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盞花兒，排成一行。

但是莫得勞克太太毫不在意瑪麗和她的想法。她是那種「絕不容忍年輕人胡鬧」的婦人。至少，如果有人問起，她就會這麼講。她本來不想去倫敦，她妹妹瑪麗亞的女兒要結婚了，但是，米瑟斯韋特莊園的管家這份工作高薪而舒服，要保住這份工作，惟一的做法就是馬上執行阿奇博爾德。克蘭文先生的要求。她連問題都沒敢問一個。

「倫諾克斯上尉和他夫人得霍亂去世了，」克蘭文先生簡短而冷淡地說，「倫諾克斯上尉是我妻子的弟弟，我是他們女兒的監護人。小孩要接過來。你必須自己去倫敦把她帶回來。」

瑪麗開始不由自主地聽著。聽起來一切都和印度不同，任何新鮮東西都相當吸引她。但是她不願意顯得感興趣。那是她不高興、不聽話的做法之一。於是她紋絲不動地坐著。

瑪麗想顯得不關心，但是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了她。她從沒想到駝背會結婚，她小小吃了一驚。莫得勞克太太看到了，她是個愛聊的人，興緻更高接著講。這也許多多少少是個打發時間的法子吧。

她從沒見過見過一個小孩可以這麼僵坐著，什麼也不做。終於，她看瑪麗看累了，開始說話，聲音又快又硬。

她驚呼起來，非常不情願地驚呼。她馬上想起一個法國童話。童話里有一個窮駝背和一個美麗的公主，她突然可憐起阿奇博爾德·克蘭文先生來。

「我琢磨我也該跟你講講你要去哪裡，」她說，「你知道你叔叔嗎？」

可是後來她對這事兒想了很多。那天晚上克勞福太太告訴她幾天後她會乘船去英國，去他叔叔阿奇博爾德。克蘭文住的米瑟斯韋特莊園，她看上去鐵石心腸，毫無興趣，夫妻兩個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們試著溫和地待她，可是克勞福太太想親她一下，她只是把臉轉開；克勞福先生輕輕撫拍她的肩膀，她只是全身緊繃著。

「我琢磨你該知道一些——可以做好準備。你要去一個古怪的地方。九-九-藏-書」

「你要被送回家去，」巴茲爾告訴她，「這個周末。我們很高興。」

「如果她母親能把自己的俊臉和優雅舉止多帶些到幼兒室的話，瑪麗可能已經學到一些了。很可惜，現在那個可憐的美人已經走了，要知道很多人從來不知道她有個孩子。」

銀色風鈴，鳥蛤貝殼，

「我知道你不認識，」巴茲爾答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女生永遠是這樣。我聽到爸爸媽媽談論他。他住在鄉下一個又大又荒涼的老房子里，沒有人接近他。他脾氣很壞，所以不準別人接近，不過就算他准，人們也不願意來。他是個駝背，很嚇人。」

「我根本不認識他。」瑪麗頂回去。

「我在不在意，」瑪麗說，「無關緊要。」

「你幹嗎不在那裡壘一堆石頭當假山？」他說，「在中間那兒，」他俯到她頭上方指著。

於是她打點好她的小皮箱，走了這一趟。

軍官妻子好心地說：「要是她臉色不是這麼灰黃，表情好一些的話……她的臉形其實不錯。小孩子改變會很大。」

開初她被送到一個英國牧師家，她知道她不會留在那兒。她不想留下來。英國牧師挺窮，有五個孩子，幾乎同齡。他們穿著破舊，總是爭吵，相互搶奪玩具。瑪麗討厭他們邋遢的小房子。她脾氣很壞，難以相處，一兩天之後就沒有誰願意和她玩了。第二天，他們就給她取了個綽號，讓她火冒三丈。

「從來沒有聽到你父母提起他？」

「我的天！她是這麼一個平庸的小玩意兒！」

「我不想東摸西碰。」乖戾的小瑪麗突兀地說，就像她對克蘭文先生的可憐之情一樣突然，她馬上覺得他很討厭，發生的一切都是他活該。

「我不相信你。」瑪麗說，她轉過身，手指堵著耳朵，因為她不想再聽下去。

瑪麗曾經喜歡遠遠地看著她的媽媽，覺得她很美。然而，她去世以後，不能指望瑪麗愛她，想念她，因為瑪麗對她的了解太少了。她壓根兒不想念她，實際上，read.99csw.com她是個專註于自己的孩子，她所有的思維都是關於自己的，一貫如此。毫無疑問，如果她年紀大一些的話，孤零零一個人被留在這世上，她一定會焦慮不安，可是她還很小，總是被人照顧，她料想一切自然照舊。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去的是不是好人家。好人家會像奶媽和其他印度僕人一樣順著她。

