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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秦庾(2)

第六章 秦庾(2)

「秦——庾!」
她的筆停了。靜靜地,她抬起頭——手裡仍然握著筆,只不過,那筆沒有動,因為安分的矗立而顯得極其頎長。她的面孔正對著我,但我注意到,她並沒有看我,而是很遠地凝望著我後面的什麼——不,也不是望著什麼,她根本沒望什麼,只不過將眼光迷惘地投向了不管是什麼的遠處的一樣東西。她的神色似乎很快樂,似乎看到了最喜歡的東西——也許是一種食品,也許是別的東西,我可猜不準——反正很明顯,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叫她覺得快活極了。頭一回,我發現她的雙頰泛上靦腆的紅暈、她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她本來是個並不怎麼招人注意的人,可是一瞬間,我驚訝地發現,她是如此神采奕奕,她身上漫溢而出的靜靜的快樂,使她的頭髮、眼睛、嘴唇、手指甲,甚至是手裡捏的筆,都靜靜地閃出一種安詳的光,無聲無息地告訴旁人:看,我多快活,多快活!我總算相信,一個人即便不說話、不做任何動作,也能讓別人知道他現在非常非常快樂。我白活了勞什子的十幾年,除了受到的處分之外,只有這個新發現比較實在,雖然它並不是一幫土豆似的傢伙告訴我的——我活的這個地方,土豆似的傢伙可太多啦,多得簡直能開個菜市場。我不清楚別的地方怎麼樣。假如我有幸活到年紀大得足夠和那些土豆平起平坐的時候,我就一定到別的地方去看一看。
「你剛才有什麼急事?」
現在是下午。我依舊躺在這裏。陽光已經變得很烤人了。我知道我倒霉的同學們正在考試——考物理。我本來也應該在考試的——我簡直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出教室的樣子:窗明几淨、空空蕩蕩,坐滿人也跟壓根兒沒有人一樣;老師百無聊賴,一會兒在教室里亂兜圈子,一會兒倚門歪著,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說不定又能抓到一個像我這樣倒八輩子霉的傢伙,扭送去給一班土豆似的傻帽兒開葷。
我的針筒是死了,像李老師的兒子那樣,死了。相比之下,我看還是針筒死得比較踏實——李老師的兒子活像一個從沒活過的小面人。對了,我得考慮一下,回不回去考化學,讓李老師開心一下。不過,我有一種預感:不出一天半,他們就會來搜刮我的東西,然後把我一路劫持到上海市區去。本來,離家出走對我來說倒不是什麼新鮮事,我還記得有一次光著腳丫子在陰溝洞口站了好一會兒,地底下冰涼的臭氣不斷地爬到我身上,把我整個人都熏臭了。可我這人不介意,還是站、還是看,真不知到底有什麼如此地吸引我——回家去以後發了兩天高燒。當然嘍,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幾次三番出走,多半是沒明白這世上人心的古怪和險惡。這次怎麼莫名其妙地重溫起舊夢來,連我自己都費解——我想這也得感謝我的針筒吧。
「我要走了。」
我從前始終以為自己是一個不知感動為何物的人,但是,望著吉吉、聽著吉吉,即便僅僅望著、僅僅聽著,從心尖上湧出、一直湧上雙眼的那股熱流也已經清晰地告訴我:我在感動。我心情非常苦悶地瞅瞅她放在玫瑰紅書皮上面的一雙手,說:
如果我能更深地了解我自己就好了。我真弄不懂,那回坐在她對面,我為什麼如此長久地觀察她——我凝視她時那股死氣白賴的勁兒,就像從九-九-藏-書今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一樣。或許從今以後我是看不到她了吧?那也好。她次次都令我捉摸不定,攪得我心緒不寧,只感覺有什麼即將發生。不過,假如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我可就不該問些勞什子的廢話——我記得當時,自己就傻啦吧唧地問:
我不再去想針筒的事了,想這類事會叫人連在大白天也疑神疑鬼起來。
「麻煩你了。」
