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玫瑰怎麼樣了？」瑪麗再問，更加感興趣。

「你有自己的花園嗎？」她問。

「它真的在叫我們？」她問。

「等春天到它們——等太陽照進雨水，雨水落進太陽，然後你就知道了。」

「它是季元本的，可是我想它認識一點兒我。」瑪麗回答。

當他看到瑪麗，伸出手，對她說話，聲音低得幾乎和他的笛聲一樣。

迪肯的笑在臉上鋪開來，直到他只剩下一張寬寬的、彎彎的紅嘴，他揉揉他粗糙的腦袋。

秘密花園外蜿蜒圍著一條帶月桂籬笆的小徑，終止於一道門，門通往公地上的一個樹林。她想也許能沿這條小徑溜去，看樹林里有沒有兔子四處蹦。她很享受跳繩，當她來到那道小門，她打開門穿過，因為她聽到一道低沉的、奇異的哨音，想找出那是什麼。那真的是一件怪事。她停下來看時，幾乎停止了呼吸。一個男孩子坐在樹下，背靠著樹，吹著一隻粗糙的木笛。他是個模樣快樂的男孩子，大約十二歲。他看上去很乾凈，鼻子翹起來，他的臉深紅得像罌粟花。瑪麗小姐從來沒有在男生臉上見過這麼圓、這麼藍的眼睛。在他靠著的樹榦上，抓附著一隻棕色松鼠，觀察著他，近旁灌木叢後面，一隻公野雞優美地伸著脖子探看，離他很近有兩隻兔子坐起來，鼻子翕動著吸氣——看情形，它們竟然都被吸引著靠近他，聽著他的笛子發出奇怪的低聲呼喚。

迪肯好奇的藍眼睛變得越來越圓。

她把手握得更緊，眼睛轉向他。

「你以為你做這個就能讓我算了，」老季說，皺起臉來，瑪麗覺得他肯定努力不要露出愉悅來。「你以外沒有誰會站出來反對你——你就是這麼想的。」

「可是如果你想種個花園，」瑪麗追問，「你會種什麼？」

瑪麗變得相當激動。

「我拿來了園藝工具。這有一把小鏟子、耙子、叉子和鋤頭。啊！都是些好的。還有把泥刀。我買下其他種籽的時候，店裡的女人送了一包白罌粟和一包藍色飛燕草。」

「嗯，我曾經很喜歡它們——我喜歡她——她喜歡它們，」季元本不情願地承認，「一年有一兩回，我去做一點——修剪，在根周圍鬆土。它們長瘋了，不過種在肥土裡，所以有的活下來了。」

「如果你有一個，」瑪麗說，「你會種什麼？」

太陽灑到秘密花園裡有一周了。秘密花園是瑪麗想起它的時候的稱呼。她喜歡這個名字，她更加喜歡那種感覺：美麗的老牆把她圍起來，無人知曉她在何處。就好像被關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童話世界。她讀過的幾本書都是童話故事，在有些故事里她讀到過秘密花園。有時候人到裏面睡上一百年，她九-九-藏-書覺得實在很蠢。她毫無睡意，事實上，在米瑟韋斯特莊園她一天比一天清醒。她漸漸喜愛在戶外，她不再厭惡風，反而很享受。她跑得比以前快些，遠些，還能跳滿一百個繩。秘密花園裡的球根一定非常驚愕。它們周圍開闢出了這麼乾淨的空地，它們想要的呼吸空間都有了，真的，要是瑪麗能知道的話，它們在黑暗的土裡興緻變得高起來，起勁地乾著活兒。太陽可以照到它們，溫暖它們，雨水落下時可以立刻直接抵達它們，於是它們漸漸覺得非常有活氣。

