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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海燕(2)

第二章 王海燕(2)

「我有事!」
我心急火燎地問他:「劉老師,剛才你在廣播里說受警告處分的,叫什麼名字?」
「今天天氣很好的哦!」
秦庾!
「是啊。」他說完,悠閑地啜了口茶。
我獃獃地坐著,一個勁地想: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年輕夫婦千恩萬謝地坐了我們讓出來的座位。我們兩個並排站在車窗前面。我又看到那些來時的小樹、農田、狗和山羊,晃著過去了。我不知,到什麼時候可以再次看見它們。
「秦——庾——」
他跑得好快,一轉眼在我面前。他剛才那陣激|情忽然過去了,又變成一種局局促促的小孩樣子。可是,那個校園和夕陽的背景還在。繞著我的車走到我右邊,他伸手撥弄著車鈴。在「鈴鈴」聲中,我聽見他說:
秦庾站在走道口的光亮裏面,像平常聽到我拉長聲調叫他時一樣,有點介意地問:「幹什麼啊?」
我大概叫得輕了,他沒有聽見,眼睛空空的在出神。他顯得如此遙遠。我忽然怕,怕離開這個地方。只有在這裏,我們才在愛情故事的籠罩之中——不管這愛情故事有多少是真實的;只有在這裏,河水才緩緩地流淌,始終不變。離開這裏,我恐怕汽車開得太快,他就有力量掙脫我那小小的牽制。要不是站在這裏……河水還在流著,太陽里烘焙的花香熏迷糊了我的眼睛。我提高了聲音叫他:
車行了十多米,忽然聽到他在後邊大聲地嚷嚷。
他顯得一副很緊張的樣子,把書包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回左手,一個勁地說話。話題很跳躍,一會兒說他過去養一隻叫「針筒」的貓,一會兒說他奶奶很好,一會兒說剛剛考完試真想放鬆一下,一會兒又說他的貓是只黃貓,一會兒又說他奶奶住在郊外,說他奶奶住的地方像陳逸飛的畫一樣……說了半天,我都不知他要說什麼。我到車棚里去取車,眼看他身後的夕陽濃重起來,他卻仍然前言不搭后語地喋喋不休,只好打斷他說:
「不早了。我們得去趕車。」
那天是星期六,小周末——就是每個班有二十幾個人去參觀革命遺址的那一天。我和秦庾約好的,天還沒亮透,我們兩個就跑去坐車。公共汽車很空——也許是早的緣故——上邊的東西都咣啷咣啷的,有的窗玻璃搖不上去,有的窗玻璃搖不下來,我們挑比較乾淨的前後兩個座位坐了,座位上雖然套了皮套子,卻像非洲災民似的瘦骨嶙峋。我坐在他前面,回頭看看他,見他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坐在瘦骨嶙峋的椅子上對我笑笑。我本來就很快活的心情被他笑得愈發快活起來,向上向上,想打汽車頂上的窗口飛出去、飛到頭頂那一片萬里無雲的天空中去。
「你究竟為什麼不告訴我啊?」我覺得不能再說下去。再說下去,我一定要哭了。
我突然不知怎麼問下去。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身後的天邊——天邊,一朵小個子云被大個子的雲吞噬了。
「這怎麼可能?他們自己承認的,還寫了檢討書。你認識他們嗎?」
「今天的眼保健操暫停。宣讀對兩位學生的處分決定。」
我沒有說下去,上課鈴聲打斷了我的話。那個鈴就read•99csw•com掛在秦庾他們教室的對面,響起來聲音極其刺耳。我住了口。世界猛地被這一種刺耳的鈴聲佔據,我從耳鼓到心尖,都在顫抖。
他沉默。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迴音說:「幹什麼啊幹什麼啊幹什麼啊……」
「劉老師,會不會搞錯了?」
原本亂鬨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同桌心不在焉地理著鉛筆盒,說:「又有人倒霉了。」我應和她一聲,心裏還饒有趣味地想到,秦庾有一回提到過這個喇叭里的劉老師,第一句話就是,「那個青春期的老師,聽他的聲音,連變聲期都沒過。」在我想著這句挖苦話笑起來時,我突然聽見了秦庾的名字,從喇叭里、從青春期的劉老師口中,冒出來。
