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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八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八個月

在我們的教室門外種著梧桐樹,陽光穿過葉子照進來,蹦蹦跳跳的,很快活。空氣里有小聲音:嘶嘶,嘶嘶。
我啃著冰淇淋,心想:好了,現在我可以在這裏站很多很多很多的時間了。這個很多到底有多少,我自己也並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以為可以一輩子站在這根站牌的鐵杆子旁邊,啃冰淇淋。
接著我們就不說話了。我坐著,看窗外的樹。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把書包的拉鏈拉開,掏出了我的成績報告單,開始看起來。A轉過身子,把手放在椅子靠背上,靜靜地對著我,一直到我把眼光從報告單上挪到他臉上。他笑了笑,說:「怎麼樣?」我嘆氣,說:「我又確認了一次,我考得多恐怖。」我的肺已經被我嘆氣嘆得皺了起來,一棱一棱的。
A注視我,笑了笑。
我走得很慢很慢,走了那麼久,簡直就好像一點也沒有走過一樣。當終於和學校外牆的邊緣擦肩而過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來一個怪聲音,湊在我的耳邊,對我說:「要離開這兒了,就算再回來,也看不到那個人了,在這兒也沒有多久好待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並不是人的聲音,但是說著人話,很親切……比我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都要親切。它不停地對我重複著這些話,一遍,又一遍……要離開了……看不到那個人了……沒有多久好待了……看不到那個人了……誰也看不到了……我伸出手,捂住耳朵,把那個聲音護住,讓它緊緊地貼著我的皮膚。它一直不停地說下去,既不輕一點,也不響一點,既不慢一點,也不快一點。我和它相親相愛地依偎在一起,流了許許多多的眼淚。
於是我走了。
我問B張斕的下落,她說他回去了。然後她開始賊忒兮兮地對A說:「你走不走?」A說:「不走。」B說:「走么好了呀。」A說:「不走不走。」B看看窗外的天,咕噥著說:「要下雨的樣子。算了算了,我走了。」我靠在牆上,一點也不想動,只是抬頭看她,說:「你幹嗎走?」她說:「走了走了。早點晚點,總是要走的。你又不肯給我看看你的報告單。」我說:「報告單有什麼好看?」她一語不發地背上書包。我抓她的衣襟,說:「不要走。」她扭頭說:「你們兩個還有一段順路,我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呀。你們好好待著吧。」我又說:「不要走。」她走到門口,說:「再見。」我和A說:「再見。」她就在門口消失了。
我走在紫青色的走廊里。牆壁上好像有點潮——不過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在紫青色遙遠的盡頭,是一扇通往露天的門。我突然想起了野營那天的晚上,可是那個露天和現在的這個露天好像根本就是兩個天。我一面義無反顧地走,一面想: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不想走幹嗎要走呢?回去吧。可是回去又幹嗎呢?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我的魂被我的猶豫和難過擠出來,飄起來,留在天花板上。我走了。