她的確變紅了又變白。迪肯看著她這麼變，她仍然不發一言，他開始困惑了。

瑪麗小姐立刻從圓木上站起來。她知道自己又感到乖戾，而且頑固不化，她毫不在乎。她傲慢，印度做派，同時憤怒而悲傷。

這時瑪麗意識到不知怎麼她剛才一開始已經知道他是迪肯。誰能像印度土著迷惑蛇一樣迷惑兔子和野雞呢？他有寬寬的、彎彎的紅嘴，他的微笑鋪開滿臉。

「怎麼做——怎麼做？」瑪麗喊，忘記了要仔細。

「我想大概一個月。」她回答。

瑪麗小姐沒想要這樣，可是她確實伸出手抓緊他的袖子。

季元本連根拔出一棵雜草扔到一邊，才回答。

瑪麗是個古怪、有決心的小人兒，現在有讓她感興趣的事情來用決心了，她真箇被吸引進去了。她乾著，挖著，有力地拔出雜草，只是幹得越來越為她的工作高興，而不是覺得疲憊。這對她是一種著魔的玩耍。她發現了更多的灰綠點點冒出來，她從沒指望能發現。它們似乎到處湧現，每一天她都確信發現了新的小不點，有些小得剛夠勉強探出泥土來窺視。那麼的多，她記起瑪莎說的「成千上萬的雪花蓮」，球根怎麼延伸播種新的。這些球根被遺棄已有十年，也許它們已經播散了——像雪花蓮——成千上萬。她琢磨它們要多久才展示她自己是花。有時候她停止挖掘，看著花園，努力想像這裡會是什麼樣兒，被成千上萬可愛的東西開著花，覆蓋著。

「你喜歡玫瑰嗎？」她說。

「你開始給米瑟韋斯特帶來好名聲了，」他說，「你要比剛來胖點，沒那麼黃。你剛進這個花園的時候像個拔過毛的烏鴉。我心說我眼裡從來沒有見過更丑、更酸的娃娃臉。」

「當然，這是你的藝術！」他說，「沒有別的更好的人，你還能拿我將就些時候。這兩周你一直在弄紅你的馬甲，梳理你的羽毛。我知道你要幹啥。你在討好那個冒失的年輕女士，對她瞎扯什麼自己是米瑟曠野上第一號精緻的公知更鳥，準備好了要和所有公知更鳥打架。」

知更鳥顯然九-九-藏-書正有興緻去施展魅力、大胆冒險。它跳得越來越近，越來越專註地看著季元本。它飛上最近的茶藨（biao）叢，歪歪頭，正對著他唱一首歌。

「我們坐到這根圓頭上看花籽。」她說。

他停下來，很快掉頭，他罌粟樣深紅的臉一亮。

他對她講話不像他們素未謀面，反而像他和她很熟。瑪麗一點兒都不懂男生，她對他說話有點僵硬，因為她覺得很害羞。

瑪麗小姐感到臉發紅。她幾乎害怕回答。

他聲音嘟囔地說，非常突兀地，他似乎對瑪麗大為光火，儘管她看不出他為什麼要。

「你有一點兒花園，對吧？」迪肯說。

「這像它，」季元本厲聲說，「討好女的，虛榮輕浮。為了顯擺尾巴上的毛，它沒有不肯乾的。它填滿了驕傲，就像蛋填滿了肉。」

「你收到瑪莎的信了嗎？」她問。

「我一點不懂男生，」她慢慢地說，「你能保守一個秘密嗎，要是我告訴你？這是一個大秘密。要是有人發現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相信我會死的！」最後一句她說得十分兇狠。

「它要是不喜歡你就不會靠近你，」迪肯回答，「鳥兒是挑人的，知更鳥蔑視一個人的時候會比人類更厲害。瞧，它在討好你。『你沒看見一個傢伙嗎？』他在說。」

她領他繞著月桂小徑，到常春藤濃密的走道。迪肯跟隨著她，臉上一副近乎憐憫的奇怪表情。他覺得自己被領去看一隻陌生鳥兒的巢，必須動作輕柔。當她向牆踏步，抬起垂拂的常春藤，他驚得一動。那裡有一道門，瑪麗慢慢推開，他們一起進入，然後瑪麗站起來，挑釁地揮舞著手。

「嗯，」季元本緩緩說，一邊瞅著她，「真是這樣。你沒有。」

「他們不肯給你一點兒？」他問，「你還沒有得到嗎？」

「我慢慢爬起來，」他解釋，「因為你要是做個快動作，會驚嚇它們。有野生動物在旁邊，身體移動要慢，說話要低。」

「我——我想玩那個——那個我有個自己的花園，」她結結巴巴，「我——在這裏我沒有任何東西可做。我沒有東西——也沒有人。」

「不要動，」他說，「會嚇走它們。」

「我知道我胖了，」她說，「我的襪子變緊了。過去要起皺。知更鳥來了，季元本。」

「你要去看那些玫瑰嗎？」她問。

「嗯，是，我喜歡。是一個年輕女士教的，我是她的花匠。她那裡有很多，她溺愛，她愛它們像愛孩子——要不像愛知更鳥。我看見過她彎下腰親玫瑰花。」他慢慢拔出另一棵雜草，對著它皺眉。「那都有十年了。」

