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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十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十個月

A在說,他媽媽串聯的時候跑到北京,很富裕地用她小姑姑給的十元錢買了一個比臉盆還要大的麵包,跟一群人一起,一路啃到哈爾濱。我聽了大笑,可是並沒有像想象中笑得那麼過癮。C笑得最厲害,笑過之後說他們寢室里有一個哈爾濱來的同學,號稱哈爾濱有一種麵包,很大很大,特別特別好吃,每人只許買兩個——大概就是A說的那種麵包。B聽了,在那裡給C一一指出他敘述中的不合理之處。我在一邊窮笑八笑,笑得牙齒都發酸了。
我拆開了桌上放的一包果凍,開始漫無目的地吃,間或抽一張面巾紙擦擦濺到臉上、衣服上的果汁。有一兩次,A扭頭看著我,很不屑的一副表情說:「你怎麼智商那麼低的啦?果凍怎麼會濺出來的?」我理直氣壯地說:「是的呀。」我現在經常肆無忌憚地大聲說,是的呀,是這樣的呀,是呀是呀。
我說:「一天?去杭州玩一天?」他說:「火車。」我說:「火車來回就要去掉八個小時。」他說:「特快。我看過了,去七點,回來六點。」「特快也要三小時,」我說,「——可能還會晚點。」他沉默了片刻,說:「唉,不管了。反正大家能在一起聚聚嘛。」
B笑眯眯地說:「陳小春又來過了上海了。」我大叫:「真的?」B點點頭說:「在華亭路上。看到的時候,我想打電話叫你過來,可是已經太晚了,來不及了。」我歇斯底里地說:「你為什麼不跑上去對他說,叫他等我一等?!」愣了愣,我萎頓下來,搖搖頭說:「算了算了。」A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輕聲說:「那麼想看陳小春?」我臉對著火車的天花板,點點頭。
A的手放到了我的頭上——我感覺到他的那個溫度。我現在不想說話了。儘管我從小就喜歡一天到晚嘮嘮叨叨,喜歡念經似的嗦,可是現在我還是不願意說話了——千不願意萬不願意。我想去跑步,一直跑到上海去。
到火車上坐好,我們才發現C帶了一個非常好的照相機。我跟他開玩笑說:「你今天還準備有時間拍照啊?你不要吃飯和睡覺了啊?」C喝著無糖烏龍茶,面無表情地說:「我上個月剛剛去聽了幾次攝影講座,今天能碰到我給你們拍照,是你們的榮幸。」「你當我們是試驗品啊?」A笑起來說。B說:「謝謝你喔!」九*九*藏*書B看著C的時候,從頭到腳都是笑的意思。今天他們兩個人都穿著白顏色的衣服,肩並肩坐在我和A的對面,中間放著C的那瓶無糖烏龍茶,連身上的氣味也似乎是一模一樣的,叫我越看越舒服。
A敲不到誰的頭,只好繼續閉目養神。過半晌,他突然一睜眼,嘴巴一歪,嘿嘿嘿嘿地笑,說:「誰啦?誰啦?」C說:「舒美!」A就站起來,越過我的頭去敲B。這樣反反覆復,B被敲了好幾次。A說:「劉舒美,怎麼總是你啦?」B輕輕地說:「沒有辦法呀。」說著把牌打出去。C在B對面說:"Van打牌打得很好的,你怎麼一點也沒有學到呢?」我們大家都一愣,B臉上也有點僵的樣子。沒有人回答C的問題,只有那個拉來的牌友在一邊很天真地出牌。
當我們討論來討論去,氣一點點漏掉的時候,C好看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現了。我偷偷又對A說:「張斕真是好看。舒美損失了。」A笑笑,低頭說:「也不知道張斕這次算什麼意思。」我抬頭驚訝地瞪著A,他往後退了退,擺手笑道:「別這樣!」
在西湖邊上,C正好吃完一罐可樂。他走到廢物箱邊說:「現在你們看我用腳把這個易拉罐扔進去。」說著,他就把易拉罐夾在兩腳中間,然後往上蹦。易拉罐從他雙腳間飛出去,飛得很遠,哐啷啷落在地上。他跑過去撿起來,重複剛才的動作。我和A笑得差點坐到地上,B站在距離我們好幾米的地方,我們來不及去注意她。C第三次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小孩,用非常不屑的口氣說:「用手扔呀。白痴!」我真的坐到地上去了,A笑著要把我拉起來,拉了半天,一點也拉不動。
這天晚上,C打來電話,問我勞動節放假想幹什麼。我說:「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呢?」他說:「去不去玩?要不要到外地去?到杭州去吧。」我說:「可能性不大。不知道家裡人要幹什麼。」他說:「去和爸媽搞好關係嘛。」我說:「嘿嘿。」他說:「去吧!叫舒美、襄沒城也去。就去一天。」我警覺起來,說:「你幹什麼?」他笑:「嘿嘿。」
B在看自己的牌,這時從牌上面把頭抬起來,笑道:「他倒好,一個人逍遙自在,還要敲敲人家的頭什麼的。」C拉來的牌read•99csw.com友在一邊窮笑,笑得牌也掉在地上,他就說:「哦喲!」趕快彎腰去拾。我們就在牌桌上笑他。
A、B和C在討論軟座是如何的舒適。B說買兩張軟座然後躺下來,是很舒服的。A說:這樣的票價大概可以買一張軟卧了。C說,可能還是坐著好,在火車上一躺下來就想人非非。A聽了,嘿嘿笑著問,怎麼就想入非非?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十個月
我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列車輕微的震蕩中幻想出軌。轉念一想,這樣對A、B、C就太不公平了,於是就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喇叭里在說前方到達什麼什麼站的時候,我開始默默策劃如何在前面不露痕迹地下車,下去住幾天。可是這樣一來,我的包就要落在車上了。於是,開車的時候,A、B和C就想:咦,解頤怎麼沒了?到了上海,還是沒看見。他們就想:糟了,把解頤丟了!其實只是解頤把她的包丟在火車上了——是解頤把他們丟了。
A極其大聲地、好像對我的行為徹底失望的樣子,叫了一聲:啊——天哪——!
