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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個人也沒剩下

第一章 一個人也沒剩下

她醒來以後,躺在床上盯著牆看。房子里一片寂靜。她從沒聽到這座房子這麼安靜。她聽不到說話聲,也聽不到腳步聲,她猜想著大家是不是都從霍亂里恢復過來了,所有的麻煩都結束了。她也猜想著,她的奶媽死了,現在誰會來照顧她呢?會來一個新奶媽,也許能講新故事。那些舊故事瑪麗已經非常厭倦了。她不是個有人情味的小孩,也從來沒關心過誰。霍亂帶來的各種嘈雜、忙亂和嚎哭把她嚇壞了,她非常生氣,因為看來沒有任何人記起來她還活著。恐慌擊垮了每一個人,沒有人有工夫去想起一個「萬人嫌」。霍亂來的時候,人們似乎什麼都記不起,除了他們自己。不過,如果大家都好起來了,肯定會有人記起,然後來找她。
那天早晨的氣氛有些神秘。沒有一件事是按常規辦的,幾個土著僕人不見了,瑪麗見到的僕人們都面如死灰,不是開溜,就是四處亂竄。可是沒有人告訴她任何事情,她的奶媽沒有來。那天早晨,慢慢只剩她自己了,最後她漫步來到花園裡,在游廊旁邊的一棵樹下自己和自己玩。她假裝在造花壇,把一朵朵深紅的木槿花插|進一個個小土堆里,心裏越來越生氣,自言自語嘟噥著奶媽回來時要罵她的話。
就這麼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瑪麗得知她沒九九藏書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了;他們已經在夜裡死去,被抬走了,那幾個沒有死的印度僕人已經儘快逃離了這座房子,沒有人想起還有個瑪麗小姐。所以房子里這麼安靜。真的,這座大房子里,只有她和那條窸窸窣窣的小蛇
「有人死了,」年輕軍官回答,「你沒有告訴我在僕人那裡也爆發了。」
但是沒有人來,她躺著等待,房子好像變得越來越安靜。她聽到地毯上窸窸窣窣地響,她低頭看到一條小蛇爬過,看著她,眼睛如同寶石。她不覺得害怕,因為它是個與人無害的小東西,正急於離開這個房間。她看著它溜過門縫。
「我不知道!」女主人哭喊著,「跟我來!跟我來!」她轉身跑進房子里。
一種最致命的霍亂爆發,人像蚊蠅一樣紛紛死去。奶媽夜裡發病,剛才棚屋裡的嚎哭就是因為她死了。一天之內,另外三個僕人喪了命,其他的人都驚恐地逃走了。到處都是恐懼,小平房裡到處都是死人。
在一片混亂和狼藉之中,第二天瑪麗藏到她的幼兒室里,被所有人遺忘。沒有人想起她,沒有人想要她,奇怪的事情發生著,而她一無所知。那段時間,瑪麗時哭時睡。她知道大家在生病,她聽見神秘的、急迫的聲音。她爬進飯廳,發現空無一人,儘管桌子read•99csw.com上的飯只吃了一半,彷彿吃飯的人因為什麼原因突然站起來,椅子、盤子被慌張地推開。小傢伙吃了點兒水果和餅乾,她覺得渴,喝了一杯酒,那杯酒幾乎是滿的,而且是甜的,她不知道那酒有多烈,很快她就覺得非常困,她回到幼兒室,把自己又關起來,棚屋裡的喊叫、匆忙的腳步聲,讓她害怕。酒讓她太困了,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她躺到床上,一會兒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幾分鐘之後,他們打開門的時候,瑪麗站在幼兒室的正中間。她看上去是個難看、不順心的小東西,皺著眉頭,因為她開始感到餓了,覺得被可恥地忽視了。第一個進來的男人是個高級軍官,她有一次看到過他和她父親談話。他看上去疲憊不安,可是當他看到她的時候,他吃驚得幾乎往後跳。
差不多一分鐘之內,她就聽見院子里響起腳步聲,然後到了游廊上。是男人們的腳步聲,他們進了房子,低聲說話。沒有人去接待他們,跟他們講話,他們好像打開門,朝一個個房間里看。「一片廢墟!」她聽見一個聲音說。「那麼一個美人啊!我猜那個孩子也……我聽說有個孩子,不過從來沒人見過她。」