「你瞧，」他突然說，「我能自己為你種上這些花。花園在哪九*九*藏*書裡？」

「好吧，我被咒了！」他說得那麼輕柔，好像他說的是大不一樣的話。「你確實知道怎麼收買人——你知道！你標緻得不像人間的鳥，你太曉事了。」

他點點一頭紅褐色捲髮，「這是我為什麼來。」

迪肯更加困惑，用手再次揉著整個粗糙的腦袋，不過他脾氣頗好地回答。

迪肯對著它一次次環顧，又一次次環顧。

「哎是，」迪肯說，彷彿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它在叫它的哪個朋友。等於在說『我在這兒。看著我。我想聊聊。』它在灌木叢里。它是誰？」

「你聽著！」他嚴厲地說，「你少問這麼多。我碰到的娃子里數你問題最多。走開玩兒去。今天我跟你說夠了。」

「她現在在哪裡？」瑪麗很有興趣地問。

「你能給我看種籽嗎？」瑪麗說。

「你來多久了？」他衝出一句。

「我不管，我不管！沒人能把它從我這兒奪走，我在乎它，它們不。它們讓它死，任它自己鎖起來。」她滿腔怒火地說完，雙手甩到臉上，放聲大哭——可憐的小瑪麗小姐。

「你覺得它是？」瑪麗急切地叫。她真的很想知道。「你覺得它真的喜歡我？」

「我偷了一個花園，」她說得很快，「它不是我的。它不是任何人的。沒有人要它，沒有人在乎它，甚至沒有人進去過。也許裏面的一切都已經死了。我不知道。」

瑪麗不虛榮，因為她從不多想她的樣子，她沒怎麼覺得不平衡。

「就是這兒。」她說，「它是一個秘密花園，我是世界上惟一想讓它活著的人。」

「你明白鳥說的一切嗎？」瑪麗說。

看來這一定是真的。它一邊在灌木叢上跳著，一邊這樣那樣側身走，囀鳴著，歪著頭，

「它們沒有葉子，又灰又褐又干，你怎麼知道它們是死是活？」瑪麗打聽。

他從不多說話，有時甚至不回答瑪麗的問題，只是嘟囔一聲，可是今天早上他比平常說得多。他站起來，把一隻穿釘靴的腳歇在鐵鍬上，仔細瞅她。

「它在哪裡？」迪肯放低聲音說。

「你像知更鳥，」一天早晨他抬頭看到她站在身邊，對她說，「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看到你，你會從哪邊來。」

「哎是，它是你的朋友。」迪肯輕聲暗笑。

「叫我們的知更鳥在哪裡？」他說。

可是他不斷慢慢咧嘴一笑，於是瑪麗不怕對他講話。

「啊！」他幾乎是耳語，「這是個奇怪又漂亮的地方！好像是一個人在做夢。」

「天堂，」他回答，把鐵鍬強行深深推入土壤，「按人的說法。」

「捲心菜，洋芋，洋蔥。」

「跟我來，我給你看。」她說。

「哦！看它！」瑪麗驚呼。

「沒有。我是單身，和馬丁住在read.99csw.com大門口。」

「它們自個兒跟自個兒獃著。」

他們坐下，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粗笨的小牛皮紙口袋。他解開繩子，裏面是許多個整齊些的小袋子，每個上面有一個花的圖形。

在那一周的陽光里，她和季元本親密起來。她幾次從他身邊忽然冒出，彷彿是從地下鑽出來的。實際情況是，她擔心他看到自己過來，會撿起工具就走開，於是她總是儘可能悄悄向他走去。可是，其實，他不再像開初那麼反感她了。沒準兒她明顯想要他這個老人做伴兒，偷偷地取悅於他。另外，她也比以前文明。他不知道她第一次見到他，用對一個印度土著的態度對他說話，她不知道一個彆扭、堅定的約克郡人是不知道向主人行額手禮的習俗，不知道要接受命令去做事。

他笑起來，回到圓木上，重新開始說花籽。他告訴她它們開花時是什麼樣的，告訴她怎麼栽種它們，照看它們，怎麼給它們喂肥、澆水。

「球根和好聞的東西——不過主要是玫瑰。」

她但願自己講話能像他那樣。他說得快速而容易。聽起來好像他喜歡她，根本不擔心她會不喜歡他，儘管他只是個平常的曠野男孩，穿著補丁衣服，臉面可笑，頭粗糙棕紅。

「今年沒有。我的風濕讓關節僵硬得不行了。」

瑪麗纖細的雙手在大腿上緊攥成一團。她不知道說什麼，所以整整一分鐘她什麼也沒說。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她覺得倒霉。她覺得自己臉變紅了又變白。