她停了停，換口氣，「但是別的啥都沒有了」。她驟然停止。

「那麼，」莫得勞克太太說，「你覺得怎麼樣？」

「是的，她死了，」莫得勞克太太回答，「這讓他比以前更古怪。他誰也不關心。也不見人。大多數時候他出門去，在米瑟斯韋特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關到西邊樓里，除了皮切爾不見任何人。皮切爾是個老人，但是他從小照顧他，知道他的脾氣。」

「她不知道家在哪裡！」巴茲爾說，一副七歲小孩的蔑視神氣。「當然是在英國。我家奶奶住在那裡，還有我姐姐梅布爾，去年被送到她那裡去的。你不是去你奶奶那裡。你沒有奶奶。你要去你叔叔那裡。他的名字叫阿奇博爾德。克蘭文。」

「也許年齡大些的時候，她會長好看。」

「雖然那是一幢宏偉的大房子，大得有些陰森。克蘭文先生用他自己的做法為房子驕傲，不過他的做法也夠陰森的。房子有六百年，在曠野邊上。裏面有將近一百個房間，不過大部分鎖了起來。裡頭有畫、精緻的古傢具，還有其他各種東西在那裡不知多少年了。房子周圍是個大園子，樹木的枝子拖到地上。」

「我相信她連看都沒看她幾眼，」克勞福太太嘆息，「她奶媽死了，就沒人想到這個小東西了。想想，僕人都跑了，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個荒屋子裡。麥克格魯上校說他差點兒嚇得靈魂出竅，他開門時，發現她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

「不知道。」瑪麗說。

是巴茲爾最先想起來的。巴茲爾是個小男孩，一雙藍眼睛冒失無禮，鼻子上翹，瑪麗很恨他。九*九*藏*書她自己在樹下玩，就像霍亂爆發那天一樣。巴茲爾過來，站在旁邊看她壘小土堆，造花園裡的小徑。這會兒他覺得感興趣了，突然提了個建議。

莫得勞克太太短促地笑了一聲。

她說，「我們聽說她母親是個美人。她沒有把美麗傳給後代，是不是？」

自從她沒有奶媽，開始住到別人家裡，她漸漸感到孤單，產生各種以前沒有的奇怪念頭。她開始疑惑為什麼她好像從來不屬於任何人，哪怕在父母都活著的時候。其他小孩好像都屬於他們的父母親，可是她似乎從來不是哪個人的小女孩兒。她有過僕人、食品和衣服，但是從沒有誰注意過她。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她脾氣很壞，不過那時候，她當然沒有意識到自己脾氣壞。她經常覺得別人脾氣壞，可是並不知道是自己脾氣壞。

瑪麗一言不發，莫得勞克太太似乎對她明顯的冷漠感到不舒服，不過，她吸了一口氣，繼續。

瑪麗小姐，非常倔強，

莫得勞克太太講，「無關緊要。你為什麼要待在米瑟斯韋特莊園我不知道，除非這是最簡單的法子。他是不會為你麻煩自己的，這是定而又定的。他從不為任何人麻煩自己。」

「沒有。」

瑪麗皺著眉。她皺眉頭，因為她記起她父母從來沒有和她談起任何事情。他們肯定沒有告訴她什麼東西。

巴茲爾臉色憤怒了一陣子，然後開始捉弄人。他總愛捉弄他的妹妹們。他圍著瑪麗一圈圈跳著舞，做鬼臉，又唱又笑。

她停下來，似乎剛好記起什麼。

「這你倒是說對了，」

「她是個親切、漂亮的人兒。為了找到一棵她要的草，他可以走遍全世界。沒有人相信她會嫁給他，但是她嫁了。有人說她是為了他的錢。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口氣決然。「她去世的時候——」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破』的小孩兒。」莫得勞克太太想。（「破」是約克郡話，指慣壞了，任性。）

