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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陽光 - 秦庾(2)

我愛陽光 - 秦庾(2)

我這家呀,就這樣,沒什麼好講。
我不想說了。我這會兒跨進家門,然後關上房門、換好拖鞋,看到媽媽在廚房裡轉來轉去,爸爸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就不好意思攪和了他們的興緻——要知道,媽媽總是把鹽什麼的加最不易引起癌症的量到菜里,爸爸總是連報紙夾縫裡的徵婚啟事也看(他簡直視此為人生一大樂趣,偶爾還大聲念出來讓大家共樂,我認為他對自己那段血淋淋的戀愛史滿意透了)——看他們那種一本正經過日子的安詳勁兒,處分這事跟我們家壓根兒不搭界。
我還看見,人叢里,有一抹黑髮,靜靜地保護著她的臉,長睫毛下一對透明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動著的一隻金色氣球——這喧囂雜沓的校門、這喧囂雜沓的世界,猛地安靜下來,樊斌沒有了,梁守謙沒有了,王海燕也沒有了,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吉吉!
樊斌這傢伙,我吃不准他是什麼路道,簡直像要粘在我身上、附在我身上。我倒寧願他離得我遠一點。從前他不這樣跟我下死勁兒地裝鐵哥們兒,我看他還是不錯的,除了稍微有一點夸夸其談之外,其他什麼都像正直公民。最近——就是作弊被逮住后的最近——他不對了,一天到晚在我周圍轉來轉去,讓人感覺像便衣警察,惹得我心頭起火。要說夸夸其談呢,我和王海燕相處了那麼長時間,已經早就不當一回事兒啦,他樊斌不僅夸夸其談的水平不如王海燕,連夸夸其談的慾望也不如王海燕,屬於小巫見大巫。可是他那股子黏勁,真噁心。早知如此,當初我隨便怎麼也不肯把答案抄給他。
我猜得一點也不錯。按照常規,他說了關於魚的笑話之後就更加湊近我問:「回家嗎?」
處分是我自己的事兒,犯不著他們一起來操心,他們操心也沒用,頂多跟王海燕一樣惹我煩。我已經不read•99csw•com是模範孩子了,可我希望他們依然是模範的家長。像王海燕——真遺憾,恐怕我不是跟著她的大學提前錄取通知書一起飛到她手裡的好消息——一切只不過因為她白為我操心了一場。我希望爸爸媽媽千萬別這麼著,那我就算還沒倒霉到頭。雖然是他們急急忙忙地養出了我這麼個倒霉蛋,但也沒法叫他們負責。
其實,看見我的名字的人,十有八九猜得出我爸媽那些事兒。我爸姓秦,我媽姓庾,他倆就挺省事地把我叫成秦庾。這名字我看是中等偏下的水平,聽上去活像個小女孩,容易造成誤會;沾了這名字的光,我現在就有些女里女氣的,挺討厭,要是他們當初叫我秦大庾,或者乾脆像山裡人一樣叫秦二狗什麼的,那我現在准有出息。
呸,見他的鬼去吧!我可真想把他揪下來。我算他哪門子的混賬妹妹,那我還不如撞到樹上死掉。再說,那個漂亮的女生要是真喜歡他,那她不是呆就是傻。這可真無聊,無聊透頂。
說起我爸媽,他倆是世界上最沒說頭的一對爸媽。我爸是醫生,我媽是護士,老在一塊兒動刀子——我媽遞刀子,我爸主刀,一來二往的,他們就結婚了。他們這種愛情,聽上去有點血淋淋的,挺恐怖。剛結婚那會兒,他們還不想要我,因為爸爸在參加一個什麼研究,搞放射性的玩意兒,怕生個怪胎;過了五六年,兩個人都不如結婚時那麼意氣風發了,擔心再老點會生低能兒,爸爸的勞什子研究也早結束啦,他們就性急慌忙地生了我——我估計,我現在這麼倒霉,跟他們生我時急急忙忙的大有關係。不過,生我的時候,不是爸爸主刀,爸爸是搞腦外科的,離肚子比較遠。媽媽到現在也常常不無怨尤地說,生我那會兒,爸爸壓根兒不在場,在樓上查病房。爸爸九_九_藏_書就說,只不過隔著一層樓板嘛,怎麼能算不在場?媽媽反駁道,呸,隔層樓板,死了你也不知道,還是兒子好,跟媽只隔一層肚皮。爸爸誇張地大笑,又說,要不是你兒子,誰害你上手術台呀?你又不是沒見過生小孩,難道還怕不成?媽媽沒有詞,只好擺女性特權道,那你去生生看。
