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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十二章

卷三

第十二章

他很情願地叫他們搜查自己,胖乎乎的臉頰直哆嗦。
「鍋圈兒」從刀鞘里拔出馬刀。
「你不要去想這想那。你是哥薩克,你的天職——就是砍殺,別的全不用問,打仗殺敵,這是神聖的功業。你每殺一個人,上帝就寬恕你的一樁罪過,就像殺死一條毒蛇一樣。至於牲口——牛啦,或者別的什麼啦,——沒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殺吧。人這東西,壞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禍害,就像毒蘑菇一樣。」
根據偵察兵報告,敵人的一支強大騎兵部隊正在向城市移動。在大道旁的小樹林里已經發生了多次衝突,哥薩克偵察隊和敵人的偵察兵發生過遭遇戰。
「你是狼心腸,也許你根本就沒有心腸,上帝只把一塊小石頭當心腸給你放進去啦。」
「在這兒。」「鍋圈兒」指了指自己背上繞著的一條密針縫紉的黃皮帶說。
「麥列霍夫!」下士喚了他一聲。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直到「鍋圈兒」把俘虜帶到松樹前,葛利高里才明白過來。
「還有什麼武器沒有?」下士問他,「你別嘮叨了,反正我們也聽不懂。有手槍嗎?啪啪響的玩意兒有嗎?」(下士做了個扳槍機的手勢。)
「他的槍呢?」下士拚命抽著煙,問道。
「麥列霍夫,你半死不活的像剛脫了皮似的。」
「我是羅西人……是羅西人……不是奧地利人!」他滑稽地做著手勢,含糊不清地說著,還在把揉碎的、香噴噴的巧克力糖塞給哥薩克們。
葛利高里·麥列霍夫、下士和幾個青年哥薩克——西蘭季耶夫、「鍋圈兒」和米什卡·科舍沃伊都留在樹林邊上,一座尖頂的古老小教堂附近,教堂頂上有一個生了銹的塑有耶穌受難像的鐵十字架。
「不有!不有!」
匈牙利驃騎兵化為散兵線,在麥地里飛奔。騎肥壯的鐵青馬,原先走在前面的那個驃騎兵在向空中射擊。落在最後的一個,伏在馬脖子上,左手拿著軍帽,不斷地回頭張望。
「放他們走近一點,就用排槍齊射。弟兄們,把槍準備好!」下士急不可待地小聲說道。
「你吵什麼?干你什麼事?」「鍋圈兒」抬起頭來,用冷冰冰的眼睛看著葛利高里。
「你看著!」
在回來的路上,在蒼茫的暮色中,葛利高裡頭一個看見了林間小道上橫著一具屍體。他策馬跑到眾人前面,勒住哼哧直喘的馬,仔細看了看:被砍死的人躺在毛茸茸的青苔上,一隻胳膊反扭著,遠遠地伸出去,臉側著扎進青苔里去。手掌像https://read.99csw.com一片秋天的黃葉,在青草中閃著黯淡的光澤。是一下很厲害的劈刺,大概是從背後砍的,把這個俘虜從肩膀到腰斜著砍成了兩半。
「開槍!」下士小聲說。
「你說說,大善人,為什麼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里問他。
「不用你管的事,頂好別管!明白了嗎,啊?別管閑事!」「鍋圈兒」嚴厲地重複說。
「你瞧,從樹林子里出來的。你朝右邊一點兒看!」
他慢慢地舉起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驚人的力量,斜砍過去。樺樹被從離樹根約兩俄尺的地方攔腰砍斷,樹枝撞到已經沒有玻璃的窗框上,擦著屋牆,倒了下來。
「你胡說些什麼呀,你殺不了我!」「鍋圈兒」抖動著那條叉開的腿,沉著地笑道。
「我是硬心腸,它們聞得出。」
「你願意嗎,我可以立刻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你撒謊!我看得出來。」
「你沒完沒了地問什麼?」「鍋圈兒」頂嘴說,「他逃跑……想要逃跑……」
黑雲在樹林上空飄動,使大地無比憂鬱的蒼茫暮色更加幽暗、濃重。
