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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溫迪長大了-2

第十七章 溫迪長大了-2

原來,除非能飛,沒有人能夠來到蛇湖中的那個島上。因為人類的船是被禁止在那兒靠岸的,而且島四周的水中都插了木樁,每根木樁上日日夜夜守衛著鳥哨兵。彼得·潘現在就是要飛到這島上,去向老所羅門鴉提出自己的怪問題。他落到了島上,如釋重負,很高興自己終於到家了。因為鳥們都管這個島叫自己的家。所有的鳥都睡了,包括那些哨兵,只有所羅門沒睡。他清醒地側卧著,平靜地傾聽彼得·潘敘述自己的歷險經過,然後告訴他事情的原委。
「我飛出來時經過的窗子會是開著的。」彼得自信地說,「媽媽總讓窗子開著,為的是盼著我飛回去。」
末了,彼得那顆勇敢的心裏滋生了一個宏偉的計劃。他請求鳥們再做一次,他抓住風箏的尾端。一百隻鳥銜著風箏線,帶著依附在風箏上的彼得,起飛了。他心想,一等飛到公園那邊,他就落下。可是風箏在空中破裂成碎片,彼得掉進了蛇湖。要不是他抓住了兩隻惱火的天鵝,命他們把他帶到島上,他就淹死在蛇湖裡了。打那以後,鳥們說,再也不幫他干這種瘋狂的冒險事了。
可是,彼得苦惱地看到,畫眉們仍舊陰沉著臉。他們抱怨地咕濃說:「我們都忙著吶,這可是件大話兒呀。」
要想了解仙子們,那可真是難上加難,唯一有把握的是,哪裡有孩子,哪裡就有仙子。很久以前,孩子們是被禁止上公園的,那時候,公園裡一個仙子也沒有。後來准許孩子去公園了,就在當天晚上,仙子們就成群結隊擁進了公園。他們禁不住要跟隨孩子們進去。可是你卻很少見到他們。一部分是因為,他們在白天呆在欄杆後面,你是不被允許去那邊的,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狡猾得很。不過,公園凈園以後,他們就半點也不狡猾了。而在凈園之前,好傢夥!
檯布因季節而異。在五月間,是用栗子花做成的。仙仆們是這樣幹活的:幾十名男僕爬上樹,搖晃著樹枝,花兒就像雪片般墜落下來。然後女僕們用她們的裙子拂掃著花瓣,掃成恰如一張檯布的模樣。他們的檯布就是這樣做成的。
沿嬰孩徑一帶也有許多的仙子。那是一處雅境,凡是仙子常去的地方都叫雅境。有一回,二十四個仙子經歷了一場特殊的險情。她們都是寄宿學校的女孩子,由女教師領著外出散步。她們全都穿著風信子衣衫。突然間,女教師用手指貼在唇上,於是他們全都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空花壇上,佯裝是風信子。不幸的是,女教師聽到的是兩個園丁的聲音,他們來是因為要在那個空花壇里栽上新花。他們推著一輛手推車,車裡滿載著花。當他們看到這個花壇里已經長滿了花時,非常驚訝。一個說:「把這些風信子鏟掉太可惜了。」另一個說:「這是公爵的命令。」於是,他們把車上的花倒出來,掘出整個寄宿學校,把那些可憐的嚇壞了的小傢伙排成五行裝進車裡。當然,不管是女教師還是女學生,誰也不敢泄露說出她們是仙子。於是她們就給推到老遠的一個存放花盆的棚子里。夜晚,她們光著腳逃了回來。家長們為了這事鬧翻了天,而這所寄宿學校從此就垮掉啦。
仙子們是擅長跳舞的。所以嬰孩們示意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他們跳舞,而你一跳舞,他們就叫嚷。仙子們在露天里,在一個所謂的「仙人國」里舉行他們盛大的舞會。幾個星期以後,你就能看見草地上的那個圈兒。跳舞開始時,並沒有那個圈兒。後來他們團團轉地跳著華爾茲舞,圈子就出現了。有時你會發現圈子裡有蘑菇,那是仙子們的椅子,散場時僕人忘了收走的。那些椅子和圈兒,是那些小人兒留下的唯一暴露身份的標記。要不是他們那麼愛跳舞,一直要跳到公園開門的那一刻,他們會把這些標記都去掉的。大衛和我有一回發現了一個仙人團,還冒著熱氣吶。
彼得高聲喊道:「再來一次!」鳥們很有耐心地做了好幾次,每次做完,他並不表示感謝,只是喊道:「再來一次!」由此可見,他至今還沒完全忘記怎樣才是一個男孩。
畫眉們向所羅門使眼色,請求他說點什麼,徹底駁倒燕雀。可是所羅門只是又感到困惑。
這就是他第一次航行到公園的經過。從話語的古樸來看,你可以估摸到,這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不過由於彼得從來也長不大,假如我們今晚從橋洞下面張望他(這一點我們當然做不到),我敢說,我們就會看到,他正在畫眉的巢里揚起他的睡袍帆,或者打著槳沖我們駛來。揚帆時,他是坐著,打槳時,他是站著。下面我就要告訴你他的槳的由來。
有一回,他的確以為他找到了一條通往公園的路。一個奇怪的物件,像一張被風吹走的報紙,高高地飄揚在島的上空,隨後就往下墜落,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那樣翻滾下來。彼得嚇得躲藏起來。可是鳥兒們告訴他那只是一隻風箏,又告訴他風箏是什麼,說那風箏一準是從一個男孩手中掙斷了線,飛走了。打那以後,鳥兒們就嘲笑彼得,因為他特喜歡那風箏,連睡覺也要把手放在上面。我覺得這很感人,很美,因為他之所以喜歡那風箏,只因為它曾經屬於一個真正的男孩。
於是彼得想了想說:「好吧,那我就提兩個小心愿,而不是提一個大心愿。」
「不會。」
你瞧,他失去了信心。
「要是你不信我說的話,那就瞧瞧你的睡袍吧,」所羅門說。彼得·潘獃獃地望著自己的睡袍,又望著那些正在睡覺的鳥。沒有一隻鳥身上是穿著什麼東西的。
