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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個月

鈴聲響過之後,教室里的人也突然消失了,剩下我一個人躲在課桌後面,偷偷摸摸地做英文練習卷。我把每一道選擇題的題目大聲念出來。沒念幾句,A就從前門探進一個頭,說:「你可以去吃飯了呀。」
「來啦?」嗯,是笑眯眯的A。自從暑假里下大雨的那天我到他家去之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在肚子里嘆氣,張口想說「我嚇死了」,可是沒有發出聲音來。我正在努力組織語句,A卻先說:「我知道,你嚇死了。不過,現在你也選好物理了,都定下來了——今天開始,你總可以放心了。」我笑笑。我為什麼要放心呢?從今天起,我待的教室里就沒有A,也沒有B了——我怎麼把我的心放下來呢?我的心不在我這裏呀。我笑笑。A拍拍我的頭,說:「不要這個樣子。」我笑笑。我又沒怎麼樣。
C走到她的身邊,手放在她肩膀上,對我說:「你們兩個很愜意的嘛。」B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拿下來,也對我說:「喏,這個人又沒有事情好做了。」隨即,他們兩個人一起笑起來。B和C,連笑起來的時候嘴巴的形狀也是一樣的——我真喜歡看他倆在一起。
我站起來——我停止了剛才那種蒸發出汗,感覺好一些。A站前一步:「你敲啊。」我說:「好。讓我找一樣硬點的東西。」他大叫一聲,跳開說:「你還要找樣東西敲啊?」我說:「是啊。可是好像沒有合適的。」我四下找來找去,沒有找到什麼合適的敲頭的東西,又把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對我溫和地笑,走近來,伸手摸摸我的頭。他的手心是熱乎乎的,可是,沒有什麼不舒服。我告訴自己:那是一個很健康的溫度,很合適我的溫度。我說:「襄沒城。」
我一個句子念到當中,沒有馬上答理他,一直到把整個句子念完、把答案選好,才頭也不抬地說:「我現在很忙,不想吃飯。」話音剛落,就聽見他笑起來,外加踱步走進空蕩蕩的教室的聲音。他說:「你么,好好讀書,抓緊時間。不要上課的時候么看報紙,下了課么反而做起習題來。」說著已經來到了我的課桌前面,我稍微一抬頭,就看見他藍T恤的下擺——不是那件我喜歡得要死的T恤,是另外一件。「吃飯去吧。」他和氣地說。
A大概想走,轉過身又繞回來,問我怎麼了怎麼了。再怎麼了我也九_九_藏_書不理他。我一直不停地在出汗,我的耐心和勇氣熱烘烘地從每一個毛孔里漏出來,蒸發掉,離我遠去。A走得更加貼近一點,開始拍起我的頭來了,一會兒一下,一會兒一下的,害得我下不了筆做選擇題。我只好說:「停。我被你敲笨了,變白痴了。」他笑眯眯地說:「那怎麼辦?只好我負責贍養你。」我抬頭說:「好,現在我就傻掉了。第一步,先給我吃午飯,這是當務之急。」他退後一步,說:「其實,解頤,敲頭會越敲越聰明的。」我說:「屁!」他嘆口氣,說:「說過三千八百遍了,一個小姑娘,不要總是屁屁屁的。好吧,你不信,我們現在就開始。不過這是個長久的過程。」我說:「呸。那我敲你的頭——我把你敲笨,用不著一個長久的過程。」
我不是滋味地走進教室。教室111。過去我從沒待過門牌號由同一數字組成的教室……不光如此,竟還是111。我告訴自己,這是好兆頭。學校為高三同學節省體力,讓大家都搬到底樓,並聚集在同一條走廊里,與教師辦公室僅一步之遙,便於中央集權管理——這是我們大家的福氣。我瞄了一眼門牌——上面金燦燦的111三個阿拉伯數字。我不是滋味地走進門,挪到座位前,抑制住逃出去的衝動,打開書包,漠然地把所有書都塞進桌肚去。一本,一本,一本……我的眼睛停留在窗玻璃上,手在動,上下前後左右,全都塞進去了,桌肚突然間滿起來,裏面全是書——橫的豎的直的彎的平的斜的一個角翻起來被壓住的……最外面的一本書「啪」地掉到地上。我被這聲響嚇了一跳,趕緊埋頭逃出教室——
我詫異地問:「還有誰要你操心?」
我說:「襄沒城,你也要明白。」
我瞪著「春曉瘦身」的廣告,想象春曉瘦身中心的樣子。我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但是我可以想象。我無比神往地想裏面穿粉紅衣服的工作人員、粉紅色的牆壁和桌椅、淡黃的燈光、淡黃的百葉窗帘、粉紅色的香氣、牆壁上一排一排的瓶子……想了一圈,我又回到報紙上的鴿子籠廣告。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坐在別人的座位上,坐在自己的教室里,像坐在別人的教室里。
……
