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秦庾(1)

第六章 秦庾(1)

我真是發瘋了,在六月這樣旺的陽光下直挺挺地躺到露天里。汗珠密密地在我臉上爬動,我把兩隻手掌放在肚皮上,隔著襯衫感覺呼吸的起伏。我活了——我發現。
我怕再往前走,我怕再看到另一具針筒的屍體,我怕再碰到比針筒的屍體更可怕的事。我只有往回走,至於別的,我也顧不上了。
這一下摔得完全莫名其妙,我本人也是莫名其妙,根本不覺得疼痛。我用手撐著地慢慢站起來,再扶起車子。我的心仍然在胸腔里「怦怦」亂撞,視野模糊地跳躍著,一如我太陽穴中跳躍的脈搏,剎那間我的身體里似乎驚醒了無數無名野獸,大聲地沖我嘶叫、不斷地咬嚙我的皮膚,我怔怔地望著前方路口廣告牌上一個美女的白牙齒,滿耳轟鳴。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看——我不停地告誡我自己。但我無法扼制自己想起幾秒鐘前所看到的景象,那團黑不溜秋的東西——
我現在是什麼也看不見了,奶奶家的後門口幾乎沒人走過。閉上眼,我可以聽到時間伴著河水一起緩緩流走。河對岸有一個女人在哇哇大叫著什麼,聽上去似乎是在叫她的小孩快點走出來;我聽她走來走去的時候,拖鞋摩擦著地面發出了極其響亮的聲音。她一直在叫、一直在走,持續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她還是一直叫、一直走,我想,她幹嗎不幹脆走到屋裡把小孩揪出來,卻要這樣費工夫——但我懶得張開眼看一看。對那些人的形狀,我在五歲時就厭倦了,根本沒有什麼好看。
第六章 秦庾(1)
路上人挺少,空氣是透明的淺灰色。我好奇地瞅著那些碩大無朋的廣告牌九九藏書——我比較喜歡畫著人的廣告牌,比方說一家三口沖你誇張地微笑,幸福無邊地露出他們潔白的牙齒,活像野獸之家;或者一個主婦舉著洗潔精之類的玩意兒做甜美狀,似乎在發誓她一輩子守住這瓶可笑的黏稠液體。瞅了一會兒,我發現前方的地上,躺著一攤什麼東西——小小的一團,黑不溜秋,平貼著地面。
奶奶是沒有貓的,她這人大概有點討厭小動物。作為她的孫子,我在這上邊一點也不像她。我始終在懷念著我可愛的針筒,從頭到尾都在懷念。針筒走失之後,爸爸媽媽曾經問我,要不要再弄只貓咪回來,我說我不要,爸爸就對媽媽誇獎我說:你看我們兒子,多重情意!媽媽答道:噯,是的,我看著他怎麼一點不像你。爸爸一聽,爽朗地笑了,不理媽媽的話,踱到穿衣鏡前,摸摸下巴,自我欣賞地說:不愧是我的兒子!——他們兩個常常拿我做談笑的資料,唱冷麵滑稽,我就不懂,他們一唱一和了那麼些年,怎麼就沒有厭煩的一天呢?我才和他們待了十幾年,就時不時地煩他們;我才和王海燕認識了一年多,就把她煩得恨不得她從沒被生出來過。我煩在我身邊出沒的每一個人,我煩我的學校,我煩我的家,我煩我的生活,我只希望一輩子躺在奶奶家的後門口,一生一世不聽別人說話,也不對別人說話,那我就一定快活透啦。
我看見不遠處的一幢樓房頂上,鴿子成群結隊地打著圈飛來飛去。鴿子總是打圈子飛,這樣,它們的天空就不危險了。今天天氣不錯,陽光正在烈起來——針筒的屍體就這樣裸read.99csw.com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它的心、它的肺、它的肝、它的胃、它的大腸和小腸、它的綠幽幽的膽——它的綠幽幽的膽,在太陽下閃閃發著光,像一顆綠寶石。針筒已經走出了它生命的圈子——它好幾年前就已經走出了這個圈子;過去總是我和它重複地兜著圈子的;它走了,我還想把圈子繼續兜下去,可今天它死給我看了,它死的時候,我不在它身邊。別人家的貓死得都那麼安詳,惟獨它,猙獰地把它的全部羅列給我——我知道它對我是很有感情的,但是它何必那麼猙獰?
河對岸那個女人依舊在走來走去、叫來叫去,叫她的小孩快點給她死出來——她的小孩被她這樣叫,已經死了也不一定。
那是一隻貓的屍體。車輪正好從它身上碾過去,碾得它只剩下一張皮毛,緊緊貼著地面,它的內臟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白的腦漿濺了遍地,身體下面全是發黑的血;它攤手攤腳地緊貼在地上,血肉模糊。那些橫七豎八的腸子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在我腦海中回閃,回閃,回閃——我不能確信,那隻貓是不是棕黃色的毛和白色的爪子,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麼顏色,但直覺告訴我,躺在那裡慘不忍睹的,就是我的針筒!
針筒。我以為我看到了針筒的屍體!