最後,他飛走了。有兩次,他從窗口飛回來,想親吻母親,可是又擔心母親一高興就會醒來,所以最後他只是用笛子吹出一個可愛的吻,然後就飛回公園去了。
當你還是只鳥的時候,你最熟悉仙子,在嬰孩期,你記得好些關於仙子的事。可惜,你沒法把它們寫下來,因為漸漸地你就忘記了。我聽說,有些孩子楞說他們從沒見過一個仙子。當他們在肯辛頓公園說這話時,很可能他們兩眼正直獃獃地瞪著一個仙子哩。他們之所以上當受騙,是因為那仙子喬裝成別的什麼東西。這是仙子的一大詭計。他們通常裝作是花。仙子的宮殿坐落在仙子盆地,那兒的花多著哩。沿嬰孩徑的兩側花也很多,在那兒一朵花是最不惹眼的東西。他們的衣著也跟花兒一樣,並且隨著季節更換。在百合開花的季節,他們穿白衣,藍鈴花開花時就穿藍衣,諸如此類。他們最喜歡報春花和風信子開花的季節,因為他們偏愛絢麗的顏色。至於鬱金香嘛(除了白色的,那是仙子的蠟燭),他們嫌它太艷,所以有時會推遲穿得像鬱金香。所以,在鬱金香開花的那幾周的開頭,最容易捉到他們,原因就在這裏。
「想想看,」燕雀太太辛辣地說,「要是巢里進了水,流不出去,你們的小傢伙就給淹死啦。」
彼得的心快樂極了,他覺得他非整天唱歌不可,就像鳥兒那樣歡樂地歌唱。不過,既然他有一部分是人,他就需要一件樂器,於是他用蘆葦做了一支笛子。他經常在黃昏時分坐在小島的岸邊,學著風吹的颯颯聲,水流的淙淙聲,並且抓來一束月光,收進他的蘆笛。他吹得那麼美妙動聽,連鳥們都被騙過了,他們互相議論:「那是魚兒在水裡跳躍,還是彼得·潘和他的笛子吹出魚兒在跳躍?」有時,他吹出鳥兒的出生,鳥媽媽就在巢里回頭張望,看看自己是不是生下了一個蛋。如果你是肯辛頓公園的一個孩子,你一定知道,靠近橋頭的那株栗子樹開花要比別的栗子樹來得早些,不過你也許沒聽說過,為什麼這株栗子樹獨領風氣之先。這是因為,彼得渴望夏天,吹出了夏天到來的聲音,那株離他最近的栗子樹,聽到這笛聲,便信以為真了。
當然,溫迪終於還是讓他們一道飛走了。我們最後看到溫迪時,她正站在窗前,望著他們向天空里遠去,直到他們小得像星星一般。
「那我會是個什麼呢?」
自然,這也就是說,彼得已經夠老的了。可其實,他總是那麼大,所以那一點也不重要。他的九九藏書年齡是一星期,而且,儘管出生已經那麼久了,他卻從來沒有過一個生日,從來沒有機會過一個生日。原因是,在他七天大的時候,他就逃了出來,為的是不願長大成人。他是從窗口逃走的,飛回到肯辛頓公園裡去了。
在他們認為你不在張望時,他們會活潑地蹦來蹦去;要是你張望,他們怕來不及躲藏,就站定不動,裝作是花。等你走了過去,沒有發現他們是仙子,他們就飛奔回家,向母親敘說他們經歷了那樣一場虛驚。那個仙子盆地,你該記得,是覆滿了地面常春藤的(他們用這來熬制蓖麻油),裏面到處是花。那多半真的是花,可也有些是仙子,你沒法分辨的。不過有一個好辦法,就是你一邊走一邊眼睛望著別處,然後猛地轉過臉來。還有一個好辦法,大衛和我有時就這麼做,那就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瞧。盯的時間一長,他們忍不住要眨眨眼睛,這時你就知道他們是仙子了。
有兩個仙子正互相摟著腰,沿著嬰孩徑溜達,彼得蹦下去找他們搭訕。仙子們和鳥們之間有些小小的糾葛,不過對人家客客氣氣的詢問,他們總還是客客氣氣回答的。可是這兩個仙子一見彼得,馬上掉轉身子跑掉了。這使他非常生氣。還有一個仙子,正懶洋洋地靠在一張公園躺椅上,讀著一張某個人遺留下來的郵票。一聽見彼得的聲音,嚇得跳了起來,藏身在一株鬱金香後面。
窗子開得大大的,正象他所知道的那樣。他飄了進去,看見母親在睡覺。彼得輕輕地降落在床腳那頭的木欄杆上,仔細凝視著母親。她躺著,一手托頭,枕頭中央的凹陷像一個巢,鋪滿了她栗色的鬃發。雖然他久已忘記,可現在他想起來了,她總是在晚間讓她的頭髮放假休息。她的睡衣的裙褶是多麼可愛啊!他真高興,有這麼美麗的一個母親。
畫眉的巢
既然他一個心眼提這個心愿,他們也只好答應他。他們是用這樣一個辦法使他有能力飛的:大伙兒全都胳肢他的肩膀,他馬上就感到那地方癢得好滑稽,然後他就騰空而起,越飛越高,飛出了公園,飛過許多屋頂。
彼得現在不|穿睡袍了。因為,鳥們時常向他討要一些碎布頭來鋪墊他們的巢。他心腸又特好,不忍拒絕他們。所以,所羅門就勸他,把剩下的睡袍藏起來。儘管他現在幾乎是光著身子,你可別以為他很冷,很不快活。他經常是快快活活的,原因是所羅門信守了自己的諾言,教給他鳥們的許多習性,比如,很容易心滿意足,總是實實在在地乾著什麼,總認為自己所乾的無論什麼事都特別重要。彼得變得非常靈巧,能幫鳥們築巢,很快地就築得比林鴿還要好,幾乎和畫眉一樣好,雖說老是不能讓燕雀滿意。他在鄰近鳥巢的地方挖小水槽,用手指為雛鳥掘蟲子。他也變得精通鳥類的知識,靠聞昧就能辨別東風和西風,能看到青草在長,能聽到蟲子在樹樁里走動的聲音。可是所羅門所做的最大一件好事是教給他擁有一顆快樂的心。所有的鳥都有一顆快樂的心,除非你掠奪了他們的巢。既然這是所羅門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種心,他就毫不費力地教會彼得擁有了這樣一顆心。
所羅門連忙解釋說,他的意思不是指人類使用的那種笨重的船,他建議造的船,只是一個大到能容下彼得的畫眉的巢。
彼得是個秉公辦事的東家,他每天傍晚給他的僱員發放工資。他們列隊站在枝頭,有禮貌地靜候彼得從他的鈔票上切下六便士的紙幣。接著他就按名單點名,點到名的每隻畫眉就飛下來領取六便士。這景象,可真是奇觀。
