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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三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三個月

說到這裏,他看看我,眼睛里沒有問詢,只有問詢以外的一切表情。「很多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很熱切地期待揭曉這個謎底: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露出來的仍是天空。不是什麼偶然的事情,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露出來的是天空,是天空,又是天空,還是天空,總是天空,沒完沒了地是天空。所以我想,我們一直說宇宙是偉大的、神秘的,其實宇宙是偉大而不神秘。偉大到頂的東西就沒有什麼謎了。總之天空燒來燒去還是天空,天空背後仍是天空。我們所篤信的常識之類玩意兒,大概只在離地一萬米的距離內有效,一萬米以外,我們算什麼東西,你說?——真煩死人。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真是。」
說起來,我們真是好孩子。我們打電話回家去說今天晚回去,要在學校做功課,父母都相信我們。可我們現在在上海的馬路上,用A的話來說,在盪。究竟什麼算好人呢?反正我是隨便怎麼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壞人。A也不會。
我們參觀了整個校園,A又帶我走上一道黑洞洞的窄樓梯,跑到大樓平台上,看天。A說,這個地方不大有人知道怎麼上來,他上小學時常常在這裏看天的,這裡是他的天文觀測台。我說,天有什麼好看?A不響,抬頭望著蒼白的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很久,很久,很久,才開口說:「天么……天是很好看的。」我聽了,就和他一起看,也看了很久,很久,很久,除去看見一隻鳥飛過去,一無所獲——天空實在太空了。A又說:「你不覺得,這個天從我們生下來起,就一直不大對嗎?」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這裏地段太好了,因為隨便哪個白痴也會說這裏地段太好了。能住在這裏的人,可能錢多得不得不深居簡出,以免被人害死,所以我從沒見過這號人。這時我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正中間立著一個崗亭——空的。崗亭很圓,玻璃窗擦得極亮,晶瑩剔透的樣子。我捅A一下,說:「喏,你睡這個崗亭好啦。便宜得很。這個地方也不錯,鬧中取靜,你一個人住住也夠了。」
走著走著,A說:「我要在這裏附近一帶租房子——最好是買房子——最好是老死在這裏。我從小對這裡有特殊的好感。這裏地段實在是太好了。」
我惶恐地瞪著A——A望天的樣子活像一個預言家。我說:「你跟舒美關係不是也挺好的,你幹嗎說得這樣嚇人?」A微笑,答道:「以後告訴你。」「什麼時候?」「……要過很長時間。」他慎重考慮之後,慎而又慎地說。「什麼時候?」我死纏爛打。A又微笑,堅執地仰望蒼白的天空,好像那裡就是他的歸宿。我現在已經很喜歡這樣望著天空了,因為它那麼遠,那麼空,那麼乾淨,什麼也沒有,連透明也沒有。A的聲音很近,很親切,空得一無所有:「上海很好吧?至少,不錯吧?可你有時候覺不覺得它沒什麼好?你有沒有覺得厭煩,想逃?想不想飛上去——」他把頭抬得極其高,好像已經在雲層背面了,「飛上去。升上去。上去!隨便哪裡,只要另一個世界就好……要另一個世界——不僅僅是另一個地方……想不想看著自己離開這裏?離開。脫離。到上面去,上面……」
我們還在走,一直走,不知疲倦地走,窮走,大走特走。腳下的世界是最實在的,而身邊的世界是最玄虛的。到底哪個世界更大一些呢?