我說:「襄méi城,上課上課!」A一聽,真的人模人樣地往講台前面一站,說:「現在,我來給大家上書法欣賞課。」「屁。」我打斷他的好興緻,說,「除了你就我們兩個人,哪裡來的大家?」他說:「三個。一共三個。三個以上就是All。」B說:「你是講課的,聽的只有兩個人。是both。」他皺皺眉頭,撂下粉筆。黑板上有小紅帽三個字,等等。
現在剩下我和A兩個人。我開始理我的書包。A說:「怎麼?你也要走了嗎?」我搖搖頭。我只是在做回家的準備,我做回家的準備通常都是要做很久很久很久——我都已經做了一天那麼久,可是今天,我真的不願意回家。
我跨出校門,往車站走。不知道去哪裡好,又不想回read.99csw.com家。書包里揣著那麼難看的一張成績報告單,我隨便怎麼樣也不願意回家。B說做小孩要不連累大人,做小孩要做得很苦才是對的——我現在是不想連累大人,我不想看見爸媽愁眉苦臉的樣子,可是我總是要回去,如果我不回去,也一樣地要連累大人,我做他們的女兒做得那麼辛苦,而他們做我的父母也不見得就有什麼輕鬆——可見我是多麼的失敗。大家都做出了犧牲,事情還是弄到這種田地,我開始懷疑犧牲是不是值得……或者,我是不是應該不要生下來。這不是我的選擇——只有這一點是真的,是真的叫我無能為力的事,所以多少讓我有點欣慰。
進來的人不是張先生,而是B。當她走到我課桌前面的時候,我看到A也走了進來。我驚訝地說:「咦,你們兩個人什麼時候開始約好一起來了?」B不得要領地看著我。A在後面說:「不是約好的。是巧。」B回頭看了A一眼,笑笑,在我旁邊的位置上坐下來,說:「倒是的。真是巧。還有,你今天會沒有投胎一樣地回家,也很巧。」我說:「是呀,就好像我知道你們兩個人會來一樣的。你們兩個人會挑在今天這個時候來,也是太巧了。」B笑道:「我們剛剛放學呀。講考卷講到現在。我想想,來看看你吧。考捲髮下來,要關心一下,不要出什麼事情。」我臉上尷尬地笑,不知道應該回答她什麼。A走過來說:「她是巧,我不是。我是每天放學都會來看看的,只不過以前你都走掉了。」B抬頭,睜大眼睛說:「不會吧?真的假的?」我還是靠牆坐著,一上一下地擦指甲油。我也覺得這麼好的事情不大可能發生,可是沒好意思問真假,臉上先紅了起來。A對牢我動動下巴,然後沖B說:「你看看,她本人都不表示異議,你懷疑什麼?」他們兩個都看見我臉紅,可是都假裝忽略了。
呼——我終於使自己安寧下來。人都走光了,我滿眼是白花花的草稿紙,還有黑板上的力學題目解題過程。我假裝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坐在自己那個靠牆的座位上,肩膀挨著牆壁,不發一言,把一瓶去光水的蓋子擰開,放到課本、試卷和草稿紙中間那個可憐的空當里,開始擦洗指甲。(指甲油是F的,昨天她剛剛給我塗上去——一種中毒很深的綠色。上課的時候,我寫字、拿東西,只看到滿眼十個綠顏色的小色塊,晃來晃去,晃得我頭暈目眩。F這個人專喜歡買這種很觸目的東西,好看倒也不一定,好玩是真的——現在我決定叫這個綠顏色為「暈車色」。)我手裡做著重複的上下擦洗的動作,另外挑了《萌芽》里一篇合乎胃口的文章看看,間或瞄一眼課桌一角攤開的《數學導引》,表示並沒有忘記它。我開著親愛的隨身聽,耳朵里自始至終是范曉萱的歌聲——我真是喜歡《DArling》里的歌,聽上去是范曉萱一個人躲在衣櫃里孤獨地唱歌,她的魂靈在她唱歌的時候全部聚集在她的額頭上面,使她的額頭變得又高又硬。
A抬頭從高架的縫隙里看看天,說:「要下雨的樣子。氣象預報不是報晴天嗎?」我說:「我不知道著氣象台算什麼意思,這天又算什麼意思。」