聲音在走道里碰撞著,迴音一遍遍地:「秦——庾——秦——庾——秦——庾——秦——」
「是啊。」
迴音又說:「秦——庾——秦——庾——」
站在他們班教室的門口,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什麼事!」
然後迴音笑了。迴音一笑,就笑個沒完沒了。
我的朋友總說,我這人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的,像那些電子遊戲里的小人一樣,兩條腿從不停下,從這裏直奔到那裡,又從那裡直奔到這裏,奔波來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有時我並不胸有成竹,雖然我跑來跑去馬不停蹄,但我心裏是著急啊。聽到秦庾被處分,而他又從沒告訴過我,我真是急死了,當下又跑去找他。
「秦庾!」
那是我高二的下半學期,他還是高一。期中考試剛剛結束,也正到了五月適合出遊的時候。教導主任睡了一覺,不知怎麼就想起春遊的事情,願意帶我們出去走一圈。其實我們對教導主任出主意組織的春遊根本沒有信心——誰都知道,他恨不得我們吃飯睡覺走路都能受教。我跟這趕時髦配無邊眼鏡的老政治教師比較熟,對他關於人生的嚴肅態度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的口頭禪就是「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我們班同學在那個星期里一天到晚讓我「去跟這老厭物商量商量」,我知道他們,他們早就制訂了滿滿的「作戰計劃」,如果沒有這「老厭物」的介入,他們可以利用雙休日玩得找不到家門。我覺得現在的學生比前幾年又不同了,更加會玩兒,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的,平時個個架上眼鏡像個讀書人,腳一沾地卻收不回來,很有勁。不過,「老厭物」是很嚴肅的人,嚴肅的人往往特別固執,我才不去碰這種釘子。我跟他們說,你們不去就不去,沒關係,不會強迫你們去的。我和秦庾定好了出去玩,我也不打算去的。教導主任的春遊計劃出來了,是到一個什麼革命遺址去憑弔——那時我反正不去,根本沒在意是什麼地方。統計春遊人數的結果,我想教導主任看了要吃不下飯的:最多的班是二十幾人,最少的班乾脆一個也沒有!我的估計是對的,年級組長和我英雄所見略同,沒敢把這結果交上去,而是親自跑到那幾個參加者少的班裡挨個遊說,花了整整一中午的辛苦和數噸口水,總算好歹把人數拉到了每班至少二十九_九_藏_書個。那天放學,他還拉了我到辦公室里,想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苦苦地鼓動我「帶個頭」。唉,我看他那無可奈何的模樣,差一點就要答應啦。只是,我和秦庾說得好好的,他帶我到郊區他奶奶家去玩,我不想為了一個什麼學生幹部要帶頭的傻理由放棄和他一起到郊外踏青的機會。當我從年級組長辦公室出來時,天已經晚了,校園裡空空的,我一隻手提著沉重的書包,還能輕捷地蹦蹦跳跳——我聯想起一星期前,也是同一個空空的校園,秦庾站在我面前,說:
剛一下課,我就直奔行政樓。半路上碰到劉老師,手裡拿著杯茶,挺悠閑地走過來。我連忙叫住他。他笑眯眯地站定,問我:「王海燕,急匆匆的有什麼事啊?」唉,要是換了平時,我聽了他那個尖銳而自負的聲音,再想到秦庾的玩笑話,一準笑出聲來——這種事發生得相當頻繁,以至於他挺自負地得出個結論,說我看見他就特別高興。
他因為在期中考試的化學科目中與一個叫什麼樊斌的人傳遞答案而受到警告處分。期中考試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現在,期末考試、會考、高考都近了,而他在這麼長的時間里,居然連關於作弊的一個字也沒有告訴我!
鈴聲戛然而止。整個世界,剛才被這可怕的鈴聲填滿了,滿得秦庾的一句話都擠不進來,現在卻是純粹的、可怕的空虛。天氣是不好,天邊的雲又黑又重,好像立刻就會掉下來。這麼安靜——太安靜了。我控制不住地想,秦庾到底說了什麼?