不知為什麼,我心中一喜:現在我睜開眼,就可以看見那對透明的眼睛,陰涼地在陽光下看著我,與此同時,我又可以看見擁有那對透明眼睛的吉吉——她渾身上下靜靜地閃著光,像金色的溪水那樣緩緩流淌、流淌、流淌……時間在這種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將停住腳步,世界在這種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將變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個她,很透明很透明地佇立在我面前,風掀起她的衣角,看上去她是一個自由自在地飛揚著的精靈,是一個飄飄欲仙的、真正的精靈……
「你非那麼急著走嗎?」
在聽到我這句話的一瞬間,她全身忽然起了變化。我看見一抹前所未見的燦爛微笑從她的眉梢眼角綻放出來,擴大,擴大……最後她那對透明的眼睛完全閃閃地溶化在了這微笑當中。像幾分鐘前一樣,她身上不知不覺地亮起一種光,只是這次,這種光更加鮮明和純粹,並且滲透著強烈的生命力——連她那被暖暖的陽光染成淡金色的髮絲都似乎在不動聲色地呼吸,每絲每毫都閃活著奪目的生命力。我的老天爺,我以前從沒見過如此完整和燦爛的生命力在一個人身上猛然吐蕊綻放:那麼清澈、那麼靈動,差不多令我懷疑這種無與倫比的光彩是不是正常人所可以具有的。我瞪著她,恍惚間還以為眼前是一枚透明的水晶。
這回,她真的走了。
我把書掉到地上,那是有原因的。那回我手裡抱這麼一大摞的書,隨便是誰,即便三頭六臂,也非吃不消不可。我就是抱著很大一堆橫七豎八的書走進閱覽室的,不錯——況且我早就說過,我並不是一個十分靈巧的人,即使赤手空拳,我還常常撞翻別人的東西呢。於是,理所當然地,我踩中了一個傻瓜筆直伸到外邊的腳丫子,那傻瓜「哇」地慘叫一聲,我給他嚇得心一慌、手一軟,本來就岌岌可危的一大摞書撒了遍地。
……陽光細碎地閃耀在我的眼前,從左至右,從左至右,從左至右,從左至右。吉吉像鳥一樣掠過了我的想象,消失得乾乾淨淨。令我目不暇接,在那後面是——因為深深躲在勞什子的陽光後面而模糊了臉面的人——王海燕!
「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該走了,不是嗎?」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還會來吧?」
口氣像是要接著說下去似的,然而並不。她就靜靜停在了這個「人」上面,雙眼迷迷糊糊望著遠處;她是那麼快樂,不知不覺把眼睛也眯了起來,好像怕過多的笑意會打從眼裡汩汩流出——她是不習慣大笑的,她甚至都不怎麼笑,只在臉上帶著種笑意,並不動用哪快勞什子的肌肉去假模假式地隨便瞎笑。她已經整個沉浸在那個對我而言純粹莫名其妙的回想中,看上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透明——並且,此時此刻的她讓我體察到:她完全像是被幸福浸透的。
呸——她這算什麼答話呢?我頂頂恨她這一點啦,老實說。我獃獃望著她read•99csw.com,心底里一陣一陣泛上怨憤上來——我真想破口大罵一番,看看她這個不動聲色、似笑非笑的人到底會不會臉紅、會不會生氣,我甚至有點誤會她壓根兒就沒有活過——如果她不是一個殭屍,她幹嗎這樣鎮定、冷靜、了解一切又不需要了解任何事呢?她整個人就像和這個倒霉的世界絲毫沒有關係——我最恨她這一點。
午後、圖書閱覽室——她又不動聲色地出現了。她是我眼前安詳地晃動著的金色氣球。
我努力地睜眼睛——不管怎麼樣,我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得過分無能和狼狽。我的第一次努力失敗了,兩片眼皮活像被502膠水粘住了,密不可分。我停了停,沒有再聽到那個聲音——我懷疑地想,會不會是無中生有?那就太好了。
唉,真不好意思,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我望著她,那麼死氣白賴,連我自己都暗暗吃驚。我自始至終望著她,下了好一會兒決心,才重複我的問話:
我的針筒真的死掉了嗎?我所看到的死貓真是針筒嗎?我不能認定是不是它,但我感覺就是。記得我前幾天還看到過一個極肥胖的人騎著輛天字小號自行車——當時我特受刺|激,寧願針筒被人家捉去做沒有銷路的貓皮大衣,也不要它活著給這麼軋死——誰知,它真的被軋死了。軋死它的也不知是一輛什麼車。在黑暗的午夜裡面,針筒正想走出人行道,好穿馬路回到它的住所去——也許它剛剛找到吃的,也許它勝利地和別的野貓結束了一場巷戰,也許它不過是隨便出來溜達一圈,像一切失眠者一樣——走到馬路中央,忽然聽到了車輪碾過地面的「沙沙」聲,還有發動機饑渴的吼叫聲,它看見跟前的柏油路被照亮了,接著,它抬起那顆活不了多久的勞什子頭——它的眼睛像我現在一樣,只能看到一片純粹的光明;它的瞳孔只來得及最後做一次努力,在強光面前飛快地緊縮成一條線……有東西從它身上結結實實地軋了過去——它一團糨糊地貼在地面上,耳朵里聽到車輪碾著地面遠去的沙沙聲。它大概以為自己馬上就能站起來繼續走路呢。
