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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一個月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一個月

我大笑。他嚴肅地說:「這有什麼好笑?有沒有啊?」我說:「有倒是有的。上下班時間有在南翔和上海市區開來開去的小火車——不過要乘車證的。」他臉上灰了灰,嘴角掉下去。我端詳著他,繼續說:「也可以混上去的。我混過好多次,舒美也跟我一起混過一次。」A笑了笑,摸摸我的頭,說:「那就帶我也混一次吧。」我的頭暖洋洋的,突然有一滴雨落在我鼻尖上,很陰涼。
我點頭,手裡還是拿著他的diskman。耳朵里還是有一個最好聽的聲音在循環往複地唱,唱不完地唱,一生一世地唱下去,幾輩子一直一直唱下去。
經過菜場的時候,雨已經能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我說:「我媽媽正在裏面買菜。」A說:「哦?碰到的話倒有點糟糕呢。」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媽媽不認識我的——是不認識我的吧?」「嗯,」我高興地答應著,「就是嘛,不認識你的。」頓一頓,我又說:「可是,她認識我呀。」A大笑。
I need loving,you need loving too.
我們開始朝前面走,走過了拿破崙酒吧,走過了上海家化的美容院,走過了許多服裝專賣店,走過了親愛的靜安麵包房。我們從華山路走到烏魯木齊路,又從烏魯木齊路走到五原路,看見華東神學院。隨後,我們走到了常熟路——繞下來差不多是一個矩形。A悄悄地找到了我蕩來蕩去的手,握了一握。我扭過頭去,正碰到他的目光,於是我們相視一笑。
我們太太平平地在那裡坐了大概有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做題目,聽Paul Mc Cartney像一個小男孩一樣昂著頭不停地唱啊唱啊。我正埋頭研究一道題目的時候,A突然在我耳邊悄聲說:「黑貓來了。」我一抬頭,果然看見一個衣冠楚楚的黑貓正朝我們走過來。我嘴唇動也不動地說:「怎麼辦?」A說:「什麼怎麼辦?做你的題目呀。」
You need loving, I need loving too.
Off the ground,off the ground的歌聲像雨點一樣熱烈地從天上刮大風的那個地方落下來。
又開了兩站,車子漸漸有點空了,A帶我擠到窗口,在那裡認真地往外面看著。看了好半天,說:「這裏我已經不認識了。有什麼標誌性建築嗎?」我想了想,說:「那邊拐角處有一個華聯超市。」A從雙唇之間發出一個表示不可思議的氣聲,說:「哦喲,華聯超市么全市哪裡都有的呀。」我笑笑,說:「我把回來的車費給售票員,叫她一圈轉回來的時候順便把這個小朋友帶回來。」A舉舉拳頭,作勢要打我。我大嚷起來:「小朋友,小朋友!」這時有輛反方向的公交車和我們擦身而過,我不平衡地說:「咦,為什麼這輛車就那麼空?」A慢吞吞地說:「因為你不在上面呀。我們這輛車的駕駛員寫司機日誌的時候,就要寫:有一個像毒瘤一樣的大書包阻礙交通。」我大叫:「屁!哪裡有什麼司機日誌?船長才有日誌!」A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個人坐車回家,一路上讓walkman不停地反覆放張信哲的歌。我盤算著回家如何對爸媽交代——這次模擬考我是完蛋了。今天是星期五,下星期一,成績一定會公布的。我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想象著:禮拜一我到學校,在校門口遇到張先生,他陰沉著臉說,你當考大學是撿香煙屁股啊?我就低下頭去,可是還是能夠感覺到他譴責的目光。他又說,你可以不要到學校來上課了——wū一樣的成績!於是我就說,好,那我就不到學校來了。說完,我轉身就走,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去複習功課。
Hear the sound, hear the sound.
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To make a big tree grow.
我和A舒舒服服、大模大樣地坐在希爾頓漂亮的大廳里。我挑了一個靠近角落的位置——一來比較隱蔽,二來我可以從這裏看見進進出出各式各樣的人。A坐在我的身邊,我們一起做解析幾何的題目。我的身體涼快起來,心安靜下來,眼睛看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男女女
It doesn『t https://read.99csw.comneed a pot of knowledge,
Fly around, fly around.
