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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口之家 媽媽

第四章 三口之家 媽媽

秦庾這孩子,我不知他哪裡來的氣。爸爸說他一兩句重話,他居然那麼凶。不管怎麼說,受處分那麼大的事,不向我們提總是不對。他瞪秦磊那一眼,誰看到都受不了,更何況是他的爸爸!
這場無名風波,可說來得快,去得也快。激烈是異常的激烈,但充其量不過是一兩句爭論。不過,家裡就此罩下了一層陰影,我感覺得出來。我先把秦庾送到他房間里去,叫他關上門好好反思反思——其實,我主要想讓秦磊冷靜一下。關上房門轉過身,我看到他坐在飯桌前面,左手擱到桌上,搭住飯碗,右手攥緊了拳頭壓著膝蓋——我真想站到他身後去,對他說些什麼。但我沒有。想了想,我到廚房去取塊抹布,收拾桌子。桌上一片狼藉——今天吃的蝦是秦磊下廚燒的,凡是與蝦有關的菜,總是他當仁不讓,在廚房裡,我一高興就叫他「老蝦」,他聽了也會很高興——我收拾桌子時,盡量低垂著眼盯住桌上的蝦頭蝦殼,不去看坐在桌前的他,我很怕看到他頹喪的樣子而又無力替他振作。再說,我也是膽戰心驚。破天荒第一次,我關上了廚房的門洗碗。我想,還是別讓他聽到什麼聲響的好,省得他再氣起來,我就沒辦法了。靜靜聽著自來水流動的細小聲音,我心裏還兀自害怕著,想想剛才的一幕一幕,渾身起寒意。真不知我怎麼會表現得如此鎮定——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秦磊是我的丈夫,秦庾是我十七歲的兒子,他們兩個都是男人,比我高大,比九九藏書我強壯,卻要依靠我的臂膀去拉開他們、解決他們之間的紛爭——我究竟有沒有這個能力呢?我忍不住抽出手,放到燈光下仔細看了看。我沒敢承認——太小,太小了。
我嚇死了。我今天吃晚飯的時候,真的被他們父子倆嚇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秦磊這個人,脾氣一向最好,醫院里人人誇獎他,說他跟誰都不鬧紅臉——我也知道他脾氣好。可是今天,他發那麼大的火,我還從沒看到過。他摔掉的那雙筷子,撞到地板上,我拿去洗的時候,輕輕一碰就折了。
第四章 三口之家 媽媽
這是報應。他長那麼大,我們沒為他操半分心,最近,他卻已經讓我們操透了心——這還遠遠不夠。在兒子身上,我們是真正的無知。
最近我一直在觀察秦庾。我發現自己對他的了解少得可憐:我不知道他在學校里上些什麼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要好的朋友,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在幾樓,我不知道常打電話給他的那個嗓音清甜的女孩子是誰,我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些什麼,我甚至剛剛發現他長了鬍子!我怕承認這一點: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我口口聲聲說著愛我惟一的兒子,可我對他的關心還不如對自己體形的關心多。我不清楚其他母親有沒有類似的想法,其他母親有沒有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孩子究竟有幾分跟自己相像——我覺得秦庾根本不像我,也看不出哪裡像他爸爸。這難道不可怕嗎?我們為他準備了這個家庭幫他面對整個世界,為了他九_九_藏_書的快樂,我們挖空心思地給他自由、權利,給他作為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的全部條件——到頭來發現,他不折不扣地成為了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不帶一絲父母的痕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做過什麼事,讓他難以忘懷嗎?我們說過什麼話,對他的人生有啟發嗎?我們愛他,可我們有過什麼行動,來表示我們是愛他的嗎?我們到底有什麼資格說愛他?到底有什麼資格說他是我們兩個的兒子?