「吉吉,你真覺得我應該好好改一改嗎?」
其實這和我沒什麼利害關係,因為在這些書里,除去兩本薄薄的數學書,剩下的都不屬於我。但不管怎麼樣,我還非得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堆可恨的勞什子書一本一本撿起來,放在膝頭上,然後站直,困難重重小心翼翼地抱著它們走過去坐到那張有一個洞洞眼的桌子前邊。我蹲在那兒撿書,真想破口大罵。
我坐在她的對面,看見她高興成這種樣子,也在私下裡隱隱高興起來。我們坐的這個角落非常陰涼,被窗格子界定成一個個小方塊的太陽光只能有氣無力地照到她的腳邊,顯得她活像一個永遠生活在陽光和夏季以外的蒼白的小人兒;而她的快樂,在陰涼里更顯突出,好比一把燒紅的鐵鉗突然敲開冰涼的水面,脆脆地發出「哧」一窄條撕裂的響聲,幾個小泡泛上水面,片刻,又「噗噗噗」地爆了,淡淡的煙氣閑適地溶入了午後晶瑩的空氣中。
我得集中精力仔細想一想,才能回憶起自己究竟為什麼不去考試,卻流竄到這裏來睡勞什子的覺。我差不多已經昏了。把手放在肚子上,能感覺到呼吸帶來的清晰起伏;手和肚皮都很活躍,在一起死命地出汗。
我在閱覽室的門口追https://read•99csw•com上了她,輕聲叫她:「吉吉!」
很巧地,那本玫瑰紅封皮的書在最外面,她的手襯在上面,是凄艷的粉白色,白得活像一隻假手——或者死人的手。一轉身,她走向門口。我最愛看她走路的樣子,一點也覺不出分量,似乎她和這個世界毫無干係,連腳底也不用著地。
剩下最後一本了。我剛伸出手,卻被一隻從背後伸過來的手搶了先。我看得很清楚:那本書用一張印滿了紅玫瑰的掛歷紙包著,而那隻雪白的手不動聲色地伸到我眼皮底下,夠到了那本書——玫瑰紅的底色上面突然出現一隻如此白皙的手,倒把那勞什子玫瑰的風頭全搶了過去。拿到書,手就隨之消失在我眼前,頭頂上一個不動聲色的聲音,靜靜說:
我快樂無比地睜開眼睛……就在第一束陽光射進我眼眶的剎那……我感覺遮住我腦門子的那隻陰涼的小手恍若白鴿的翅膀一般從我眼前飛快地掠過,原先那一小塊陰影也隨之掠過,就這樣無影無蹤地消失在了空氣里,連一絲餘音也沒有留下……
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轉過身,帶起一陣暖風,輕輕拂到我臉上。
她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吉吉!
她拿著萬年不倒的勞什子筆,低垂著頭輕聲道:「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吉吉!
「我碰見了一個人……」
太陽光下面真熱。我想一直這樣躺下去,躺到老死。
那個哇哇大叫的女人終於放棄了努力,這會兒四周悄沒聲息,只有一種風吹樹葉的聲音,不時還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發出輕微的「啪」的一響。我一點不想睜眼看掉下去的是什麼——我這人基本上沒什麼好奇心,也因為這,我往往沒什麼好對人交代,不像王海燕那類人,一開口就跟瘋了似的夸夸其談。不過,你別說,這勞什子的世界上,還真有不少人對聲音及聲音的製造者興趣百倍。比方上次,我把手裡的書掉到地上,圖書閱覽室里的人就個個伸長了脖子看我。
她第三次停下腳步,扭頭看我。我遲疑著、膽怯著,最終像個小孩子似的,柔聲問道:
這個問題,我到後來才知道它無法解答。如果我當時就知道這問題會攪得我寢食難安,那我一定要問她個明白。可惜,我這女里女氣的王八蛋沒有來得及問她。於是,後來我常常以為看到了她——在我看到一縷縷透過玻璃窗投影到室內地板上的陽光時——我以為看到了她周身的金色螺紋線。她就是我眼前這縷捉不住問不清的、帶著金色螺紋線、轉瞬即逝的陽光。
我熱乎乎地閉著眼橫在陽光下面,突然——腦門子那兒一陣陰涼,就像有一隻陰涼的小手正放在我的面前,為我遮住了陽光……那是一小塊冰藍色的陰涼,好像一枚透明的、微微閃光的水晶,又像一陣從白雲深處高高吹下來的清風……無聲無息、美妙絕倫……吉吉!
