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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三天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三天

謹以此片 獻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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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說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是我現在走在淮海路上,找不到A——我怎麼有自由?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前三天
一天前,A打電話來,我告訴他:我在看書,我差不多把所有的書都看了一遍。A說,蠻好蠻好。我傷心地說,襄沒城。他說;幹什麼?我說,我來得及嗎?我來不及了吧?A說,怎麼來不及?我幫你複習了三個月,你還會有什麼問題?我說,真的啊?他說,那是當然的。我心事重重地說,噢。
仍舊回到這條淮海路。我漫無目的地重新朝百盛走去。我想:不可能碰到了,完了。
7月3日的時候,離高考只剩三天了。而現在是中午,所以,實際上連三天也沒有了。
我走過很多很多商店,走到伊勢丹,走進去,又走出來,走到書城,走進去,又走出來,走過婦女用品商店,走過天橋,走到太平洋百貨,走進去,又走出來。太平洋的門口總是很熱鬧,我站在那裡,熱昏了。我的支撐點在搖晃,晃得很厲害。我很驚恐,我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到哪裡去——在哪裡才可以找到A。
淚水從我眼睛里漲開來,漲到外面,一直漲到樹梢末端,把夕陽浸在裏面,一晃一晃……綠色金魚真的遊了起來,從我面前游過去。
我躲到了黑暗裡。
我開始一刻不停地撥投幣電話。淮海路上,一個又一個沿路站著的投幣電話吸引著我。我挨個兒朝它們走過去,投進一枚硬幣,撥一個電話號碼……始終沒有人接。我每走一段路,每遇到一個投幣電話,就開始機械地重複同一套動作。我一直不停地打下去,從淮海路的這頭打到那頭,甚至延伸到瑞金路、陝西路上。
我在電影院裏面打瞌睡,很吃力地讓自己入睡。音樂和人說話的聲音在我魂靈裏面一起一伏,就像我自己的呼吸。我疲倦地睡著了。四周都是黑色的,夢也是黑色的。
兩天前,我終於安靜下來,好好地看書、做題目。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竟然會在這十幾年裡學了那麼多東西——不由很佩服自己。我開始痛苦地背英文單詞,緩慢地一個一個背下去。
有一次A坐在教室里跟我聊天,旁邊還有一個我們都不大喜歡的女生。A指著我說,喏,你這個人么是要絕對九-九-藏-書的自由的。我說,我怎麼不知道。那個女生馬上說,我也是的呀,我也是要絕對自由的。A瞥了她一眼,說,不是的,像我們這種人,自由一天到晚三番四次地掛在嘴上——她從來不說自由,可是她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我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那個女生說,我也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A沒有睬她,對我笑了笑。
世界全部沉到芬芳的水底去。我的雙耳承受著愛情的壓力,依稀聽見風的聲音,像一個一個小氣泡那樣上升到天空的頂端,上升到有許多雲和水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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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從我的面前走過去。法拉利從我的面前飛奔而去。我一直說,再往前走點吧,再往前走點吧。
一陣風從樹梢吹過去,綠色葉片無聲地晃動起來,太陽跟著一起晃動起來。我的魂靈也站不住,晃動起來。銀色的字幕一行一行打在粉金色樹梢上:
A說:「喂?」他手心的溫度就這樣飛過千萬個陌生的頭頂,落在我的頭頂上面,一絲一絲滲透到我的身體深處。「喂?」他又說。
我終於站起來,害怕地走到外面。還是淮海路,天甚至還沒有暗,人依舊是那麼多。我奔到進入眼帘的第一個投幣電話面前,撥了A家裡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我開始繼續朝前面走去。真後悔,沒有永遠留在電影院裏面。現在,又回到曾短暫逃離的灰綠色現實中來……我想哭……我在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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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裡?」A的聲音在我耳邊,熱切地說。
「我也一直在找你。」
找不到A的信息。
我偏離了淮海路,走到藍灰色的瑞金路上去,就像偏離了我的軌道,偏離了能夠找到A的軌道。瑞金路上,時不時閃過一個金色的櫥窗,或者是金色裏面帶著紅色和綠色的櫥窗。我緩慢地、熱切地望著它們,緩慢地走過去,走過一棵、一棵、一棵綠色大樹——我看見正在沉下去的太陽棲息在那一棵、一棵、一棵綠色大樹的樹梢上面,葉片在粉金色的光裏面,像金魚一樣遊動著。我走過去,像一個潛水員,從水底從容不迫地走過去,跨過一叢一叢珊瑚,還有海貝,還有海星和海馬,還有美麗的肌膚光潔健康的鯊魚。我緩緩地,像跳舞一樣地走過read.99csw.com去,走到前面去,走到那裡——更多的綠色大樹,更多更多棲息在枝頭的夕陽。
然而我還是一刻不停地打電話。我說不清楚打電話給他要幹什麼,就是想把這個電話撥通。如果他能夠把電話接起來,即便什麼也不讓我說,就這樣讓我當場倒斃,我也願意——因為終於讓我把他找到了。淮海路的人行道被我走得軟撲撲的,整條路上籠罩著百盛投下的巨大的灰綠色影子,所有一切都那麼虛假……如果不能確認A的存在,我怎麼確認我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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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過婦女用品商店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過的大概是這樣一種生活:一邊等待死亡,一邊等待高檔生活。不知道哪個會先來——還是一起來。要是一起來的話,好像也沒有什麼意思。A什麼時候會來呢?
