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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秦庾(1)

第一章 秦庾(1)

我對不住她,總的來說。
猛地我開口說起話來了——我說什麼呢?我說:
唉,我究竟在說些什麼呢?我究竟是什麼呢?其實我不過是一個學生,而且是一個不怎麼樣的學生,我還有那麼個女里女氣的名字,我還失了王海燕的約,我還把我的倒霉經歷告訴了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到現在我還吃不准她的名字究竟是真是假,我還看見李老師就像只公鴨子似的垂下頭,我還在穿過課桌椅時撞翻了趙鷗的鉛筆盒,給她撿筆的時候我又把梁守謙的書帶到地上——我整個是笨手笨腳又女里女氣的一個倒霉蛋,我肯定早就給人笑死了。
「我就是那個被處分的人。」我重複道。
她不要是有點怕了,怕碰到神經病。是的,她一定有點怕,她眼睛里有一種深深的退縮,像正站在十步開外看我,實際上她就在我的眼前。不管她怕不怕,我沒有停下來,我已經失去了自制力,滔滔不絕地講述起我被處分的來龍去脈:樊斌怎樣急切地呼喚我的答案、我怎樣一絲不苟地把解題過程抄下來、怎樣把紙團丟向他、監考老師怎樣發現了我們的「交流」、怎樣把紙團塞進屁股上的褲子口袋裡、班主任怎樣罵我們、李老師怎樣給我們打了零分又怎樣希望掩人耳目、一個匿名的烏龜王八蛋怎樣把我們出賣給校長、校長怎樣派那個青春期的政教處幹部來審訊我們、喇叭里怎樣通報我們被給予警告處分的決議,那張破爛布告怎樣被貼在了校門口……我一直對自己說,不要提起處分的事,不要提起混賬的處分的事,因為我就怕會出現現在這樣沒完沒了的情況。我喋喋不休,活像個女人似的說著,奇怪的是,我說這件事時,是那麼漠然的一種口氣,倒有些隔岸觀火的意思——而事實是,傳紙條的是我,被像個詐騙犯一樣抓到的是我,倒霉的也正是我。我幾乎不帶任何感情地敘述,既沒有語氣也沒有動作,簡直沒有什麼標點符號表示停頓。這可太丟面子啦,我痛苦地在心裏想,嘴上卻不住地講述。我的這種文字水平差不多可以用read•99csw.com它來寫小說。
我回到教室時,李老師已經站在講台前了。她回過頭,輕描淡寫地瞥了我一眼,說:「快一點,我們準備上課了。」我把頭一低——我的這個動作現在成為習慣了,從期中考試之後,我見到她就總是把頭那麼一低——走到座位上。說句實話,我越來越恨這個座位;這個座位是最後一排靠右的座位,如果我從教室前門走過去,那我就必須像頭野獸似的經歷每一個同學的注目——教室總是那麼小,而桌椅總是那麼擠,我偏偏又長得有手有腳並且那麼高大,到處磕磕碰碰的,要麼是他的書,要麼是她的鉛筆盒。我總算充分地體會到雙手抱著頭的投降動作有多科學,照我看,全校的師生員工都該雙手抱著頭走來走去——想想看,這多有趣,學校會變得跟集中營一個樣,大家親密無間地胳膊肘挨著胳膊肘,除了彼此的腦袋之外什麼都撞不到。
我忽然恨她,她讓我說出了一切,然後說,人都走光了;她那麼缺乏意義,彷彿我的憤懣都是些無聊的把戲。我恨她,我發瘋似的渴望再看一看她透明的眼睛,我恨她。我掏出筆,幾乎野蠻地搶過她手裡的書,在那一頁的空白處寫下我的名字,然後把書扔還給她。她先看看我,眼睛里有一種深深的退縮,接著看看書,輕聲念道:
她仍然是那個和她不相干的眼神,望著我,半張開嘴:
「我就是被處分的那個人。」
她臉上的表情有什麼變化?我已經來不及去注意了。我是滿心的憤懣,對全世界的憤懣,我的憤懣如此之大,以至於我顧不上去注意坐在對面的是她——是這樣的,我好像是越過了她的身體、忽視她的存在、注視著她的背後在敘述我倒霉的經歷。那麼,她的後面是什麼呢?