在這個奇異的背景前面,有人大聲唱著: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Fly around, fly around. Hear the sound, hear the sound. Off the ground,off the ground.鼓點像雨點一樣,散發著芳香,從天的盡頭奔騰而來。
Let me be the one you wish for,
喜歡一個人就一心一意喜歡一個人——天上亮堂堂的,嵌著這麼一行字。
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我把A的diskman搶了過來,拿在手裡,一直聽,一直聽下去。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Fly around,fly around. Hear the sound, hear the sound. 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I need loving,you need loving too.
Hear the sound, hear the sound.
黑貓來到我們面前,問A是不是需要幫助。只見A面無表情、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找人。」黑貓問他找誰。A飛快地報了一個房間號碼,還有一個外國人的名字。黑貓一聽,轉身就走了。我一口氣剛剛松下來,A卻已經抓住了我的手說:「快點走吧。」我詫異地說:「他不是走了嗎?」A臉上笑嘻嘻的,說:「是的呀,他去查了呀。又沒有我說的那個人的嘍。」說著,就把我拽出了希爾頓的大門。
我笑嘻嘻地看著車走掉了,A也走掉了。於是我越過軌道,出車站,回家。
我回頭招招手,叫A快一點,重複道:「攔住就沒辦法了哦。」A說:「你一起進去呀。」「我當然陪你進去,送你上車的,」我說,「你自己怎麼認識乘哪輛車呢?」邊說邊裝模作樣、鎮定自若地往裡走,A也緊跟著進來了。
車動了,我對他招招手。他安安靜靜地坐著,沖我微笑。這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剛才走到車站來的時候,他問我,在南翔上班,做什麼事呢?當時我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說,在南翔做小籠包子的大菜師傅!他大笑說,哦,每天坐小客車去做小籠包子啊?
Doesn『t take a lot to get off the ground.
When the world was born.
For you to sink so low.
我叉著雙腿,站在候車的大金屬棚底下,兩條衣袖裡都是汗。太陽從那上面照下來,地上一團藍綠色的影子。金屬的顏色、金屬的影子,金屬碰撞的聲音:叮叮噹噹,叮叮噹噹。A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不動。他又晃了晃,我還是不動。他低下頭,說:「精神那麼不好啊?」我沒有馬上回答他,過了很久,才懨懨地說:「沒有精神。」他不響了,突然從書包里拉出來一副耳機,開始聽音樂。我沒心思去問他在聽什麼。又過了一會兒,他拉拉我的衣袖,示意車來了。我點點頭。
我想起來了,我不能讓他們找不到我,我不能讓A找不到我。A幫我補課,已經一個多月了。今天他要是來找我——我怎麼跟他交代呢?
,耳朵里聽A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曲線。我的眼前,一道一道全是亮晶晶的曲線,交錯在一起,相互擁抱。在那些不停變幻著的曲線中間,時不時出現A笑眯眯的臉——他一直在說,這個你要注意一下,我們來研究研究,研究研究。
我們乘車到中山北路,換乘上另外一輛屁也很難擠進去的公交車。A擠上去的時候,很想不通地自言自語道:「咦,怎麼會有這麼擠的車子呢?」我大笑。他氣憤地質問道:「笑什麼?」我說:「中山北路上到處是這樣擠的車子嘛。」
火車哇哇叫喚著。A在窗口對我微笑。我一直望著他,一直望著他,隨即,不知怎麼又脫口而出地叮囑九_九_藏_書道:「下車要從北廣場出去,跟很多人一起走,知道吧?」他笑眯眯地從車窗那頭看著我說:「知道啦!」火車轟隆轟隆的,我們兩個人都大聲嚷嚷著。
