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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十章

卷三

第十章

「真的。她要出嫁啦,可是咱們連鬍子尖也沾不著一滴酒。也許還會被敵人殺掉,這幫壞蛋!」
「她怎麼的……還盼著破鏡重圓嗎?」
「那不是阿尼庫什卡嗎!」
葛利高里的顴骨上皺起一片皺褶,仔細打量著,竭力想辨認出彼得羅騎的是什麼馬。「買了一匹新馬。」他心裏想,把視線移到哥哥臉上。從好久前會面以後,哥哥的面容已經大變了:曬得黑黑的,留著剪得短短的麥黃色的小鬍子,眉毛也被太陽晒成了銀白色。葛利高里摘下制帽,像演習時候一樣,揮著一隻手,迎上前去。許多半光著的哥薩克也都跟在他後頭從堤岸上跑了下去,亂踏著空莖白芷的脆芽和根深莖老的牛蒡花。
「大概是第四連。」
「基督保佑。」
等到第四連的哥薩克來到堤邊的時候,這支隊伍正走下緩坡,現在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是哥薩克騎兵了。普羅霍爾·濟科夫正在堤岸上彎著身子脫軍服上衣,腦袋剛露出來,抬頭一看,大叫道:
葛利高里脫掉褲子,匆匆走到堤壩頂上,他的皮膚是深棕色的,背略微有點駝,但是身材很勻稱,彼得羅覺得分別以來,他顯得老了。他伸出兩隻手,腦袋朝下,跳進水裡;濃重的綠波在他身上合攏后,又分成了兩道水波,擴散開去。他向一群正在池塘中哈哈大笑的哥薩克們游過去,用手掌親熱地拍著水面,懶洋洋地划動著肩膀。
游泳使葛利高里的頭腦逐漸清醒,心情平靜下來,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熱情奔放,一面揮手擊水,一面沉著地說道:
「你好啊,麥列霍夫!全村都問候你。」
「老鄉,好啊!」
「葛利什卡,到水裡來!」
「別開玩笑,葛利高里!」
彼得羅揮了揮手。
「他是什麼地方人?」
「你好啊,朋友!」
「看出來啦。」
「喂,老總,你老婆給你帶好來啦!」
「他饒不了你。」
「還怎麼啦,白殺了一個人,就是為了他,這個混蛋,我的良心在受折磨,夜裡總夢見他,這個混賬。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找他有什麼事?」又有第三個人插|進了這短促的對話。
凡是發生過戰鬥的地方,大地憂傷的臉上就被炮彈打得麻痕累累;嗜血成性的鋼鐵碎片,在血泊中生鏽。夜晚,地平線上,紅霞染遍半天,火光照亮了村莊、市鎮。八月里,正當果子成熟和秋莊稼即將收穫的時候,天空變https://read•99csw.com得陰沉灰暗,偶爾有個晴天,則暑熱蒸騰,令人昏昏欲睡。
「怎麼啦?」
「你沒有跟她說話嗎?」
「是到你們這兒來的。我們就像母雞一樣來打食啦。」
「宣戰以前,我曾在村子里看見過她。」
葉戈爾卡·扎爾科夫只穿一件襯衣,提著褲子,一隻腿跳著,蹦下堤岸。他歪著身子,撐開褲子,想把一隻腳伸進飄晃的褲腿里去。
「上帝保佑。到你們這兒來啦。喂,怎麼樣?」
「很好!」
「是咱們的人,頓河人。」
「是他。」
分別的時候,彼得羅把一張折成四折的紙片塞到弟弟手裡。
「賣了幾頭牛吧?」
「把些老牛賣啦。總共賣了一百八十盧布。馬是一百五十盧布買的。這匹馬還不錯。在楚茨坎買的。」
「葛利什卡!麥列霍夫!你哥哥,就是他。你看出來了嗎?」