平時用的文具倒也無所謂。一想到筆袋裡高中的校徽和團徽,眼淚就漫出來,跟隨眼睛的眨動,溫熱地淌過臉頰,迅速流淌下去,有些落到A給我的紅襯衫的衣袖上,留下一灘一灘像血跡一樣難看的水漬。那枝櫻花活動鉛筆的塑膠筆桿上,密布著A幫我複習數學的時候在上面用指甲掐過的痕迹——現在沒了。C給我的一塊橡皮——上面用小刀刻著像藝術品一樣的Z.L.——也沒了。還有B借給我的米老鼠小髮夾,我一直賴著沒有還給她——沒了。怎麼會這樣——先是錢包沒了,再是筆袋。那許多許多和從前聯繫在一起的東西,一點一點地都消失了,棄我而去——而原來還以為是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的。我臉上,一道一道錯綜冰涼的。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說:「哈哈,我知道了!下了火車,你肯定說,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他說:「是的是的。坐火車,我肯定餓了……」我搶上去說:「先吃飯,吃完飯,你肯定想睡覺,就要找個地方休息休息。」「然後就要趕火車回來了。否則要錯過時間的。」我們兩個人隔著電話線外加聽筒哈哈狂笑。
我還是回到上海了。我們向地道走去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我跟B拖在後面。我悄悄在她耳邊說廣舒美,你不要生張斕的氣呀。你應該能理解他的呀。」B定定地把我看了一看,然後眼光墜到地上。在地道里,她說:「我知道。我不生他的氣。」隨即她抬頭吐了口氣,笑嘻嘻地說:「回去給Van打個電話。」
我們在杭州真的沒有玩到什麼,就是覺得一路上太陽很好。C起勁地要給我們拍照。他說拍照有遠景中景近景,每次都要找樹葉或者樹枝來當近景。有一次他實在找不到近景,我就一伸手說:「喏,把手伸給你,就又有近景了。」
C跑過來,說:「對不起哦。」我們說:「還好定在6:30,如果是在6:45,那就沒希望了,來不及的。」C抬腕看看手錶,大聲說:「來得及的呀。」A在他肩膀後面大力敲了一下,說:「走嘞走嘞。」
B走進房間,坐在我的腳邊,把手放在我手背上,輕聲說:「讓我看看你。」
的時候,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所以B會那麼怨我。
當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B的雙眉之間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第n次開始想念陳小春。我每次一傷心起來,就總是喜歡亂想陳小春。
我們正以飛快的時速靠近上海。窗外的天光慢慢加深,而B的臉上總是同樣的淺藍色,襯著車廂里日光燈的青白色,看上去顯得像果凍一樣晶瑩透明,隨著火車輕微的顛簸,輕輕搖晃,搖晃,搖晃,搖晃下去。
6:45,C還沒有來。我們說:完了,張斕這傢伙別又放我們鴿子——車票也全在他那裡。A第n次開始曆數C放鴿子的惡行。B也有點急,一邊還在罵我為什麼要背一個那麼大的包。「你以為要出去八年啊?」她說。我說:「是的是的。」太陽一出來,我體內的水分就開始往外跑。
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卻是,到最後,居然讓C說服了A、B和我三個人,一起去杭州玩一天。當我答應他的時候,從喉嚨深處——深得不見光的地方——剎那間湧出一陣傷感。
一路上C總是好像很不經意地提到Van,Van這個Van那個,沒人睬他,他一個人在那裡說。
B的眼睛在沙發墊子上面張開了。她注視著天花板,然後脖子稍微動了一動,對牢我說:「那你乾脆別走了。家裡沒有人,陪我吃午飯吧!」我說:「好的好的。」B的額頭九-九-藏-書在軟撲撲的劉海下面若隱若現。
大約一刻鐘之後,我們又遇到了那個小孩。他站在湖邊,往對面看。C賊忒兮兮地走過去,站在他前面,叫A給他拍照片,很得意地說:「哼!誰叫你罵我白痴!」我笑得像個老太婆一樣靠在樹榦上,走也走不動。
B靜靜地聽著,手在我的手指甲和手背之間慢慢摩挲。過了一會兒,她重複道:「讓我看看你。」