高考模擬考結束之後,張先生走進教室。我們數學老師正好在訓話說:「離高考沒有多久了,你們不要鬆懈,要給我放點腦子在數學上。」張先生在旁邊接上去說:「你們李老師和我英雄所見略同。你們要放點腦子在數學上。」隨即,他突然大喝一聲:「你們不要斷章取義,鑽空子說我叫你們不學其他的課!我說的是要合理估計自己、安排時間,如果……就……也可以。你們要領會精神!」我們在下面哈哈哈哈大笑,我和同桌笑得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我不想回家。」我說。A溫和地笑笑,說:「不回家,幹什麼呢?」我眼睛看著前方剛開始亮起來的霓虹燈,下巴沉重地墜在嘴唇下方,執拗地、慢吞吞地嘟囔著說:「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A的眉頭皺起來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路上開來開去的車子,半晌,說:「那怎麼辦?我要回家了。」我的心默默地往腳底沉下去。我說:「那你回家好了。」「那不行,」A說,「要不然這樣,我和你一起乘過去,我再乘回來,好吧?」
Thought it takes a lot of power
我說:「到了新客站,你從北廣場出去。不要走錯了,走到南廣場,就回不去了。」轉念一想,糾正道:「回是回得去的,就是要花許許多多的時間。」「就是,」A介面說,「就是我媽要把我打個半死,再扔出去。」我笑笑,接著前面的話說:「到新客站總有人下去的,多數人都要從北廣場出去,你就跟著一起走,不要睬門口的黑貓,就像對付希爾頓的黑貓一樣。」A拍著我的肩膀大笑。我發急地說:「不要笑呀,我在這裏正正經經跟你說。你不看他,他不攔你,你一看他,他就要攔你了。」A嚴肅起來,問:「萬一被他攔住呢?」我想了想,說:「一般不會。要是攔住了,你就說你是乘小客車的。」A呆了半天,說:「要不我就說杜霜曉的名字好了。她媽媽不是在新客站工作的嗎?啊呀,」我不耐煩地說,「真要攔住了,你就說證件忘記帶了。他總不會把你關起來的——關你又沒什麼意思。」我們對了對目光,嘿嘿一笑。
我們在希爾頓的馬路對面哈哈大笑。一不小心,我的肩膀被A拍到了好幾下。
車子從頭到尾都擠滿了,我跟A老老實實地夾在中間,一動也不動。A伸著脖子抱怨道:「哦喲,你這隻書包真教人吃不消。」我被擠得說不出話來,只有嘿嘿地笑,笑得氣回不上
我在家裡,坐在寫字檯前面,背對著整個的家。我聽到爸爸走進我的房間里,於是我在那裡默念,出去!可是他不出去。我坐在原處,克制著自己,怕自己把模擬考試的真實情況泄漏給他。
雨落得密密匝匝——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密起來的。在站台上時,我問過A,為什麼雨和雨的下法都不一樣——有時一顆一顆大大的、圓滾滾,有時又像這樣。A說,是天上風大的緣故,把雨吹散了,所以不那麼分明。
等了一刻鐘,A嘟囔著說:「不來啊?——好,給你騙進了。」他朝距離我們一米多遠的一根柱子走過去,站定了,對我說:「唉,我居然會得(「會得」就是上海話里「會」的意思)陪你乘車的,又是會得跟你到這裏來的。」我賊忒兮兮地笑。他嚷著:「笑什麼?」我安慰他說:「一刻鐘之內總會有車來的。大概當中落掉了一班。」他安靜下來,笑眯眯地走回來,兩手抱在胸前。
領會精神這句話實在是太好笑了。
A帶我從常熟路走到了淮海路。
You must have a ton of pressure.
天又陰了下來。我把眼睛放到窗玻璃上面,往外窺視著。天邊有一團一團的烏雲正在來到,灰色的天襯著屋頂和高大的樹,一切都顯得極端清晰,就像是從紙上剪下來,貼到了這個灰亮亮的背景上邊。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喂,回家去把不把模擬考成績公布給家長?」我木然答道:「那當然是要告訴他們的呀。不告訴他們不是要被殺掉嗎?」頓了頓,我又補充說:「告訴他們的話,多半也要被殺掉的。不過可能還有一線read.99csw.com生機。」A說:「你這個人,以前倒看不出來那麼想得通嘛!」我苦笑著說:「我讀過這個高三,就可以忍受任何從前不能忍受的事情,就能對所有以前要掉眼淚的事嘻嘻哈哈。」A笑笑,我也笑笑。我們在西站的職工進口處飛快地對了對目光,然後他跟在我後面朝里走去。
Doesn『t take a lot to get off the ground.