說著,他勇敢地縱身跳上了岸。那些仙子們圍上來,想殺死他。可就在這時,女人們呼叫起來,因為她們發現,他船上的帆是一件嬰孩的睡袍。就因為這個,她們立時喜歡上了他,一個勁兒抱怨自己的裙裾太小,沒法把他抱在懷裡。關於這一點,我也說不清,我只能說,女人們天性就是這樣。男仙子們看到女人們的舉動,也收起了武器,因為他們非常推祟女人的智慧。他們把他領到女王跟前。女王以公園凈園后的禮節相待,從此,彼得就能到他願意去的任何地方。仙子們受命,要讓他過得舒適愉快。
啊!他真快活!他比你快活得多,就像你比你父親更快活。有時候,他會快活得像只飛旋的陀螺那樣,倒在地上。你見過一隻賽狗躍過公園的圍欄嗎?彼得正是那樣跳過圍欄的。
在這樣一個晚上,要是我們能像有名的梅米·曼納林那樣留在公園裡,我們就能看到賞心悅目的美景了。成百可愛的小仙子匆匆趕去參加舞會,已婚的仙子把結婚戒指箍在腰上,男士們全都穿制服,牽著女士們的長裙,聯絡員們跑在頭裡,提著冬櫻桃,那是仙子的燈籠。他們在衣帽間換上銀高跟鞋,存上包。花兒們從嬰孩徑那邊魚貫而來,要瞧個熱鬧。它們總是受歡迎的,因為可以借給一隻發卡什麼的。晚宴長桌上,麥布女王居於首席,她的椅子後面立著侍從長,手裡舉著一朵蒲公英。當女王陛下要知道是什麼時間時,他就吹一下。
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了,恨不得叫醒她,聽她說一聲「啊,彼得,你吹得多美妙啊!」不過,既然她現在顯得心情舒暢了,他就把眼光又轉向窗口。你一定以為他想飛走,再也不回來吧。其實他已差不多決定做媽媽的小男孩了,只是下不了決心今晚就做。困擾他的是那第二個願望。他已經不打算做一隻鳥了,不過,不提第二個願望,似乎有點浪費。而不回到仙子那裡,他就沒法提第二個願望。而且,如果拖延太久不提出,第二個願望也許會變質的。他捫心自問,不向所羅門說聲「再會」,是不是太狠心了。「我特想再乘我的小船航行一次。」他渴望地對沉睡的母親說。他在和她說理辯論,就像她聽得見似的。「要是和鳥兒們擺擺我的這次奇遇,那該多神啊!」他哄著母親說。「我答應過他們要回去的。」他莊嚴地說,並且打算履行他的諾言。
這問題使他們很為難,因為假如他回到母親身邊,他們就失去了他的音樂。所以女王不屑地翹起鼻子說:「呸!提一個比這大得多的心愿吧。」
彼得知道,他們就是小仙子,就對他們喊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也無意觸犯他們,只想和他們做朋友。不過,他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可愛的港灣,就不打算撤離。他警告說,要是他們存心跟他過不去,那對他們沒好處。
「我估摸,」彼得沙啞地說,「我估摸也許我還能飛?」
「是件大活兒,」所羅門說,「不過,當然,彼得不會白叫你們乾的。你們得記住,他現在手頭挺闊綽,他會付給你們從沒有得到過的高工資。彼得·潘授權於我說,他每天付給你們六便士。」
「想想看,」末了他說,「抹泥能使巢變得暖和。」
要是你問你媽媽,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知道彼得·潘嗎?她一定會說:「當然知道,孩子。」要是你問她,彼得·潘那會兒是騎著山羊嗎,她就會說:「這問題問得多傻呀,他當然是騎著山羊的。」要是你問你外婆,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知道彼得·潘嗎?她也會說:「當然知道,孩子。」可要是你問她,彼得·潘那會是騎著山羊嗎?她就會說,她從沒聽說過彼得有一隻山羊。沒準兒是她忘記了,就像她有時候忘了你的名字,管你叫米爾德里德,而那是你媽的名字。不過,像山羊這麼一件重要的事,按說她是不會忘記的。可見,在你外婆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是沒有山羊的。這就是說,講彼得·潘的故事,一開頭就講到山羊,是再蠢不過的了,就像你把夾克先穿在裏面,外面再套上一件背心一樣。
他原先答應過畫眉,一開始只在他們指引下作短程航行。可是打從橋拱下遠遠瞥見肯辛頓公園在向他招手,他就等不得了。他興奮得臉發紅,卻一次也沒有回頭。他的小胸膛里湧起一陣狂喜,驅走了恐懼。在所有向西航行尋找未知地的英國航海家中,難道彼得是最不勇敢的一個嗎?
「那麼,我不https://read.99csw•com會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人了嗎?」彼得問。
聽聽那些畫眉怎樣歡聲雷動啊!現在他們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在巢里抹泥了。等到燕雀太太大喊「我們不把巢放在蛇湖上」時,他們就做了一開始就該做的事——把她轟出了會場。打那以後,會場秩序井然。所羅門說,之所以召他們來,是為了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他們的年輕朋友彼得·潘,非常想到湖那邊的公園去,所以他現在提議,在畫眉們的幫助下,為他造一隻船。
他終於急匆匆地去了,因為他夢見母親在哭。他知道,她哭並非為了什麼大事,而只要她的那個了不起的彼得把她一抱,就能使她破涕為笑。啊!他對這點確信不疑。這回,他是那麼急於偎依在母親懷裡,以致他徑直就飛往他家的窗子,那窗子永遠是為他敞開著的。
可是彼得猶豫起來。「你幹嗎不走?」老頭兒很禮貌地問。
