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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一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一個月

或者,可以把我拎到水龍頭下面沖刷,用硬毛刷「哧哧」地刷,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再拿肥皂粉浸,浸了搓——放在搓衣板上,一來一去,剛勁有力。洗乾淨。徹徹底底的乾淨——把過去,把回憶全部洗掉。
下午一點鐘,最熱的時候,太陽卻沒有了。還是熱,好像要下雨的濕熱。我走在延安路上。在延安路上可以看到聚集於人民廣場的諸多建築。悶熱的空氣里,上海博物館有點潮,
馬路上已沒有人。汽車像逃命一樣六神無主地竄來竄去。惡毒的大雨清洗著惡毒的世界。兩惡廝殺,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汽車忘記了一切地向前開,我忘記了更多地凝視窗外。一站路,又一站路。並沒有聽那個木膚膚的報站女聲,然而「下一站XXX」的句子終究鑽入了我的耳朵,鑽入我沉浸於冰點的喜悅中的心。下一站XXX——我知道,A的家是在那裡的。我的體溫開始回升。在漸漸暖和起來的空氣中,我迅速地融化,無數堅硬的表皮組織、細胞,等等,等等,潺潺流淌下來,變成腳下的兩個水窪。車廂左顛右突,水在車子的地板上無規則地顛沛流離,形成一個恐怖的圖案。
我跳上車,一轉身往外看,看見A讓我定心的笑容,雨水從他的頭頂往下奔跑,飛流直下。車子向後一趔趄,又向前一衝,跌跌撞撞地離A而去。我看見他長時間站在車站上,藍背心像上次那件藍T恤一樣,藍得徹心徹肺。
也不知道在車站上等了多久,一輛倉皇的公共汽車開過來,很不心甘情願地停住了。駕駛員倉皇地看了我一眼。我沒有睬他,兀自抬腳上車。車上乘客稀少,每個都倉皇地看著我。我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坐在一個空位子上,腳下飛快地出現了兩個水窪,並且隨著水從我身上的倉皇撤離迅速擴張。我端坐,面無表情,默不作聲,殺氣騰騰,驕傲地自覺是一個殺紅了眼的大漢。
刷好牙洗完臉,我叉腰立在被早升的太陽照得白花花的迷亂的玻璃窗前。我下決心要在這座城市裡開始遊盪了。還有四十天。我不僅遊盪成性,還要遊盪成精。
A說:「喂,喂喂喂,快點上來,不要站在那裡發傻勁。懂不懂?」「嗒」一聲,鐵門開了。我不伸手,不挪腳,一動不動。A發急地說:「開門!開門會不會?上樓會不會?會不會?」我說:「你下來。」A稍微沉吟了一會兒,說:「外面下雨,下來幹什麼?做事想想清楚。」我說:「你借把傘給我。我沒傘。」A飛快地說:「隨便你!」之後就沒有聲音了。之後樓梯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A說:「喂?」我說:「襄沒城。」A熱烈地說:「咦,怎麼是你?」我問:「怎麼呢?」A說:「沒什麼。你在外面嗎?」我說:「嗯。人民廣場。」A馬上說:「我知道了。在延安路就是在延安路——凡事說清楚點。」我本來想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延安路,想想還是算了。他又問「怎麼?什麼事?」我側過身,靠著有機玻璃罩子,好像很舒服其實很難受,說:「我選什麼好?」
從車站往家跑的時候,傘撐不住,人東倒西歪。推開家門衝進去,我從骨髓里往外冒寒氣——冰點以下。媽媽氣急敗壞地給我換衣服、灌薑湯。一碗薑湯下去,算是有些許熱氣了。電話鈴聲大作——是A。
,也許只是眼睛里有水要流出來。
A靜下去。很久,只有雨水濺到台階上。他不知什麼時候走近了一點,說:「解頤,說過了,以後總有要你自己決定的時候。總會有的。」我不響。一滴眼淚落到地上。又一滴。他嘆口氣,說:「到我家去找點衣服換換吧。那麼濕。」我搖頭。他又嘆氣,說:「那麼,我送你回家?」我搖頭,說:「傘給我。你回去好了。」他再三嘆氣,說:「走吧。送你去車站。」二話不說抓起我的手,撐開傘往外走。他的手心溫暖,好像他的聲音。
野營基地是已成明日黃花了。我現在獨自在家,坐著,面前攤一本題庫,和酷熱的夏天作鬥爭。夏天討厭。溫度越高,物質結構越不穩定——于化學如此,于凡事都如此。況且,九-九-藏-書