「怎麼啦?……」下士大吃一驚,跳了起來,「你把他放走了?」
葛利高里卸下了死馬身上的鞍子,不知道為什麼撿起了那頂落在不遠地方的軍帽。聞了聞帽里,一股廉價肥皂和汗臭的刺鼻氣味。他右手提著馬鞍子,左手小心地擎著驃騎兵的軍帽。哥薩克們蹲在松樹下,在鞍袋裡亂翻著,觀看著這種沒有見過的馬鞍子的式樣。
騎馬的人向右轉去,漫步走著。四個人都屏息無聲地伏在松樹下面。
「應該把他送到連部去。司令部一定非常需要『舌頭』。誰押送他去呀,弟兄們?」下士被煙嗆得咳嗽著,用黯淡的眼睛打量著哥薩克們問道。
俘虜驚慌地笑了笑,就忙亂起來。他甘心情願地解著皮帶,但是他的兩隻手直哆嗦,怎麼也解不開皮帶扣環。葛利高里小心地幫他解下來,於是這個驃騎兵——一個身材高大、兩頰鼓脹的年輕小夥子,留著兩撇山羊鬍子,就像是貼在颳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一樣,——感謝地朝他笑著,點起頭來。他好像很慶幸自己能不死在刀槍之下,他一面打量著哥薩克,一面在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個皮煙荷包,也不知道嘟噥了些什麼,做著請大家抽煙的手勢。
葛利高里驚奇地發現,所有的馬都莫名其妙地怕「鍋圈兒」。
「這是怎麼回事呀!」科舍沃伊驚叫道。
麥列霍夫·葛利高里自從和哥哥分別以後,在全部行軍的日子里,一直想了結自己的痛苦思慮,恢複原先的平靜心境,但是卻找不到精神支柱。最近到達的幾個補充連里,有些第三期徵召的哥薩克分配到本團來了。其中有個卡贊斯克鎮的哥薩克——阿列克謝·烏留平——編到葛利高里所在的排里。烏留平個子很高,背微駝,下顎骨特別突出,留著像加爾梅克人的小辮子似的鬍子;他那快活而勇敢的眼睛總是在笑,雖然年紀並不大,可是已經禿頂了,只是在疙疙瘩瘩光禿的頭蓋骨邊上生著些稀疏的淡褐色細發。從第一天起,哥薩克們就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鍋圈兒」。團隊在布羅迪戰役后休整了一晝夜。葛利高里和「鍋圈兒」住在同一間小土房子里。他們交談起來。https://read•99csw.com
過了幾分鐘,松樹後面露出一個馬腦袋。「鍋圈兒」回來了。
「好像是奧地利人!」下士低聲喊道。
「你把奧地利人弄到哪兒去啦?」下士走過去質問道。
「我們走到樹林里的小路上,他叫了一聲……我就把他砍啦。」
「誰知道它們是怎麼回事兒。」「鍋圈兒」聳了聳肩膀,「其實,我是很愛惜它們的。」
「他的煙絲很好,應該跟他要一點兒,再卷根煙抽抽。」西蘭季耶夫惋惜地說。
「烏留平,狗崽子,你怎麼就特殊?為什麼你不去看馬?」本排的下士向他大發脾氣。
「我去。」「鍋圈兒」應聲答道。
「你是個傻蛋。」葛利高里皺著眉頭,看著手指甲,蔑視地說道。
「你們這是幹什麼?……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想要受審判,想要挨槍斃嗎?放下槍!……」下士吼叫著,把葛利高里推開,然後張開兩隻胳膊,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站到他們中間。
「你胡說!」葛利高里喊道,「你無緣無故地把他砍啦!」
在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市城郊,第三排的全排都跟著排長去進行偵察:前一天,一個捷克的逃兵向司令部報告了奧地利軍隊的部署並可能在戈羅什——斯塔文茨基一帶發起反攻的情況;因此需要對敵軍運動時可能經過的道路進行經常的監視;為此,排長派了四個哥薩克,由排里的一個下士率領,留守在樹林邊上,自己則帶著其餘的人向小山後面聳立著瓦屋頂的居民新村走去。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軟得很,像麵糰一樣。」「鍋圈兒」眉開眼笑地教導他說。