「連肯辛頓公園也不能去了嗎?」彼得悲哀地說。
我應該說說,我們是用這樣一種辦法講故事的:首先,我給他講一個故事,然後,他給我重講一遍。按規定,他的故事必須和我的故事不大一樣。接著,我再給他講,加上他增添的內容。我們就這樣翻來覆去地講,到末了,誰也說不清這故事是他的還是我的。好比說,在這個有關彼得·潘的故事里,情節骨架和大部分道德思考是我的,可也不全是我的,因為大衛這孩子也可能是個嚴肅的道德家;而那些有關嬰孩們做鳥時的生活方式和習性的有趣的瑣事,多半都是大衛的回憶,是他用手摁住太陽穴苦思苦想時記起來的。
彼得要博得這位有權有勢的老頭兒的好感,他所做的也不止於這一點。要知道,所羅門並不打算終生在位。他指望有朝一日告老退休,到一處他看中的無花果叢中的紫杉木樹樁上愉快地度過他康樂的晚年。年復一年,他不聲不響地積攢著他那隻襪子里的收藏品。那隻襪子原是屬於某個游泳的人的,給扔到了這個島上。在我談到的這個時候,襪子里已經裝著一百八十撮麵包屑,三十四枚乾果,十六塊麵包皮,一塊擦筆尖的布,還有一根靴帶。等到襪子裝滿時,所羅門合計他就擁有了一筆相當可觀的資財,可以退休了。彼得這回給了他一鎊錢,那是他用一根尖棍從他的那張鈔票上割下來的。
他輕鬆愉快地落在了嬰孩宮和蛇湖之間的草坪上,頭一件事就是仰卧在地上,踢蹬著兩腳。他已經覺不到自己原本是一個人,還以為自己是一隻鳥,跟早先一樣長著鳥的模樣。他想抓一隻蒼蠅,卻沒抓到,他不明白,這是因為他試著用手去抓,而鳥類是從不用手去抓蒼蠅的。他估摸,這會兒己過了公園關門凈園的時間,因為到處都是仙子,他們都在忙忙碌碌,誰也沒有注意他。他們在準備早餐,給牛擠奶,提水,等等。看到水桶,他不由得口渴起來,就飛到圓池那邊去喝水。他彎下身,把喙伸進池子里。他以為那是喙,不過當然,那只是他的鼻子,所以,沒有喝到多少水,不像過去那樣使他感到清涼爽快。接著他試試找一個水坑,卻撲通一下跌了進去。一隻真正的鳥兒跌進水坑,會把羽毛展開,用喙把它啄干。可彼得記不起該怎麼做了,他悶悶不樂地來到嬰孩徑那邊流淚的山毛櫸樹上,去睡覺。
一連許多夜晚甚至好幾個月過去了,彼得一直沒有向仙子們提出他的第二個願望。我也不敢說我知道他為什麼拖延這樣久。一個原因是,他要作那麼多的告別,不但對他的特殊朋友,而且要對他喜愛的成百的地點。然後,他要作一次最後的航行,再一次最後的航行,一次最後最後的航行,等等。再說,還有那許多次向他表示敬意的告別宴會。一個讓人放心的理由是,畢竟,這事用不著匆忙,因為他的母親會永遠耐心等待他的。最後這個理由,令老所羅門十分不快,因為這會鼓勵鳥兒們辦事拖拉。所羅門有幾句絕妙的格言,敦促鳥兒們幹活勤快,比如「今天能下蛋,就別拖到明天再下」,又如「世上沒有第二次機遇」。而現在彼得毫不在乎地一拖再拖,卻不受損失。鳥兒們互相指出這一點,養成了懶惰的習慣。
「你怎麼知道?」他們驚訝地問。確實,他怎麼知道,他也說不上來。
可是彼得並沒有把這張寶貴的鈔票當玩意兒。他一眼就明白這是什麼,因為他在做一個普通的男孩的那一星期里觀察得十分仔細。他想,有這麼大的一筆錢,他一定能想法到公園去。他設想了許多可行的辦法,決定(我想,這個決定是很明智的)從裏面選一條最好的辦法。不過他首先得告訴鳥們那隻小船的價值。鳥們雖然非常忠厚老實,沒有向他討回去,可他看得出他們心懷不滿,對所羅門頗為氣憤。一向以聰明自居的所羅門,這時只好飛到島的一頭,把腦袋埋在翅膀下,悶悶不樂地坐在那兒。彼得很明白,除非得到所羅門的支持,你在島上是什麼事也做不成的。所以他跟在所羅門後面,想方設法要使他高興。
雪萊是一位年輕的紳士,他長大到他希望自己長到的程度。他是一位詩人,而詩人們從來也不是地地道道的成年人。他們是些藐視錢財的人,除了當天所需用的,一概不要。他手間恰好有多餘的五鎊錢。所以,當他在肯辛頓公園散步的時候,他把這鈔票疊成一隻船,放到蛇湖裡任它漂流。
「豎起你的羽毛!」嚴肅的老所羅門說。於是彼得拚命使勁豎起他的羽毛,可是他根本沒有羽毛。他站起來,渾身哆嗦,打從他站在窗台上起,頭一回想起了一位好喜歡他的太太。
但是,為什麼彼得久久地坐在欄杆上,他為什麼不告訴母親他回來了?
「再喝口水吧。」燕雀太太帶刺兒地建議。她的名字是凱特,凡是叫凱特的說話都噎人。
聽到這話,畫眉們不安地卿喳開了,這使彼得很為他的計劃擔憂。
那是通過這樣一種程序完成的:女王命彼得跪下,說道,由於他吹得這麼美妙,她要允許他有一個心愿。於是仙子們全都圍上來,要聽聽彼得的心愿是什麼。可是好半晌,彼得還猶豫著,因為他自己也鬧不清那究竟是什麼。
所羅門真的又喝了一口水,這一著啟發了他。他說:「要是把燕雀的巢放在蛇湖裡,它就會灌滿了水,散了架。可是畫眉的巢在水上,就像天鵝背上的窩窩一樣是乾的。」
雪菜的小船打開以後,令所羅門大惑不解。他向他的助手們諮詢。他們在鈔票上走了兩趟,頭一回腳尖朝外,第二回腳尖朝里。他們判定,這準是某個貪得無厭的傢伙,想一氣兒要五個小孩。他們這樣想,是因為那張紙上印著一個大大的五字。「荒唐透頂!」所羅門怒沖沖地喊道。他把那紙送給了彼得。凡是漂到島上的沒有用的東西,一般都給了彼得當玩意兒。
好啦,彼得·潘從一扇沒安護欄的面子逃了出去。站在窗台上,他可以看見遠處的樹,那是肯辛頓公園的樹。一看到那些樹,他就整個兒忘記自己現在是一個穿著睡袍的小男孩,一下子就飛了起來,越過許多房屋,直往肯辛頓公園飛去。奇怪的是,他沒有翅膀也能飛,不過那曾經長翅膀的地方癢得厲害。而且——而且——沒準兒我們全都能飛哩,要是我們都像勇敢的彼得·潘在那晚上一樣,一個心眼兒相信我們能飛。
「我就是知道。」他說。