我終於理好書包了,可我不想走。我又不能不走——我沒有理由不走。我嘆了口氣,從座位上站起來。A一聲不響地給我讓路,我就一蹭一蹭地從他和課桌之間的小空當中間挪出去,我的書包在這個過程中甚至敲在他的臉上。他說:「理好了?」我說:「嗯。」說著,我朝門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背書包,說:「真沒勁。」我停下腳步,回頭看看他。他站在課桌旁邊,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我說:「再見。」他read•99csw.com沒響。我跨出門,又回頭看他——他獃獃地低頭,斜望地板。走廊里有一種紫青色的光,和教室里那種光完全不一樣。我和他站在兩種不同的光裏面,好像永遠也不能再說上話了。可我還是看著他,並且忍不住問:「幹什麼?」他臉上還是沒有一點點表情,連頭也沒有抬,只說:「再見。再見。」
A把手放在我的頭上,那種很好的溫度傳到我頭皮深處,深得連感覺出來也很難。他一直在微笑著。我坐在椅子上,心隨著車子的顛簸而一顛一顛。
「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樣一個地方。」我說。
我思路混亂地打開同桌的五星級題庫,看到她畫上去的那些坐標、曲線,不由既崇拜又恐懼。不知道她是在什麼時候做了那麼多的題目。為什麼我就不行呢?對此我已經適應了兩年多,還是沒有適應過來。時至今日,我不僅無法正確地解出一道解析幾何的填空題,而且沒有能力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我說出來的話都支離破碎。
淮海路沒什麼好去。動物園沒什麼好去。福州路沒什麼好去。季風書園沒什麼好去。永樂宮沒什麼好去。我突然什麼地方也不想去了。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可是我更不想回家。我不想沿著這條千百年來不變的老路回家。這條路太臟,灰太多,光線太暗,車子太擠,我早就走膩了,走倦了。我就這樣心神不定地站在站牌旁邊,看著一輛又一輛車來了又走。最後我想,算了,我就站在這兒,看車子開來開走,一直看到什麼時候想走了,或者差不多應該是不得不走的時候,再隨便乘哪輛可以到家的車子回家去。
我個人認為,TNT三人組這個名字是不錯的。
天氣真好。
可是今天,今天放學之後,我不想馬上就回家去。
他們都走了,現在教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桌子上、講台上攤得一天世界(就是上海話里亂七八糟、到處都是的意思)的草稿紙——張先生給我們理科班優惠政策,無限量供應草稿紙,弄得大家都是一張紙寫兩三個方程式就換一張——我們都說張先生是浪費自然資源、破壞地球環境的元兇,死掉之後要下地獄的。
我的冰淇淋還剩下一點點的時候,看見一個人以我所熟悉的走路姿勢從學校那邊朝我這裏走過來。我暫停咀嚼,注視著那個姿勢不斷地朝這個方向推進。那是A。我驚奇地想:那是A。我如釋重負地想:那是A。我開心地想:那是A。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八個月
我幻想有人突然從門外走進來:假設有人突然從門外走進來,那會是誰?假設允許我在ABCDEF中挑選一個,我會挑選誰?假設我選擇A,他來是找我嗎?假設他來找我,那麼他是為什麼找我?或者根本沒什麼事?也許誰也不是,是張先生——張先生聞到去光水的味道,就來找我、罵我了,他叫我不要繼續讀書了。不要是張先生,行不行?畢竟我最近要求不多,難道不能滿足我的這個要求,不要讓進來找我的人成為張先生嗎?