我站在家門口,對牢走廊里的窗戶看。看了半晌,我嘆出一口氣,背著一個大書包,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我走過了一個音像器材店,走過了一個賣手視的店,又走過了幾個專賣店,然後我穿過陝西南路,走到百盛門口,停住腳步。百盛這個建築把一種灰綠色的光投射在石塊拼的地面上,我站在這種光線裏面。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碰到A。我在那裡東張西望,移動著兩腿的重心,看了一眼馬路對面的巴黎春天。隨即我走進百盛裏面,目不斜視地經過Esprit和a.v.v,經過一條明黃一條藍綠的Za專櫃,經過手錶專櫃、首飾專櫃,走到盡頭的運動專賣,然後折回來,乘電梯上樓去。我把手放在電梯扶手上,頭抬起來——感覺不到A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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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94路,到襄陽路下車,然後慢吞吞地走到淮海路去。不久之前,A也曾經帶我這樣走過一次,然後,他還陪我乘車乘到家裡,再自己坐小火車回家。他現在在不在淮海路上?
到了今天,中午,我準備好要出發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來:我不知道A什麼時候去淮海路,也不知道他在淮海路的哪裡。
突然之間,我遇到了國泰電影院。我收住腳步,在門口打量了一眼,隨後就走了進去——我要找一個地方,讓我暫時休息休息,讓我躲開喧雜的人流,躲開熱烈的陽光,躲開亮閃閃的玻璃,躲九*九*藏*書開百事可樂的廣告,躲開找不到的A的信息,讓我躲到黑暗裡去。
「襄沒城,」我說,「我愛你!」
又一次重複嘟……嘟……的聲音。我眼睛望著沉重的夕陽,在無所謂的麻木的不抱希望中,突然聽到一個輕輕的異樣聲響,隨即,是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喂?」
那是A給我看的一部捷克電影結束的時候打出來的字幕。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投影在白色天空上面,一行一行,凸現出來,然後淡出,凸現出來,然後淡出,淡出。一瞬間,我愛上了那部電影。我愛上了所有的電影,愛上了電影院。有一次,我對A說,將來我要在家裡買一個大的屏幕,然後,放投影,我一個人看,看看睡睡。A點點頭說,嗯,看不出來你是一個追求高檔生活的人。我大笑,說,是的是的,我是追求高檔生活的!我想念著,在那部捷克電影里,有一個很好看的留長捲髮的男孩子,總是在家裡把好萊塢電影投影到窗帘上面,於是有許許多多小孩站在他的樓下看電影,看到的人和字都是反過來的。
我走到路邊的投幣電話前面,扔進一塊錢,撥了一個電話到A家。沒有人接。嘟——嘟——的聲音響了一下又一下,我側過身子,靠在有機玻璃上面,望著馬路。一輛法拉利開了過去。從前,只要一看見法拉利,A就好像正在我的身邊,可是現在,路上沒有A的信息。A的家裡也沒有A的信息。我直直往前方看著,累得眼皮一下又一下地掉下來,帶出來幾滴淚水,落在地上。我伸出手,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幾下——好像沒有什麼理由這樣。
徒勞的。
我掛上電話,環顧四周。第一眼看見樓房之間白色的天空的時候,我眼前突然出現幾行字幕:
A突然說,哦,我想起來了,你志願填過沒有?我大笑道,那當然早就填過了。A舒了一口氣,釋然地說,那就真的沒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你放心去考試吧。我笑笑,問,你這兩天在幹什麼?他說,沒什麼,明天我大概要出去,到淮海路去買點東西。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興奮地說,我也去!我也去!他大聲說:你這個人!你給我看書!我大叫,我也去呀!他靜了靜,半真半假地說,隨便你。
游來游去。
我的身體裏面是空蕩蕩的,我身體外面九-九-藏-書也是空蕩蕩的。
我走過了襄陽公園的圍牆。在馬路對面有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級的髮廊和另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級的燈具店。當我走到拐彎處的時候,順便偷偷瞥了一眼對面那個叫Shanghai Planet的咖啡館——又有好幾個外國人坐在露天里,胖胖的外國小孩在桌子椅子之間跑來跑去。我最終徒步走到了淮海路上,經過襄陽公園的門口——跟他們比起來,我是那麼的不自由,那麼不自由。