「大概是補充咱們團隊的。」
「她到那兒去幹什麼?」
「把他們哥兒們也給弄來啦。」
一團人馬一直走到十一點鐘,也沒有採取任何警戒措施。後來,各連的司務長才跑著傳達命令:儘可能不出聲行進,禁止吸煙。
「噢。」葛利高里高興起來,驚訝地說。
「聽我說,就是這麼回事,」葛利高里急促、憤憤地說道,「他們唆使人們到處互相殺戮!簡直變得比狼還兇殘。哪裡都是仇恨。我現在覺得,如果我去咬人一口——這個人立刻會發瘋。」
「還活著哪。」
過了不大工夫,剛剛開到的補充連的人也來了。葛利高里和哥哥並排坐下來。堤岸上的黏土散發著濃重的霉濕的氣味。岸邊渾濁的池水泛著青草似的碧綠光波。葛利高里一面用指甲擠著襯衣縫和褶子里的虱子,一面說道:
「良心在折磨我。我在列什紐夫城下用長矛刺死過一個人。那是正在火頭上……非這樣做不可……可是我為什麼要砍死這個人呢?」
「一定是個啞嗓子的兇狠傢伙。」葛利高里心裏想,朝哥哥笑著,不時瞅瞅大尉健美的體態,他騎的是一匹凸鼻子的馬,顯然是加爾梅克種。
「都很健康。」
「到她男人那兒去拿東西。」
「我知道。」
「父親和母親怎麼樣?」
「你在信里問候她一句也好嘛。這個女人是為了你才活著的呀。」
「我們會當心的!」
「原來這樣。好,咱們洗個澡吧。」
「到今兒九*九*藏*書還活著。」
「家裡的人都好嗎?」
「還活著哪?」
「只是問候了一下。她的樣子很豐|滿,很快活,大概吃地主的飯吃得很舒服吧。」
八月將盡。果園裡的樹葉油亮橙黃,果樹枝上流出枯萎前紅艷的黏液,遠遠地看去,彷彿果樹都遍體鱗傷,正在流血死去。
「一定是把第二期服役的人都徵召入伍啦。」
「我躺一會兒,等等再去。」
「莊稼怎麼樣?」
「咱們全家都問候你。」
「好啊,鄉親們!」
「哪一連的?」
「那還要咒文幹什麼呢?」
連隊的尾部也進了院子,列隊停在院子中間。池塘堤岸上又聚滿了回來洗澡的哥薩克。
「你這話說得真怪!」
「她應該嫁人嘛。」
葛利高里很有興趣地注視著同連夥伴們的變化。剛從後方醫院里回來的普羅霍爾·濟科夫臉頰上留下了一個馬蹄印,唇角上仍然掛著痛苦和疑惑的神情,小牛犢似的可愛的眼睛眨得更厲害了;葉戈爾卡·扎爾科夫不論在什麼場合總要罵一些粗野的下流話,而且比以前更加玩世不恭了,咒罵世上的一切;同村的葉梅利揚·格羅舍夫,本來是正經而又能幹的哥薩克,不知道為什麼全身變得像木炭一樣黑,總在呵呵地傻笑,他的笑聲是不由自主的、憂鬱的。每個人的臉上都發生了變化,心裏也程度不同地滋生著戰爭播下的悲傷。
「這太容易了啦!」
「是嗎?……」
信號彈在遠處的樹林上空飛起,冒著紫色的煙霧。
「噢噢!原來是扎爾科夫·葉戈爾卡。」
「安得烈揚!安得烈揚!你這個大耳朵鬼,不認識我啦?」
「夠你吃的!當心別叫他們把你吃掉。」
「是維申斯克鎮河灣村人。」
「杜妮亞什卡呢?」
「我們這一連分配到一個步兵師去,我們就是去追趕那個師的,不過補充隊也和我們一塊兒來啦,把些青年人送來補充你們的隊伍。」
「聽到阿克西妮亞什麼消息沒有?」
「真的!我親眼看見的。一顆子彈打進他的左胸脯里。」
「我母親好嗎?」
彼得羅把一隻手巴掌撐在健壯的、淺紅色馬身上,全身向後一轉,含笑掃了葛利高里一眼,繼續向前走去。別人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們的風塵僕僕的脊背把他遮住了。
「看見了嗎,夥計們?那是司捷播·阿司塔霍夫呀!看哪,在第三列!」格羅舍夫大叫道,短促地尖聲呵呵read.99csw.com笑著。
