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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陽光 - 秦庾(3)

我愛陽光 - 秦庾(3)

唉,我又跑題了。一個人要是說話跑題,那一定得改一改,否則他永遠講不完哪怕是一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總之,撇開那些總有一千萬個的頭銜不說,王海燕實在是個好人。我就這樣和她有了交情。她幹嗎跟我要好,我可不知道。
時間真的太晚,我實在睡不著。小時候我養過一隻貓,就是一種最普通的家貓,長著棕黃色的毛,四個爪子是雪白的,每天晚上都睡在我的腳邊,有時我過了睡覺時間睡不著,就使勁地聽聽它發出的呼嚕呼嚕的聲音——我始終懷疑,貓都有肺病,它們呼吸的聲音老是不乾不淨的。現在這隻貓早就沒啦。那時我家就住在現在住的這個地方,三樓(打從我生出來,我家就沒搬過),樓里養貓的只有我們一家;照理說,在樓上養貓還是比較安全的,可是有一天,那隻貓還是跑丟了,哪裡也找不到,都說它被貓販子抓去抽筋扒皮了。所以說,在我最倒霉的時候,也沒只貓來陪陪我。我的貓,我叫它做「針筒」。
天是很晚了,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倒從沒想想王海燕的事。最近心裏煩,她越來越煩,一點也不願意想到她,說真格的,連見也不想見到她。可是我眼盯著天花板、攤手攤腳地翻來覆去時,突然發現,我和她曾經有過一段很說得上是快活的日子。那真是很快活的日子,我老實告訴你說。
「我是王海燕,秦——庾——」
果然如此,她一聽我自己交代自己的傻帽兒名字,就爽朗地把信遞給我,一邊還說:「你的信,秦——庾——」老實告訴你說,她的這個習慣真不怎麼樣,就是叫我名字的時候把音調拖得跟捲筒衛生紙一樣長。我接過信——唉,有件事說出來很悲慘,這是我的頭一封別人自願寫給九九藏書我的信;我說別人自願寫給我,因為從前我也收到過幾封妹妹寄來的信,都是老師布置的書信體作文,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作文和最最標準的信——信是初中里一個同學寫來的,不怎麼激動人心。激動人心的是,不知怎麼,她沒急著走,反而像看什麼畫片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驀然一笑,衝著我說:
我知道,不能讓她再這樣叫下去了。我說過不怎麼喜歡我這名字,讓她這樣叫,我不樂意,很不樂意。於是我打從我那狹小的座位里站起來,挺傻地沖她叫回去:「我是,我是,我是。」說著,我就穿過那些擠擠歪歪的課桌椅,一路上撞翻了總有二十個鉛筆盒。說實話,我真窘,她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瞪著我,聲音很大地問:「你是秦庾?」「我是,我是。」我答道。「秦庾?你就是秦庾?」我猜想,她不逼我親口|交代我那女里女氣的名字就不會善罷甘休,我只好承認道:「是,我就是——秦庾。」說的時候,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讓我感覺像個罪犯似的。
我愛陽光 - 秦庾(3)
所幸,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沒這麼多頭銜讓我景仰。她站在我們教室門口,笑意盈盈、聲音朗朗,只是個沒有任何拖三拖四的「尾巴」的女生。
有些假模假式的傢伙會讓你去聽夜間談話節目。這套辦法對王海燕也許有用,對我可不行。有那麼一回,我打開了該死的隨身聽,老天爺,那一晚真令我終身難忘!我聽了總有兩個小時的工夫,比剛開始聽時還精神煥發,特想打人,還想吐。有個假模假式的男人操著很重的鼻音向全上海睡不著覺的可憐蟲們宣布他被三個女孩困擾,說他不知該怎麼辦什麼的。這https://read.99csw.com可真噁心,要是一個人明明佔了便宜還要做出痛苦的模樣來,可就噁心透了。主持人是個聲音很甜蜜的小姐,一個勁兒地對那男人灌輸「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看她心腸很好,只是對這種無賴她毫無辦法。嗨,我當時就坐在被窩裡聽那男人一個勁地操著鼻音嘮叨——那三個女孩子要是非纏著這種操鼻音說話的男人,那她們不是聾子就是傻瓜。我聽著聽著,想象這男人和我一樣縮在被窩裡,把電話機放在手邊,頭髮亂七八糟,興許還光著膀子;他把整整一瓶咖啡都沖光啦,肚子里咣當咣當全是咖啡,愁腸百結地打電話給主持人說他苦惱得失眠,聽上去好像他壓根兒沒買過咖啡似的;到了早晨,他「啪」地掛上電話,洗漱打扮去上班,一忽兒這個女孩來找他,一忽兒那個女孩來呼他,三個女孩他全捨不得,再到晚上呢,他又覺得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三個女孩他全不能要啦。這可真噁心,我希望大學畢業之後別也變成這麼個假模假式的傢伙。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要聽什麼夜間談話節目了,這種節目成批製造和這男人同樣的貨色,假模假式透啦。
睡不著覺不是好玩的事——要是你沒經歷過,那我可以告訴你:你得一個勁兒地翻身,否則你會神經崩潰的;你剛翻身那會兒,還以為能照這樣睡上幾百年呢,其實你不出三秒鐘就會全身不對勁。數羊不是什麼好辦法——我是說,要是有人對你說,睡不著時就數羊的話,你千萬別相信他,數羊會活活地要了你的命。失眠的人對失眠毫無辦法,只好閉著眼睛心煩意亂地假寐,一不小心還緊緊皺著眉頭,活像個穿著緊身衣的瘋子。