「我是瑪麗·倫諾克斯,」小女孩說,硬邦邦地想站直。她覺得這個男人很粗魯九*九*藏*書,把她父親的房子說成「這麼個地方!」「大家染上霍亂的時候,我睡著了,剛剛才醒過來。怎麼沒有人來啊?」
「這是那個誰都沒見過的孩子!」男人驚呼起來,轉向他的夥伴。「她竟然被忘記了!」
「巴尼!」他驚叫起來,「這兒有個小孩兒!就小孩自己!在這麼個地方!老天見憐,她是誰?」
這天早晨,天熱得恐怖,她差不多九歲,她醒來覺得心裏很不順氣。她看到站在床邊的僕人不是她的奶媽,就更不順氣了。
她沉睡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但是小平房裡東西抬出抬進的各種聲響不再打擾她了。
她正咬牙切齒地反覆罵著,聽到她媽媽和人一起來到游廊上。她和一個漂亮小夥子一起,他們站在一起低聲談話,聲音奇怪。瑪麗認識這個年輕人,他長得像個小男孩。她聽說過他是個年輕軍官,剛剛從英國來。小女孩瞪著他看,不過更瞪著她母親看。一有機會見到她母親,她就這樣,因為女主人——瑪麗對她最常用的稱呼——是如此高挑、苗條,穿著如此美麗的衣服。她的頭髮如同捲曲的絲緞,小巧玲瓏的鼻子好像對任何東西都瞧不起,她的大眼睛像在笑。她所有的衣服都輕薄飄逸,瑪麗說它們「滿是花邊」。這天早晨,它們的花邊好像比任何時候都更滿。大大的read.99csw.com花邊害怕得張開,高聳到年輕軍官的臉上,哀求著。
就在那時,響亮的嚎哭聲從僕人宿舍破空而來,她一把抓住年輕人的手臂,瑪麗站起來,從頭抖到腳。嚎哭聲越來越瘋野。「那是什麼聲音?那是什麼?」倫諾克斯太太上氣不接下氣。
「為什麼我被忘記了?」瑪麗跺著腳問,「為什麼沒有人來?」
「可憐的孩子!」他說,「沒有人剩下,沒有人能來。」
「壞透了,」年輕人聲音顫抖地回答,「壞透了,倫諾克斯太太。你兩個星期之前就該到山上去。」
「豬!豬!豬養的!」她說,因為叫印度土著豬是最具侮辱性的。
瑪麗·倫諾克斯被送到米瑟斯韋特莊園她舅舅那裡,每個人都說沒見過這麼彆扭的小孩。確實是這樣。她的臉蛋瘦削,身材單薄,頭髮細薄,一臉不高興。她的頭髮是黃色的,臉色也是黃的,因為她在印度出生,不是生這病就是得那病。她父親在英國政府有個職務,他自己也總是生病。她母親是個大美人,只關心宴會,想著和社交人物一起尋歡作樂。本來她根本不想要這個小女孩兒,瑪麗出生的時候,她把瑪麗交給印度奶媽,奶媽知道,如果想讓女主人高興的話,肯定是把孩子帶得越遠越好。當她是個多病、煩躁、難看的嬰兒,她被帶到不妨礙大人的地方;當九*九*藏*書她長成一個多病、煩躁、蹣跚學步的小東西,她仍然被帶到不妨礙大人的地方。她從不記得見過任何熟悉的東西,除了印度奶媽和其他印度僕人的黑臉,他們總是服從她,讓她隨心所欲,因為女主人被她的哭聲打擾的話會發怒。到她六歲的時候,她是世界上最自私、最專橫的小豬崽。一個年輕的英國家庭教師來教她讀書寫字,非常討厭她,三個月就辭職不幹了。別的家庭教師來應聘,呆的時間比第一個更短。如果不是瑪麗自己很想讀書的話,她恐怕根本一個字母都不認識。
「這裏多麼奇怪,多麼安靜啊,」她說,「聽上去好像這房子里只有我和那條蛇。」
女主人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你來幹什麼?」她對陌生女人說,「我不會讓你留在這兒。把我奶媽叫來。」
「這麼糟糕嗎?噢,真的嗎?」瑪麗聽見她說。
女人看著很害怕,但是她只是結結巴巴地說,奶媽不能來。瑪麗怒火中燒,對她又打又踢,她看著更害怕了,反覆說奶媽確實不能到小姐這裏來。
那個叫巴尼的年輕人悲傷地看著她。瑪麗甚至覺得她看到他眨眼精,想把眼淚眨掉。
然後,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來了,瑪麗明白了這個早晨里一切神秘的東西。
「哦,我知道我應該!」她喊著,「我是為了那個傻頭傻腦的宴會。我真是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