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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王海燕(2)

第五章 王海燕(2)

我不願他這樣緊緊地把我關在門外,接著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淡出——真希望有一把鑰匙!
剛才我走過秦庾的教室時朝裏面望了望——他沒有來。現在看看,離考試開始只有五分鐘了,他總該到了吧?於是我跟在張老師後面,也下樓去。我已經有很多天沒有找過他,也沒有看見他了——因為同桌,我差不多把他的事給忘了。不過,這會兒我一定要見他一面,讓他別怯場,也別再做出作弊一類不理智的事情來。
我長久地佇立在門外。在我的外面,是空空的樓道、空空的大樓、空空的世界;在我的裏面,是不斷掙扎著、涌動著、快要壓制不了的恐懼;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緊緊關閉的門,貓眼睜著它猙獰的瞳孔——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不是的……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的……」
我站在火葬場的小賣部門口,朝里望著那個戴金耳環金項鏈的女人,溫暖的陽光照著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個強烈的願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擁擠的一條公交車線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瘋狂購物的外地人一起遊行——我只想找一個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轟轟烈烈地融入這個嘈雜的塵世。也許我可以去菜場,走走那種腥濕的路,讓鼻子被各種各樣的氣味填滿:蔥、姜、魚腥、雞糞的臊臭、爛菜的氣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實地看到這個世界、真實地聞到這個世界、真實地聽到這個世界,我想接觸這個世界,我想融入這個世界,我想好好活。
鈴聲已響過八十分鐘。
秦庾沒有來。
考試開始的鈴聲響了。
姐姐輕輕微笑著,她短促輕柔的笑聲聽來如此安閑。她沒有回答什麼。我在暗裡聽她的呼吸聲,見等不到答話,就下定了決心繼續說下去。
悼詞是我代表全班同學致的。我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當時,我站在遺體的右邊,一側臉就能看見同桌的腳。他們給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為什麼,我老覺得一側過頭去,就會看到她的光腳底——雪白、冰涼的腳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離一個死人這樣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傷,只是拚命抵制著害怕的情緒——那種害怕,細小、冰冷,不斷刺著我的太陽穴,綿綿密密,幾乎打通了我的大腦、鑿空了我的聲音。我記得悼詞第一句是「手執你所愛的勿忘我,我們來送你。」——我念出這句話,忽然被自己的聲音嚇傻了,不敢再讀下去。於是我站在原地,抬頭看看眼前的大廳:一排排有秩序地站著人。我沒有戴眼鏡,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紛紛跳入了我的眼帘,異常清晰。我張張嘴,發不出聲音來;紫色小花跳動著,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台下九_九_藏_書傳來陣陣抽泣聲。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在流淚。
張老師把要做的事交代給我,就抱著裝試卷的檔案袋去監考了。他負責監考的正是秦庾他們班。
「沒有。我在聽。你繼續說。」
同桌在死去之前,一定也是想先閉閉眼而已!
「你沒睡著吧?」
「我害怕極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們仍然這樣快樂地活著。我不知道下一分鐘死的會不會是我。我再也不敢合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我就像同桌那樣無聲無息地淡出,而你們全都不知道!現在我的其他同學仍然以為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死掉了,他們還在笑!這多可惡,我甚至不願意想它。不管是認識她的人還是不認識她的人,她的死對他們的活絲毫沒有影響——而他們有一天也會死去的,每個人都會死去,每個人的死都沒有任何意義,其他人依舊快樂地活著直到他們自己死去……這多可怕,多可怕!」
我也伸出手去摟住姐姐。夜很黑,黑得令人懷疑白天還會不會到來。
我把手按在門上,使勁向里推,我所用的力氣使得我整個身體都抽搐起來。門不動,我的手反而滑了下去,和門摩擦著發出一長串凄厲的碎音。
同桌最喜歡勿忘我。我們知道她的這一喜好,也不過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進教室時手裡捧著幾株這種紫色小花,顯得格外亮眼。我們就問她,把花送給誰。她抿著嘴笑,答道,不送給誰。那天她穿著一條普通的白色連衣裙,搖擺起來似有神仙姿態,在胸前執著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風徐來,又像在教室里打開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著她,頭一回發現,她竟是這樣美,就忍不住誇獎一句:「你真配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輕輕地、幸福地說:「這是我最喜歡的花。」挨了一會兒,接著說:「我看見一個人在路邊賣,就挑了這幾枝。」到快上課的時候,她忽然又說:「我真高興!」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里放到窗台上的勿忘我,也高興起來。
秦庾,不要走!