教室里只安靜了那麼一會兒,聽完青春期的劉老師宣讀處分決定,大家馬上鬧起來,紛紛議論著這兩個倒霉蛋。後座的周揚嘀嘀咕咕地:「高三,都久經沙場了,又不是第一次聽到人家受處分,幹嗎都那麼緊張?」坐得隔他一個走廊的王春建應答道:「有點憐憫心好不好?後邊那小子,是做好事,給人家看答案,倒霉被抓到,太慘啦。」大家都是高三,憐憫心也還有的。只不過這憐憫心不善於長久地敞開,光是像個蚌那樣,小心翼翼張開一條縫,又飛也似的合緊了,這一合,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張開。議論紛紛只持續了約莫三十秒,大家剛停下,就各干各的,各不相擾地等老師來。即便三十秒的放肆,也讓人覺得像犯了罪。
顫抖中,我看到秦庾原本一直低垂著的頭抬了起來。他望定我,臉部被突如其來的一陣怨憤扭曲得幾乎變了形——他這種神情我以前從沒看到過,我滿耳的鈴聲,「鈴鈴鈴鈴鈴鈴」,我雙手冰涼,從耳鼓到心尖都在顫抖——他張開嘴,說了一句什麼話,每個字都咬牙切齒的。隨後他轉身跑回了教室。
「明天見。」他已經換上了他那種禮貌而惱怒的神情,說話也是藏著一副平板的怨氣。
我說著謝謝,不知不覺就如飛地走遠了。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車平穩地行駛著。他輕聲說:「站穩了,別摔跤。」
我微笑了:「你也一樣。」
聽見他問,我支吾道:「有一點。我打聽一下。沒事了,劉老師你去忙吧。」
我們是怎麼找到那座橋的呢?其實不怎麼,只不過沿著河流一直走,沐浴著金水般九*九*藏*書的陽光,聽聽秦庾講他奶奶,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個連他也沒到過的去處。當時是下午。吃過午飯,休息一會兒,我們兩個就往外跑。不捨得離開河、不捨得離開石子小路、不捨得離開路邊那些暗暗的花樹,我們一直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聽秦庾說,這裡是他奶奶從小生長的地方,她沒有走出過這裏,一直到十七歲那年嫁給他爺爺,一直到丈夫在十多年前故世,一直到她執意重新回到家鄉的河邊——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的長輩基本上都不在了,但是她長大的房子一直在,她推門進去,那兒就是她終老的家。在這裏長大,而重又在這裏老去——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想:她在暮年竟然又變成一個少女,一個無牽無掛的等待的少女。
我真的很難過。一想到秦庾的事就很難過。我想念那種粉色黃蕊的單瓣小花——我們兩個在那座奇怪的橋的縫隙里發現的小花。
我心裏的一隻鈴,也「鈴鈴」地、快樂地響了起來。
我腦子裡「嗡」地一下,想到的全是一個問題: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秦庾的奶奶果然住在一個很精緻的地方。我想不到上海的郊區還能找到這麼具有水鄉風格的小街。那是一條很偏僻的小街,鮮有路人,鋪著平整的石子,天長日久,石子路被磨得又光又亮,站在街口往裡一看,看到的是一條窄長的亮光光的小路,一塵不染,幽靜極了。他奶奶就住在小街的盡頭。房子的牆根長著苔蘚和青草,門前鋪著青石板,也是又光又亮,那條中部微微下凹的門檻更是光光的。剛進門,無法適應屋裡的黑暗,人禁不住要晃兩晃;等習慣之後,就看到他的奶奶,慈祥地笑著端詳我,眼神里儼然把我當成孫女一樣疼愛。仰起頭,可以看到高聳的房梁,暗紅色,和灰塵、蛛網在一起,有情有義終生為伴。牆角掛著竹籃。八仙桌上擱著老人聽的半導體,緊貼八仙桌的牆上還有一張月份牌,畫的是福祿壽三位老神仙,長耳粉腮、鬚髮冉冉。