路和路,是不一樣的。要不然,我和A就沒必要說好走到哪裡為止,我們就可以一直盪下去,盪下去,因為反正我們回不同的地方所走的路卻一樣。現在情況不那麼簡單。路和路既然不一樣,情況可就複雜了,就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了。
車門關上,車子向後一趔趄,又向前一衝,跌跌撞撞地朝沒有希望的晴朗開過去。車廂里窗門緊閉,有一股腐朽的香氣,誘惑人,欺騙人,引入變成懶惰、肥胖、愚蠢的文明生物。我仍處於冰點,身上散發出砭人肌膚的雨氣味——我慶幸,我至少得以自保。
我們站在大樓門口的台階上,一小塊乾燥的地方。雨在我們的前後左右,墜下來,砸到地上,往低處涌。A說:「我們家裡一桶純凈水剛剛喝完,你算是來送水嗎?」我還是哭,說:「你聽到今年防汛的消息了嗎?據說今年潮汛很猛的。看現在這樣子,大概是真的。」A笑起來:「你就為這個那麼傷心啊?真是憂國憂民。」我笑笑,繼續哭。雨窮下八下。
車子停在一個站頭上,許多人都在這裏下,我就稀里糊塗也下車了。從車上跳到人行道上,回頭看轟隆轟隆逃跑的那輛公交車,我發現它還蠻幹凈:玻璃亮亮的,因為空而更顯得亮;車廂里的人三三兩兩地或站或坐,有一個長發女人的頭髮被風吹得群魔亂舞。我想我犯了一個錯誤:我為什麼下車?我是要到這附近的哪裡去嗎?不是?那我為什麼不再多乘幾站?這年頭空的車很多嗎?我氣得跺腳。
A說:「解頤,還不是世界末日,你不要這個樣子。」我看看他——他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齒。我問:「會不會有兩個一直很熟的人,到了以後走在路上碰到了就像陌生人一樣,招呼也不打,看也不看一眼?」A遲疑了一下,越過我的肩頭去看外面的滂沱大雨,說:「會的。」我追著問:「連看也不看?」A把傘在兩手間遞過來遞過去,說:「會的。」我閉上眼睛,閉到緊得生疼。雨聲灌進耳朵,從眼睛里流出來。
A再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經躺了兩天,剛剛退燒。我津津有味地在吃媽媽做的冰糖梨,自豪得不得了。我嘴裏,「天花板」上起了個泡,吃東西很痛。昨天晚上媽媽燒胡蘿蔔粥給我吃,今天早上又燒水果羹,讓我吃起來不疼。現在又有很甜的冰糖生梨好吃。我有滋有味地吃著,慢慢吞吞。在我咽下最後一口的時候,A的電話來了。
今天——某年某月某日——起,我開始艱苦卓絕的遊盪。
我原以為做決定應該興師動眾敲鑼打鼓,猶豫再三權衡再三斟酌再三,吵吵鬧鬧哭哭啼啼才對。那天我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我的手錶,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金屬錶帶扭得變了形。然後我把手錶扔到沙發底下。我決定了。沒想到做決定是如此簡單。
走出圖書館的時候,大雨已經落下來了。大雨像數學老師,不講情面——明知我急於回家報到吃晚飯,還偏把我留下來。我站在圖書館的台階上,獃獃地看著雨水墜下來,砸在地上,往低處涌。有好幾滴水濺起來死在我的腳指頭上——對此我毫不懷惻隱之心,相反,幸災樂禍。夏天的太陽惡毒,雨惡毒,夏天的什麼都惡毒——我在這個夏天裡,也變得空前絕後的惡毒。
屋頂是一種濕嘰嘰的軟木色,浸透了不冷不熱的水分,散發著淡淡的餿味,像一個巨大的熱水瓶軟木塞。我突然對人民廣場的範圍疑惑起來:到底從哪裡到哪裡算是人民廣場呢?似乎人民廣場並不僅僅指那個豎著一排矮欄杆、有許多鴿子的地方。於是我又想起了徐家匯、曹家渡,還有靜安寺。靜安寺同樣不僅是一座土黃的、古老的寺廟——相反,那些縱橫交錯的馬路以及鱗次櫛比的樓房倒更像靜安寺。也許有人認為延安路和人民廣場根本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兒的,可我還是把延安路當成人民廣場的一部分。所以說我現在在人民廣場。這個城市是一本糊塗賬,既說不上市中心的範圍,也說不清人民廣場和靜安寺到底算怎麼回事。
不過,畢竟我是不打https://read.99csw•com算再上一輛車了。我開始向前走去,一直走,走過整條馬路,對路邊的電腦公司、電話電信公司、中藥店、音像店、出口轉內銷服裝店不屑一顧。路邊到處是大減價的招貼,冷氣從店門口噴薄而出,綬帶別在百貨商廈門口的禮儀小姐胸前,又紅又亮,好像舌頭一直要舔到我身上來。許多人從我身邊走過——他們也在遊盪,不過他們遊盪是有預謀有計劃的,他們想好要出來花掉點錢,所以在商店和大街之間穿進穿出,有的歡欣鼓舞,有的面露菜色,無聊而又充實。他們有沒有恨我?我身上沒有許多錢。在市中心,身上沒錢可不能讓別人發現——否則叫什麼市中心?