我扭頭看看四周——閱覽室里空無一人。
「作弊。」
她的後面是我世界的盡頭,而她——我竟會有這詩意的幻想,真叫我吃驚——是我世界盡頭的保護人。
「我叫吉吉。」
「秦庾?秦庾……」
為了不叫人家注意九*九*藏*書,我緊挨著牆壁走。牆上有一張宣傳畫剝落了,有人乾脆把它撕了下來,只留下幾處撕不掉的斑駁紙片,一副年深日久的傻樣子——唉,寫著我光榮大名的那張布告正貼在校門口。陽光照耀下,它顯得簇新簇新,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才能剝落得像這張宣傳畫似的面目全非。不知道,我這個煩得要命的人什麼時候才會像舊宣傳畫一樣被徹底遺忘。
我世界盡頭的這位保護人,在我敘述的全過程中始終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她坐在我的對面,好像和我、和這學校、和這世界沒有任何關係。直到我的敘述結束,她也仍然沒有動,不出聲地望著我。她的眼睛又大又透明,她薄薄的長發溫柔地摩挲她的面頰。
其實,我過去一直怕李老師待我好,她一待我好,就不像老師了,簡直跟個老奶奶似的,那叫什麼呢?但她現在不待我那麼好了,我又怕,我瞧她現在一天到晚的腔調,差不多成了個全日制的老奶奶。
不管怎麼說,這幾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現在尤其地壞。當然嘍,誰都會說,遇上我這樣的倒霉事,人人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但那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說心情壞和心情真壞根本是兩碼事。我看人不順眼,看樹也不順眼,不管是什麼樣的宣傳畫看上去都像和我作對——我並不想這樣;我想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在心情壞的時候一點也不想心情壞。
世界的盡頭。
「人都走光了。」
我突然想,還是不要去了。去也是煩,不去也是煩,我去幹什麼呢?再去見王海燕,我對她的美好印象就會消失殆盡的。我還是不要去了。這個決定一冒出來,我就立刻站住,然後轉身往回走。
「為什麼?」
我是真的煩。我現在心裏煩得連路也不想走了。我正在穿過圖書閱覽室。閱覽室的後邊是廣播室,王海燕正在那裡等我——在學校里,她要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講,就總是約我在廣播室見面。她是校廣播台的負責人,廣播室簡直成了她的私人會客室。最近我是那裡的常客。她大概是以為在九*九*藏*書我這麼倒霉的時候,她理應多表示一些同情和關心。我知道,她一直在為我的事情奔走,想憑她在行政樓里的小小地位挽回我的悲慘下場,可惜她也不過是一個學生會主席而已。雖然她的努力都失敗了,但她還是在儘力地讓我意識到,她是這個學校里最愛護我、關心我的人。其實我也明白這一點,但我最近開始煩起她來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我煩身邊的一切東西,包括她。她頻繁地約我會面,我簡直在沒見到她之前就可以背出她的所有措辭——無非是說叫我不要灰心、要爭取在高三畢業之前把處分記錄去掉,告訴我她有多關心我,她始終支持我,叫我有事去找她一類的話。我煩死了。我現在穿過閱覽室的時候就在煩走路,我基本上是幹什麼煩什麼。我還煩去見王海燕這件事,還煩坐在閱覽室里的那些人。
她一個勁兒地看著我的名字,接著把書一合,扭頭就走,留下發怒的我坐在原地。我很喜歡她走路的樣子,叫人忘記她是用腳走路的。我依然在恨她,而今這恨又多了一層意義:她把書一合,扭頭就走,倒好像我的名字是一個無聊的把戲!惟獨她不屬於這個世界,惟獨她什麼也沒有,惟獨她跟我沒有關係。
那個女孩子坐在桌前的樣子很安分——我只是走過去時從眼角里瞥了她一下,可是立刻得出了這個結論。得出這個結論后,我依舊朝前走,但是心情漸漸地壞了起來。
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出乎意料而美麗。她走到閱覽室門口,忽然停下腳步,頭微微一低,然後驀地轉過身,莞爾一笑,動作那麼輕巧、飄逸,我還以為她根本沒有重量,而只是一個飄浮在空氣中的金色氣球!過去我從來不知道簡單的轉身動作會這麼優美,我簡直無法發現她是在何時、用何種方式轉身的!正午的陽光照在門口,她那一轉身似乎帶動了她周圍的空氣,把陽光聚集到她身邊,畫出一圈圈熠熠閃光的螺紋線。她的聲音暖洋洋的,恍若螺紋線似的轉動。她說:
第一章 秦庾(1)
她望著我,read•99csw.com透明地望著我。接著,她說:
是的,我折回去了。然後我看見剛才那個女孩子還是專心致志地坐在原地,埋頭讀她的書,長頭髮溫柔地保護著她的臉。我想我這個人大概是不正常了,我竟會筆直地向她走過去,往她桌對面一坐,帶著一副認識她很久的神情。唉,我是不大正常了。她並不特別漂亮,也沒有什麼地方吸引我——也許是為了她自始至終安分地坐在桌子前面的姿勢吧,我不懂。全校人都認識我——自從被處分的消息全校通報,我就擺脫不掉這個夢魘了。惟獨她,安分地坐著,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兩腿並得很攏,伸長了雙臂,把合著的兩手插在兩腿中間,身體略略往前傾,頭卻是低低地垂著,她的長發輕輕摩挲著她的臉、她的肩——也許是她的這個姿勢打動了我。
讓我再想一想她的那對眼睛,那對又大又透明的眼睛,悄沒聲息地望著我——我說,它們又大又透明,因為它們確實是透明的,是純粹的透明。有一種很濫的說法,宣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的眼睛不是這樣,她的眼睛是「世界的窗戶」。我看不見她的心靈,可是我在那對透明的眸子里看到了這個世界!她這個人在那裡,差不多像沒有人在那裡,因為你感覺可以透過她的眼睛看見她後面的東西;惟一的不同是,她的眼睛給這世界帶來了一種光,一種純粹的、透明的折射光,一種不帶顏色但是看得見的光。
我坐到她對面時,她抬頭輕輕看了我一眼——她臉上的那個表情,表示她並不認識我,真箇地令我非常感動。她也沒笑,也沒不笑,給我一種印象,彷彿她是從她眼底那本書里冒出來的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精靈,因為人畢竟是這個世界的,而她像從另一個空間、另一個時間來,跟這個學校、這個城市、這個千真萬確的世界沒有任何聯繫。我真感動。我被她和世界的這種沒有聯繫打動了。她是一個一分鐘之前還不存在的彩色氣球,在我眼前晃動。
其實,我最對不起的還是李老師。李老師她老人家最喜歡九九藏書我,把我看成她親兒子似的,我卻在考她教的化學科目時作弊,還被抓到了。後來她發慈悲,幫我們掩蓋了罪行,只給我們打了個零分,沒有上報,可又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去做的揭發,害慘了總有一千萬個人,弄得她老人家臉上也很不光彩。我想來想去,恨死了那個除了說些蹩腳笑話什麼都說不上的打小報告的烏龜王八蛋,但我又不知道他是誰——唉,得了吧,我連那混賬是男是女也還不知道。但我真對不起李老師。我這人就是不夠光明磊落,老低著頭算什麼意思呢?我不知李老師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摸摸我那不怎麼樣的腦袋說:高三你加化學,你在這方面是很有潛力的。我想李老師大概沒了乙炔什麼的就活不下去,所以她待我才像親兒子似的——對了,她是沒有兒子的。如果說她有,那麼他靜靜地躺在公墓里也數不上有多少年了;這些年裡,他跟所有那些死人一樣,什麼也說不上來。
她說的時候,也不像笑,也不像沒笑,她也沒有環顧四周,只是十分有把握地、透明地望著我,說:「人都走光了。」
她把眼睛從書本上移開,第二次看我。她疑疑惑惑地打量著我,問:「你在跟我說話?」
讓我再想一想她那對又大又透明的眼睛!
我欣賞這個雙手抱頭的動作,但是除非大家都這樣做,否則我不會做。要是我一個人走過去、穿過課桌椅時,做出那麼個動作的話,那不就等於是我向他們投降了嗎?我憑什麼要向他們投降呢?這未免荒唐。要是我向他們投降,那麼我受到的警告處分、我經過的那些審訊都算什麼?他們又不是來採訪我的新聞記者,我也不是什麼勞動模範。我是叛徒。如果我是叛徒、是教唆犯、是盲流,那我得為此驕傲,否則我真的變成叛徒、教唆犯和盲流啦。而我現在只不過是在扮演一個叛徒的角色而已——那些演員,不管他們扮演的是漢奸還是黑手黨頭目,都深深地為自己的角色驕傲,因為他們是它們的創造者。這些道理,我想我說給誰聽誰也聽不懂——說句老實話,連我自己還常常糊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