我瞪著A,說實話有點怕。A看來態度和善,表情安詳。當我的目光遇上他的目光時,我看不出什麼兩個人——可是,那也不一定,說不定他眼睛里很深很深,深到什麼也沒有的地方……A注視著我,半晌,突然笑出聲來說:「喂,不要怕呀,你!」我於是也笑了。我們又一次從一個馬路對過走到另一個馬路對過。
「有關你的大腦,」A笑眯眯地說,「我也不多發表意見了,反正已經有公論,對吧?」
我沒再笑。走路成了我和A談話的一部分——並不是談話成了走路的一部分,是走路成了談話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正在走路,我很可能會害怕起來,逃掉,也可能會不當一回事地大笑。走路使我和A彼此信任,使我們的談話變得無比沉重,重得像天邊最大最黑的積九九藏書雨雲,叫人不大好受,胸悶。
不久以後,我和A有了一次談話的機會。
不知為什麼,我們正走著的人行道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朝同我們相反的方向走,弄得我們兩個人變成了某種障礙。照常規來說,明明是他們在逆向行走,可是,每個人都對我們怒目而視,好像說是我們走錯方向了。我不由叫了聲A的名字,A說:「走,走,走。」我就跟著他走。我一直說A比我清醒比我理智比我好,那麼既然連A這種人才也不以為意,我還以什麼為意呢?A說,人做事,要多用用腦子。
「為什麼?」我窮追猛打。
他們都是有豐富理性的人,他們的每根頭髮都是一隻理智的舵,指引他們勇往直前。我是連屁的理性也沒有。(A又要叫我不要屁屁屁——我連這點理性都沒有。)B叫我學做人,A叫我不要跟B在一起——他們都充滿智慧,都是正確的。我呢?我明知道有許多題目該去弄懂,有許多概念該去背熟,有許多筆記該去整理,有許多道理該去領會、吃透,直到滾瓜爛熟,直到學會做人或者學會不聽B的話,而我就是不在狀態。我情願這樣盯牢天花板,像一個原生動物一樣無所事事。我是歇斯底里地不在狀態。所以他們都比我思路清晰,比我行動敏捷,比我生活充實——總之,比我好就是了。
A的小學正在裝修門面,校門口搭著腳手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從腳手架下面走進學校的時候,一直在擔心這上邊會不會突然掉下來一塊磚頭,或者一根鐵柱子倒下來,把我砸死。A卻很自如、很自信地往裡走,大模大樣,好像他不是學生,是這個學校的校長一樣。「喂!喂!」從門房裡跑出一個老爺爺,大叫。A回過頭,很奇怪地看看他,放慢腳步,繼續往裡走。「你幹什麼?」老爺爺問。「我過去是這裏的,來看看。」A停了一下,說完又走。老爺爺叫:「今天沒人,看什麼!」我叫:「不要緊!看教室也可以!」A笑笑。我們就這樣順利地走進了A的小學。
我個人認為,我在五月二十七日做出的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是非常偉大、具有歷史意義的。這麼偉大的決定,假如沒有第二個人分享,就太可惜了。我就在書架前默念:襄沒城,來電話。襄沒城,來電話。這樣,A果然來電話了。
我們筆直地往前走。逗處有無數雜七雜八的東西——車、房子、人、電線杆……惟獨地平線失落了。因為看不見地平線,所以沒有停下的念頭——東西實在多,多得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A呢,在我的旁邊,慢慢吞吞地說起他自己來了。
像B,她就是比我好的典型代表。我的父母都對她推崇備至,總是要她「教育教育」我,好像把我賣給她了。他們認為B比我聰明,比我能幹,比我刻苦,比我懂事,比我會做人——連穿的衣服也比我好看。我想我現在跟B這麼好,很可能就是由我的父母一手造成的。大概他們認為,即便我一無是處,交了這樣一個優秀的朋友,也是一個值得誇獎的優點。我發現小孩確實不該去捉摸父母的心思,因為一捉摸就會以為他們居心叵測,那還怎麼讓他們養著、照顧著、差來差去、教育來教育去呢?的確,的確。
五月二十七日,我在理書。我把每一本書從書架上取下來,翻,窮翻,翻完了再放回去。後來我拿出來一本英漢詞典,是B送給我的,我於是就想到B了,再就想到B要我學做人。我就思考:B憑什麼這樣要求我呢?