來。
我們站的地方靠著一個水池子,上面裝了好多水龍頭。A走來走去,指著它們說:「這裏裝這個幹什麼?」我難得抓住一個機會來嘲笑他,說:「咦,火車站么,都有的呀。一站到了,人家總要下來洗把臉,動動腿腳呀——再裝點水。」他露出鄙夷的神情來,好像是認為我說的話荒唐可笑,比劃著說:「啊,人家到一個車站,就要下來洗臉啊?哦,拿了一塊毛巾下來?」我有點毛,爭道:「是的呀。是這樣的嘛。火車上,走一段路,到一站,總要清理清理,乘務員也要負責重新裝水的呀,要不然車上的水在哪裡?」A看看我,對我一笑,說:「好吧。你是這裏的土地婆婆嘛,我就相信你吧。」我好玩地說:「你不也是你們那裡的土地公公嗎?」他說:「不是。我們那裡有杜霜曉做土地婆婆,輪不到我呀。」我笑起來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呀。喏,你是土地公公,她是土地婆婆。」還沒說完,我就準備逃跑,誰知話音未落,一隻手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來掐我的脖子了。我大叫,跳了幾腳,跳開。A用手點著我,面目猙獰地說:「你這傢伙!」
很有勁很有勁的鼓點,小男孩一樣清純和有勁的歌聲。我在一群人la-la-la的歡呼聲里,不小心也輕輕叫了一聲。
Wouldn『t take a lot to get off the ground.
One you call for,when you『re all alone.
我問A:「什麼歌?」他說:「《Off The Ground》。知不知道Paul Mc Cartney?」與此同時,耳朵里一群人像一群年輕的上帝—樣地拖長了聲音唱:O-ff-the-groun-d!我高興地沖A笑笑,說:「再放一遍吧!」
我注視著他,細細的雨落在我嘴唇上。在一晃而過的千分之一秒間,我想起了物理補課班上吻我的那個陌生人。我的嘴唇又漸顯濕潤。而此時此刻,我注視著A——我的腦子混亂地悲傷起來。
汽車每到一站,售票員都要大聲呼籲車廂里的人再往裡走一走,讓下面的人上來,叫得氣急敗壞,也沒有人響應。A小聲說:「如果售票員知道我上這車幹什麼,一定會把我拎起來扔出去——哦,是先收錢,再扔出去。」我笑得前胸後背都有擴張的趨勢——在我前面和後面的人真是苦不堪言。
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There must have been a lot of heartache
我站在淮海路上,不出聲地瞪著A。「我家搬過了呀,」我說,「不是原來的地方。現在離你家很遠的。」他笑道:「是的呀,你家搬過之後就沒有去過,今天正好去認識認識。」我瞪著他,下巴要掉下來了。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哪裡下來你也哪裡下來?」他說:「是的。」我說:「真的啊?」他說:「喂,本來你就是一門語文最好一點,你不要再讓我懷疑你的文字理解力呀。」我嘿嘿嘿笑起來,問:「你最晚幾點要到家啊?」他說:「不管的。現在我沒有考試任務,十點以前,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我一聽,瞥了眼手錶,說:「現在是五點——嘿嘿。」他警惕起來,跳開一步,指指我,說:「喂,你想幹什麼?不許動歪腦子!你不要想叫我乘到七寶去哦。」我笑著說:「我又沒說到七寶去。七寶是郊區呀,我不到七寶去,你到七寶去幹什麼?」
A說:「怎麼辦?被趕出來了。」我說:「是的呀。怎麼辦?」A說:「不過今天的效率蠻高的。希爾頓的確有道理。」
A跟著我,去混小火車乘。他走在我左邊靠後,我回頭說:「待會兒門口有人攔住,我就沒辦法嘍。」他問:「什麼意思?」我說:「咦,有人攔住么就進不九-九-藏-書去了呀。」
在我念念不忘的淮海路上走了十分鐘,A停下腳步,說:「時間差不多了,回家吧。」我跟著他停下來,可是,我不想回家。
A說:「你好好上課吧。我在圖書館,等一下放學了來找你。我們好好研究研究。」我不響,不動。他沒有立刻走,等了片刻,彎下腰來,幫我把滴水的眼鏡摘掉,放在課桌上,壓著語文試卷,隨後直起身子。
銀白色的希爾頓,真的很好看。比C還要好看。
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Fly around, fly around.