吉吉一聲不吭。她晶瑩透明地望著我,神色間藏著三分詫異。我為什麼會這樣問呢?會不會是因為,下意識里我一直希望她能來?我不知道。脫口而出的就是這句話,已經收不回來了——我本應該問她些更要緊的問題。我苦悶地站在她的對面,同她只一米之隔,望著她毫無反應的姿態,我已經開始後悔。
「說什麼?」
「你剛才有什麼急事?」
我自始至終都希望故事能有一個轉機,現在看來,不會有了。我不禁有點失落,伸出左手去摸了摸鼻子——在我九-九-藏-書摸鼻子的一剎那,我這個討厭的故事的轉機來了,活像從我鼻孔里冒出來的:有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又像在耳畔,又像在千里以外——用一個不高不低的音量,叫了我的名字:
總之,一剎那間,吉吉全身上下流動著叫人吃驚的滿滿的幸福,她這個人就是一個水中的倒影,在閃閃的波紋後面蕩漾著,差不多連帶得我也幸福起來了。嘴一張,她答道:
我他媽的太熟悉這個聲音、這個音量、這個語調了,它曾讓我感動了好一陣,現在卻令我厭煩得想死——王海燕!
我幾乎無法分清哪個是微笑、哪個是暖風、哪個是她的嗓音。
她的語氣非常柔和,無意中給了我巨大的鼓勵。我急吼吼地叫住轉身想走的她:「吉吉!」
「那麼,」她微微側了側頭,「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繼續煩下去的話。」
一個像水晶一樣透明的聲音,在陽光下暖意融融地說:
我心情挺不錯地注視著她,還以為這個中午就將這樣安然地過去——然而她眼神猛地變了,既沒有先兆也沒有理由,她眼睛里的光輝驀然散失殆盡;她又恢復成原先那種似笑非笑的模樣,她整個依舊是冷漠、透明、弄不清真假的一個人。她開始整理東西,動作利落地把大堆的書壘成高高一疊,抱了滿懷,站起身打個招呼說:
可氣的是,我還是死氣白賴地想把談話繼續下去——
「我有一些急事。」
她忽然站住,整個人固定在金水般流淌的陽光當中。只見她頭微微一低,接著動作優雅靈巧地轉過身,整個人呈現出一種上揚的趨勢。陽光從她的周身向里漫溢,把她變得越來越光明,彷彿她正在閃閃溶入身後那一整個輝煌燦爛、超凡脫俗。她俏皮十足地衝著我粲然一笑,透明的眼睛像水晶一般閃閃發光,隨後沒有留下任何預兆就消失了。我根本沒有看清她是怎樣跑下樓的,只恍恍惚惚地看見空白的陽光下,吉吉剛才站立過的地方,空氣和著光線正在悠悠蕩漾,一圈、一圈、又一圈,那漸行漸遠、越轉越淡的螺紋線,好像水中圈圈金色的漣漪。
她站定,回過頭——依舊是那個晶瑩剔透的眼神,她幽靜地望著我。
這聲音透明得不帶一絲雜質,在初夏的午後宛如一陣來去自由的清風——剛才,在圖書館門口,也是這個聲音,安安靜靜地說:「秦庾,幫我把這些書拿進去好嗎?我有些事情,一會兒就來。」我發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純凈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我眼前立馬就會浮現出一個微微晃動的金色氣球,氣球周圍的空氣亂成了金色螺紋線——
「吉吉,」我提著想要低落下去的勇氣問,「你還會來吧?」
我坐在她的對面,使勁地瞅著她。我明白,我這個人神經確實有點不正常。我發瘋似的渴望看到她。她微垂著頭,走筆如飛、神情專註——她壓根兒就不在乎是我坐在她對面還是別人坐在她對面,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需要——我最恨她這一點。我看著她,真希望能問她些什麼、知道她些什麼——她在幾班?她家住在哪裡?她究竟姓什麼?她怎麼看我?她為什麼要坐在我的對面?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覺得煩——煩得要死。」
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把針筒帶上街去的那會兒,它緊貼著我的肚皮,身體的溫度伴隨著每個動作傳到我身上,於是我也死命地出汗。針筒一定很熱吧?