你的花園，長得怎樣？

「滾開！」瑪麗喊叫，九_九_藏_書「我不要男生。滾開！」

她覺得莫得勞克太太是自己見過的最彆扭的人，她顏色深重的臉顯得低俗，精緻的帽子也顯得低俗。第二天她們踏上旅途去約克郡，她穿過火車站走向列車車廂，頭高高抬起，盡量和莫得勞克太太離遠些，因為她不想別人以為自己屬於她。她一想起別人可能以為自己是莫得勞克太太的小女兒，就覺得生氣。

「我也很高興，」瑪麗回嘴，「哪裡是家？」

「他的背駝了，」她說，「這把他害了。他年輕時不開心，他的錢、大房子開始有了用處，是在他結婚之後。」

「嗯」，莫得勞克太太嘟噥著，瞪著她古怪的、毫無反應的小臉。有一小會兒，她什麼也沒說，然後她又開始了。

他們以為瑪麗聽不見，因為瑪麗離他們有一段距離。來到這個私人旅店后，她一直站在窗戶那兒，看著來往的公共汽車、計程車和行人，但是她聽得很清楚，開始對她叔叔和他住的地方好奇。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他會是什麼樣呢？什麼是駝背？她從來沒見過。可能印度一個都沒有。

在一個軍官妻子的照看下，瑪麗長途航行去英國。軍官妻子帶著自己的孩子們，要把他們留在一所寄宿學校。她的心差不多都在自己的小兒女身上，所以在倫敦，她很樂意地把瑪麗交給阿奇博爾德。克蘭文派遣來接瑪麗的婦人。婦人是米瑟斯韋特莊園的管家，名叫莫得勞克太太。她是個壯實的女人，臉蛋很紅，眼睛黑而銳利。她穿著一件深紫裙子，一件黑色絲斗篷，黝黑的鑲邊，帶著一頂黑色女帽，上面有些紫色的花朵。她的頭動的時候，那些花朵就伸出來，顫動著。瑪麗一點兒都不喜歡她，不過鮮有她喜歡的人，所以這不足為奇，再說莫得勞克太太顯然不怎麼把她放在心上。

瑪麗身不由己地跳了起來。

「哦！她死了嗎！」

「那她得改變很多才行，」莫得勞克太太回答，「而且，米瑟斯韋特沒有能讓孩子改善的地方——你要是問我的話！」read.99csw.com

瑪麗坐在列車車廂角落裡，顯得平淡而焦躁。沒有東西可看，也沒有東西可讀，她把帶著黑手套的一雙瘦小的手交叉著放在大腿上。她的黑裙子襯得她顯得更黃，稀疏的頭髮沒精打采地從黑色皺絲帽下散落出來。

「不怎麼樣，」她答道，「我不知道那地方是什麼樣兒。」

他一直唱到其他孩子聽見，也跟著鬨笑起來。瑪麗越是覺得不順氣，他們唱得越是起勁，「瑪麗小姐，非常倔強」。從那以後，只要她和他們在一起，相互之間他們就稱她「瑪麗小姐非常倔強」，有時候對著她這麼叫。

聽起來像書里的故事，這故事讓瑪麗覺得不愉快。一幢房子里房間上百，幾乎全部關著，門上了鎖——一幢曠野邊上的房子——聽著陰沉。一個駝背男人，把自己也關起來！她盯著窗外，嘴唇緊縮在一起。這個地方看起來彷彿大雨是完全正常的，無數灰線下瀉四濺，順著窗玻璃往下流。如果那個美麗的妻子還活著，或許她會像她母親一樣把一切弄得有生氣，她會跑出跑進，參加宴會，像她母親一樣穿著「滿是花邊」的長袍。可是她不在那裡了。

「嗯！」她說，「但是你看著像個老女人。你不在意嗎？」

「你不用指望見他，因為十有八九你見不到他，」莫得勞克太太說，「你絕對不要指望有人來和你聊天。你必須自己玩，自己照顧自己。會告訴你哪些房間可以進，哪些不能進。有很多花園。但是你在房子里的時候，不準四處亂逛，東摸西碰。克蘭文先生不會容忍這個。」

然後，她把臉轉向雨水川流的列車窗玻璃，凝視著灰濛濛的暴雨。暴雨好像無休無止直到永遠。她定定地看了很久，那片灰色在她眼前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她睡著了。

「她真是個平庸的孩子，」克勞福太太可惜地說，「她母親是那麼一個漂亮人兒。她的風度也很美，可瑪麗的舉止是我見過的孩子里最乏味的。孩子們叫她『瑪麗小姐非常倔強』，雖然他們調皮了些，不過真是沒法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