我悄悄告訴自己:現在,我坐在希爾頓銀光閃閃的大廳里;聽Paul Mc Cartney的《Off The Ground》!
手心裏A給我的紙條輕柔地硌著皮膚。我把它打開來——是《Off The Ground》的歌詞——大概是剛才在希爾頓,A趁我研究解析幾何的時候默寫下來的。
走之前,他又摸了摸我的頭。
於是就早早地放了學。多數人都有趁機放鬆一下的節目——我自己一個人獃獃地坐在座位上,心裏盤算著,不知道A會不會來,B又會不會來——今天不想見他們,最好他們都不要來。
我就這樣度過了周末。
A的手第n次放在我頭頂心上,柔聲說:「好好的,知道嗎?回家做做功課。時間足夠的。」
A帶著我走出校門,去坐公共汽車。我問他要到哪裡去,他說,去了就知道了。我說:「不行!你要告訴我,你帶我到哪裡去?」他原先一直在往前走,這時停下腳步,回頭對我笑笑,輕聲說:「你不是對我說,你想找一個又安靜又舒服又有秩序的地方去複習功課嗎?現在我帶你去呀。」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是一個什麼地方。在A帶我到達那個地方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推斷出來——那是希爾頓。
車終於還是來了。A走上去,在車廂里走著找位子,我在下面跟著他走。坐定之後,他伸出腦袋說:「八點打個電話過來。要是我還沒回家,就告訴我媽媽,說我被火車站扣住了,叫她去領。」我說:「屁!」他轉了轉頭,往車廂里打量一番,說:「這節車廂一個人也沒有。」我有點詫異,探頭去一看——真的一個人也沒有——一時想不起什麼話,就說:「哦,蠻好的呀。」他又轉了轉頭,說:「有輛自行車。」我笑笑。他說:「說不定是這節車廂里的一個鬼魂的自行車。說不定我不是被扣起來的,是被這個鬼魂害死了。」我臉一變,說:「喂,別說這種話。」他高興地笑了,伸出手來,遞給我一張紙條,說:「喏,這個給你。」我接在手裡,沒有馬上打開——心裏有種很忐忑的感覺,好像真的害怕車廂里有個鬼魂。
For a seed knows what a seed must know.
星期一到學校去的路上,我十分周密地設想了離家出走的情景:早上我背著書包離開家,不去學校,就到哪個大學的自修教室去,躲在那裡讀書,絕對不會有人找到我——我想,我的初衷應該是對的,只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讀書。我連在哪兒吃飯、睡覺、洗澡洗頭都想好了。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勇氣實施。A要是知道了,一定會說,我真崇拜你,怎麼就給你想出來了呢?
Only answer if the answer『s no.
這時有一列火車轟轟地開過去。等它走遠,A說:「從來沒有看到過火車這樣開過去。」我驚訝地瞪牢他說:「不至於吧?」在火車上看當然不算,」他解釋道,「沒站在這種地方,這麼近地看過——感覺太好了!」我說:「我看過許多遍了。」他沒有馬上說話,伸手在臉上擦了一把,擦掉一些雨水,說:「真幸福。以後買房子一定要買這種靠近火車站的房子。」屁!」我說,「可惜我們家又要搬了,搬到浦東去——」這時又一輛火車開過去,A衝著它張大嘴巴吼。他的聲音全都是火車車頭髮出的聲音。
Hear the sound, hear the sound.
Off the ground, off the ground.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一個月
A的耳機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耳朵。我伸手拉了拉耳機線,抗議道:「怎麼可以在上課的九*九*藏*書時候聽音樂呢?」他笑笑說:「我又沒有聽。關掉了呀——就是懶得再收起來。不信給你聽。」說著把耳機拿下來,給我塞在耳朵里——果然是無聲無息的。我摁摁耳朵,讓耳機插得舒服一點,說:「放給我聽聽。」他就把書包里的diskman拿出來,給我放。
Yeah yeah, off the ground.