我睜開眼。眼前是A讓我定心的笑容。我說:「哦。」他的笑擴大了一點。有一會兒,雨聲包圍著我們。接著,A問:「定下來了嗎?」我一聽,扭頭去看雨墜下來,砸到地上,往低處涌;嘆口氣,笑笑。「是不是很煩?」他問。我說:「是是是很煩。我知道我這個人很煩。我自己也很煩。煩死了。」他說:「不是不是。你不要說這麼快。」說著拍拍我的頭。我低頭注視腳——腳精濕,看上去極噁心——說:「我就是不知道,決定不下來。不知道么就拖呀。拖到最後再說。還有很久好拖呢。」他說:「動動腦子。把思路理理清楚。做了決定,就不怕了。心情也就好了。要去抗洪救災么也有力氣了——總之是早點定下來,懂不懂?」我說:「哎呀好了,不要管它了。」
B打來電話,問我選文選理最後決定了沒有。我說:「我在外面補習物理一年了,可現在還是幻想選歷史。」B沉吟片刻,說:「不過你這種人選文科也許是合適一點的。」我喝下一口白開水,問B:「兩個人如果一年裡一直都不說話,會不會變成陌生人?」B沒有響。我說:「喂?」B說:「你有沒有別的原因?不要發傻,好不好?」我出起汗來了,皮膚濕嘰嘰的,自顧自說:「我以為只要一年中還能不停地說說話,一年後就不會變成陌生人了。」B生氣地說:「解頤,如果我是你媽,我就要揍你。」我笑笑,眼睛看見寫字檯上貼的那張紙條。我對B說:「你知道嗎?我在寫字檯上貼了一張寫還有幾天的條子。」B說:「離高考嗎?」我笑道:「離高考還有300多天,我有屁的緊迫感。我寫的是離開學還有幾天。」B笑笑。我也笑笑。看她想得多遠,一想就是高考。她是很聰明很成功的。而與此同時,我還在幻想選歷史,幻想一回頭就能和A說話——上課也可以,下課也可以,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如果我不幻想的話,我就沒有機會和他說話,於是很快我們就變成陌生人了,陌生到即使在走道里碰上,也能連招呼都不打,板著臉老面皮地擦身而過。如果我去問A,A肯定說不會的不會的。可我知道他是哄人——他哄人早就成習慣了,我有什麼不知道。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一個月
這敲磚頭的聲音怎麼這麼近!我有點弄不懂現在的房子到底怎麼造的——一層和一層之間,他們用什麼東西隔著呀?紙屑嗎?怎麼上面人家敲磚頭——或者敲木頭——不管他敲什麼,總像是在敲我的頭呢?真恐怖。
我在延安路上走,想到A這句話,漫無目的地笑了起來。那個笑好像是從天上突然掉到我臉上,砸得我自己也很震驚。我想如果我現在去問A我到底選物理還是選歷史的話,他會說什麼呢?我有這個想法,大概是因為看到路邊有一個投幣電話。我是一個十足的投幣電話支持者。在路上走的時候,一眼看見粉藍的透明有機玻璃頂遮蔽下,那個金屬座機、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數字鍵、和湛藍湛藍的電話筒,總會好像剎那間被通了電一樣,感動得整個魂靈都倒豎起來。於是我走過去,從口袋裡取出一枚一元硬幣,(我口袋裡總是有許多硬幣,因為我是一個熱誠的硬幣擁護者。)拿起話筒。我的聲音就從千萬個川流不息互不相干的人頭頂上疾飛過去,落到城市的某處,A的電話里read•99csw•com
A在眼皮外面拍拍我的頭,說:「喂,幹什麼?睡在這裏啊?」我搖頭,說:「不是的。我喜歡你這件背心的顏色。」「喜歡么多看幾眼,少收你點參觀費好了。別閉著眼呀。」他很得意地說。我不響。半晌,聽見他用溫和的聲音說:「你要想想看,你今天既沒跟我打招呼,也不看我,卻跑來借傘。其實我跟你早就不用打招呼,也不一定要看來看去了——都是那麼里八嗦的人。你在怕什麼呢?」
又是高三之前的夏天。