A放在我頭皮上的手用一個很微妙的動作來回答我叫他的名字——非常微妙九-九-藏-書的動作,我說不清楚,總之有點像「放心好了」那種意思。(連這也是我的感覺。猜的。)然後他說:「解頤,你要明白。」說著指了指我堆在課桌上的教科書、練習卷和考綱。
現在,我不是滋味地走向教室。我愣在走廊里,思考著接下來究竟有幾天讓我搞清楚高三是什麼意思、讓我擠到高三的狀態里去。我捕捉到了這個意味深長的問題:什麼叫高三?有人撞了我一下——左面;又有人撞了我一下——右面。我驚慌起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每個經過的人都必須撞我一下的地方,於是走開幾步。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驚悸地扭頭——
自修課越來越多,因為練習卷必須有時間去做。我坐在教室里,四周的人都在奮筆疾書——我在他們中間,把一張《申江服務導報》從報頭看到報屁股。因為張先生時不時會來教室轉一圈,所以報紙被我夾在大腿和桌肚的底板之間——我知道,憑這種愚蠢的行為是無法阻止張先生得知我的所作所為的,可是,天可憐見,我總得採取些防禦措施吧?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十個月
B換個姿勢,坐得舒服一些,慢悠悠地把目光從我的左臉移到右臉,再從右臉移到左臉。我低頭打開自己的文具盒,看上面貼的示意圖。然後,我拿了一支鉛筆,把圖上每個教室用拋物線連接起來。連好之後,我又把每條線加深加粗。
「好嗎?」B笑笑,往後一靠,伸直手臂嘩嘩翻著我的物理書,「這個也要我操心,那個也要我操心。一個個都不領情。」
他的臉上目前一點陰影也沒有。他笑了笑,表示懂得我的意思。隨即他又笑了笑,說:「算了算了。你給我好好吃飯去吧。」
我知道我畫得不像,可是我必須依靠畫地圖來加深對這個新環境的理解。開學第一天我走進校門,突然好像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國度——我害怕地一直想:怎麼辦,我沒有帶錢——我帶了錢也不懂這裏的匯率——我懂了匯率也不懂這裏的語言……我站定在走廊入口處,焦頭爛額。所以首先我要有一張地圖,來找到認識我的人。我知道我畫的地圖比例不對,不是太寬就是太長——那是心理作用造成的,我知道。
張先生說話是很有煽動性的,大家聽了他的話,一下子都變得非常有信心了。他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最https://read•99csw•com深的一段話,就是他說,你們千萬不要在這種最關鍵的時候談戀愛。你們不要以為談戀愛沒有什麼影響。我做了那麼多年的高三年級組長,每屆里有哪些人在談戀愛,我都一清二楚,到最後,那些人要麼是兩個都沒考好,要麼至少有一個考不好。你們要是有哪兩個人談戀愛,到高考的時候還能一起考到重點大學去,那就請這樣的同學來找我,我請他們吃飯,向他們致以我張世超最崇高的敬意!我們大家在下面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張先生給我們笑得很得意,提高嗓門說,是的呀,我張世超說話,從來是一言九鼎!我們頭轉來轉去,找B和C,說,太好了,現在我們有可以克張先生的人了,張斕、舒美,讓張先生請你們吃飯!C和A一起坐在最後一排,瞪著眼睛,做了個掐我們的動作。我們笑得要脫形了。
對目光,一起笑一笑。
B越過鉛筆盒碰碰我的手指,輕聲輕氣地說:「解頤,你要對自己好一點呀。」
襄沒城——八班,118(歷史)
B坐在我旁邊,湊過來說,哦喲,這個張先生說話,倒是真的很有煽動性的嘛。我笑起來說是的是的。
我開始出汗,不耐煩地說:「你管我幹什麼?」他笑笑——笑出聲音來,並且伸手摸摸我的頭。我汗出得越發厲害起來,像被噎住一樣氣急敗壞地叫道:「別搞!」A一聽,裝腔作勢地笑了幾聲,又看我幾眼,湊過來對牢我:「喂!喂!喂喂喂!」我板著面孔,說:「不要惹我。」他就不惹我了——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理他了。我熱得整個人像在蒸發。
B在桌子下面,輕輕踢我的腳。我賊忒兮兮地對她笑。她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說:「你現在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一天到晚,《申江服務導報》從報頭看到報屁股,福州路么從面子逛到裡子。你別老是這樣呀,別浪費時間。」我賊忒兮兮地笑,不響。她又說:「你也可以好好讀書了。做做功課。」我還是笑,發出「哧哧」的聲音。我整個人灰下去。
劉舒美——五班,113(政治)
張斕——五班,113(政治)