B這個人對任何事都有明確的觀點。比方有一次,她說:高中生的愛情是最純真的,到大學里,就要考慮前途、事業、經濟負擔能力等等,就不那麼好了,可是高中里談戀愛,因為人不夠成熟,就很難成功,所以她寧可留到以後談。她說的時候,就像她已經上過八十次高中、一百六十次大學一樣。我聽了,就問她,那麼,什麼時候的愛情是既純真又成熟呢?沒有嗎?她很以為怪地瞄瞄我,說,這種問題,也就只有你會問出來。本來我還想問,難道戀愛是想談就談,不想談就不談嗎?看到她根本不屑回答,也不好意思問了。我不問,她就請我吃了一份冰淇淋。
五月二十七日之重大事件:活到今天,我發現我要開始學做人了。
我問:「現在https://read.99csw.com是什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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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愣了一下:「什麼為什麼?」
在這之前,其實B老早就對我說過十萬八千次了。她說:「解頤,你是真的也好學學做人了。」她說這種話的語氣,讓我覺得她活像我的媽。從前A也說過自己像我爸的。這樣一來,A是我的爸,B是我的媽,我們三個人就組成了一個幸福家庭——我每次把這美好的想法透露給A,他都會很快、很響地反應道:「哦——喲!」過了一會兒,又同樣地來一聲:「哦—
接著,A望著前方的眼神突然興奮起來,他叫道:「哦,看那邊——那邊——嗯,嗯……」手臂伸得老長老長,嘴裏卻怎麼也說不出個詞兒來。我大笑,往遠處看——原來太陽在往下傾斜,蒼白的天空靜靜地燃燒起來。我說:「嗯,很好看。」A奇怪地瞥我一眼,好像說:很好看?我理直氣壯道:「總是好看嘍。」
至於A,他是從來也不請我吃什麼冰淇淋的。他總是帶我去吃小攤上的臭豆腐乾、油墩子、羊肉串一類東西。吃完了,他會很負責地告訴我,這個油已經用了九九八十一天,這個羊肉里也許有細菌,這個冰糖葫蘆的山楂是用洗腳水洗的……然後問我,好不好吃?我說,嗯,蠻好。他就得意洋洋地,腦袋打著圈子說:「所以說,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總是臟一點的。懂嗎?」我說:「哼,毒害少年兒童。」說是這樣說,因為吃了父母禁止的東西,我開心得要死。和A在一起,總是開心的——做壞事,怎麼會不開心?
我看著燃燒的天空底下,公共汽車怒火衝冠地跑過來,怒火衝冠地跑過去。車裡的人自然麻木不仁,不知道車子著火了。實際上整個地球都著火了。滅頂大火災。我們電影看得太多。未來水世界,火星撞地球,怪獸哥斯拉——電影里越兇險,我們越安全。其實地球真的天天著火,撞車、分班、煤氣泄漏——誰是安全的?誰?
跟是跟著A走的,我還是說:「就走啦?幹嗎不接著看?」
B的名字叫劉舒美,跟一種「Sweet Memory」的美國賀卡的中文牌子同名,我們就「舒美」「舒美」地叫她。她這個人做事樁樁順利,人又好,又會做人,老師同學家長都把她當寶一樣,擁護得不得了。我站在書架前面,把B送我的詞典翻來翻去,想想B倒的確很好,我是一樣也沒有她好,可見我是要開始做人了。
我大笑:「什麼?太離譜的話別說么。」
「小腦大腦這一類的事情唄。」
不懂?蠻正常的事情。燒東西。再也沒有比燒東西更好玩的事了。有一次,我爸拿來一個扁平的盒子,外面用白紙包著。我想打開看看裏面有什麼,就用火燒。我認為,把盒子燒掉么,裏面的東西就出來了——我不一定真的不懂,只是極想燒;現在想來,假如肯相信的話,好像也並無不可。於是一盒巧克力被我燒掉了。」他頓一下,接著說:「你想想看,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會露出什麼來呢?」
我聽他說完,忽然發現自己是難過死了。分班真是不可理解不可理喻。我不知不覺敲起自己的膝蓋來了:隔三秒一下,隔三秒一下,隔三秒一下。「生下來就一直一個人也就算了。偏要幾次三番地把一群人牽扯在一起,培養出一種叫『感情』的莫名其妙不知為何物的東西,然後再拆拆開。真是,既費神又費時,何必呢!」我說。我開始覺得那蒼白的天空很好看了。
我說:「哎,我跟你說呀,我很喜歡走路。」A說:「誰不知道?你要不要印許多廣告單去發?」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走路?」「為什麼?」「因為我喜歡上海的馬路。」A說:「當然了。你是什麼都無所謂的。你只要有地方給你盪就可以了。」