我坐著,坐著,坐著——手腳冰涼,眼耳口鼻腦處於休眠狀態。我終於把自己凍結起來了。沒想到我能如此成功地、不費吹灰之力地完成這項看似艱巨的任務。我可並不為此高興——在冰凍之後,人永遠不會高興,也永遠不會悲傷、憤怒、煩,更不會熱,永遠不熱,永遠永遠把倒霉的熱撕碎扔到抽水馬桶里沖得無影無蹤。
馬達的聲音。車子突突突地傳遞著靠站信號。我看車子一眼——唉,削削瘦瘦。A說:「上去吧。」把傘放進我手裡。我說:「不要傘了。下車過馬路就到家。你打傘回去。」他搖頭,推我一把,說:「我無所謂。快上去,來不及了。」
他那裡很靜,我這裏總是有車子開來開去,大車小車,穿梭不息。他說:「你不要急,讓我想想。」我就讓他想,我自己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自己怎麼想?」他的聲音很熱,是和他的手心碰到我的頭時一樣的溫度。電話里「嘟嘟」的警告音冰冷地響了,我又丟進一枚硬幣。好像聽A說過在哪個地方人家都把硬幣扔在噴水池裡,希望夢想成真——我想著噴水池底的一層硬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我此刻在這裏:雷陣雨前的低氣壓下面,一枚接一枚地把硬幣丟進深不見底的電話機里。A說:「喂?喂喂喂?」還是那麼熱的一種聲音。我垂下頭,眼淚掉到人行道上。
A打開門,一閃身站在我的面前。我看見他——乾燥、溫暖、快快活活。眼淚像潮水那樣漲滿了我的眼眶,漲得無邊無際。
還是回到剛才我義無反顧跳下車的車站上。他站住,我也站住。馬路上空空的,汽車倉皇逃命。我濕淋淋地躲在傘下,凝望馬路,突然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攥住了。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促使我不能自已地不斷幻想著某一個可能性……到最後,我恍惚以為自己肯定會這樣做了。像人快墜入夢鄉時往往會猛地心悸而往清醒里退一退那樣,我在長久的恍惚中突然嚇了一跳,心臟用力地叫喚起來;我忍不住叫了聲:「襄沒城!」A在身邊,趕快說:「怎麼?」我痴兮兮地呆望著馬路,說:「我在想,哪天我再去補習物理的時候,走到老師家那個弄堂口,要穿馬路——我會不會突然站定在車子前面?於是車子就把我撞倒,軋過去,軋扁軋死了。我覺得這是極有可能的——越想這種可能性越大。也不為什麼,就是突然站定了。那麼,在弄堂口等我一起進去的同學看到我那個樣子,會不會來救我呢?」「沒事不要瞎說!」A大聲說,把我嚇了一跳。我緩慢地轉過臉去,看見A的側面——很氣憤的一副表情。我怯弱地瞪著他,片刻,他轉過臉,和氣地端詳著我說:「今天雨很大,你別忘了害怕。」說著掉頭看天,喃喃道:「害怕是人身上的一樣好東西。」說完,對我笑笑,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去看天:下雨的夜幕很低,搖搖欲墜的樣子;路燈在這夜幕底下頑強地燃著光,像是硬要把黑重的夜往上撐,往上撐,直撐到雲霄裡頭去,直撐到籠罩不了城市上空的地方去,直撐到永遠看不見的所在去。我沒動——不敢動。害怕突然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簡直不敢去看馬路。不敢動,不想動,我緊緊捏住他的手指,心髒的叫喚低下去,低下去。一剎那靜得斗轉星移。