對,她就是王海燕,就是高我一級那九-九-藏-書位大名鼎鼎的王海燕,就是學校老師的寵兒王海燕,就是有權做些普通學生做不成的事的王海燕,就是預備黨員王海燕。這真是瘋了。我認識她的時候,絕沒料到她身上有這麼多勞什子的頭銜。這一定是瘋了。我這人倒果真古怪,我發現,我幹什麼要這麼不喜歡她有好多勞什子的頭銜呢?不管怎麼說,有時這麼些頭銜還特別管用呢——比方說,她這個人,極其幸運地被F大學新聞系提前錄取啦。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事兒,而她這麼幸運,不是因為她這人很好,卻是因為她有那麼些假兮兮的勞什子頭銜。這還真不錯,我是說,要是哪個傢伙能不參加高考就被F大學這種地方錄取,那不用說,他真幸運得要了命啦。像我這種人,沒什麼頭銜,就一天到晚倒霉,還被處分什麼的,真慘。
哪個是秦庾?我是秦庾呀。我一看這個人,壓根兒不認識。我光看著她,她也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女里女氣的秦庾,畢竟全班都在看著她。我注意到她說話似乎不是真的需要人家回答,要是她在兩句話中間有個停頓,那只是個象徵性的停頓,表示她並不反對別人插話。她沒在意不知道哪個是秦庾,就繼續叫道:「這兒有封秦庾的信。哪個叫秦庾?」——她拿起信,往上面瞟了一小眼——「秦——庾——」
不錯,是早該認識她。下午的開學典禮上,她坐在教導主任身邊,全校師生都聽到了她的自我介紹:
有一個人最愛好來陪我。就是王海燕。我不停地講也講了不少啦,好像總在說她的壞話,聽上去似乎她是個十分討厭的女生,其實並不是這樣,她這人,總的來說真是挺好的。我知道她這人不常失眠,但是她最愛好聽夜間談話節目,所以說,她多少有一點九_九_藏_書假模假式。我還說過她夸夸其談之類的話,不過她這人真的挺好。我以前從沒跟人家講起過她,大概因為不好意思——誰都說不大出這種話,誰能對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品頭論足的呢?又不是去買一斤香蕉。總之,假使她是我所喜歡的人,她總有些別人沒有的好處——我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好處,我從來說不清她的好處,只能說說她的壞處。她的好處可比壞處多得多。
時間太晚,過了我該睡的那會兒。我在睡覺這方面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一是認床,到了個新地方保證睡不著;二就是過了該睡的時間就連眼都閉不上。一個人要是有些討厭的習慣,那可真叫痛苦。
想想王海燕的事,真不錯。我這會兒有睡意了。希望四點還沒到。能睡我就睡。王海燕這人不管怎麼好,也是開始變煩了,不要去多想。況且,我今天仍舊沒把處分的事兒告訴爸媽聽。
她是學校里的紅人。又是學生會主席,又是優等生,開大會她總坐在校長什麼的身邊,門門考試都頭等的,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幸虧我認識她的時候還不知道她是這麼個傢伙,否則我一準不要認識她。他們這種人,說不上什麼地方不好,可實在太惹眼了,看著不像學生,活像校長混賬的親戚,說實話,挺討厭。她也是的。雖然我說她好處比壞處多,可是總有些壞處。比如,她大概因為老是做演講、做報告的緣故,特別愛夸夸其談——我也說過了——她講話的水平確實精彩,只可惜,這樣精彩的本領,一天到晚就用來衝著些土豆似的傻瓜做報告,只說些冠冕堂皇的狗屁話;再比如,她得獎成習慣了,常常把得來的獎金、獎品捐給學校、災區、希望工程什麼的,然後在周一升旗儀式上被某某校領導盛讚一番,九*九*藏*書正經點說,這也不是壞事,可不管怎麼樣,聽上去總是假模假式透了,要不是我認識她,我肯定要罵她。
她是不怎麼避諱人家說閑話的,常常明目張胆地跑到我們班來找我。坐在我前前後後的女生都爭著對我說「她很靈的哦」——這個「靈」,不是說她有仙氣,是上海話「靈光」里的那個「靈」——常在一起玩的男同學,說到她老是誇獎她漂亮、聰明。其實,在我還沒喜歡她的時候,大約也在心裏誇獎過她「漂亮」的,在我和她要好之後,不知怎麼的,不要說誇她漂亮,連她漂亮這個念頭都沒起過,好像她漂不漂亮跟我沒關係,也不知道是因為她不漂亮,還是因為我自己古怪。
有些事情,你說不清楚。比方說,我是怎麼會喜歡她的呢?
讓我好好想一想。時間真的太晚,鍾走的聲音在我耳邊,但我並不知是幾點。精神是好,可一個人直挺挺賴在床上假寐,腦子有點不清楚。讓我好好想一想。那是開學的頭一天,中午,她站在門口叫:「哪個是秦庾?」
「各位老師、同學,大家好,我是王海燕。」
她的自我介紹真叫人難忘,我認真地說。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像說前邊那些的聲音朗朗,反而壓低了音量,給人一種感覺,彷彿她是專門對我說的這句話,不要別人聽見,無形中提醒我豎起耳朵一絲不苟地聽,即便不是要緊的話,用這種音調說也顯得要緊了。王海燕的嗓子是很奇怪的:大聲說話時,清脆響亮,一句是一句,你不要聽也由不得自己不聽;小聲說話時,柔和溫婉,說一大段也是行雲流水地滑了過去,你不知不覺就已經入神地聽了半天。而且,她不像一般人那樣,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我叫某某」,她說「我是某某」,好像人家早該認識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