早在公園開門以前,他偷偷溜回島上,因為他不願讓遊人看到他(他不完全是個人)。他有好幾小時可以玩,他玩起來,就像個真正的孩子,至少他以為是這樣。遺憾的是,他的玩法常常不對頭。
向與會者提出的方案實際上是彼得的,但主要發言的是所羅門,因為如果別人發言,他很快就會煩躁的。他一開始說,他對畫眉們築巢時表現的精巧機智印象頗深,這話一下子就說到畫眉們心坎兒上了,而這也正是所羅門要達到的目的。因為,鳥兒們之間的爭執,全都是有關築巢的最佳方式。所羅門說,別的鳥,都忽略了要給他們的巢抹泥,結果呢,他們的巢都盛不住水。說到這read.99csw.com兒,所羅門高高地揚起腦袋,彷彿他說出一句駁不倒的至理名言。但不幸的是,一位不請自到的燕雀太太來到了會場上,她尖聲譏誚道:「我們築巢,不是為了盛水,而是為了盛蛋。」這麼一來,畫眉們停止了歡呼,所羅門大感困惑,他喝了幾口水。
經過好幾個月的操勞,船終於造成了。彼得眼瞅著它一點點變大,越來越像個畫眉的大巢,心裏的那份得意就甭提啦!從建船一開始,他就睡在船旁,時常醒過來對它說著溫柔甜蜜的話。等到船艙里抹上了泥,泥幹了,他就總是睡在船里。他如今還睡在這個巢里,用一種惹人喜愛的姿式蜷曲著身子,因為那船的大小剛夠他像只小貓似的舒舒服服蜷在裏面。當然,船的裡層是褐色的,外層卻多半是綠色的,因為它是用青草和細枝條編織的。等到青草、細枝條枯乾了或折斷了,船幫將重新用草葉修茸。船上還隨處附著一些羽毛,那是畫眉們在建船時身上脫落的。
公園關門的時候
這麼一來,所有的畫眉都歡呼雀躍起來,當天他們就開始了造船的大業。他們把所有的日常事務都推后了。這時本是一年中修補鳥巢的季節,可是除了這隻大巢,沒有一隻畫眉在築自己的巢。所羅門很快就發現,從大陸運送必需品的畫眉人手不足。那些肥肥壯壯、貪心的孩子,原來還乖乖地躺在嬰兒車裡,一朝走起路來就跟吹氣兒似的脹大起來,長成了年輕的畫眉。太太們特別需要這些孩子。你猜所羅門怎麼做?他從屋頂上召來一群麻雀,命他們在畫眉的老巢里下蛋,然後把雛鳥給太太們送去,對天發誓說那都是畫眉!後來,島上流傳說,那一年是麻雀年。所以,當你在公園裡遇上一些愛吹牛、把自己說成比實際的要大的成年人時,他們很可能就是那一年出生的。不信你問問他們。
他們試圖勸阻他,甚至對他設置障礙。
又有一回,他找到一隻孩子玩的小桶,他以為那是給人坐的,於是使勁兒坐了進去,以致險些卡住出不來。又有一回,他找到一隻氣球。那氣球在小丘上蹦來蹦去,彷彿自個兒在玩遊戲,他興奮地追了好一陣才把它抓住。他以為那是一隻球。聽傑尼鷦鷯說,男孩子玩踢球,於是便給了它一腳,過後那氣球竟消失了。
「小得就跟這個一樣。」女王把她的兩手靠得很近很近。
他找到的最叫人吃驚的東西,或許是一輛嬰兒車。它是放在一株松樹下的,靠近仙女王冬官的大門口。這冬官位於一圈七株西班牙栗樹當中。彼得小心翼翼地走近嬰兒車,因為鳥兒們從沒向他提起過這種東西。他怕它是活物,就客客氣氣對它說話。見它不搭訕,他就走近去,小心地用手去摸。他輕輕推了推,那車就離開他往前走,這又使他認為,它畢竟是活的。不過既然它離他而去,那就不用怕它。於是他伸手把它往自己這邊拽。可這回它徑直衝他奔來。他不禁大吃一驚,躍過欄杆,飛跑著上了船。你可別以為彼得是個膽小鬼。因為第二天晚上,他又回來了,一手捏著一塊麵包皮,另一手握著一根木棍。可是嬰兒車卻不見了蹤影,他也再沒看到另外一輛。我答應過,要告訴你有關他的槳的事。那是一把孩子的小鏟,是他在高弗泉那兒找到的。他以為那是一把槳。
他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腳形成的小突起,從她臉上,看得出她很喜歡。他知道,只要他很輕很輕地叫一聲「媽媽」,她就會醒過來。只要你們呼叫她們的名字,母親們總會立即醒來。然後,她會高興得大喊一聲,緊緊把他摟在懷裡。那時他將是多麼愉快啊!不,那對她將是莫大的歡欣。我估摸,彼得是這樣想的。他毫不懷疑,回到母親身邊,將是給母親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快樂。他想,女人有一個自己的小男孩,世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她們為他感到多麼自豪啊!事情也的確如此。
說到仙子的住宅,要想找到它們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們和我們的房子正好相反。我們的房子,你在白天看得見,在夜裡看不見;而他們的房子,你能在夜間看見,因為它們有著夜的顏色。我從沒聽說過誰能在白天看到夜的顏色。這倒不是說,他們的房子是黑色的,因為夜也像白天一樣,自有它的色彩,而且還鮮明得多。他們的藍色、紅色、綠色和我們的一樣,不同的是他們的顏色背後能發光。王宮整個是用五顏六色的玻璃造成的,可說是所有皇家宅邸中最可愛的宮室。可是女王有時抱怨說,老百姓老是從外面向里窺望,偷看她在幹些什麼。仙子們都是些非常好奇的人,他們把臉緊緊地貼著玻璃,以致他們的鼻子多半是翹的。街道有幾英里長,曲曲彎彎,兩邊有許多用鮮艷的絨線織成的小道。鳥兒們不時來偷這些絨線,帶回去築巢。後來,就在小道的另一端派了一名警察守衛。
不過,當彼得坐在岸邊神奇無比地吹著笛子時,他有時也會陷入憂思,這時,音樂聲也變得憂鬱起來。他之所以憂鬱完全是因為,儘管他能透過橋洞看到肯辛頓公園,卻不能到公園裡去。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也不願意成為一個人,不過,唉!他多麼渴望能像別的孩子那樣玩耍,而肯辛頓公園又是一個比哪兒都好玩的可愛的地方。鳥兒們給他捎來男孩和女孩怎樣玩耍的消息,渴望的眼淚湧上了他的眼眶。