A說:「喂,要不要我出來?」我搖頭。想到他看不見搖頭,就說:「不要了。」A說:「真的要不要我出來?我沒什麼事,現在。」我說:「算了。」我發現問他是沒用的。我很感謝他跟一個莫名其妙的人費了那麼多口舌。https://read.99csw.com儘管他沒有厭煩的意思,我也不好再拖著他浪費時間了——這輩子他浪費在我手裡的時間實在不少,他這樣有什麼意義呢?我說:「不好意思。我不光自己浪費時間,還連累別人陪我一起浪費時間。」他說:「無所謂。你別客氣。我說我自己的想法哦——我覺得你既然補習了那麼久物理,還是選物理好一點。」我說:「好的呀。」「不過,」他補充道,「你的性格好像還是選文科合適點。而且選歷史的話,你就不至於沒人監督。」我說:「好的呀。」有一輛他最喜歡的法拉利跑過去了,我來不及告訴他。他在那頭笑,說:「怎麼你什麼都說好的呀,好的呀!」我說:「那麼是好的呀。我不知道才來問你。」他笑了一會兒,靜下來,聲音像手心那樣熱乎乎地說:「解頤,你總要自己做決定的,懂不懂?」
掛上電話,我躺下,眼看著外面。烈日炎炎。我想把自己晾到窗外去。我想像這麼一幅圖景:我懸在半空中——就我家窗外的晾衣架上。沒有竹竿,沒有衣架——那於我都不合適。我只得懸在半空中,懸而未決。我想把自己曬一曬,在大太陽底下翻過來,倒過去,好好晒晒——這是傳統防潮去霉的方法。然後,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拿藤拍上下左右裡外前後「啪啪」狠命拍打一通,就像對被子一樣,拍得越重、聲音越響越好。我在這節奏之下歡快地抽筋,一彈一彈。
我乘一輛又擁擠又堵車的公交車去市中心。既然要遊盪,就要遠離我家的所在地,否則有什麼意思?不過車子實在是太擠太熱了,等於免費招待桑那浴。我胸悶氣短,流汗,腿酸,扇扇子扇到眼冒金星。而車子還在等待著下一個又下一個的綠燈。
我的體溫仍休眠于冰點。我很惡地站在孤島般的台階上旁觀這番大決鬥,片刻,提起右腳,跨人戰場。我偏不讓像數學老師一樣的雨擋住去路。我背叛雨,背叛數學老師。我翹翹嘴角,露出惡毒的冷笑。現在,我走進戰場,我將目不斜視,揚長而去,我將讓大雨和世界目瞪口呆。我贏定了。
最後,我氣喘吁吁地站在A家大樓的門口,伸手按防盜大鐵門上標著402的按鈕——402是A的住址。A的聲音在門上那個小揚聲器里,說:「誰呀?」我說:「我。」他馬上熱誠而詫異地說:「咦,怎麼是你?你在樓下嗎?」我說:「襄沒城……」沒說下去。我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這裏,離他那麼近的這裏。背後是雨,面前是門,他現在是全世界最接近我的人。我的喉頭向後猛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很大聲地哭起來。
我想著他喜歡的那輛法拉利。可惜我是個窮光蛋,否則我就買輛送給他,讓他高興高興。我說:「懂。」「好。」他說。我說:「就這樣。」他說:「嗯。」我說:「再見。」他說:「再見。」
現在的市中心範圍蠻模糊,我走在哪裡,都覺得是走在市中心。其實也還不至於,只不過現在的上海人還是很稀奇這個市中心,但和從前不同,沒把它圍起來——因為實在太稀奇了,稀奇到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最喜歡的一塊地方么,是南京路、淮海路、重慶路、馬當路——我現在就遊盪在重慶路上。我小時候,第一次聽到我走的這個地方叫什麼什麼路,歡欣得不得了,覺得走在路上就像直的到了南京、重慶、淮海、馬當一樣。不過那是在我小的時候。現存我一個人遊盪在路上,要一個勁地告誡自己:看好,這條路和那條路是有區別的,路和路是不同的。不可以以為都是柏油燒燙了燒化了鋪平了壓實了做成的。路和路,不一樣的。
暑假一天天地過去,以暴力手段把我連推帶搡逼到抉擇跟前。如何?滿意了?
