寄到才好。」薛嫂說:「這有何難?我應允了,聽我的回信就是了。」虔婆回家不提。
荒言莫敘,話表馮金寶。自從陪伴西門慶一夜,把別人撇在九霄雲外,眠思夢想,只在大官人身上。見許久的不來,終日神魂顛倒,茶飯懶餐,也不接客了。整日家睡在床上,把鴇子鄭婆急的跺腳。百般解勸,只是哭。鴇子道:「你到底怎麼了?」金寶說:「自從那日接了西大官人,不知是怎麼心就吊了。也接過好少的人,不似他情深意重,不由的放不下。」說著落下淚來。
吳綾帕兒織回紋,題翰揮毫墨跡新。
次日起來,賁四說:「多日不在家,別人猶可,先得去看看西門把哥。」只這一句話,勾起婦人的舊情。自西門慶還陽之後,每每思念,今日得了這四宗寶物,就想到他身上,心癢難撓,也不言語,說:「他是咱們的恩人,自當早去。」賁弟付梳洗已畢,出門去了。婦人似熱地的蚰蜒,坐立不定。想當日偷期味美,帶水戰情郎之時,何等快活。如今不能見面,何處下手,如何奈得,如痴似醉,忽然心生一計,重新洗了臉,多擦了些脂粉。水鬢抿的長長的,穿上新衣衫,打扮的花枝招展,往衙門中來。不用通報,見了張二官,道了萬福,正遇無人,婦人撒嬌撒痴,坐在懷內,說:「咱們正在火熱,他又來了。我今日見見你,不知何日才得相會。」說著淚流滿面,把張二官鬧迷了,也無了主意,說:「自從娘子去世,我就靠著你。你不常來,可怎麼好?」婦人說:「若要長久之計,也不難。你叫他時常出差,咱們就得自在了。」張二官大喜,說:「這個不難,過幾日淮上鹽船至,今租價未齊,仍著他去一趟,至早也得兩三個月。你我且自在自在。」婦人甚喜,二人進入房中,關上門。婦人百般迎奉,狂了個不亦樂乎。賁四嫂不敢久待,系了裙子,回家去了。
正說著,外面叫門。原來是薛嫂,鴇子讓到房中。薛嫂道:「我忘了一句話,大官人說,明日來。別叫我白跑了道兒。我告訴你,他已入了迷魂陣。大大地捏他一下,賺了錢,有我一股兒。」鴇子說:「這個自然,就只怕他不出血。還得你裡外和泥兒,才萬無一失。」薛嫂說:「有我呢。」說著點上燈。薛嫂說:「不坐了,明日再來罷。」告辭出門,回家去了。
春娘看了,說:「白日里鬧鬼,那裡又竄出個姓馮的來了。這倒得問你個底兒吊。」西門慶瞞不過,把謝、常二人同吃酒在院見的,從頭至尾告訴一遍。春娘說:「是那裡來的?」官人道:「是https://read.99csw.com臨清碼頭上來的。好一個人物,他雖在煙花,品格不俗。我在那裡吃酒,往我哭的了不的。說他是有根基的人,被人騙到水裡,不願接客,一心只要嫁我。這幾日有事,未得理論。正要告訴大娘與你商議好不好。」春娘道:「他既是良家,又願從良,你果願意,有什麼不好?現在東樓上正少個姐妹。他來了,豈不又是六房,更熱鬧了。就只你這行貨子鬼大,若不是我看見,你還不說呢!」薛嫂道:「也不必撒謊了,寫個回信兒我捎了去。別的你們見了再說。」西門慶道:「還得通知大娘說妥了,才寫得回信呢。」於是把月娘請了來。春娘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次日早飯,王六兒做了海菜。西門慶在書房正坐,只聞得異味馨香,嘗了嘗十分美口。吃了幾杯,酒每樣吃了大半,果然好東西。正然誇獎,誰知吃多了,只覺腹中發熱,直入丹田,說:「這倒有趣。」
月娘道:「我不管,要辦就辦,但只姻花婦女,心未必真。」官人說:「他是出心情願,有什麼二心?」月娘說:「我不過白說,貨從主便。」西門慶道:「既如此就寫個回信,但只他書上是首詩,我不會作詩,可怎麼好?」春娘道:「有人會作詩。藍二姐作的甚好,煩他替你寫寫罷。」官人說:「我倒忘了。咱們大家往他屋裡去。」西門慶在前,月娘、春娘、薛嫂在後,丫環跟隨。
前廳大擺喜筵,又是壽桃、壽麵。叫了四個唱的、四個家樂。月娘、春娘、藍姐、屏姐、黃姐,都與官人拿了酒。眾僕婦丫環都磕了喜頭,拜了壽。又有吳二舅、喬大戶、大妗子、二妗子、大戶娘子、應二娘子、謝希大、常時節、老孫、祝麻子、李桂姐、吳銀兒,都來賀喜。官人安了席,上了些北果南鮮,大盤大碗。琵琶箏笛,彈唱歌舞。整吃了一日酒,至晚酒醉席散。
單說薛嫂將情書裝在花箱里提在手中,說:「這妮子害相思,倒有把棗兒嚼嚼。」想罷,往大官人家來。不用通報,來到了上房,胡咧了一回。詢知西門慶在春娘樓上,說:「二娘要買花翠,我見見去。」說罷,往春娘樓上來,道了萬福。春娘說:「有了好花翠了么!」薛嫂說「有了,特意給二娘送來。」言罷,打開花箱,取出一包軟翠鬏髻、一包嵌珠頭箍,遞與春娘。又拿了一個包兒遞與官人,說:「這是老爹叫我帶的海南檳榔。」官人接來,薛嫂努了個嘴。西門慶會意,才待揣起,早被春娘看見,說:「拿來我瞧。」官人不給,順手搶到手中一看,原來是條汗巾,裹著一封書字。官人要奪,春娘道:「你要奪,咱們就撕了。」急的薛嫂搓手,又不敢言語。於是春娘見疊了個方勝兒就知道是封情書。拆開一看,見花箋上印著蝴蝶,鬧梅上寫四句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