這有多可笑!似乎我第一次用「男人」兩個字來定義我的丈夫和兒子。這些年來,我始終把秦磊看成我的丈夫、把秦庾看成我的兒子,差不多忘記了,他們首先是男人,他們之間的爭端,是男人的爭端。我可以理解秦磊,我懂他做到這一步有多麼不容易,我甚至奇怪他早幾天怎麼沒發作;我知道,他作為父親的尊嚴受到了傷害,看到自己的兒子對他不重視,他生氣,真的生氣。但我不太明白秦庾,不明白他究竟因為什麼,表現得這麼憤怒、這麼冤枉、這麼孤獨和偏執——在這件事里,究竟有哪一點,他是做對了的?我作為母親,除了可以給他一點關心和同情之外,無法給他半分的理解。我嘗試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這事;他沒有正視我,而是低下了頭——他體會到了我的關心和同情,但是拒絕理解。他低頭,並不表示屈服——早在他很小的時候,他逃過幾次課,當我們詢問他原因時,他就低下頭,一開始https://read.99csw.com我們以為他知錯了,誰知不久他又故技重演,後來他到底怎麼會變乖的,我到現在還拿不準。我把他送進房間,他順從地進去了,可是,就在我打算出去的一剎那,他猛地抬起了頭,望定我,臉部由於一陣突如其來的怨憤扭曲得幾乎變了形——他這種神情,我以前從沒看到過;我以為他要說什麼,但他只張了張嘴,結果什麼也沒說。
我的同事小林,連他兒子哪個手指甲蓋上有蟲斑都說得絲毫不差——可我有多少時間沒有碰過兒子的手指頭了?做母親的做到這個地步,我剛剛發現一點安全感也沒有。一個不敢確認自己兒子是自己兒子的母親,難道不是枉做了一回母親嗎?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過錯問題。假如這僅僅是兒子的過錯,那麼我們可以讓他聽候發落。可怕的是,他遇到問題之後沒有告訴我們——這就不僅僅是他的過錯了。秦磊在教育孩子方面相當固執,簡直有點剛愎自用,他總是主張給孩子足夠的自由、足夠的權利,以培養他的獨立人格。我承認,在秦磊提出「自由」、「權利」、「人格」、「思想」等等諸如此類的名詞之前,我連想都沒想到過這碼事,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愛兒子,我要讓他過得快快樂樂——這就是我所有的想法。我生他時,秦磊氣定神閑地在查病房,可以說我是由兒子陪著生出了兒子;當我第一次抱他的時候,就下定決心,要讓他過得快快樂樂,讓他不懂得什麼叫煩惱、什麼叫痛苦——這當然是九九藏書我一相情願的想法。後來秦磊用他那一套去養育兒子,我也跟在他後面,給兒子自由、給兒子權利,給兒子所有他爸爸認為可以造就他獨立人格的東西,有時去朋友家串門,看到他們的孩子每天必須坐在琴凳上兩個小時,反覆地練琴,或者握住碩大無朋的毛筆一遍遍練字練畫,或者被逼著背誦圓周率小數點后無窮無盡的數目字,我就真心地為自己什麼都不會、除了「獨立人格」之外無一是處的兒子感到得意——我覺得有一個快樂的兒子比什麼都強。現在我只怕,從前我們誤解了他,我只怕快樂的不過是我們自己。
這些天來,我始終在問自己這句話。我問這句話問得人都快傻掉了。在這以前,我過得很快活,我有丈夫、有兒子、有穩定的工作,我當了護士長,我四十七歲,可是買衣服仍然很方便——我覺得一個女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如果還有什麼不滿意,就屬於大逆不道了。但是,自從那天接聽了兒子班主任打來的電話,我開始懷疑。這種情形就好比有一天我抬起頭來,忽然發現天空到處布滿了裂縫——我所堅信萬年不倒的天空馬上就要傾覆了,但我還無法知道在那上頭是些什麼。我保存了大半生的信念已在瓦解,而新的信念還不知身在何處,這種時候人會有什麼感覺?我走路都開始頭重腳輕。
他真是我們兩個的兒子嗎?
有幾次,我試著跟秦磊說起這些想法。不知是我沒說好,還是什麼,他聽了之後,滿臉的退縮和拒絕。他的信念比我的堅定多了,從今晚他九_九_藏_書的表現看來,他是毫不懷疑自己的正確。可要是來問我,要是時間能倒轉,我寧願做一個最傳統、最保守、最不尊重孩子權利和自由的母親,只要兒子看起來像我,只要我能知道他的一切。
真的。我常常說這句話:他是我們兩個的兒子。
洗完碗,走出廚房,我看到昏黃的燈下,秦磊獨自一個人坐著,左手放在桌上,原本搭住的飯碗早被我拿走了,右手遮蓋著膝頭——我很高興他不再攥緊拳頭了。我站在他背後,細細地打量著他:他穿的是我買給他的豎條襯衫,把袖子挽起來露出了小臂(我最喜歡他這種穿法,顯得長身玉立,非常好看),只是現在,他彎腰弓背,完全地靜止著、靜止著——這是我的丈夫,那麼孤獨無助的一個父親。他生氣時,我有些怕,但現在,他在傷心,我懂得怎樣讓他好受一點。我看看對面的牆壁——他的身體投影在牆上,巨大、灰色,僵直的動作在這种放大下顯得誇張,這灰影幾乎是在籠罩他、窒息他、吞噬他,而他那麼孤獨無助。我走過去,蹲在他的身旁,抓起他擱在膝頭的右手——雖然我的手不夠大,但是多年的默契給予我駕馭的能力。我明白現在不是談論我們兩個的時候——自從知道秦庾受了處分,我們差不多再沒談論過兩人的事情——但是,僅僅這樣握著手,保持住這一點幾乎是微不足道的維繫,就是一分熨帖的安慰。他掉過頭來,勉強笑了笑。我在心裏一遍遍地說:你是我最熟悉的、一直愛著的男人,那裡,是我們深愛和關心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