葛利高里眯縫著眼睛,看著向莊園開來的縱隊。
「這是什麼?」葛利高里問道。
「喂,你這匹兒馬,難道前腿被拴起來了嗎?」
「全連!」大尉用純正的鋼嗓子喊道,「成排縱隊,左轉彎,開步走!」
「很好。但是娜塔莉亞一直在等著你哪。她相信,你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在漆成淺藍色的圍牆外面,站了一群半裸的哥薩克;連隊——從頓河開來的補充隊——順著對面栽著兩行栗子樹的大道走進院子。
「我可是牢記著你哩。」司捷潘嘲笑說,腳不停地走了過去,抱住了走在前面、戴著下士肩章的哥薩克的肩膀。
團隊從火線上撤下來,休整三天,由從頓河開來的援軍進行補充。連隊正預備到地主的池塘里去洗澡的時候,從離莊園三俄里的車站上馳來一大隊騎兵。
「沒有,往前走吧。」
「她很好。」
「老兄,前天在賴布羅迪城下陣亡啦。」
「差不多要忘啦。」
補充連繞過果園,向團隊駐紮的莊園走去。這個連由一個大尉率領,他已經上了點年紀,身體倒很結實,新剃過頭,颳得光光的、威嚴的嘴角上有幾條呆板、堅毅的曲線。
「啊?」
「這怎麼說呢……人總要有點兒盼頭才能活下去呀。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娘兒們。很正派,守身如玉。什麼風流放蕩或者別的什麼——這種事她根本不沾邊兒。」
「我們給你帶來她的問候。可是沒有帶禮物——因為太重啦。」
「你還不習慣。用不了很久,就會習以為常了。」
「我知道……」
哥薩克們成群結隊地離開了池塘。在花園和莊園院子中間的木柵旁邊,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追上了他們。他一面走,一面用小骨頭梳子梳著披散下來的額發,把它們塞到帽檐下;他跟葛利高里走齊了。
「我不是開玩笑。」
彼得羅費了半天工夫才把貼身的十字架和縫在母親的祝福袋上的咒文摘下來。他把掛鏈兒塞到襯衣下面,露出一種恐懼的憎惡神情走下水去,水漫到他的胸部和肩部,他叫了一聲,往水裡一紮,游起來,向葛利高里追去;他們相隔一段距離,同向對岸灌木叢生的沙灘游去。
「殺過!……」這兩個字葛利高里幾乎是大聲喊出來的,他把襯衫揉成一團,扔在腳邊,然後,用手指頭捏了半天喉嚨,好像是在把卡在那裡的詞句順下去似的,眼睛向旁邊看著。
https://read•99csw•com談話轉到家務方面,氣氛就緩和下來。葛利高里貪婪地聽著家裡的消息。這會兒他全神貫注的就是這些消息,這使他又變成像從前那個倔強、樸實的小夥子了。
「司捷潘怎麼樣?」
「您好啊,親愛的哥哥!」葛利高里朝彼得羅笑著,高興、激動地叫道。
馬隊踏倒已經成熟的莊稼,田野里遍地是有尖釘的馬蹄印,彷彿加里齊亞全境都遭過雹災似的。步兵的沉重的靴子踏硬了大道,踏碎了公路上的石子,踏爛了八月的泥濘。
「你……殺過人了嗎?」
「彼得羅,我心裏痛苦死啦。現在我就像個半死不活的人……好像上磨磨過,把我磨碎了,又吐了出來。」他的聲音幽怨、顫抖,額角添的一條新的黑皺紋(彼得羅直到現在才恐怖地注意到它)斜橫在額角上,這條皺紋使葛利高里的面貌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有點兒嚇人,顯得非常陌生。
葉戈爾卡臉上帶著很嚴肅的表情聽完了回答,就光著屁股坐到草地上,為的是不讓別人看到自己傷心的樣子,哆嗦得厲害的腿怎麼也穿不進褲管里去。