「有很多木犀花和罌粟花，」他說，「木犀花是能長的東西里最香的，隨便你撒到哪裡它都會長，就像罌粟也能長。只要你對它們吹聲口哨，它們就能開花，它們好看極了。」

「順著細枝和枝條看，要是你看見到處有一點褐色的小包隆起，春雨之後再來瞧發生什麼。」他驟然停止，好奇地看著她迫切的臉，「怎麼你對玫瑰什麼的這樣關心，突然間的？」他要求回答。

短啼來自冬青叢，猩紅的漿果鮮亮，瑪麗以為她知道那是誰。

瑪麗保持不動。他不再吹笛，從地上起來。他動作慢得簡直看不出來他在動，不過最後他站起身來，然後松鼠竄入上面的枝葉里，野雞縮回頭，兔子四腿落地，跳開了，不過它們絲毫不顯得畏懼。

他用奇怪的口吻說，瑪麗懷疑他是不是竟然有點可憐她。她從來沒有可憐過自己，她只是厭倦、不順氣，因為她那麼的討厭人和事。但是現在世界看來在變，變好了。如果沒人發現秘密花園的話，她會一直自得其樂下去。

她漸漸覺得發熱，覺得心裏和曾幾何時一樣乖戾。

那邊，真的是知更鳥，她覺得它比任何時候更漂亮。它的紅馬甲光滑如同緞九九藏書子，它玩弄著翅膀和尾巴，歪著頭，跳來蹦去，作出各種活潑優雅的姿態。似乎決意要讓季元本欽慕。可是老季態度冷漠。

她和他又呆了十到十五分鐘，問了所有她敢問的問題。他回答所有問題，用他古怪的嘟囔，他看來不是真的不順氣，沒有撿起鐵鍬離開她。正當她要離開，他說了什麼關於玫瑰花，讓她想起他說的自己曾經嗜愛過的那些玫瑰。

他停下來撿起地上的什麼，他吹笛時放在他身旁。

他紋絲不動地站著——幾乎沒有吸氣——直到知更鳥玩弄了一下翅膀，飛走了。然後他站著看著鐵鍬柄，好像裏面有魔法，然後他開始重新挖地，幾分鐘沒說話。

他口吻大不順氣，她知道沒有必要再呆。她沿著外側走道慢慢跳繩走著，反覆琢磨著他，對自己說，說來奇怪，他身上有另外一個人讓她喜歡，不管他多乖戾。她喜歡老季元本。是的，她確實喜歡他。她總是努力讓他和自己講話。而且她開始相信他知道世上一切關於花草的事。

「哎是，它認識你，」迪肯又低聲說，「而且它喜歡你。它已經把你當成自己人。它馬上會告訴我你的一切。」

「我無事可做，」瑪麗說，「我一無所有。我自己發現了它，我自己進到它裏面。我只不過就像那隻知更鳥，他們不會把花園從知更鳥那裡奪走。」

它靠近那叢灌木，動作緩慢，如同瑪麗早先注意到那樣，然後它發出一聲，幾乎像知更鳥自己的囀音。知更鳥注意地聽了幾秒鐘，然後應對，猶如它在回答一個問題。

「我想我知道，他們覺得我知道，」他說，「我在曠野上和它們待了這麼久了。我見過它們破殼出來，長毛，學飛，開始唱歌，直到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它們中的一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沒準兒就是只鳥，要不狐狸、兔子，要不松鼠，甚至一隻甲殼蟲，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是迪肯。」男孩說，「我知道你是瑪麗小姐。」

「啊——啊——啊！」他說，慢慢拖出一聲驚嘆，表示既是驚奇也是同情。

「我一直保守著秘密，」他說，「要是我不能對其他兄弟保守秘密，狐狸幼崽的秘密，鳥的巢，野生動物的洞，曠野上的安全就等於零了。哎是，我能保守秘密。」

瑪麗臉色一亮。

「它現在是我的朋友。」瑪麗說。

知更鳥伸展開翅膀——瑪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飛上季元本的鐵鍬柄，停在頂端。老人的臉隨之慢慢皺出另一種表情。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不敢出氣——彷彿給他整個世界，他也不會稍微動一動，以免他的知更鳥突然飛走。他完全是耳語般說。

「它們都死了嗎？玫瑰自己獃著會死嗎？」她冒了一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