我沒料到,一聽這個問題,A馬上流露出一種強烈厭惡和抵制的情緒,滿臉不悅的神色,說:「什麼叫我爸是幹什麼的?」我立刻改口說:「我的意思是你爸是做什麼工作的。」他看看我,臉色舒緩下來,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些許時候,又回復了平日的和氣,笑笑說:「我爸爸啊。他啊——他很喜歡管人。」說完,停了停,最後一個字還在空氣里懸浮了一會兒,剛要消失,他又說:「我爸九*九*藏*書他很喜歡管人的。」
理書包準備回家的當兒,A走過來,問:「帶你去我的小學,好不好?」我看看他。他的臉色灰撲撲的,不是很健康。我說:「好。」點點頭。他問:「你不感興趣嘍?」我說:「好好好!」總是這樣:你假如不表現出一種欣喜若狂的姿態,人家就以為你不感興趣。
「我的成長曆程,」A接著說,「可以說是在不斷的自我否定中進行的。或者說,是那一個人否定那另一個人,那另一個人又反過來否定那一個人——不斷地否定來否定去;我自己是覺得沒有意思,可又由不得我。這樣一說,好像變成有三個人了,變成我自己是另兩個人之外的一個人了,那我倒沒有考慮過。總之不清楚。
—喲!」我說:「幹什麼?」他說:「什麼?不幹什麼。」他的臉於是飛快地紅了一紅。我說:「你臉紅!」他很鎮定地兩手緊插在褲袋裡,說:「我臉紅是有預謀有計劃的,有什麼稀奇。」
A很不可思議地看看我,看了很久。路口的紅燈變成綠燈,綠燈又變成紅燈,變來變去,忙得不能再忙。我說「幹什麼?」A搖搖頭,嘆著氣答道:「我么是小腦有問題,你么是大腦有問題。」
「要分班了。」A說。說著動了動,伸出手,在想象中抓住了天上的一隻鳥。「分班呀,分班么就是無言的結局。就是無言的結局。我么總歸是鐵定讀歷史的。你么總歸是鐵定讀物理的。不用說了。」
A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伸手拉了我一把,把我拉近他一些。一個人騎著助動車「突突突」和我擦身而過,過去之後回頭說了句什麼,沒好聲氣。我說:「他說什麼?」A說:「他叫你走路長眼睛。」我很氣地說:「這不公平。我從來最恨騎助動車的人。」A笑起來:「呵呵呵!你這不是大腦有問題的癥狀么?」他拉著我過馬路,像爺爺拉著孫女。不一會兒,我們就站在路口,轉身望著馬路對過——就剛才,我們還站在那個馬路對過望著現在站的地方呢。生平第一次,我發現一條馬路有兩個馬路對過。
言歸正傳,B每次要叫我「做人」,我都說:「做了十幾年了,吃飯睡覺,什麼稀奇?」B就耐心而嚴肅地教導我:「你不要搞!」我就不搞。B又說:「我說的做人,是非常實際的。就是在世界上,在這社會中,如何生存,如何站住腳,站穩,站舒服。」她這樣說,就好像是吃准了我沒有站穩站舒服。我只好不響。
紅燈又變成綠燈了,我們過馬路。我扭頭看著A,問:「何以見得?」
我和A站在商店家用電器櫃檯的一台電視機前面,二十分鐘沒挪動地方。電視機里,成龍正從高樓頂上往下跳,我們看得津津有味,來勁得緊張得不得了。奇怪的是,成龍跳到一半不跳了,就那麼以並不優美的姿勢停在半空當中;等了足足十秒鐘,他依然懸空在那裡——天和地的正中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A說:「暫停。」我這才發現電視屏幕右上角綠色的「暫停」二字。扭頭一看,櫃檯旁靠立著的營業員正在不失時機地瞪我們。「啊!」我不禁說。「你看好,如果三分鐘之內我們還不離開,這個電視機就要關掉了。」A在我耳旁悄聲很有預見地說著,捅了我一下,拉我撤離現場。
我問A:「你爸是幹什麼的?」
我找到A的手,暗暗握了握。
「喏,我就坐那兒。」「哪兒?」「那兒。第三排,第四個座位。看到嗎?」我和A的頭湊在一處,貼著門玻璃,往教室里張望。我用了那麼大的勁,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說:「嗯。噢。你們這裏蠻舒服的——連黑板擦也好像很新。」他笑道:「又不是我當年用的那一個。」片刻,又說,「我在牆上踏了總有一百五十個腳印,現在全沒了。腳印這種東西,不保險。」
A簡直不像是A。我看著他,聽著他,堅執地仰面對著蒼白的天空,流著眼沮,又慶幸,又惋惜——在那上面……五月二十七日的重大事件是什麼?我一千年前就忘記了。