「說下去!」彼得羅命令道,同時把臉掉過去,怕跟弟弟的視線相遇。
「我還以為你們是來補充我們的呢。」
「沒有忘記我吧?」
「你們連——是補充連嗎?」葛利高里問道。
葛利高里咳嗽了一聲,用手巴掌颳了一堆沙土,把甲蟲埋起來。
「當然有事啦。我給他捎來一封信。」
葛利高里·麥列霍夫自列什紐夫城下戰役后,就被煩人的內心痛楚無情地折磨著。他瘦了很多,體重減輕了。不管是在行軍還是休息的時候,不管是在熟睡還是打盹的時候,那個被他在鐵柵欄旁邊砍死的奧地利人經常在他眼前浮現。他非常頻繁地夢見第一次肉搏戰的情景,回憶折磨著他,甚至在夢中也感覺到緊握矛桿的右手在痙攣;醒來以後,就驅趕噩夢,用手巴掌遮著眯縫得發疼的眼睛。
「我給你抄了一個咒文。你拿去……」
「這是你們的事兒。我不管。」
「有個叫鮑里斯·別洛夫的在什麼地方啊?」
「把她剩下的一點東西都給她啦。圓滿收場。不過你可要小心他。防備著點兒。有幾個哥薩克告訴我說,有一回司捷潘喝醉了酒,威嚇說:在第一次戰鬥中——就給你一槍。」
「很好。可惜還沒有收割完,就把我們徵召來啦。」
葛利高里打了一下響鼻,默默地把灌進嘴裏九*九*藏*書的水吐出來。彼得羅扭過頭來,想看看他的眼睛。
「已經快做新娘啦,兄弟!在這一年裡,她長高了很多,你快認不出啦。」
「一點也不怪。應該這樣。」
「你得請客,浪蕩鬼,是我頭一個看出來的。」
「喂,你就是親家亞歷山大吧!」
「你也是到我們這兒來的嗎?」葛利高里從那一堆金色的額發上認出了米什卡·科舍沃伊,齜牙問道。
天剛黑下來,師部來電話,命令全團開赴前線。團隊在一刻鐘內準備就緒;這支剛剛補充了新兵的隊伍唱著歌去堵塞前線上一個被匈牙利騎兵衝破的缺口。
他們爬到沙灘上,並排躺下,用兩肘撐著身子,在烈日下曬著。米什卡·科舍沃伊從水裡探出半截身子,從旁邊游過去。
「這是怎麼回事?」彼得羅脫著襯衣問道,露出脖子周圍有一圈整齊的日晒黑印的潔白的身體。
「我新買了一匹馬。」彼得羅改變了話題。
「有用嗎?」
「你們這兒有黑河人嗎?」
「好,咱們涼快涼快——就穿衣服吧。」彼得羅抖著身子,從濕肚皮上往下拂著沙土,提議說。他的背上和胳膊上都起了些小泡。
「補充兵員來啦。」
「虱子要把我吃掉啦。非常想家。現在要是能回去一趟多好啊:要是生著翅膀的話,我一定飛回去。就是看一眼也好啊。喂,家裡怎麼樣?」
「娜塔莉亞在咱們家呢。」
還沒有形成那種漫長、鞏固的長蛇似的陣線。國境上只是偶爾發生騎兵的衝突和戰鬥。宣戰後的頭幾天,德軍司令部就伸出了許多觸角——精悍的騎兵偵察隊,這些偵察隊偷偷地繞過我軍哨所,偵察軍隊的部署情況和數目,弄得我們的部隊人心惶惶。卡列金將軍統率的第十二騎兵師,是布魯西洛夫指揮的第八軍的前沿掩護部隊。左邊一點,第十一騎兵師在越過奧地利邊境后,正向前推進。第十一騎兵師的幾支部隊攻克了列什紐夫和布羅迪之後,就在原地停下來,——因為奧地利人得到了增援,匈牙利的騎兵經常向我們的騎兵進行奇襲、騷擾,迫使其向布羅迪收縮。
「你好。」葛利高里停住腳,用有些發窘的、略感負疚的目光迎著他說。
「為什麼?不是,我們已編入第二十七團。」
「好吧,再會,弟弟。祝你健康。你不要衝到別人的前頭去,不然的話,死神可是專門找急性人!多多保重!」彼得羅喊道。
葛利高里在用沙土埋著一隻甲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