難道他不在淮海路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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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眼皮亮起來,緊接著全身都亮起來,魂靈也亮起來,亮透了,變成很薄很薄的一片,系在座位的扶手上,要飄走了。散場的時候,我醒過來。我身邊有許多許多人的下半身在緩慢地朝門口移動。所有人都站著,惟有我坐著。四周都是亮堂堂的,而我自己坐在黯淡裏面,臉被燈光慷慨地照著。我坐在原處,沒有動,眼睛朝上翻翻,看見黑壓壓地阻攔著光亮的人,人,人。我就好像是暗無天日地坐在地底下,朝光明的地面死乞白賴地望著——就像是這裏惟一一個失去希望的人。
太陽直接照到我的瞳孔里,我自己很渺小地躲在太陽光後面,扭頭看看太平洋高高的柱子。到處是時髦的紅色,有一次我對A說,我喜歡死了這種紅顏色。A回答了什麼呢?我忘記了。他好像說,哦喲。也可能是說這怎麼可能。我現在很想問問A,為什麼這就不可能。但是我現在沒有辦法找到A。淮海路上找不到他的信息。
我轉個身,往回走去。我的支撐點搖晃得厲害,暈乎乎地走著,想著:只要走,就總是會碰到的。
我走過美美百貨,再走,瞥了一眼ARMY小店,拐到華亭路上。華亭路總是有那麼多人、那麼多衣服。我跟著他們慢悠悠地走過去,走過了整條華亭路,到常熟路上,轉了一圈,然後,回到親愛的淮海路。
在百盛兜了一圈,我走出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有一種衝動,讓我想到旁邊的地鐵陝西南路站去,去看看久違的季風書園。我定定地呆在百盛門口,頭朝左轉,望著地鐵站的入口。很多人走進去、走出來,在我身邊也是有很多很多人走進去、走出來。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在我身上晃了一九*九*藏*書眼——因為他們是那麼興高采烈,那麼興高采烈地朝Esprit、a.v.v、Za衝過去,所以他們不能忍受我這樣戳在門口。——他們的視網膜上面。我知道他們是對的,我多羡慕他們能高高興興地到淮海路上來玩啊!我現在在淮海路上,沒有辦法找到A,得不到關於A的任何信息——我怎麼對得起我親愛的淮海路呢?我站在原處,嘆了一口氣——地鐵站出口沒有透露A的信息。我朝前走去,默默地對那些看著我的人說,對不起,請你們理解我。
我高興死了,因為想到高考之前還可以到淮海路去玩。我堅決地相信,到淮海路去玩一次,三天之後的高考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再過三天也不到,就要高考了。現在,我在淮海路上——假如今天我不能找到A,那麼可能我就永遠也找不到A了。我將消失在某所大學里,消失在世界上,消失在A的手心裏,心裏。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的高考會失敗,可是現在,我突然之間非常自信起來——我確信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學的。然而我又確信,假如今天我不能找到A,那麼我的整個將來都會是失敗的,孤獨的,失敗的,孤獨的,失敗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確定這件事情。
我眼淚溫暖,周身溫暖。首先,我往電話里發了一個氣聲,確認自己真實存在的聲音。
每個字都在藍灰色水波里晃動。
父母 朋友 和愛人
我緩慢地繼續撥電話的經典動作——已經不懷什麼希望了,就這樣一刻不停地撥下去。掛上電話,我緩緩地想:好了,淮海路以及附近這一帶密集的投幣電話們已經接收了數不清的同一個號碼了。如果有很多人分別同時到這裏的每個投幣電話去,撳一下「重撥」鍵,那將會有多多少少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順著不同的線路打到同一個地方去呢?嘻嘻,這個道理就跟我們的高考差不多。我一邊想一邊晃悠悠地朝前走去,過了五分鐘,我才開始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既好笑又感動起來。我傷心地停在又一個投幣電話面前,無數綠色的金魚在我頭頂上方
而孤獨地生活在 這個世界上的 人
他的聲音輕下去。他就像一條美麗的熱帶魚一樣,在我耳邊很輕柔很輕柔地說:
「我一直都在找你。」我說的話和眼淚一起從魂靈表面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