「劉舒美會選哪門課?」A突然問。「政治。」我答。這好像很滑稽:兩個腦子很清楚的人去讀文科,我這種人卻讀理科。我看著A直勾勾望天的眼睛——裏面很深很深,深到差不多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微漾笑意。A說:「你相信我一read.99csw.com次。你不適合跟她在一起。她選政治就好,你就不會跟她在一起了。」
「看什麼啊?看成龍掛在那裡?我們再看下去,那個人大概要把電視機敲掉了。」A又預言一次。他看著我,拍拍我的肩膀,嚴正地說:「人做事,要多用用腦子,懂?」
「直到現在,我走路有時也會搖來搖去。小時候,我這個人好像兩個人一樣,而且這兩個人還總是作對,沒有統一步調的時候。我小時候走路老是左腳踢右腳,要麼右腳踢左腳,總之是互相踢。老師叫我們往左轉,我往右轉;老師叫我們往右轉,我往左轉。老師叫我們舉左手,我舉右手;老師叫我們舉右手,我舉左手。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你看我現在樣子還可以吧?我小時候是說不出的怪,雖然五官端正、四肢發達,但是看上去就是有什麼地方難受。我有時想,說不定我真是兩個人,陰差陽錯成了一個人,也末可知。後來慢慢好了些。現在想起來也還是有點嚇人——你想,有兩個什麼人在我裏面滾成一團地廝打!他們都說我小腦有點不發達。我自己更傾向於認為我是兩個人。唉,也不知道那兩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我私底下摸到A在近旁的手,抓住用勁握了握,問:「我們不是壞人,對吧?」A說:「不是吧,我猜想。」我又問:「我們做的事是有意義的,對吧?」A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也用勁握握我的手——比我剛才更加用勁。
「我一年級的時候在這兒。二年級在這兒。三年級、四年級在這兒。五年級在這兒。」A伸展手臂,對著四層教學樓指點江山。教學樓是湖綠色的,玻璃窗又高又大,閃閃發亮,整幢樓看起來真是清涼,像盒薄荷糖一樣。我說:「你們這裏倒是很好的……很有錢吧?」他笑笑,說:「是吧。」
從A的小學出來,我們就這樣在路上走來走去,看來看去,到處流竄。A說:「解頤,我一旦跟你在外面盪,就覺得自己是不良少年。」我想了想,說:「所以世界上許多人都居心叵測。其實我們不過是在路上走而已,偏有人說我們不良。你已經在某種程度上中了這些人的毒,你懂不懂?」A大笑。我說:「你不要笑。你只要記住我說你是好人,就可以了。別人又不認識你,只有我認識你。對吧?」A大笑著點頭。
A和B,那麼不同的兩個人,都非常聰明。A喜歡說:那麼你想怎麼樣?而B喜歡說:喏,你應該怎麼怎麼樣。A總是把跟我在一起當成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而B為了我好,言傳身教給我許多道理,可惜全讓我忘光了。奇怪的是,他們兩個人都在爭取我,都好像非把我拖過去不可。五月二十七日,和A通完電話,我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我立刻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被重視的快|感。
「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爸對我要求很高。我做一件事,他總是說我這裏不好、那裡又如何如何。有點煩對吧?但問題在於我發現他似乎說得很對。你知道嗎?我爸爸不是那種思想貧乏、隨波逐流的貨色。他說什麼,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想:嗯,是這樣的。於是我不停地反省自己。我裏面的兩個人不停地否定來否定去,也有時勢均力敵。別人不明白我這種情況,總是說我小腦不對勁。我想,知道什麼啊,你們!假如也有兩個人在你們那兒針鋒相對,你們就懂了。雖然如此,父親的要求還是使我的自信心在一定程度上受挫,造成現在這種狀況。」
是星期六。自從上了高二,學校每個星期都叫我們「從雙休日中拿一點出來」,測驗。於是我們就拿了一點出來——確切說,是一上午。每個學校都這樣:該起勁的時候么拖拖拉拉,不該起勁的時候么一天到晚打我們私人時間的算盤,不要臉。那個星期六,破例沒有測驗。給我們開了個年級會議,說大家就要升高三,大家有沒有考慮過選文科選理科的事情啊?「3+1」選什麼科目考慮過沒有啊?明年高考的嚴峻形勢展望過沒有啊?等等。要我們趕快回家跟家長商量,決定「3+1」的科目,準備戰鬥。意思就是說,要分班了。再說清楚一點,就是大家要各奔東西了。