我記得我的爺爺到死也仍舊有一頭濃密的雪白頭髮,十分地具有仙風道骨。參加他的追悼會時,給他致悼詞的那個小老頭則是油光閃亮的一個禿子,我猜他的煙癮肯定大極了,因為他的氣十分十分短——他說話特別用力,還運用了好幾個莫名其妙的軍事術語。那天我read.99csw.com沒看見奶奶,因為記著媽媽的叮囑,說要低頭,哀樂一響我就低頭了,直直瞪住水門汀地面,三分鐘以後我也仍然低著頭,後來耗不住,才偷看了那個小老頭。我是第一次遇上這種場面,四面八方的人都比我高,把我圍在中間,大廳的頂又是奇高,走過花圈旁邊時,我一直在擔心要是它們忽然倒下來該怎麼辦,那我一定被壓扁了,所以我走得特別快,有點連奔帶跑的味道。
不清楚站了多久,我忽然跳上車,拐到馬路對面,換了方向往家那邊騎過去。
陽光從我閉著的眼睛縫透進來,絲絲縷縷。在有太陽的時候,你不可能面向著陽光而緊緊合上眼皮,那些光會逼著你微微張開眼,讓它們得空鑽進來。
我就在這樣的臆想中來到了奶奶的家。我告訴她,我們放假了。出人意料,她瞪著我,和氣地問了一句以前從沒問過的話:
我明白,我的針筒終於死了。它死給我看了。這些年來,它始終活著,活得比我還要好——它終於是做了一隻大野貓,難怪從前它要那樣使勁地抓我、踹我。野貓總要給車軋死的,難道它不曉得嗎?它跟著我,讓我用書包兜它上街去玩——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它非要死給我看呢?
驀然間,我腳下生出一股發狂的力量,猛一蹬踏板,車「刷」地竄出好遠。我伸出左腳,想固定住車子,卻忘了剎車,鞋底在柏油路面上磨出一陣叫人牙酸的聲響;當車子終於不再繼續向前時,我居然失去平衡,連人帶車結結實實摔倒在路邊。
我注意地看看她——她笑眯眯的,很親切。我最愛看她梳的髮髻,極其光滑,像假的一樣https://read.99csw.com
跳下車,我直奔進居民樓,一直奔到頂層,奔到樓房的平台上。我站在整個平台的中央——我不敢走到平台的邊緣,怕自己會摔下去,摔成針筒那樣的一攤爛泥。
我很早就出了門。今天是期末考試的頭一天,我想早點到學校去。爸爸媽媽比我走得還要早——他們兩個今天一起跟醫院的一幫同事到什麼地方去開會(我沒認真聽他們交代,忘了那個地方叫什麼,反正是離上海比較近的一個外省),要到晚上才回來。他們在桌上留了張紙條,要我吃鍋里的白煮蛋,還要我認真地考試。唉,他們真可笑,直接說你別作弊就是了,幹嗎戰戰兢兢地躲在話裏面,叫什麼事兒呢?
什麼東西呢?我腳下用力,加快速度,想過去看看清楚。離那攤東西越來越近了,我還是看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直到我真正來到那個黑黑的玩意兒跟前,在自行車上衝著它饒有興趣地彎下腰、放慢了速度打算仔細審視一番……
我跳上車,心裏想著我的針筒。最近不知怎麼的,我越來越頻繁地想到它。我有一種模糊的預感,彷彿它就在我身邊的什麼地方,並且我即將見到它了。針筒,我的老朋友——我真懷念它,但願它沒有被他們真的抽筋扒皮。我的童年是它陪我過的,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回想,當我把它放在書包里、讓它緊貼我的肚皮走在大街上時,它踹著我,轟隆轟隆,活像我身體的一部分。它是我那該死的童年的一部分。
我知道,這簡直不可能。針筒走失已經好幾年了,誰也說不准它究竟在哪裡。但是,我真的在第一眼看見它時,就認定它是針筒。它是死成一團、血九-九-藏-書肉模糊的我的針筒。我剛剛看見了針筒的腸子、針筒的血、針筒的腦漿、針筒的內臟……我這樣思索著,兩腿直發軟。
我坐在去奶奶家的大客車上面,一個勁兒地想,那個軋死針筒的司機從它身上碾過去時是什麼感覺。針筒有沒有叫呢?它一定是被車子的大燈嚇傻了;像一切貓那樣,它怕燈光。我甚至輕聲模擬著針筒被軋扁時發出的聲音——是「撲」,還是「啵」?每當我坐的那輛大客車顛簸一下,我就想,這回,是軋死了一隻貓吧?
「你的小貓,找回來了?」
「找回來了。」我答道。
我五歲的時候,走在路上只能看到別人的褲腿,現在我能從頭頂去看大多數女人,不過我並不像學校里的花老師一樣愛好自下而上地看人——花老師真了不起,活到這麼大還對人有強烈的好奇心,難怪他的頭禿光了。
我真是個女里女氣的人。我討厭這座城市,我的針筒死在這裏了,我不要死在這裏,我不去考試——這王八蛋的考試,我不去。
我過去一直不明白奶奶為什麼要搬回這裏來住——我看她天天要燒煤球爐。可是,現在我直挺挺地躺在後門口的舊竹榻上,閉著眼一個勁兒出汗——我終於明白了奶奶的決定。這是個好地方,沒有我不願意遇到的人,沒有我不願意看到的東西。我想不通奶奶為什麼不養只貓,最好她能養一隻像針筒那樣的貓,讓貓懶懶地蜷在門口睡。我想象著奶奶搬出藤椅,坐到院子里,沐浴在冬季暖融融的陽光中,她那隻貓就沉沉趴在她的腳邊,服服帖帖的,肚皮一起一伏微微摩挲著她的腳背,發出呼嚕呼嚕重濁的喉音,活像個被痰活活噎死的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