我敢說,要不是實在不能生,爸爸真會去「生生看」。爸爸這人對手術的事兒有惡癖,翻起醫書來像看武打小說,有時會一個人躲到衛生間去假想生病。媽媽就常說他屁病沒有,要麼有點精神病。在家裡,其實媽媽更像醫生,會把什麼都弄得很乾凈、很衛生。爸爸呢,只會往外攤東西,有時真的生病拉肚子,還要問媽媽找黃連素,極沒用。
說起我的家——順便說一句,我並不是十分願意說到我的家,不因為它有什麼不好,而是因為它沒什麼可說,嗨,我正要說到這一點——它並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說。我一向不大對人家說到我家和我家裡人,今天我說,也是因為不說就沒法講清我這個故事。講故事這玩意兒我不內行,所以我沒法跳過去講。總歸是我倒霉,撞上這種事——其實我不怎麼想說自己在「講故事」,我這件事不是特別精彩曲折,首先我就是那麼個女里女氣的傢伙,做出來的事件件倒霉,我最好還是把這叫做「介紹我的倒霉經歷」吧。
怎麼了,我又不是他那位長腿的妹妹,要他這麼死氣白賴地廝磨著。他在高一認識一個女生,上次跑來找過他的,大眼睛窄條臉,最漂亮的是那對又細又長的腿,個頭比樊斌還高半個頭。我們哄他,把她叫成「長腿妹妹」。
我愛陽光 - 秦庾(2)
「5月28號。」我心不在焉地答道。這傢伙,連日子都過糊塗了。
這是他想出來的蹩腳笑話,說我的名字秦庾用上https://read.99csw.com海話念像「尋魚」,所以老愛說我是在「找魚」。他不知道我最恨吃魚。他要是因為處分那件事感到抱歉,那他還是乾脆別生下來的好。可我不想把這些告訴他。我一告訴他,他一定會毫不當成一回事地拍拍我身體的哪一部分,油腔滑調地說:「得了,你這人實在奇怪。」我老實地說,要是有個人成天只知道講廢話、除了廢話什麼也不講,他還偏要把你的話也當成廢話處理、把你看成和他一樣的傻瓜蛋,那可憋氣透了。
這就是我一帆風順的十五年。這會兒,我的倒霉事可到了高潮。這個高潮實在該死。我還差點忘了,這個高潮並沒完全達到最高的程度——學校通知我把這事兒報告父母,我還沒說哪。
我氣呼呼地跳上車往前沖,他也跟上來。梁守謙正經過我們身邊,在車上叫:「樊斌你怎麼又賴著秦庾?你的長腿妹妹呢?」樊斌咧嘴一笑,哇哇嚷道:「秦庾就是我的長腿妹妹呀!」
「找什麼?找魚嗎?」
吉吉,那個閱覽室里安分的女孩子,那個沒有什麼意義的女孩子,那個不認識我的女孩子——我世界盡頭的保護人。她就在我的眼前。
所以,我的爸爸是一個最模範的爸爸,我的媽媽是一個最模範的媽媽,我呢,曾經是他們最模範的孩子。我上了四年幼兒園、六年小學、三年重點初中、兩年重點高中——要不是因為處分的事,我仍然是模範的孩子。唉,我忽然發現,我那不倒霉的十五年光景,又無聊又乏味,根本沒有什麼可說,全是些數字。除了上邊那些表示時間的數字外,還有——我的名字特別難寫,所以我在五歲那年學了整整四天才學會;我在幼兒園裡,排隊出操總是在第一個,因為我是個乾乾淨淨活像小女孩的小男孩;總有一百萬次,爸爸媽媽因為有手術要做,不到幼兒園來接我,https://read.99csw•com我就興高采烈地走回去——從小我就愛好獨自回家,所以樊斌老纏著我,真叫我膩煩透了;我在一年級別「一條杠」,在二年級別「二條杠」,從三年級開始別「三條杠」,一直別到小學畢業;在初中里,全班三十個女生都樂意和我交朋友,她們說我「乖」,其實我不大喜歡那些瘋瘋癲癲的傻丫頭,我倒霉也有可能是她們給引起的;我考高中那一年,人人考得高,我趕熱鬧也考了490分,於是大家都誇獎我是跟我爸學的;我倒霉的開始和被人說「乖」的結束,大概就是上高中的第一天,認識王海燕吧。