我還是很氣,把電話聽筒一扔,倒在沙發上看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我明知它被粉刷得很平,可總是覺得看起九_九_藏_書來有點凹凸不平。我搜尋著想象中凹凸不平的地方,越看越氣,越氣越心癢,恨不得馬上跳上去、飛上去,用一種隨便什麼方法上去,把它們統統填平。不過我再笨再笨也知道,一個地方填平了,就肯定有另一個地方凹凸不平起來,這樣一來,我就只有一刻不停地填,直到累死到萬世不得超生為止——這種道理簡單得即便是一個白痴用腳指頭想也想得出來,真叫人恥于稱這種道理為道理。我就是一個只懂得這種道理的人,我這種人確實是只配給像A或者B的人教導、訓斥、栽培、修理、批判、改造,等等,等等。
我急於知道他的小腦,無暇他顧,就說:「暫且算是這樣。那麼小腦又是怎麼一回事?」
A哈哈笑起來:「咦,你不在乎啊?真的大腦有問題啊?」
「靦腆並不就指看見陌生人或者談話時臉紅不好意思。我說的靦腆,是在心底對外界一種本能的抵抗。懂不懂?」
A撤下手臂,定定地望著在燃燒的天空,說:「我小的時候,喜歡玩火——喜歡玩火,懂
他深深吸口氣,吸了好多好多氣,胸腔明顯擴大一圈。過後,又長長吐氣。全世界都是他吐出的氣,真不可思議。他回答我道:「靦腆。」
我們從校門口走出去,走到馬路上——就是那條讓我逛厭逛膩逛噁心死了的馬路。我們走過了許多條馬路。經過一家婚紗攝影館時,我們看見裏面坐了許多新娘子,每個人都有化妝師在擺弄。A說:「我以後決不會讓我的新娘子在這種地方被畫得面目全非。」我說:「你要替她?」他大笑,轉而對我說:「你以後是一定要步行結婚的——那麼喜歡走路的人。」我笑了兩聲。他又說:「前面就是我的小學。以前我上學一直經過這裏的——以前這裡是一家布店,布多得都擺到街面上來了。」我說:「噢。」我是連個布店的鬼影子也看不出來。
A頹唐地結束了他對天空的一番議論。他再議論,太陽還是在燒天空。我也弄不清他是比較傾向於燒還是比較傾向於不燒。他的話里有些什麼,我也聽到了,聽聽倒好像很有道理,只是越聽越覺得世界末日要到了。世界末日難道真的要到了嗎?
我問A:「你今天是不是不開心?」A說:「我有什麼不開心?我不要太開心哦。你看我還一直在笑。」我就不說話了。太陽還是在燒天空。我知道A不開心。我也不開心。不管是誰,只要站在隨便什麼地方看看,就會發現沒有理由開心。不開心。沒勁。
我本來是想跟他抬杠的,可是張張嘴,沒說出話來。算了。兩年以來,襄沒城教育解頤的時候不是隨便數得清的。不過,我再了解再清楚不過,這副一本正經的面孔後面藏了多少非兇惡成分——一種自以為的長輩對自以為的小孩的濕濕潤潤的寵溺味道。人要知足。
我和A,要麼嘻嘻哈哈地說話,要麼就很沉重地說話。我坐在空蕩蕩的平台上,同A一道堅執地仰視天空時,就知道,今天將有一場聲調很低很低的談話。A這幾天一直不大對勁,神經質的敏感在他臉上冒出冒進——他醞釀這次談話,已經很久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決定告訴了A。A問我:「你怎麼那麼聽劉舒美的話?」他對B總是很不客氣,連名帶姓地叫。我說:「我又沒有說是舒美叫我的。我是自己覺悟而已。」他在電話那頭用鼻子出氣,我聽得清清楚楚。我還聽見馬路上汽車開來開去的聲音,好像還有一個人在討價還價:「二十塊,賣不賣?」我說:「你在馬路上啊?哪條馬路?」他說:「不要管。說出來你也不認識。我現在告訴你我的意見。你不要總是跟劉舒美在一起。」「幹嗎?她有什麼不好?」「她蠻好。不過你就是不適合跟她在一起。」我笑起來:「那我難道適合跟你在一起?」他那邊那個人還是在討價還價,態度強硬地喊:「二十塊,就二十塊。」賣主卻沒有反應。A答道:「你是寧願和我在一起,也不要和她在一起——你不要用鼻子出氣。我這裏聽得清清楚楚。」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只好說:「我笑死擴。」「你笑死也不要聽她的話。聽了沒用,懂不懂?」他說。我氣起來,說:「屁!」他大聲嘆氣:「哎呀,你不要屁屁屁的呀……」還沒來得及說完,電話里「嘟嘟」地響起來,沒幾下,就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