他們有真正的玻璃杯和三種酒:黑刺李酒、莓子酒和立金花酒,由女王來把盞斟酒。可是酒瓶太重了,她只是裝作斟酒的樣子。接著先上來的是黃油麵包,大小和三便士硬幣差不多。最後上來的是蛋糕,那麼小,小到沒有碎屑。仙子們圍成一團,坐在蘑菇上。一開始他們都挺講禮貌,咳嗽時臉朝桌子外等等,可是過不了多久,就不那麼講禮貌了,把手指伸進黃油里(黃油是從老樹的根里採集的)。那些實在討厭的傢伙竟爬到檯布上,用舌頭去舐糖或其他美食。女王看到這情景,就示意僕人們清洗檯布,收拾桌面。然後人人都去參加舞會。女王走在前面,侍衛長走在她身後,提著兩隻小罐子。一隻罐子里盛著桂竹香汁(Wallflower,雙關語,又指舞會上無人邀舞備受冷落的女子),另一隻罐子里盛著所羅門印章汁。桂竹香汁能使那些暈倒在地的跳舞者恢復神智。所羅門印章汁則是塗抹傷口用的。仙子們很容易受傷。當彼得越吹越快時,他們踩著拍子跳,直到暈倒。因為,我不說你也知道,彼得·潘是仙子們的樂隊。他坐在圈子當中,少了他,仙子們如今簡直沒法想像能有一場精彩的舞會。在真正上流人家發出去的請柬的角上,都寫著P.P.(彼得·潘的縮寫字母)的字樣。仙子們都是些知恩必報的小精靈,在為公主成年舉行的舞會(他們每個月過一次生日,在過第二個生日時就成年了)上,他們允許彼得有一個心愿。
在鳥們看來,這理由不值一提。不過,老的鳥們這時對彼得心懷感激,因為他曾在風疹流行期間護理過一幫幼雛。所以他們就為他表演鳥怎樣放風箏。六隻鳥,把風箏的線銜在嘴裏,拽著風箏起飛。彼得驚訝地看到,風箏隨著他們飛了起來,飛得比他們還高。
仙子和我們之間的最大區別是,他們從來不做什麼有用的事。當第一個嬰孩第一次笑出聲時,他的笑碎裂成一百萬片,全都向四處蹦跳。仙子就是那麼來的。他們看起來忙得不可開交,好像沒有一刻兒空閑似的。可要是你問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壓根兒回答不上來。他們非常無知,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裝樣子。他們有一個郵遞員,可他除了在聖誕節帶上他的小盒子,從不上門。他們有漂亮的學校,卻什麼都不教。最小的孩子是首要人物,總是當選為女主人。當她點名叫號時,他們全都出去散步,可是再也不回來了。一個很值得注意的事是,在仙子家庭中,最小的孩子總是主要人物,一般總要成為王子或公主。孩子們記住了這一點,以為在人類家庭中也應如此。所以,當他們偶爾撞見母親在偷偷摸摸往搖籃上安裝read.99csw.com新的褶邊時,心裏總是不自在。
彼得喊道:「媽媽!媽媽!」可是她聽不見。他用小拳頭捶打著鐵護欄,可是無濟於事。他只得抽泣著,飛回公園,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親人。本來,他想給母親當一個多麼神氣的兒子啊!唉,彼得呀!我們這些往往鑄成大錯的人,當第二次機會到來時,我們會有多麼不同的做法啊!然而所羅門是對的——對我們多數人來說,第二次機會是不存在的。我們來到窗前時,已經是「閉門」的時候了。鐵護欄永遠封閉了窗口。
「也不會是一隻地地道道的鳥了嗎?」
「難道這個心愿很小嗎?」他問。
叫彼得·潘大惑不解的是,他發現,他遇到的每一個仙子見了他都逃之夭夭。正在鋸一株牛肝菌的一夥工人,扔下工具就跑。一個擠奶姑娘把奶捅反扣著,自己鑽到桶下躲起來。霎時間,公園裡一片嘈雜,一幫幫一夥伙的仙子向四面八方亂竄,互相大聲打聽是誰在害怕。燈光全都熄滅了,大門全都上了閂,從麥布女王宮殿廣場那邊傳來隆隆的擊鼓聲,說明皇家衛隊正奉命出動了。一隊長矛兵用冬青葉子武裝著,由寬道那頭襲來,一路上惡狠狠地撻伐著敵人。彼得聽見那些小人兒到處在喊,公園關門後園里還有一個人。可他萬萬沒想到,那個人就是他。他越來越覺得憋氣,越來越渴望知道怎樣對付他的鼻子,可是向仙子們請教這個問題,卻毫無結果。那些膽小的傢伙從他身邊逃跑,就連那隊長矛兵,當他在小山包上遇上他們時,也都迅速轉移到一條岔道上去,裝作看見他在岔道那邊。
「這湖水,你怎樣渡過呢?」所羅門說。他善意地答應彼得,儘管他有這樣一副不成體統的體形,他還是要儘可能教他學會鳥們的生活方式。
起初,他的船轉著圈兒,把他帶回出發的地方。他去掉一隻袖子,把帆縮短,結果船漂到很遠的岸邊,那兒只見黑影幢幢,不知潛伏著什麼危險。他又扯起睡袍,遠離黑影,直到乘上一股順風,把他刮向西邊。可是船走得太快了,險些兒撞上橋墩。他躲過了橋墩,從橋下駛過。他喜不自勝地看到,那可愛的公園景色盡現眼前。他試著拋錨(錨是系在風箏線一頭的一塊石頭),卻發現錨不著底。想找一處地方系船,卻又靠不了岸。他摸索前行,不料船觸到一個暗礁。那重重的一個撞擊,震得他摔出船外,落到水中。直到快要淹死時,他好不容易才爬上了船。這時風暴大作,水浪發出從沒聽到過的巨吼。他被衝過來衝過去,手都凍麻木了,捏不攏來。逃過了這場劫難后,他幸運地進了一個小港汊,船才得以平穩地行駛。
彼得·潘犯了那麼多的錯誤,你覺得他怪可憐嗎?要是你這樣想,那我認為你夠傻的。當然,我的意思是,咱們有時候要可憐他;可是如果無論什麼時候都可憐他,那就太冒失了。他覺得,在肯辛頓的時光,是他最美好的時光。一個人自認為得到了什麼,就和實際上得到了什麼一樣好。他整天玩個不停,而你呢,只是浪費時間,充當瘋狗或充當瑪麗·安尼什。他不可能這樣,因為他從沒聽說過他們。難道你認為他因此就很可憐嗎?