我抬頭,端詳著車牌,用手指點著說:「這裏每輛車都可以讓我乘回家去。」說完,我抽出嘴巴里的小木棒,走開去,扔進廢物箱,走回來。A看看我說:「873不行吧?」我說:「可以。當然是可以的。而且有好幾站可以讓我下去換車。每次要想,要挑選,頭疼死我了。」我一一解釋,詳細地把乘每輛車回家的路線告訴他,直到他確信我說的是事實。他笑起來說:「哦,你每次回家,大概就站在這裏想、盤算、琢磨乘哪輛車回家,是不是?」我說:「是啊。要想很久很久。」「想很久很久。」他重複道。隨後他說:「這樣吧。你和我乘一輛車,好不好?」我看看他,沒說什麼。他就九九藏書對我溫和地笑笑。
A從講台上走下來,走到我的身邊,低頭打量著我,然後坐在B剛才坐過的座位上。他始終在打量著我,我感覺到了。我還感覺到,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又是如此溫暖的手。
我跟在A的後面上了車,一前一後地坐下來。我說:「我很想吃東西的,現在。」A扭頭問:「你肚子餓了?」我說:「不是。我剛才在學校里已經吃了很多東西,可還想吃。現在我想吃一頭豬、一隻雞、一隻鵝、十個富爾樂的香草冰淇凌、三個土豆泥、二十塊錢的香酥雞、一大盆色拉、一大碗鹹菜炒墨魚,還有很多很多巧克力和牛肉乾。」A大笑,說:「你這是一種心理毛病。」我伸手敲他的肩膀,說:「呸!你才有心理毛病。」
我們保持原先的格局,就這樣坐了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每隔一兩分鐘就往窗外看——天在慢慢地陰下來,現在積了許多雲,不像剛才那麼明亮了。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是三個人輪流說,我的視野里、念頭裡,就一會兒是A,一會兒是B,一會兒是我自己。我們三個人又在一起了——我為這個事實多少有些振奮,雖然期中考試的成績那麼快就下來了,而我考得是那麼爛——真是一塌糊塗。我聽著他們兩個說話,時不時還插入我自己的聲音……教室空曠,慷慨地為我們發出的聲音提供回聲,好像我們的這種活動非常有意思——其實不是的,其實根本沒有多大的意思。在我的視野里,浮現出了一個畫面:我和A和B三個人背靠背、肩靠肩、面孔向外,很緊密地站在一起,組成一個小的多面體,就像好多日本漫畫和動畫片片頭裡都有的那種情景一樣,臉上非常肅穆、威猛、滄桑、性感、不可一世的表情——在真的漫畫和動畫片里,這種時候通常總是取一個從下往上的角度,讓你仰視,還有許許多多光照在他們身上,顯得他們那麼高大、那麼挺拔、那麼輝煌——這是給世紀末救世主的特別待遇。我獨自想象著,並且想,應當給我們三個人的這個集團起個什麼名字呢?我想叫TNT三人組,好不好?TNT是一種化學品,就是叫做三硝基甲苯的一種很酷的炸藥。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接著B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麼事情那樣,聲音沙沙地說:「這倒是的。做小孩子,不要讓自己的事情去連累父母。」A很要不得這種說法似的笑起來,說:「你離家出走的時候,難道還要想連累父母這種事嗎?離家出走的人,多半父母已經連累他很多了。」B垂著頭想了想,說:「父母是可以連累連累小孩的,可是小孩不要去連累父母。」A說:「思想怎麼那麼好?做小孩倒蠻苦的嘛。」B說:「是的呀。做小孩是蠻苦的。做小孩么,倒應該是蠻苦的。假如什麼時候你不覺得苦,你肯定是什麼地方沒有做對。」我拍拍B的頭,說:「這是你的經驗嗎?」B扭頭對我微笑。我凝視著她的臉——她有一張圓圓的臉,永遠像沾了露水那樣有一點濕漉漉的感覺,她的眼睛里存著一種很有慧心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街面上那種做得非常誘人的櫥窗。