聞聲,她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看著https://read.99csw.com我。從她身後的窗口悄悄照進來的陽光,給她勾了一個金色的輪廓,反而顯得她這個人更加蒼白和纖細。她的表情既不驚訝,也不快活,連一點詢問的企圖也看不出來。她只不過以她完全透明的眼睛看著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我和她面對面站在閱覽室門口,我身邊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大堆閱覽室注意事項,她的身邊,那另一扇玻璃門上只有一個大字:靜。
吉吉兀自站在我面前,把那本玫瑰紅封皮的書抱在胸前,雪白的手幾乎被書皮上的玫瑰映紅,給人一種印象,好比你用玫瑰紅的彩色鉛筆塗滿了整張紙,接著又拿橡皮擦出一個手的輪廓,那隻手在玫瑰紅的映襯下顯得驚艷地白,同時又隱約像被玫瑰紅勾了一圈,耀眼得彷彿在熠熠閃光。
似乎遲疑了一下,她放低原來就很低的聲音,說:「事實上,你還行——可你應該比現在更加好才對。」她的聲音令人想起金色的沙子,紛紛掉落到薄瓷碗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瑣細聲響。
吉吉很認真地看著我,半晌,一絲飄飄忽忽的笑意飛快地掠過她的臉龐。她答道:「會的。你常常可以在這裏看見我,我保證。」
我抬頭去看吉吉透明的眼睛,看她眼裡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她,我可以確信:在她的身後,就是我世界的盡頭。
我直挺挺地躺在陽光下邊,整個人像處於彌留狀態,河水流動的聲音不知何時起在我耳中變得異常清晰——這種聲音活像一個人急於喝一杯燙得無處下口的水時,迫不及待地把水從這個杯子倒進那個杯子,又從那個杯子倒回這個杯子的聲音。在流動中,有一種性急慌忙的水珠亂濺聲,還有熱氣從底下直冒上來,「噝噝」蒸發入空氣的聲音。時間伴著河流,極其和緩但不停滯地流過去了。我不是一個善於說故事的人,不像王海燕。並且,我對說故事這件事已經厭煩啦,我發現故事里的大多數人都叫我厭煩。至於該死的吉吉,她是我的故事里最可恨一個人,她休想取得我的諒解。我也不大想爭取取消處分記錄,恢復自己的光榮名譽——全是假模假式,全是。這會兒假如誰還認為能騙得動誰,那他一定是個王八蛋。
「你覺得呢?」她閑閑問道。
她手中的筆停了停,但並沒有抬頭看我,也沒有停很久。只見她低著頭,輕輕地說:
在走廊盡頭拐彎就是樓梯,而盡頭的那堵牆上開著又高又寬的玻璃窗——正午的陽光從窗外緩緩流瀉進來,順著牆壁一溜滑落到地上。吉吉朝那裡一直地走過去,走過去。她走起路來簡直飄飄欲仙,只要身體的哪一部分在晃動,耀目的陽光就從那縫隙里閃活過來——她真像正帶著萬道金光向太陽徑直走過去,而且離那兒已經很近、很近……就在跨入投射于地面的陽光地帶的瞬間,她再次做了那件令我一遍遍瞠目結舌的事——
一種神奇的力量,支配我突然「刷」地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往前跑。
我眼睜睜看她飄飄悠悠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憑我那股死氣白賴的勁兒,真該叫人槍斃了我才好。其實,我始終覺得有很多話想要問她,但都問不出口——而她現在又要走了。她這一走,我又不知究竟還見不見得著她,那麼那些問題就完蛋了……
我居然會如此離不開她,這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總之,我再一次叫住了她:「吉吉!」
「你是不是什麼都不願叫別人知道?」
第六章 秦庾(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