在哪裡……在哪裡!我心中剎那間電光火石般地一閃……抽回手,我掉頭就走,在樓道里一個趔趄,手按到刷了石灰的牆上,蹭了滿手心的白粉。現在我總算有了一個猜測——有一個猜測就好得多,活了這麼大,我始終是為證明接踵而來的猜測在不停地奔波來去的。
鈴聲已響過六十分鐘。
姐姐在黑暗中伸出手摟住了我,用她的額角貼著我的額角。半晌,她沒有說話。冰涼的眼淚依然在我臉上爬過,我也沒有勇氣再說話了。
我無法描述,當我發現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後面的時候九九藏書,是一種什麼感覺。這是她死去之後,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個死人,而我對這個死人毫無感情。
秦庾,你究竟在不在這扇門的後面?要是你不在,那麼你又在哪裡?
秦庾,希望你能為我證實我的猜測。等著!
現在又是在外面了。
可我也不願他給了我一把開門的鑰匙,而他自己並不在那裡——那麼我寧願沒有這把鑰匙。
這似乎是長這麼大,我第一次一口氣對姐姐說這麼多話。全過程中,她一直摟著我,無聲無息的,我忍不住問了句:「姐姐?」
「有一段時間,我在背後偷偷地模仿你——你的動作、你的語調、你的姿態——你的一切。我學你說話的調門、走路的樣子、笑的聲音、讀書的表情,我甚至學你伸懶腰的動作。你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舒服,你是那麼容光煥發,我真想和你一樣。可我就是學不會你骨子裡那種隨意的作風。我學會了你表象的東西,到現在還很習慣地使用,可是沒有你那種骨子裡透出的隨意,我其實是不堪一擊的虛弱和笨拙。
他一聽到「秦庾」兩個字,立馬興奮地抬眼打量我,接著動作敏捷地跳將起來,大聲說:「王海燕啊!秦庾?秦庾就在這個考場。他還沒來,不過。你找他,有事?我來幫你轉告吧?」
難道又有一個更要緊的人,也將這樣無聲無息地淡出嗎?
很快……
真的!
我站在火葬場附設的小賣部門口。那裡放著一個廢物桶,但是根本不能丟東西——桶底是漏的,靜靜淌著污水。太陽很大,站在室外耀眼的陽光下往小賣部里看,只看到一團漆黑,漆黑裏面有一個女人,坐在櫃檯後面,戴著金耳環和金項鏈,燙了頭髮——但燙的年月長了,顯得並不新鮮,可以想象她晚上把頭鑽到被窩裡睡覺。女人的手旁邊是一個非常舊式的半導體,「嗚里哇啦」唱著不知哪派的戲。我看看那女人,女人也看看我,兩個人都說不清是善意還是敵意。
校園剎那間由喧嚷歸為寂靜,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騷動,只有那鈴聲震耳欲聾。考試開始。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屬於那個活著的她。現在她死了,躺在那裡,是一具冷冰冰的、沒有感情的屍體,她也不會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歡的花了,一切對她都沒有意義。她是個死人。
秦庾,秦庾你快點來!