「告訴我:你殺過人了嗎?」「鍋圈兒」目光逼人地看著葛利高里的臉,一字一字地問道:
「下馬吧,弟兄們,」下士命令說,「科舍沃伊,你把馬都牽到這些松樹後面去,——是的,牽到這些松樹後面,越茂密的地read•99csw.com方越好。」
他從來沒有看守過馬,對自己的馬卻很愛護,關懷備至,但是葛利高里總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馬身邊,雖然照例雙手按在馬胯上動也不動,——馬背卻顫抖起來;馬顯得驚恐不安。
「押走吧!」
哥薩克們卷好煙,抽了起來。黑色的煙斗煙葉的勁頭很大,直衝腦子。
「殺過。怎麼樣?」
下士及時地推了他一把,子彈打下了一些松針,拖著尖細的長聲飛去。
「你看出什麼來啦?」
「他要請客啦。」下士笑著說,自己已經在口袋裡摸煙紙了。
俘虜拚命地搖起腦袋。
「你的心太軟啦。你見過巴克拉諾夫劈刺法嗎?你看著!」
「我很健康。」葛利高里看也不看「鍋圈兒」,啐了一口說。
「萎靡不振,像個病人。」「鍋圈兒」解釋道。
「你就把他放走了?」
「住——手!」下士向葛利高里跑去,威嚇地喊道。
「你心裏難過嗎?」
葛利高里抓住步槍皮帶,迅速把槍端到肩上去。
「好像很香甜,就像奶油順著喉嚨向下流似的……」下士一想起那美味,就嘆了口氣,咽了一口唾沫。
「鍋圈兒」從科舍沃伊手裡牽過自己的馬,騎上去,整理著步槍的皮帶,用手一指,說道:
「你很有氣力,可是劈刺起來簡直是個笨蛋。應該這樣。」「鍋圈兒」教導說,他的馬刀斜著向目標砍去,力大千鈞。
「他把這傢伙宰啦……」下士在走過的時候,害怕地斜眼看著在死人歪扭的腦袋上扎煞著的亂蓬蓬的淡白鬈髮,悶聲說道。
「砍了你,我連哼也不哼一聲,——我毫不憐惜!」「鍋圈兒」的眼睛雖然在笑,但是葛利高里從他的聲音,從他的鼻孔狂抖的樣子可以看出,他的話是認真的。
哥薩克們躺在一棵斷折、枯乾的松樹下面抽煙;下士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望遠鏡。離他們有十步遠的地方,一片沒有收割、麥粒已經脫落的黑麥在隨風翻滾。被風吹空的麥穗彎下頭,在悲傷地沙沙哭泣。哥薩克們躺了有半個鐘頭,懶洋洋地交談著。城市右面稍遠的地方,大炮在不斷地轟鳴。葛利高里爬到麥地邊,折了些子粒飽滿的麥穗,揉搓了一下,便嚼起熟透的硬麥粒。
他的手指頭在顫抖,怎麼也摸不著槍機,臉氣得變成了褐色,非常難看。
「嘗嘗外國煙吧。」西蘭季耶夫哈哈笑道。
「鍋圈兒」選了一棵長在小花園裡的老樺樹,駝著背,眼睛直盯著那棵樹走去。他那兩隻筋肉隆起、手腕特別粗的長胳膊一動不動地下垂著。
對於葛利高里的反駁他只是皺皺眉頭,一聲也不吭。
「看見了嗎?好好學吧。曾經有過一位姓巴克拉諾夫的將軍,聽說過嗎?他有一把馬刀,刀背里灌有水銀,掄起來很重九_九_藏_書,可是砍下去——馬都能砍成兩截,多厲害!」
「啪——啪——啪——啪啪!」背後響起了回聲。
第十一騎兵師攻克列什紐夫后,且戰且走,經斯坦尼斯拉夫奇克、拉濟維洛夫、布羅迪等地,於八月十五日來到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城下,擺開了陣勢。大部隊從後面開來,大量的步兵隊伍在往重要的戰略地帶集結,各級指揮部和輜重隊都擁擠在鐵路樞紐站上。一條吞噬千萬人生命的戰線從波羅的海伸延開去。在各級指揮部里制訂著大規模進攻計劃,將軍們在辛勤地研究地圖,傳令兵在賓士傳送戰鬥命令,千千萬萬的士兵在走向死亡……
看來,俘虜明白了談話的內容,勉強、可憐地苦笑起來;他竭力抑制著自己,忙亂地翻騰著衣袋,把揉碎的、泛潮的巧克力糖塞給哥薩克。
「你簡直是個野蠻人,怪人。」葛利高里仔細地打量著「鍋圈兒」的臉說道。
「你再來一槍。」
「馬見我都驚怕,真的!」「鍋圈兒」照樣眼裡含笑,申辯說。
「鍋圈兒」搖晃著鞭子,騎馬走過來,他下了馬,舒展著肩膀,伸了個懶腰。
「你害怕吧,響鼻鬼?怕死吧?」