彼得心裏好不是滋味。你知道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他坐在床尾的欄杆上,用他的笛子吹出一首優美的安眠歌。即是他仿照她說「彼得」時的情調,自己創作出來的。他一直不停地吹,直到她臉上露出快樂的神色。
自然,仙子們不得不同意,儘管他的機智頗令他們震驚。他說,他的第一個心愿是去找母親,但是如果對她感到失望,他有權回到公園。至於第二個心愿,他暫且不提。
彼得·潘在肯辛頓公園(選譯)
「再見。」所羅門鴉回答說,神態怪怪的。
你再見到溫迪時,會看到她頭髮變白了,身體又縮小了,因為,這些事是老早老早以前發生的。簡現在是普通的成年人了,女兒名叫瑪格麗特;每到春季大掃除時節,除非彼得自己忘記了,他總是來帶瑪格麗特去永無鄉。她給彼得講他自己的故事,彼得聚精會神地聽著。瑪格麗特長大后,又會有一個女兒,她又成了彼得的母親。事情就這樣周而復始,只要孩子們是快活的、天真的、沒心沒肺的。
別的鳥兒甭提多嫉妒啦。他們說,那船不可能平穩地浮在水上,可是它卻浮得穩穩噹噹的。他們又說,船里會進水,可是一滴水也沒進去。然後他們說,彼得沒有槳。可是彼得說,他不需要槳,因為他有帆。他一臉得意,拿出一張帆,那是用他的睡袍做的。儘管看上去仍舊像件睡袍.可它還是成了一張可愛的帆。那個晚上,一輪滿月當空,所有的鳥都沉沉入睡了。彼得跨進了他的柳條船(就像弗蘭西斯·普利蒂少爺所說的那樣),離開了小島。不知怎的,他起初緊握雙手,抬頭仰望蒼天;打那一刻起,他的雙眼一直盯住了西邊。
「半人半鳥的小可憐兒!」所羅門說,他心腸其實並不真的那麼狠,「你再也不能飛了,哪怕是在颳風的天氣。你得永遠生活在這島上了。」
也許你會奇怪,他為什麼不游過去呢?原因是,他不會游泳。他想學會游泳,然而在島上,除了鴨子,誰也不游泳,而鴨子又笨得出奇。他們倒是想教他,可是他們只會說:「你坐在水上,像這樣,然後你蹬腳,像那樣。」彼得屢次試著照做,可是每次還沒等蹬腳,他就沉下去了。他真正需要知道的是,怎樣坐在水上又不沉下去。鴨子卻說,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沒法解釋。偶爾,天鵝游到島邊,彼得情願把他整天的食物都奉送給他們,來請教他們怎樣坐在水上。可是等到他沒有食物可贈送時,這些可惡的傢伙就朝他發出噓噓聲,揚長而去了。
「不會。」
不過,也有一個辦法,事先就可知道要舉行舞會。你該見過那些通知遊客公園什麼時候關門的布告脾吧?好啦,在一個開舞會的晚上,這些詭計多端的仙子有時會把布告牌改動一下,比如說,把公園關門的時間由七點改成六點半。這樣,他們就可以提前半小時開始舉行舞會了。
你也許觀察到,你的小嬰孩妹妹要做許多你媽媽和保姆不讓她做的事,比如,該坐的時候她站著,該站的時候她坐著,該睡的時候她醒著,穿著最漂亮的衣裳在地上爬,等等。也許你認為她這是淘氣。可是你錯了。這隻是因為她在依照她所看到的仙子的舉動在學著做。一開始,她學著仙子的樣在做,大約要過兩年,她才按照人類的樣子去做。她那一陣陣大哭大鬧,瞧著怪嚇人的,一般人都以為是出牙期的表現,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那是她自然流露的憤怒,因為她是在說一種明明白白的話,而我們卻聽不懂。母親們和保姆們比其他人更早懂得她的意思,好比說,「咕奇」就是「馬上給我」的意思,「哇」就是「你為什麼戴這麼一頂滑稽的帽子」的意思。這是因為,她們和嬰孩呆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多少聽懂了一些仙子的話。
這一來,使得所羅門成了彼得永久的朋友。他們兩個商量了一陣以後,召開了一個畫眉會議。下面你就會看到,為什麼只有畫眉才被邀請參加這個會。
然而,窗子關上了,而且裝了鐵護欄。從窗口向里窺望,他看到母親正在安然入睡,她的一隻胳臂圍繞著另一個小男孩。
「那麼大心愿有多大?」他問。
「你會是個介乎這兩者之間的動物。」所羅門說。自然,他是個聰明的老頭,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我可以使你有能力飛回去,」女王說,「可是我沒法替你開門呀。」
再想想他的笛子的樂聲吧。一些紳士走著回家,給報紙寫信說,他們聽到公園裡有夜鶯在鳴唱。可他們聽到的其實是彼得的笛聲。自然羅,他沒有媽媽。可是媽媽對他來說又有什麼用呢?你也許會因為這可憐他,不過也不必太可憐他,因為下面我就要告訴你,他是怎樣回去看望媽媽的。是仙子們給了他這個機會。
所以,彼得就得自己去弄清許多事。他時常在園池裡玩小船,不過他的船僅僅是一隻在草地上九九藏書找到的鐵環。自然,他從沒見過鐵環,不知道該怎麼玩,於是認定該把它當船來玩。這鐵環總是馬上就沉了下去,他就潛入水中把它撈上來。有時他沿著池邊開心地拽著它跑,得意地以為他發現了男孩們怎樣玩鐵環。
彼得·潘對仙子們完全失望了,他決定去問問鳥兒。可是他現在想起,真奇怪,當他落在流淚的山毛櫸上時,所有的鳥兒都飛走了。雖然他當時並沒有為這傷腦筋,現在他明白其中的原委了。每一個活物都在躲避他。可憐的小彼得·潘!他坐下來,哭了。可就在這會兒,他也不知道,作為一隻鳥,他坐的部位也錯了。幸好他不知道,要不然,他會失去能飛的信心的,因為一旦你懷疑自己是不是能飛,你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你瞧,沒有人告訴他,孩子們究竟是怎樣玩的。因為,仙子們在天黑前多半藏匿起來了,他們什麼也看不到。鳥兒們呢,雖然他們到時候會自以為告訴了他一切,其實他們知道的少得可憐。他們把捉迷藏的事告訴了他,他就時常獨自一人玩捉迷藏。可是就連園池裡的鴨子也沒法向他解釋,為什麼男孩們會對園池那麼著迷。一到夜晚,除了扔給他們的蛋糕的數目,鴨子們就把白天的事全忘光了。他們是些心情憂鬱的動物,總是哀嘆如今蛋糕不像他們小時候那麼好吃了。
「媽媽呀!」彼得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你知道,現在是誰坐在你床腳的欄杆上啊……」