從窗口望進去,座位差不多都坐滿了。大多數人坐得安安分分,有的在閉目養神,有的在檢查文具,有的還想臨時抱抱佛腳,拚命地背書。考試期間是一人一座的,看上去一目了然——可並不見秦庾。靠窗口的座位上,坐著個梳很傻的分頭的男學生,正搖https://read.99csw.com頭晃腦地大聲背著:「……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故,所以——于,比什麼什麼……」我打斷他問:「同學,秦庾是不是在另一個考場?」
我在黑暗中說了這樣一番話,一時間幾乎把同桌的死給忘記了。我簡直糊塗:到底哪個更令我難過——同桌的死,抑或是姐姐的活力?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打了個寒噤。我再次清晰無比地聞出姐姐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這種香,即便是在黑夜裡,也像在正午的陽光下那麼新鮮宜人。
第五章 王海燕(2)
「對不起,小燕,」姐姐開口說,她的聲音非常柔軟,帶著一點顫動,像滴滴答答落下台階的雨水,「對不起。我沒有經歷過死。我不懂得死。對不起,對不起……可是,為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死去,我們也許更應該活得快樂一些。」
我到學校里找張老師。今天是高二因會考而提前的期末考試的頭一天。高三學生放假在家自由複習,按理說,我是不用來的,但是張老師讓我來幫他做事情——理理卷子啊、謄謄分數啊,從小我就專門幫老師做這些事,在辦公室里我熟門熟路的。
他家的門緊閉著,安詳得讓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這後面有任何可怕的事。我伸出手,胸口還感覺得出蹦得幾乎不聽指揮的心臟。噢,在這淡綠色的門後面,會有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有?
「後來大了一些,多讀些書,我形成了自己的觀點。我看不慣你工作之後變得功利的看法。你並不急功近利,但是你變得功利和實際了,也更加隨便,在你看來沒有什麼是高尚的,也沒有什麼是永久的——最可氣的是,你的功利並沒使你變得惡俗,相反,我從沒見過功利性到了一個人身上,會像你這樣顯得既隨便又迷人。其實我仍然在妒忌你,我就是不明白在外面最優秀最出眾的自己,為什麼一到你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我真的不明白。」
再過十分鐘,考試就該結束了。
「其實我一直嫉妒你。從小就數你聰明、漂亮、活潑、開朗,誰都似乎更喜歡你。我不知道你有什麼魔力,別人的注意力全都被你吸引去了,留給我的所剩無幾。我拚命地想做好,發瘋似的讀書,可我仍然不如你。有時我努力地做成了一件什麼事,心想這件事你沒有做過,這下我可比你強了——可是不,大人們的誇獎永遠給你,對我只是敷衍一下而已。這種情況真滑稽:在學校里我是理所當然的第一名,什麼都是我最強,可一到家裡,我排行老二,始終是老二,你總比我更強。我覺得我整個的童年是在你的壓制下度過的,我總在和你進行著無形的比較。最可氣的是,你並不屑於和我比,你從來https://read•99csw.com不說比較一類的話,你幹什麼都輕輕鬆鬆、隨隨便便的——可你就是那麼優秀。」
難道我註定要孤獨,不管這門為不為我打開?
我掉頭就走。
我已在沉睡的邊緣,還差一點我就會睡過去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中猛然亮起一道閃電般的靈光,一切都變得清晰異常:
我遠遠望著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發什麼東西,有的發瘋似的穿來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們是憑藉這忙碌,來驅散死亡的氣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來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對呀對呀,」他又很大聲地說,接著像有什麼體己話似的壓低了聲音,「不過,他這人實在有點奇怪。他不來了,也不一定。不要緊,有事我來幫你轉告好了。」
太陽照著我的背。我想象著我的同桌——她也許已經化成灰燼了。抬眼看看火葬場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虛無中去的煙囪——很淡很淡的煙從那裡冒出來,是一種純潔的青色。以後我們來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處去,也許還要搭著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間,找到她的名字,她會待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面,小巧的雕樑畫棟中間正嵌著她的照片——也許那時,陽光同樣地灑落在那個乾燥、高大、沒有活氣的房間里……
我想了想,把打斷的思路連接起來。六月的夜很溫暖,暖得令人陶醉。
「嗯?」
我跳上單車——我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看到和往日一模一樣、帶著禮貌的怨憤神情的秦庾。
放輕了呼吸,我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答。可是,莫名其妙的睡意卻已陣陣襲來,我的眼皮忽然變得特別沉重。我不想睡,怕錯過了聽答話的機會,掙扎著擺脫睡意——不知為什麼,連姐姐身上的香氣都像在給我催眠,我特別累,特別累,昏昏沉沉的大腦不斷地提醒我說:睡覺多好啊!多好!我已經頂不住了,說那些話比干體力活還要累。於是我想,先閉閉眼睛吧——只閉閉眼,決不能睡過去。其實這是自欺欺人,閉上眼睛總會很快睡著的,而且,很快……
「沒來?你們不是要考試了嗎?」
我站在校門口,往秦庾該過來的那個方向伸長脖子。幾分鐘前,轉彎口走來一位收舊貨的外地人,「噹啷噹啷」地搖鈴,接著再沒有誰出現過。
接著,來不及掙扎著醒來,甚至來不及再仔細想一想,我已墜入了沉沉的夢鄉。
秦庾真的會不來考試嗎?