暗色的五斗櫥上一隻三五牌座鐘,每過半小時就「噹噹」地敲,敲得不緩不急——這裏的鍾是不帶有時間的意味的,因為這裏的空氣安閑、悠久,無所謂的時間從腳下的青石板流過,光滑美麗,散發著清涼的氣息。從後門出去,發現屋后竟然流過一條河,正對著門就是水橋,塊塊石級也是又光又滑。河邊一棵柳樹,在五月的微風中柔情萬種地舒展著它的枝條。石子路、青石板、磨光的門檻、潮濕的水橋……陽光穿過這許多滑潤精緻的東西,照過來時毫不張揚,流淌著像腳底下那潺潺的流水,落到后牆攀援的爬山虎葉片上,哧溜溜滑了下去,帶著烘焙的花香,暖得讓人想停下腳步,不走,不走。
秦庾輕聲地問:「我奶奶那裡,好不好?」
他住了口。我看著他,和他身後的校園、他身後的天空——這些在他後邊,使我忽然有一種印象:他是凸現在一張紙上的虛構人物,他顯得離我如此遙遠。半晌,他囁嚅著說:「沒了。」
「秦庾!」
「是高二(3)班的秦庾嗎?」
聽到秦庾被處分的事情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被九*九*藏*書處分是為了期中考試作弊——期中考試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怎麼拖到現在才處理?我記得那是上午第二節課之前的眼保健操時間,喇叭里出人意料地響起了政教處劉老師的聲音,說:
「劉老師,」不管怎麼樣,我還得想辦法繼續下去,「這件事是您辦的嗎?」
他沉默。
「你知道別人多為你擔心嗎?你……」
我忍不住笑了,覺得他跟英國人一樣,一見面只會說天氣,答道:
迴音又說:「幹什麼啊幹什麼啊……」
我有點弄不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過一會兒自己會好的。所以我關照一句「有事找我」,就跳上車先走了。
我們究竟是怎麼會找到那座奇怪的橋的呢?我想,那座橋是我和秦庾交往的回憶中惟一的一樁奇遇。我不是說,我們發現了鑽石礦或者油田什麼的。大概,一個人在碰到我現在這樣的困境時,總會回想起過去那些最快樂的時光吧?這真是不大明智,假如我能一下子把我和他的小片斷統統忘記,那有多好啊!但是不,偏偏那些小片斷都來了。過去他對我還好的時候,我的日子這麼繁忙——學習、開會、比賽、寫發言稿——而他對我的好,給我忙來忙去的這些事都加上了小花邊的點綴——一種淺粉色帶黃色花蕊的單瓣小花;現在呢,我被提前錄取了,一下子變成個無所事事的人,我正想擁有這段時間,把世界的門重重關上,把一切都拋諸腦後,把前一段時間里沉迷於解題的心思好好地轉移到他身上,他卻完全地拒絕了。他幹嗎要拒絕?我明明看到他那無助的神情,可是,我更明顯地看到他的不耐煩、他的拒絕,到最後,他居然一聲不吭地消失。我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打電話去問他,我從沒試過去指責他什麼,即便他作弊這件事,我雖然認為他不對,也沒有當他面說過「不對」兩個字——我突然發現,長久以來,總是我佔主動地位,而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總是我用盡千方百計去安慰他、幫助他,而他,他始終一動不動。我這次是不是也試著一動不動,等他過來呢?這不是我所習慣的狀態,我是習慣有動作、有爭取的,但是,在動作失去效用時,也許我要試著放棄動作。誰知道呢?
我們為這個意外的發現很得意,好像這座橋就是我們造的。我站在下層的走道里,從那些炮口往外望,望見變寬闊的河,船在那裡靜靜停泊著,往上,是五月萬里無雲的天空。我的心也變寬闊了,一高興,扯開嗓子大叫:
「我告訴你呀,我奶奶家,是很好玩的。」
天真的不大好,放學之前也許要下雨——我帶雨衣了嗎?