老天爺,他可又在湊過來了!我發現一個道理——越是你想避開的人,你就越避不開,假如你為了避開他什麼都樂意做,那他就會跟神仙似的,在你身邊飛來飛去,讓你什麼都做不成。樊斌就是這樣的一種混賬情況,我都背得出他的姿勢——他明明可以直直地走過來,可非要往左邊走三步,停一停,再走三步,然後連著往我這兒走六步;站住的時候,光是兩隻腳站住,頭還在往我這兒湊近,他的頭和腳中間那部分,就活像彈簧似的,柔軟得叫人噁心;接著,他會猛然抽出手(在沒抽手之前,你壓根兒不知道他有手,所以說是「抽出手」,就像日本人剖腹自殺時抽出彎刀),在空中畫四分之一個圓,重重拍我的頭頂或者肩膀或者脊背;與此同時,他的五官猛然擠到一塊兒做出驚人的笑容,他的這個表情和他抽手的動作連接得如此完整,讓人以為他的手是一個開關一類的玩意兒,而他的五官是他身體里大大小小的齒輪和皮帶所帶動的終端。在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就萬分得意地對牢我的耳朵嚷嚷道:
校門口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只得照擋在校門口的木牌子上說的:下車推行。我慢慢挪動著步子,眼睛隨隨便便地看出去——我看https://read.99csw•com見王海燕在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和一個女生起勁地討論著什麼;我還看見……
只不過是一剎那工夫。一剎那過去,吉吉忽然不見了。從前,我始終沒有在哪裡看到過她,或者聽到過她,今天是第一次。而她又像個臆想似的,一剎那間就消失在人叢里,無影無蹤。可是,我剛才真的看到了她。她走起路來也像是靜止的。
我明白他這會兒想幹什麼。我學校的倒霉一天剛剛結束,跑到車棚里拿自行車。我非常樂意一個人回家,當街看看廣告牌,把處分的事暫時忘掉,可他非要來抓住我,堅持同我一起回家,然後,一路上他就喋喋不休地嘮叨,罵學校里的每一個領導、罵告狀的王八蛋(那王八蛋實在該罵)、罵老師同學——他罵人的本領如此之高,到末了可以把看門的老大爺和掃廁所的老奶奶一起罵進去,好像他們也對處分這件事負責。天知道,這件事提得還不夠多嗎?要是我有力氣,就一定把他甩出去——提著他的衣領往前甩,然後鬆手,看他怪叫一聲就到了帝國大廈頂層,飛機票護照什麼的一概減免。
我沒理他。我最恨這麼著,明明知道你要幹什麼,還非要死氣白賴地問,老實說,我最恨這麼著。我不理他,他才不在乎,樂呵呵地跑過去把自己的車推出來,重新回到我身邊時興高采烈地說:「我和你一起回家!」
我也不是從小到大就總倒霉的。如果我打從生出來那天起就沒斷過倒霉事的話,那我早就出名了,也不會為了作弊這檔子事被處分什麼的。我也就是從上高中那會兒開始倒了霉——可我總還有十五年左右的光景不那麼倒霉,說起來不至於憋氣,順帶地我也好介紹一下我家裡那幾個人——瞧啊,我差不多把介紹我家這事兒給忘乾淨啦,我這人說話老跑題兒,所以我說不好故事。
樊斌在身旁問著:「喂,喂,喂,今天究竟幾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