我身邊始終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裏並不十分傷心。對於躺在眼前的這個死人,我滿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這個大廳裏面。這裏一撥一撥全是悲傷的人——她的親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動的父母,還有她那冰涼九_九_藏_書的、僵直的屍體,這裏洋溢著一種死亡的氣氛——我必須逃出去,逃到外面熱鬧擁擠的塵世中去!
「姐姐,你總是那麼富有生機、富有活力,可我不行。」
「那死去的人呢?死去的人,該怎麼辦?」
我忽然懷著恐怖的心情想到了同桌。
「他能有什麼事兒?不就是不想考試么。我也想不來,可惜沒他那麼大胆。對了,我叫樊斌,我老早就認識你了,我……」
我剛剛到門房裡去過,第八次打電話到秦庾家去。我捏緊電話聽筒,一個勁地想象鈴聲在房間里寂寂地迴響,固執地、渴望地,像一種疼痛而赤|裸的尖銳呼喊,一聲又一聲——沒有人接,沒有。沒有人接。
這就又是塵世了——快樂的、繽紛五彩的、喧嚷擁擠的塵世。真是值得留戀的:快樂、繽紛五彩、喧嚷擁擠,還有一撥一撥的人群,相互漠然地看著,時哭時笑,說著說不清楚的話——值得留戀的塵世,真的。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輕、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這樣的,她就在不久前還和你一樣快樂地活著,她也年輕,她就要考大學了,最近她還忽然顯得容光煥發——可她現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鐘,還不知道自己會死呢!你不認識她,無法了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裡是和你一樣的充滿活力,可一瞬間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意義——你還活著,你活得這麼快樂這麼帶勁兒。你有沒有想到,她正在爛掉?她永遠也不能再說一句話,她死了。可我們還都活著。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這個讓我興奮的城市裡,還藏匿著這樣一個屬於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這裏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我說過,我也沒經歷過死。我真的不知道,也無能為力。我只知道我們還活著,不能為死人做什麼,但是可以為自己做些事。」
當我走到她身邊,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裡時,我一個勁兒地想著她冰涼的腳,只覺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里竟是冰涼的。過去我從不知道,腳發冷的滋味這樣難受。
「不來?他出事兒了嗎?」
姐姐沒有說話,也沒有抽走摟住我的手。
我真不明白。
他現在應該坐在考場里寫作文,可事實上,他卻不知去向,整個人彷彿已經消失得徹徹底底。
鈴聲已響過四十分鐘。
鈴聲已響過了二十分鐘。
秦庾沒有來。
太陽在我後方,暖暖烤著我的背。我看看那個文眉的女人,掉頭又看看花壇里的花——我訝異地發現,草叢中開著朵朵粉色黃蕊的小花,和秦庾奶奶家那兒的那種一模一樣。太陽把我的背烤得痒痒起來。
秦庾沒有來。
再見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個鮮活可愛、值得戀慕的塵世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