我看著那朵小個子云再也沒有從大個子云里出來——天氣不怎麼好,有點陰沉沉的。
我看他明明有事,欲言又止的,就又問一句:「真的沒事?」
我高興得心小跳一下,停車,掉頭,看見他在那個校園和夕陽的背景中沒命地奔過來。我也大喊大叫道:
我扭頭看看幾步開外的秦庾,忽然想,原來我們兩個正在一群青春期愛情故事的團團包圍中呢!想著,我笑了,眼光無意中看到生長在橋縫裡的小花——粉色的,生著淺黃色花蕊,是清純的單瓣小花——這花可不可能是為我https://read.99csw.com們今天發現這座寫滿愛情的橋而開的呢?
「還有事嗎?」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後來我們跑到上邊平台上去。明明是漂亮的青磚,卻被人用白粉筆、修正液寫滿了字——寫了些什麼呢?這裏,「葛燕Love張國峰」,這裏,「張國峰不Love葛燕,張國峰Love李菁菁」,那裡,「朱康是豬,朱康Love劉萍」,那裡,「蘇曉春不自量力Love劉斌」……哈,這些可笑的初中生,這些可笑的初中生。我不想再看下去了。這些初中生在橋上寫滿了夾生的字眼,又不好意思直接地講,只敢躲在外國話里瞎猜,真是一種幼稚懵懂的勇敢,胡鬧得未免可愛。
第二章 王海燕(2)
他又啜口茶,笑眯眯地說:「哦,王海燕,你被F大學提前錄取,我還沒祝賀你哪。祝賀你啦!不容易啊。」
河水緩緩地流著,橋靜靜地站著。我望定秦庾——幾步開外的他忽然顯得如此遙遠。我忍不住叫他:
接著我們發現了那座奇怪的橋。我老遠就叫了起來——遠遠看去,那真像一座堡壘,沉沉地屹立在河上。秦庾也很詫異,他過去沒到過這裏,沒看到過這座橋。這橋真的像舊時的堡壘,是用一種青磚建造的,看上去很新,不是從前留下的東西,一定是設計者別出心裁地把它設計成這個樣子。橋分兩層,下邊一層,拾級而上走進去是一條暗暗的走道,上邊一層,是一個堡壘式的平台。一切都設計得很古很古,連古炮台的炮口都造在那裡,橋級兩邊還造了花崗岩雕的古式橋欄。橋是造成堡壘的模樣,可不知怎麼一點沒有烽火氣,反而於青磚中陣陣地沁出秀氣來,而且還起了個極秀氣的名字綴在橋上:南水闕。我想,秀氣正是這個地方的一種氣質——難怪秦庾這個人,也是那麼秀氣。
「對呀。五月份了嘛。」
車比早晨那班擁擠得多,座位都滿了。我和秦庾還是前後座。半路上上來一對年輕夫婦,抱著個熟睡的嬰兒。秦庾湊到我近旁悄悄說:
我淚水漣漣。
一路上我們沒說幾句話。我扭頭定定地望著窗外。路邊歪歪扭扭的小樹,一晃一晃地晃了過去,黃黃綠綠的莊稼地,輪流在我眼前閃過,路邊出沒著苗條輕盈的狗,偶爾有一兩隻小山羊拴在小樹上,新生的年輕的太陽似乎隱隱散發出蜜糖的甜香。都過去了,那麼長的路,要一米一米丈量出來的路,一晃就過去了;路邊的樹,我剛開始慢條斯理地默數著,漸漸亂了,再也數不出頭緒來,我停止數數,想想那麼多樹、那麼多田、那麼多狗和山羊,都很快地過去了,惟有我和他始終坐在這裏,太陽始終照在我們身上——陽光里真的有一種新鮮又溫暖的甜香。
「一個叫樊斌,一個叫秦庾——怎麼,你認識他們嗎?」
「我們讓個座位給他們吧。」
我們究竟是怎麼找到那座奇怪的橋的呢?
他回頭看我的眼神,分明已是夕陽無限好了。他笑笑說:
他依然沉默。
沒來得及回答,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了。我心好像悠了一下,眼皮只輕輕地眨一眨。我沒有去看他,也沒有去看手,也沒有說話,只用手指頭去感覺那隻手——那隻手骨節很突出。我知道,秦庾的手有著很突出的骨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