有那麼半秒鐘的時間,我在腦子裡思考C這個人:C這個人到底是不是還在想著B呢?我坐的地方正對窗口,有一陣風從外面逃進來,窗帘鬼鬼祟祟地動了一動。
我再次厭倦地往窗外看去。火車開得很慢,彷彿是在山道上盤旋,小心翼翼。我想起初中那次到昆明去,火車就是這樣開了很長一段路——一面是山壁,一面是懸崖。山壁上密密地長著樹,翠綠的枝葉湊上前來,親昵地在車窗、車頂擦過,發出「噝噝」的聲音。
上午我到B家裡玩。我躺著眯了一會兒,然後看了很久電視——看王菲演唱會。到十一點
——我想起,在高中里一直反覆做的一道物理題目:正在行駛的火車車廂頂上有一個水滴,問它落下時是會垂直還是往前還是往後。這道題目我從來也沒有搞清楚過。後來發展成還要你計算水滴落下的速度什麼的。我那時手握一支鉛筆,把下巴放在草稿紙上,幻想自己就是那個水滴,高踞在車廂上方,盤算著往哪裡落下……然後就以某個無法計算的速度墜落,墜落,墜落……落在列車員的脖子里。
我輕聲說:「我一直在想,我的筆袋在哪裡。我的校徽和團徽肯定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裡等著我,等我去把它們帶回來……可是,它們發不出聲音,我找不到它們……」我的聲音低下去。
火車剛剛開出車站,C就從包里掏出兩副牌來,說:「打牌打牌。」我們都很有興趣,就只有A說昨天很晚才睡,要眯一會兒。隔走道有一個學生模樣的人,剛才和C搭過幾句話,C就把他叫了過來,讓A在一邊聽音樂打瞌睡。
可是,我還是回到上海了。
C在我的斜對面望著我。我的目光和他對了一對——他的面孔綠瑩瑩的,下巴上有不規則排列的小胡茬,非常好看。然後,不知怎麼回事,我就對牢他脫口而出說:「我實在是太喜歡陳小春了。」
18:18,火車離開杭州站九九藏書。我的眼光從車窗外面收回來,落到對面的B身上。白天太陽一直很好,到了鄰近傍晚的時候,天卻陰了下來。白花花的天光經過玻璃窗的過濾,照到B的臉龐上——是一種濕漉漉的淺藍色。B本來望著窗外,感覺到我的目光,就扭頭對我笑笑。她的眼睛在這種淺藍色的光線下面,顯得很清很清。整整一天過去,我到現在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她神情中淡淡的不悅——一團一團乾冰般的煙霧,悄無聲息地聚集在她柔軟的劉海下面,是和傍晚的天光一樣的淺藍色,不停散發著潮氣。
走出地道,看見外面露天里的燈光的時候,C大聲說:「還是上海好!」我笑嘻嘻地看著他好看的臉龐和四肢,想:是的,上海是好。
兩天前,上哲學課的時候,我把筆袋落在了教室里。十分鐘之後我回去找,已經再也找不到了。我穿過幾十排課桌椅,彎著腰尋找我的筆袋,最後在緊挨著角落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從這個位子看過去,可以看到前面每一張課桌的桌肚,黑得好像是野獸的嘴巴——我的筆袋不在它們中間,不在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中間。我的眼淚掉下來,落在課桌的邊沿上,流下去。
跟B一起吃完午飯,我搶先跳到沙發上,側身蜷縮起來。B在廚房裡洗碗,嚷嚷著問我:「你真的把筆袋掉了嗎?」掉筆袋的事情是我趁吃飯的時候跟她提起的,沒想到她記住了。我說:「真的!」她的聲音在說:「啊呀!」
我們打拱豬。A眯了一會兒醒過來,頭湊上來看,手裡舉著C的無糖烏龍茶的瓶子說:「誰是豬?給我敲一記頭!」我們說:「憑什麼?」他說:「哎呀,我是裁判呀。」「打手!」C說,「什麼裁判!」
我說:「舒美,舒美。」B斜靠在沙發上面,眼睛半開半合,沒有出聲。我還是叫著她的名字,同時伸出手去敲她的手臂。她眼睛閉著,手從半空中像個妖怪一樣地向我還擊,嘟囔著說:「你這人真噁心。來的時候么,不說話,要走了么,窮說。只有半個小時了呀。」我說:「沒事沒事,一會兒就說完,時間足夠了。」
B的手和她的臉一樣,濕潤的,總好像剛剛從大霧天里回來。我望著她,笑了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有點惡作劇的念頭:她的手一定被Van碰過了。這樣一想,我的手就卑鄙地從她濕潤的手心下面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