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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口之家 秦庾(2)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秦庾(2)

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我從床上起來,去開窗。風把雨往屋裡吹——雨滴很細,可是密,兜頭兜面過來,臉上只覺一陣涼意,手一摸,已經幹了——這到底算什麼呢?淋到還是沒有淋到?我又想念針筒了。針筒這貓活得多快樂,它不思考,就沒迷惑;不像我,一過了睡覺時間,就死活睡不著。
世上的人全是這樣。即便是李老師的兒子死了,她所想的也不過是:我再見不到他了!誰見不到誰,還不是一樣活嗎?只有王海燕這種假模假式、夸夸其談的人,才會津津樂道人和人之間「難以割捨的聯繫」,豈不知我再也不想和她有什麼可怕的聯繫了,她漂亮也好、聰明也好、是F大學的瘋狂大學生也好,總之我再也不想見到她。死的就讓他好好死,活的就誠實點活,幹嗎都把「責任」、「情感」、「緣分」、「愛」一類讓人噁心的字眼掛在嘴邊,好好的日子還要故弄什麼玄虛,故意搞得亂七八糟,再自以為是地去懺悔,像夜間談話節目里那個不要臉的鼻音先生一樣,其實不過想證明一個狗屁的高貴而已。
我養過的那隻貓——叫「針筒」的貓,冬天喜歡趴在我的膝頭睡覺。我在家裡過寒假,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就這麼坐著,讓針筒趴在膝頭幸福地睡。我把手放在它蜷縮起來的身上——就是後腿前面一點——明顯地感覺到它呼吸時身體的起伏,它的氣似乎很長。我再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卻感覺不到有什麼起伏,當時我一陣害怕,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其實我不大明白,像針筒那樣的貓們怎麼可以活得如此沒有意義:針筒從來沒有抓過老鼠——我猜想它根本不清楚老鼠是什麼樣子,假如用是否知道老鼠的樣子來判斷一隻貓的話,那我https://read.99csw.com比它更像貓;而其他在家裡養貓的同學也沒見過他們的貓抓老鼠;對它們來說,生命的第一大意義大概是睡覺,早也睡,晚也睡,冬天找暖和的地方睡,夏天找涼快的地方睡,睡完醒來,弓弓背打個哈欠,悠悠地銜條小魚吃,接著再睡;偶爾它們也玩:它們可以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半天,也可以一心一意地企圖將一根高懸的繩圈什麼的碎屍萬段——反正貓的生命目的盡在於此,而且我看針筒那樣子,它幸福極了、滿意極了,它「呼嚕呼嚕」打著瞌睡,活像個驕傲的皇帝。
「媽媽,為什麼每次爸爸去做手術,你都不肯睡?」
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事告訴全世界的人?我為什麼要把這件由一幫土豆似的傢伙決定的事告訴別人?我為什麼要被人耍來耍去、騙來騙去?我早明白,他們全為了他們自己:王海燕是為了滿足她必須關心誰的慾望;李老師是為了持久地把我當成她那兒子的破爛代替人;樊斌是為了別叫我埋怨他而他能好過些;我的好父母,他們是為了保住他們父母的身份。
天已經晚了,很晚很晚,窗外不知何時還下起了倒霉的雨。記得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有時爸爸深夜被叫出去給他上億個病人做手術,媽媽就不睡了,要麼陪爸爸去醫院,要麼坐在卧室里看雜誌——我知道這些,因為小時候我睡得不大沉,而他們兩個人睡眼惺忪地翻襯衣、翻襪子時又老弄出接二連三的響動來。有一天晚上,爸爸被醫院叫出去的時候在下大雨,隔三差五地還打雷閃電,我被他倆找東西和討論的聲音弄得醒了一下,就又心滿意足地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好幾個小read.99csw•com時——我被人一陣推搡,不快地醒過來,蒙矇矓矓中,我聽見媽媽的聲音說:「秦庾?秦庾……」說老實話,我不情願被吵醒,因為我正在做一個夢,夢裡跟窗外一樣:下雨、颳風、打雷、閃電——於是我閉著眼,哼哼了一聲,只聽媽媽說:「秦庾你要緊嗎?打雷怕不怕?要不要來和媽媽睡?」我伸手往下巴那兒搔了搔,迷迷糊糊又哼哼一聲,表示不用,屁事不管,打算繼續做夢。我猜想,她大概回卧室去了。可是緊跟著,「嘩啦啦」一聲炸雷,我也不清楚是夢裡的雷還是窗外的雷,只隱隱約約覺得眼皮外面光明了一瞬,接著又被人一陣猛推猛搡——看樣子我是非睜眼不可了,要不然媽媽決不會讓我安生。睜眼一看,就看見媽媽的臉,床頭燈在她身後亮著,勾勒出她面孔的輪廓。可我背著光看不清她的鼻子眉毛,只看見她的一對眼睛,眼白部分又清又亮。她兩手握著我的肩膀,有些氣喘似的問:「打雷怕不怕?」我搖頭。「要不要上媽媽那兒?」我搖頭。她頓了頓,還問:「真的不怕?」我望著她,望了一會兒,在床上坐起來——因為我覺得在枕頭上點頭太吃力——點點頭說:「行,我去和媽睡。」我覺得在枕頭上點頭太吃力,所以要坐起來。媽媽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齒在窗外的閃電照映下是藍瑩瑩的,她牽著我的手,到隔壁大房間去。大房間里亮著床頭燈,粉紅色——是媽媽挑的粉紅色燈罩,就是那種倒過來形狀像鉛桶、外面矇著紗的老式燈罩,我覺得非常好看——床上亂糟糟的,攤了幾本書和雜誌,媽媽去睡在床的右邊,我就去睡在床的左邊——我睡的那一邊,床單上有個填填,是爸爸留下的。