A說:「嗯,你現在聽上去心裏有底了。」我想:是嗎?沒回答他。他說:「聲音定了許多。你不知道,你那天聲音有多難聽。」我說:「多難聽?學給我聽聽看。」他說:「學不像。你現在文理科定了,是吧?」我說:「還沒有。」他說:「是嗎?那如果選文科,是加政治還是歷史,你大概還要花很多時間。」帶點取笑的口氣。我說:九_九_藏_書「你不要急呀。總有結果的。」他說:「哦,是嗎?現在變成你安慰我啦?」
氣壓低。我在漠然而煩躁的人潮里繼續我的遊盪。我回想著——像我無數次做過的那樣——A剛才囑咐了我些什麼,或者,僅僅說了些什麼——好玩的,不好玩的。不管在哪裡,不管A自已在不在我的身邊,當他說了那些熱乎乎的話時,我總能感到他緩緩地把我的手捏一捏,讓我很定心。A說我總要自己做決定的——我也明白。可是今天這是惟一的一次,是我回想得如此劇烈的惟一一次:我實在停不了去想,想A緩緩地把我的手捏了一捏——A手心的溫度剛才越過千萬顆麻木的無知的腦袋飛進我手裡……我停止不了想哭的衝動——不一定是哭
我獨自坐在圖書館二樓的一張乾淨氣派的桌子前,面前攤一本我也不知道書名的書,一個小時念三行,純粹不知所云。我的體溫在走進圖書館大樓之後一刻鐘內由沸騰跌至冰點。溫度下降得太快,我能感到身體里有一小塊東西輕微地「乒」了一聲,碎掉,碎得徹徹底底、不知去向。我不去理睬那是什麼——管不了那麼多。
雨下不到A的頭上。雨下不到A的傘下。
以前的以前,上海城區的市中心是城隍廟那個地方。上海人大概很稀奇這個市中心,用許多磚方方塊塊地把它圍起來。現在的南京路在以前的以前是郊區,很偏遠的:野花長在田壟上,隨風搖擺。數不清多少朵野花在南京路上搖擺了多少年,後來,上海就開放成商埠了。於是就有了大馬路、二馬路、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那是現在的南京路、九江路、漢口路、福州路、廣東路;還有比如霞飛路,就是現在的淮海路,也是以前的事。上海的市中心從城隍廟走了出來慢慢往南走,從大馬路——也就是最熱鬧最繁華的——開始,往不太熱鬧不太繁華的數,就排名大、二、三、四、五。這「大、二、三、四、五」總有種解放前的味道,再加上霞飛路,就蒙上了一層香艷的色彩,好像有許多盤著頭的女人在我面前走過,灑金衣裙上跳動著舊電影常有的白點子。
雨勢不減當年。我不應該下來。無論從什麼角度哪個方面講,我都是不應該下來的。可是我偏偏下來了。我還立刻從頭濕到腳、從外濕到里地向A的家走去。我一定要去見他一面,隨便是為了什麼。我大步快走,全身血液沸騰,鼻孔里冒水蒸氣,好像一個會走動的電水壺——雨落到我身上,馬上被燒開了。
馬達的聲音。車子突突突地傳遞著靠站信號。木膚膚的女聲說:「XXX到了。請下車。開門請當心。」我惋惜地望了一眼腳下的水窪。一個箭步,我一百八十度轉身衝下車。車門在我背脊後面關上,向後一趔趄,又向前一衝,跌跌撞撞地朝沒有希望的晴朗開過去。
我繞過一個報攤,順帶瞥了一眼攤主在地上陳列的一堆五彩斑斕的雜誌,每本雜誌封面上都有一個大腿女人——很難用別的詞來形容她們,第一眼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四個字。我記起有一次和A一塊兒在盪的時候,看到路邊一個人賣舊書舊雜誌。我指著一堆時裝雜誌說:好看!A說:買給你好不好?我說:好的呀。他馬上一副厥倒的樣子,說,好的呀好的呀。怎麼你什麼都說好的呀,好的呀!我說,是好的呀,有什麼不好呢?你買又不是我買,多好!A笑著說,所以,人還是窮一點好。
雨從我的頭頂往下奔跑,飛流直下。我不管。我超然地向前走去,去乘公共汽車。我是這裏的冰點,雨再冷,只會死在我的手上。我怕什麼?我是勝利者。
掛掉了打給A的那個投幣電話,我繼續遊盪,長途跋涉,走到圖書館去。我現在沒有看書的興緻,不過我還是去了圖書館。圖書館是個好地方,外面看上去漂亮,每塊磚頭都泡在文化氣息里,裏面冷氣開得沒有辦法更足,讓我這種在殘忍烈日下腦袋被烤熟的人飛速冷卻。
我掛上電話,走在延安路上。我用完了口袋裡的最後一枚硬幣,說了些廢話。等高考結束,我要背一個麻袋,到銀行里去兌出許許多多一元硬幣,背到大街上,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