A把他三十八度半的手放在我頭上,輕聲地不知說了些什麼。天上很厚的雲把一種藍灰色的光線反射到教室里,空氣又陰鬱又渾濁。我隔著這種空氣望著黑板,黑板上白色的粉筆字變成了藍色。
B開始幫我收拾桌子上攤得一天世界的東西。A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拿過一本我的本子。B假裝不耐煩地說:「哎呀,不要搗亂!」A不答話,開始在本子上創作猴子。我湊過去看,一直不停地說:「創作失敗!創作失敗!」他很高興的樣子,突然把本子放下,跑到講台前面,在黑板上塗鴉,塗了擦掉,又塗。我背九九藏書靠在牆壁上,人蜷成一團——這是我最喜歡的姿勢——望著他窮笑。B把書和書、本子和本子、考卷和考卷歸在一起,抬眼瞥了瞥A,離很遠地戳戳他說:「哎,這個人現在是怎麼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怎麼專門做這種智商
他說:「你是不是期中考試沒有考好?」沒有考好?我是考得非常不好。我沒有回答他的話——既然他已經知道了。我一直在不停地理書包,理完了書包,我要離開111,離開他,走到走廊那頭去。我現在又少掉了一天。每次我回家,就又少了一天。我的時間一直少下去,可是我沒有辦法把我的書包理好,我還一直坐在這裏,讓這個A把手放在我的頭上。
同桌開始繼續做她親愛的題庫,我開始惹她,把手蓋在她的草稿紙上。她打我的手,說,別惹我,別惹我。我嘻嘻地笑,問:「你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做的那麼多題目?」她扭頭,定定地看了我一下,說:「當然是在你看《申江服務導報》的時候。」
我說:「你走了?」他說:「你怎麼還沒走?」我說:「我請你吃冰淇淋。」我通常有這種毛病,這其實說明我高興。他說:「不用。我水喝得人已經要撐破了。」我說:「哦。」冰淇淋吃完了,我把木棒塞在上下牙之間,殘忍地咬著。他問我乘什麼車。我說我在想呀。我的口齒因為小木棒的原因有點含糊不清,不過我懶得把木棒取出來。他說:「哈哈。」那是他在這種場景下特有的一種表現,用一種特別的聲音,發出「哈哈」二字。
我說,你們幹嗎不走?B說,那你幹嗎不走?我問A走不走。A說,你不就是讓我幫你提包嗎?我說,我沒有叫你提包呀。我什麼時候叫你提包了?B獨自在一邊笑,我們問她幹什麼,她說,我在想,解頤那個書包是隨便能提得動的嗎?A也笑了起來,說,這倒也是,她那個包是要扛的。哪天假如她想離家出走,根本不用準備,背個書包就上路了,一點問題也沒有。我擂了一下桌子,抗議道,呸!離家出走這種事情,我才不做呢。
打定主意,心裏好受了很多。我發現車站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掩護和借口。沒有人會在經過的時候好奇地打量你幾眼,大家都以為你和他們一樣,是一個普通的、運氣不好的等車人。你可以做出專心致志甚至有一點焦急的樣子來,有時你還會以為自己真的是在等車,直到車來了,你才明白過來:哦,我不上車的。車走了,你就繼續專心致志地開始下一輪的等車行動。沒有誰會覺得你異常,他們都以為你在等車,等一輛和他們等的不一樣的車。你在等一輛永遠也不會來的車。
很低的事情?」我伸手去推她,推了又推,邊笑邊說:「屁!」A也笑了起來,說:「這個屁放得好。」我大叫:「屁屁屁屁屁!」A說:「好。這些也還過得去。」我跺腳,地板發出「嘭嘭嘭」苦悶的聲音——這裏的地板就要被我跺穿了……就在不久以後,看著吧。
同桌從後門走進來,坐在我身邊,長嘆一聲道:「廁所里人已經飽和了——擠進去一個
在我的桌肚裏塞滿了《申江服務導報》以及隨便寫什麼的報紙。我過著把這些報紙從報頭看到報屁股的日子。我過著A在118、B在113,而我在111的日子。我從什麼也經受不起變成什麼也可以接受。我的腦子裡除了整天滾進滾出的雜亂無章的念頭,剩下的就是盤算著再有幾節課可以回家。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對回家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也不單是回家,只是我一坐在什麼地方就立刻開始不願意坐在這個地方,我就立刻開始渴望到另外的一個什麼地方去。我肩膀上掛著書包衝進衝出,激烈地做車廂健身運動,樂此不疲。