read•99csw.com媽媽問我,不睡覺好不好,念書給我聽好不好。我說,行。於是她就讓我靠在枕頭上,她也靠好——枕頭是她做的,枕套子上的花也是她繡的,內容是淺粉色的桃花,我曾經在別人家見過枕套子上綉牡丹、綉菊花、綉牽牛花、綉蝴蝶、綉金魚,可從沒見過和媽媽一樣綉上淺粉色桃花的,光這一點,我就覺得媽媽夠水準。那天晚上,窗外下著大雷雨,閃電下的雨滴像鋼針一樣,天空一陣黑、一陣白,雷聲一會兒滾、一會兒炸;室內,在粉紅色的燈光下,靠著綉上淺粉色桃花的枕頭,媽媽給我念書——到初中里我才知道,書是媽媽所鍾愛的《追憶似水年華》。後來她又有無數次念這本書給我聽;她大概有個雄心壯志,想把這本二百四十多萬字的小說從頭至尾地念一遍給我聽,可每次念,她都忘了上回念到哪兒,只好從頭開始,所以直到現在,我才只聽過這部巨作的前十多頁;何況近幾年來我根本坐不下來聽這倒霉的普魯斯特,而媽媽也對我的文學鑒賞能力喪失了信心。但是,在我小的時候,尤其是在那晚的大雷雨中,媽媽柔和的嗓音念出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儘管我不清楚那些永遠理不清的意義。我記得媽媽翻開書頁,捧好書,像開始什麼重大工程似的、鄭重其事地念道:
天知道,我曾經相信,我的爸媽絕不會欺騙我。可我錯了。想到當我一心隱瞞處分的事時,他們兩個早就知道這事,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現在回憶過去的一個多禮拜,我才發現,原來他們始終在刺探我!我曾經相信他們的,因為我以為他們是最好的爸爸和媽媽,可我錯了。這對爸爸媽媽,他們送給我一隻小貓,他們從不逼我干這干那,他們從事救死扶傷的神聖職九_九_藏_書業,他們在我眼前相愛,他們用綉上桃花的枕頭套子和粉紅的燈罩——可他們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我想著,要是人能夠有貓這樣的覺悟,那世界就會適合生存得多——可惜人沒有這種覺悟。比方我這個傻啦吧唧的倒霉蛋,這會兒幾乎連家都待不下去。
她一聽這話,眼神微微地變了,想一想,說:「只要陪著爸爸在一起,媽媽什麼也不怕——只要爸媽陪著你,你也什麼都不用怕。」
爸媽也很虛偽。既然那麼想知道,乾脆來問我。吞吞吐吐這些天,刺探來刺探去,憋出火氣自找罪受。過去我需要他們重視,他們說「忙」,現在我不願他們管,他們又痛心疾首。他們讓我失望,他們怪誰?也不用那麼看重「開明父母」的稱號——即使看重,也不用假模假式地硬撐。
我明白,媽媽她怕打雷、怕閃電——女的都這樣。而且她們還不肯直說。自從那一晚,我比從前更愛媽媽了,因為我知道她也有害怕的東西,而且她在害怕的時候會來求助於我——雖然僅僅是那麼一次,也令我深感驕傲。可我也知道,爸爸對媽媽比我更要緊:要不是爸爸走掉,她才不會害怕,要不是爸爸走掉,她才不會來找我,要不是爸爸,她誰都不會等、誰都不願陪的,她讓我睡在大床上、給我念書、和我說話、對我微笑,都為了她要陪著爸爸不睡覺——我到底是不要緊的,從小我就明白。到頭來,她只會對我說一句倒了八輩子霉的話:
我望了望窗外的雨,又問:「媽媽,你怕死人嗎?」
說完,她又沖我很快地微笑了一下,接著說:「爸爸動手術,媽媽是護士,要陪著他。」頓一頓,怕我聽不懂似的,又像是自言自語:「爸爸是救人的性命,媽媽要在這兒陪陪他。」
這世上的人都九*九*藏*書瘋了,瘋得一模一樣,全巴望著我告訴他們處分的事——可笑的是,他們既然早就知道,又為什麼一定要我去告訴他們呢?
「爸爸沒有睡,媽媽怎麼可以睡?」
「那,怕打雷、怕閃電嗎?」
「追憶似水年華——馬塞爾·普魯斯特。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第一卷,貢布雷。一。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半小時之後,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裡的書放好,吹滅燈火……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忽近,就像林中鳥兒的囀鳴,表明距離的遠近。汽笛聲中,我彷彿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她停住了,扭頭看看我,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頭,在書頁的邊緣上輕輕來回地摩挲。半晌,她答道: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秦庾(2)
媽媽的聲音柔和而親切,和窗外的雷聲形成一股抗衡之勢。她不知疲倦地讀啊讀啊,醉心於書中的描述,直到我打斷她問道: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她溫柔地凝視著我,握住我的手,答道:「媽媽不喜歡看到別人死,但是媽媽不怕死人。」
我認了。反正是我自己讓王海燕以為我有多需要她狗屁的幫助,反正我至少得過一年才能離開腫眼泡的李老師,反正我死也擺脫不了同我一樣倒霉的樊斌,反正我沒法開除我的爸媽。我悶極了,我寧願為了那道透露給樊斌的化學題給槍斃,也不要這麼多人來關心我——他們哪裡關心我?他們關心的是他們自己的痛苦、自己所受的傷害,他們為了表演自己的難過,從不管我是不是會被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