近來,大衛用手摁住太陽穴,使勁回想仙子的語言。他想起了不少仙子的詞句,以後我會講給你聽的,如果我沒有忘掉的話。那是在他還是一隻畫眉的時候聽到的。我提醒他,他想起的也許是鳥語,他說不是,因為這些詞句都是有關玩耍和冒險的,而鳥兒們除了築巢外,什麼都不談。他記得清清楚楚,鳥兒們老是從一處飛到另一處,就像太太們逛商店一樣,仔細觀察各色各樣的巢,說:「這個顏色不對我的口味,親愛的。」或者「要是把那個加上一副軟襯裡怎麼樣?」或者「這個經久耐用嗎?」或者「修整得太馬虎了!」諸如此類。
「你的腳趾有幾個是指頭?」所羅門有點殘酷地說。彼得驚恐地看到,他所有的腳趾都是指頭。這一來可把他嚇壞了,連傷風都給嚇跑了。
不過她臉上露出愁容,他知道她為什麼面露愁容。她的一隻胳臂挪動了一下,彷彿想去摟抱什麼,他知道那手臂想要摟抱的是什麼。
起初,他感到在一根樹枝上保持平衡很不容易,不過隨後他就想起了該怎麼做,睡著了。離天亮很久以前他就醒了,凍得渾身直哆嗦,自言自語道:「我從沒在這麼冷的夜裡在外面過夜。」其實,在他還是一隻鳥的時候,比這還冷的夜裡,他也在外面過了夜,只是,誰都知道,對一隻鳥來說是挺溫暖的夜,對一個穿睡袍的孩子來說則是挺冷的夜。彼得也感到不大舒服,彷彿腦袋發悶。他聽到一個很響的聲音,忙掉轉頭去看,其實,那只是他自己打了一個噴嚏。他非常想要一件什麼東西,可又想不起那是什麼。他是想要媽媽給他擤擤鼻子,不過他硬是想不起來,於是決定去求仙子幫忙解答。仙子們據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
要是你以為,彼得·潘是唯一的一個想逃走的嬰孩,那就說明,你已經把你小時候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大衛聽到這個故事時,他可釘可鉚地說,他從來沒有過逃走的念頭。我叫他用手摁住太陽穴,使勁兒往回想。他摁住了太陽穴,使勁摁,果然就清楚地想起了他小時候想回到樹梢上的事,接著又想起一些別的事。為此他躺在床上,一等他媽媽睡著,他就琢磨著要逃走,而且有一次被他媽媽半路上從煙囪里抓了回來。所有的孩子,只要用手使勁摁住太陽穴,就會想起這樣一些事。因為,孩子在變成人以前,曾經是鳥,他們在頭幾個星期自然總有那麼點兒野氣,肩膀頭總是發癢,那是他們原先長翅膀的地方。這是大衛告訴我的。
不過,他還沒有平安無事。他正打算離船登陸時,只見岸邊圍攏來一群小人兒,要阻止他上岸。他們沖他尖聲叫嚷,說現在早已過了公園關門的時間。同時,他們揮動冬青樹葉,又有一伙人,抬來某個男孩遺留在公園裡的一支箭,拿來當攻城槌。
島上的鳥兒一直瞧彼得不順眼。他的那些古怪行徑每天都逗得他們樂不可支,就像他每天都有新的怪癖出現。其實,新出現的是鳥。他們每天孵出蛋殼,一出來就拿他取笑,然後很快就飛走,變成了人。跟著,別的鳥又從別的蛋里孵出來,事情就這樣周而復始地發生著。那些滑頭的鳥媽媽們,孵蛋孵得厭煩了,總是哄著雛鳥早一點出殼。她們悄悄對雛鳥說,現在正是好時機,可以看到彼得洗漱吃喝。成千的雛鳥每天圍著彼得,看他做這些事,就像我們圍觀孔雀一樣。看到彼得用手去捧他們投給他的麵包皮,而不是他們慣常的那樣用嘴去啄,都樂得尖聲大笑。遵照所羅門的指示,彼得的食物都是由鳥們從肯辛頓公園給他運來的。他不肯吃肉蟲和昆蟲(他們認為這真是蠢透了),於是他們用喙給他叼來麵包。所以,每當你看到一隻鳥銜著一大塊麵包飛走,你沖他喊:「饞嘴!饞嘴!」現在你該明白,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因為他很可能是給彼得·潘送去的。
飛行是那麼愉快,以致他沒有直接飛往自己的家,而是繞道越過聖保羅大教堂,飛到水晶官,沿著泰晤士河和攝政公園飛回來。等飛到他母親的窗前時,他下定決心,第二個心愿將是變成一隻鳥。
「要是我願意回到我母親身邊,」最後他說,「你們能允許嗎?」
她用手在裙子上量出相當長的一個尺寸。
「我想我該回到媽媽那兒去。」他有點難為情地說。
我恨不能避開真話不講。那就是,他坐在那兒,心裏七上八下舉棋不定。一陣子,他渴望地望著母親,一陣子,他渴望地望著窗口。再做母親的小男孩當然是樂事,可是反過來,在公園裡的時光又是多麼美好啊!他是不是有把握,願意再穿上衣裳?他從床上跳下來,打開幾個抽屜,翻看他的舊衣裳。那些衣裳還在,可他已想不起怎樣穿了。好比說,那些襪子,是穿在手上還是穿在腳上?他正試著要把一隻襪子往手上穿,忽然出現了一大險情。或許是抽屜嘎吱響了一聲,母親醒了。他聽見她說了聲「彼得」,那似乎是英語中最可愛的字眼。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心裏納悶,不知她怎麼知道他回來了。要是她再說一聲「彼得」,他就會喊著「媽媽」,向她奔去。可是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發出輕微的呻|吟。等他再窺看她時,她再度睡著了,臉頰上掛著淚珠。
傍晚時小船漂到了島上。守望鳥把它送呈所羅門鴉。所羅門起初以為那不過是個平常的物件:一位夫人送來的信息,說如果他能給她一個好樣兒的娃娃,她將非常感謝。她們老是向他要最好的娃娃,如果他欣賞那封信,他就從甲級娃娃中選一個送給她。可要是那封信惹他生氣,他就會送去非常可笑的一個。有時他一個也不送,有時呢,又送去一窩,全憑他情緒好壞。他願意你聽由他來決定。要是你特別提到你希望他這次給一個男孩,他準定又給你送去一個女孩。不管你是一位夫人,還是一個想要一個小妹妹的小男孩,千萬注意把你家的地址寫清楚。你想像不到,所羅門曾經把那麼多的娃娃送到不該送的人家。
不過,請注意,雖然彼得遲遲不走,他卻是下定決心要回到母親身邊去的。最好的證明是,他對仙子們保持謹慎的態度。他們急於讓他留在公園裡,為他們吹奏,為達到這個目的,他們試著使他說出這類的話:「我希望草地不要這麼濕才好。」有些仙子跳舞故意不合拍子,想引他說出「我希望你們按拍子跳」。那樣,他們就說,這是他的第二個願望。可是他覺察了他們的詭計,雖然偶爾他會開始說「我希望——」可總是及時打住。所以,最後當他勇敢地對他們說「我希望永遠回到母親身邊」時,他們只得胳肢他的肩膀,讓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