這天A請我吃了一頓排骨年糕——燒得太好了,我一輩子也沒吃過這樣好的排骨年糕。A說:「你看,一旦我請客,就有好東西。可見你這種人是不行的。」我說:「那麼你就一直請客好了,https://read•99csw.com很有面子嘛。」他聽了,人往後一仰,像要翻下去的樣子,說:「真是……真是……」於是我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拍過之後我怕起來——不知道張先生有沒有在附近。我扭頭鬼鬼祟祟地環顧四周,沒有看見模樣像張先生的人,只看見B和C坐在和我們隔開四、五個座位的地方,正在看我。B對我招招手,我也對她招招手。
一口氣嘆出來,我想想,報紙也看過了,時間也浪費過了,現在我真的真的要開始發奮學習了。於是我拿出英文書,從裏面翻出一張練習卷,開始做選擇題。三道題目選好之後,下課鈴響了。我把筆一扔,同桌歪著頭看我的卷子,隨後抬頭看我的臉,說:「蠻好蠻好。三道全對了,準確率百分之一百。」我瞥她一眼,伸出拳頭瞄了瞄她的鼻子。
我說:「舒美,你真是太好了。你這個人為什麼那麼好呢?」
我心神不寧地坐在桌子前面,縮著肩膀,偷偷摸摸地想:好了,我現在做準備運動——我看完一遍《申江》就馬上開始做題目。決定之後,我開始研究《申江》上有一百多個美容瘦身中心廣告的那一版——這是最後一版,每次的內容都差不多,我可以背出一半來,不過我還要看一遍,作為準備運動。同桌湊過來說:「喂,你可以開始用功了呀。」我對她笑笑,說:「我不是在做準備嗎?」她縮回去,看看手錶,說:「還有十分鐘下課,你掌握好時間。」「不是還有十分鐘,是還有兩個學期不到一點。看問題要宏觀。」我說。於是我們對了
高三終於開學了。因為分班,全年級的人員組成突然間變得複雜起來,至少對我來說,是難以一下子就搞清楚的。我在文具盒裡貼上一張紙,在上面寫:
我解頤——一班,111(物理)
我點點頭。我是明白的,可是僅僅明白還不夠——那麼多的教科書、練習卷和考綱,僅僅靠明白怎麼夠呢?我頭上用力氣,抬起眼睛去看A。A還是老樣子,臉上似笑非笑的,隨時隨地可能說出好玩的話來。我明白我要過的是沒有A的生活,是我一個人做出決定的生活。我明白的事還挺多的——不錯不錯。
吃完飯回到教室,只見B坐在我的座位上,在看我的英文練習卷。我走過去,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背靠牆把自己捲起來,歪頭看她。她從選擇題上面移過眼光來瞥我一記,說:「https://read.99csw•com我來看你了呀。你怎麼一點也不歡迎我?」我哧哧地笑,說:「當然歡迎了。要不然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裏?早就趕你出去了。」說完,我很友好地敲了敲她的手背。
教師節過去了,天氣還是熱。我開始說服自己去適應沒有A和B的日子——我的這個說服工程已經進行了一個暑假,還要繼續艱苦卓絕地進行下去。我們的物理老師一直說,現狀是艱苦的,前途是光明的。可是我有越來越聽不懂物理課的趨勢。
我和其他許多人一起,不是滋味地朝教室走過去。真不是滋味。
在一起,上什麼課就不看什麼書,只派某個代表聽課記筆記。這幫人桌上歷史書也有,物理化學書也有,詩詞也有。」我笑笑說:「是的呀。我們這裏原四班的人也是這樣的。加物理的看化學書,加化學的看物理書。本事好像很大的樣子。恨死我了。」說完我們一起笑——因為教室里此時此刻在座的就有原四班的人,所以我們感到非常地痛快解恨。
高三是什麼?我不懂。我不懂什麼是高三,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一類問題。所以說,我不在狀態。我真是徹徹底底地不在狀態。剛才開年級大會的時候,年級組長(人稱張先生)說,你們知道什麼是高三嗎?如果你們現在還不知道高三的意思,那麼,就快點去搞搞清楚,越快越好,你們越快地進入高三的狀態,你們就能取得越大的成功——一切都要靠你們自己。
B的眼神飄飄的,在自己鼻翼處撫摸了一下,沒有回答。我背靠牆壁,面向後門坐著,看見C從那裡走進來。我說:「看呀,張斕來了。」B沒有扭頭去看C,只是兩隻手擺弄我的橡皮,對我一笑,又一笑。
在旁邊,我畫了一條走廊,標上111、112、113、114、115、116、117、118、男女廁所以及教師辦公室的確切位置,像這樣:
畫完之後,我發現自己把走廊畫得太寬了,而教室與教室之間的距離又顯得太長。我的同桌把頭探過來,下巴擱在我手臂上,饒有興趣地欣賞著我即興創作的地圖。一分鐘后,她伸手指指男女廁所,問,這兩條蟲一樣的東西是什麼?我沒好氣地答道,什麼蟲,是廁所里的臭氣呀。同桌說,噢……考慮了一下,又說,像的像的!
我開始問B政治班的新情況。B說:「那有什麼好說?他們原四班的人就是奇怪呀。他們坐
逃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