我們說著話走到車站上,我抬頭看看車牌,在心裏飛快地盤算了一遍,說:「有兩種乘法,要路多點的,還是要路少點的?」A說:「隨便——丟個硬幣吧。」說著拿出一枚硬幣,說:「正面就是路多的,反面就是路少的。」他動作很漂亮地把硬幣拋出去,然後接住,放到鼻子底下看了看,又給我看——是反面。「路少就路少。」我爽快地說。我們開始伸長脖子等車,等了不多久,我開心地笑起來說:「你又不知道哪個是路多的,哪個是路少的。」A愣了愣,笑道:「好,只好隨便你了。」
我指著我家所在的那幢六層樓房,說:「喏,就是那裡,四樓。」A大聲說:「啊?就這呀?!」我好笑地說:「你指望什麼啊?」A撓撓頭皮,說:「倒也不是指望什麼,就是沒想到是這個。最好么是那種獨幢的小別墅。」我說:「屁!想得出的喏,給你!是爸爸單位分的房子呀。」A笑道:「哦,真的啊。」他朝馬路對面看了看,手指著一個大門問:「那是什麼?」我看了看,說:「你自己不會看字啊?上海西站呀。」他沒再說什麼。我正準備送他去車站,他突然說:「有沒有火車可以乘到我家去的?」
這一天都是不停地發考卷,每節課都發考卷。中午,最後發的語文試捲髮了下來,等一下上課就要講。我同桌吃午飯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桌上攤著一張又一張難看的考卷。我真是厭惡死了這種白花花的紙、紙上老師用紅筆畫的圈,還有我自己藍色的錯誤的答案。這時候,我眼睛的餘光看見A從門口走了進來。他一直走,走到我課桌的旁邊,站定了。我沒有抬頭看他,但是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看我攤在桌子上的考卷。我就坐在那裡,人縮著,兩隻手並起來夾在膝蓋的中間。隨即A的手放在了我頭上。我頭一直低著,好像嘰哩呱啦不知道說了些什麼。A安安靜靜地等我說完,隨後聲音溫暖地說:「過去了,就別想了。我們還有時間。」他的手在我頭上,輕輕摸了摸。他手掌心的熱度從我頭髮上一直朝裏面傳進來。我戴著眼鏡悶坐在原處,眼淚滴在玻璃片上。
現在我們站在了站台上面,細雨興高采烈地落到我們頭上,讓我感覺我是一隻在雨里的小狗——我的鼻子一淋濕、一發涼,我就會開始幻想自己是一隻小狗。我隔著一根根的雨絲去看A,對他笑著。A也對我笑著。在這種小雨裏面,世界看起來是最最清楚的。
There must have been a lot of magic
窗外有人叫我。一看,是X走出去又折了回來。我走過去開窗。X問我:「張信哲的《愛轉動》要不要?」我為難地說:「現在沒有財力呀。」她說:「不是讓你付錢。問你要不要。」我點頭的時候,坐在窗口的一個男生說:「她是送你的,不要付錢。」X揮揮手說:「煩來!」轉過來又問我有沒有安排。我說沒有。她猶豫著說:「去不去玩?」我說:「嗯……」我被她猶豫的神情感染了,半晌,突然提議道:「丟硬幣吧?」她搖頭。我來了勁,一迭連聲地說:「丟么,丟么!」她說:「不要呀。」我伸手到口袋裡找硬幣,她反對得更加激烈,說:「不要呀,不要!」那個男生在旁邊說:「要不要硬幣?」X說:「不要。」我作罷,重又恢復了猶豫的態勢,望著X。過了一會兒,X說:「算了吧。我走了。」我依舊嗯嗯啊啊。她又說:「我走了。」我說:「不好。」她發出嗯嗯的哭聲說:「要下雨了。」我重複兩遍不好之後,突然說:「好吧,再見。」她招招手,走兩步,停下回頭,又招招手,走到教學樓的邊上,一轉,不見了。我依舊站在窗前,看著空無一人的水泥地,看那上面銀灰色的空氣。那個男生說:「喂,你還在和誰講話啊?」我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俯下腰身,把腦袋伸出窗外,對著天大聲嚷嚷道:「啊呀!」然後縮進來,拉上窗,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