頭頂上是高架。幸九_九_藏_書虧是高架,把天遮住,讓我得以有臉面在這裏走。我不能在真的露天下面,否則就要無地自容了。我現在不能讓那種顏色的天來提醒我野營那天的夜晚,我不能讓那種太陽來提醒我A的手、提醒我愛。
「我總是在搜尋這樣一個地方,」我說,「有很大很大、很軟很舒適的沙發,讓我可以把整個人埋進去,然後有一個電話機,我隨便什麼時候高興,就可以捧著它在沙發里打電話。我看書、做習題、做五星級題庫里最難的題目。周圍很安靜,就算有人,也很安靜,大家都有序地平靜地在做事情。」
然後,A看見了我——我曉得他肯定是看見了我。他繼續走著,從那條非機動車道上穿過來,到這邊隔開非機動車道和機動車道的上街沿上,到我身邊,站定。
好像,後來我也笑了一笑。
,就有一個會被擠出來。」隨即她伸脖子過來,又把手也伸過來,用濕嘰嘰的手指頭拈著題庫書的書頁,翻過來,又翻過去,又翻過來,又翻過去,突然間抬頭說:「喔唷,連你也開始做題庫了嗎?」我笑起來說:「是啊是啊!」她好像很欣慰的樣子,說:「不錯不錯。」說完又低頭看了幾眼,突然拍拍我的頭說:「這不是我的題庫嗎?——是我做的呀。」我笑道:「是的呀,是你做的呀。」她一把將書奪了過去,說:「喔——唷——還以為你重新做人了呢。原來是我的書。」
我沒有什麼額外的動作,沒有什麼言語。我沒有反應,一如既往地啃我的冰淇淋,依舊保持著等車的表情。
我去買冰淇淋。買好之後,我從一幫人中間穿過去,一口一口咬著冰淇淋,走到車站上,站在站牌旁邊。到什麼地方去呢?車一輛一輛地開過來,開走。我漠然地看著一群群人上去,下來,看著售票員揮舞著雙臂,既不上去也不下來,只是一直嚷著:「朝里走,朝里走!」這些車的面孔,我都是熟悉的:這輛可以怎麼乘到家,那輛可以怎麼乘到家……可是我一輛也沒有上去。我還不想回家。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走得越來越慢,因為我的淚腺變得無比沉重起來。全世界的人都等不及我,走到我的前面。他們詫異地回頭打量我,看我是個什麼人、怎麼了。他們看歸看了,可是並不能知道,依舊帶著一肚皮疑惑走他們的路。他們都走得比我快,都比我有辦法,一分鐘以後,他們大概就應該忘記剛才見過我這樣一個人。在大街上流眼淚的人,不管怎麼說也是不道德的人。
我遲緩地朝車站走過去——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時間完全夠恐龍出生又滅亡。我等著雨落下來——最好是暴雨,最好是龍捲風。可是它不,它無比堅強地盤踞在空中、高架上方遙遠的所在,騎在我頭頂上,對我俯視,只要我一日希望它落下來,它就一日不落下來。
A說:「你別這樣。以後用功點就是了。」我還是沒理會他。我一直在理書包,我想張先生如果進來,我至少可以告訴他我在理書包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停下來。我不知道那昏暗的走廊那頭會有什麼,那昏暗的走廊里會出現什麼。
B終於把我桌子上所有的東西都歸好,又伸頭伸腳地看了看,問:「你的成績報告單呢?」我嘻嘻笑道:「不行,不能給你看。」A在黑板前面,說:「今年怎麼回事?老早期中考試好像不發成績報告單的嘛。」B揮了揮手,滿臉不屑的表情,說:「要不然怎麼叫高三啦?學校下流呀,你有什麼辦法?這種問題也會問得出來。」A轉身對著我們,指指B說:「好,你看不起我!」B從牙縫中間發出一個氣聲,好像真的很看不起他。A說:「好,好!」說著跳了跳,做一個上籃的動作。他又穿了那件叫我愛得要死的藍T恤——真好看,叫人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