西蘭季耶夫張著嘴坐在那裡,呆若木雞。
「走,媽的!你還要開開玩笑?」
「好,去吧。」
「你說什麼?」葛利高里慢慢地站起來,手哆哆嗦嗦地在身上亂摸著。
葛利高里好久沒能學會這種複雜的劈刺技術。
「怎麼半死不活的?」葛利高里皺著眉問。
「你們在幹什麼呀?」科舍沃伊驚駭地在松樹後面喊道,然後又對馬匹喊道:「吁,該死的東西!你瘋啦?呸,媽的!」他的喊聲顯得出奇地響亮。
哥薩克們默默地走到連隊宿營的地方。暮色已深。微風從西方吹來卷層的黑雲。從什麼地方的沼澤地里吹來一陣陣淡淡的污泥和爛草的潮濕氣味。鷺鷥咕咕叫著。馬具的叮噹聲、馬刀偶爾撞碰馬鐙的響聲和馬蹄踏著地上的松針發出的沙沙聲劃破了睡夢般的寂靜。林中小路的上空,松樹枝幹上的夕陽餘暉漸漸黯淡下來。「鍋圈兒」不住地在吸煙。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緊緊夾著捲煙、長著鼓起的黑指甲的大粗指頭。
他們把馬拴在樁子上喂著,靠在長滿青苔的糟朽的板柵欄上抽煙。驃騎兵排成四路縱隊從街上走過,板柵欄下面還橫著許多沒有掩埋的屍體(追擊奧地利人的時候,在城郊的街道上發生過戰鬥),焚毀的猶太教堂的廢墟里還在冒著縷縷的油煙。在這晚霞似火,美妙如畫的時刻,城市呈現出一片戰火洗禮后的死寂、荒涼景象。
「是啊,對的總歸是對的,煙絲是不錯。」
「我要殺死你……」葛利高里向他衝過去。
他的笑臉鼓舞了俘虜,他也笑了起來,和https://read.99csw.com馬並排走著,甚至還親昵諂媚地用手巴掌拍了拍「鍋圈兒」的干硬靴筒。「鍋圈兒」嚴厲地推開他的手,勒緊了馬韁繩,讓他走到前面去。
俘虜負疚地急忙向前走去,已經老老實實走起來,不時地回頭看看留在原地的哥薩克,那淡白的鬈髮調皮地在腦袋頂上豎著。留在葛利高里記憶的正是這個樣子——披著驃騎兵繡花軍服,灰白的鬈髮直立著,邁著堅定、好看的步子。
「醉漢,馬一聞就知道,所以怕他們,可是你,並不是醉漢呀。」
從撕破了膝蓋的馬褲里流出血來,露出了粉紅色身體上的一塊擦傷。他用手絹包紮著傷處,皺起眉頭,嘴唇不斷地吧嗒著,不停地說著……他的軍帽丟在死馬旁邊,他請求准許他去拿毯子、軍帽和筆記本;因為日記裏面夾著他親人的照片。下士竭力想要聽懂他的話,但是怎麼也不行,就失望地擺了擺手,說道:
「難過?」葛利高里苦笑一聲。
下士推著葛利高里的胸膛,把他的步槍奪下來,只有「鍋圈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始終是那樣站著,把一條腿叉開,左手叉著腰。
當他走近馬樁的時候,馬都抿起耳朵,擠到一起,彷彿走過來的不是人,而是野獸。有一次,在斯坦克斯拉夫奇克附近,連隊在森林和沼澤地帶發起進攻,全體哥薩克都要下馬步行。看馬的人要把馬匹牽到低洼地方去隱蔽起來。「鍋圈兒」也被派去看馬,但是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然後呢?」
「啪——啪——啪!」齊射了一排槍。
「鍋圈兒」頭一個跳起來,向前衝去,他手裡端著步槍,在黑麥地里亂踏著。前面,約一百沙繩遠的地方,一匹摔倒的馬正在一面尥蹶子,一面捯動腿,馬旁邊站著一個沒有戴帽子的匈牙利驃騎兵,正在揉著跌傷的膝蓋。還離得很遠,他就在亂喊些什麼,並且把兩手舉了起來,不斷回頭看著已經遠遁去的同伴。
「也許是吧。」「鍋圈兒」高興地同意說。
「在哪兒?」西蘭季耶夫精神抖擻地問道。
「……哎喲哇,伍長!」風送來一個青年人的聲音。
一夥騎馬的人從遠處的小樹林里走了出來。他們又停住,打量著有一帶伸向遠處的叢林的田野,然後就朝著哥薩克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了。
葛利高里稍微抬起腦袋,看見有六個匈牙利驃騎兵,穿著鑲綉絛的漂亮的軍裝,擠在一起走著。前面的一個騎著鐵青色的高頭大馬,手裡端著馬槍,嘿嘿地笑著。
「解下來,勇士!」「鍋圈兒」粗暴地把重劍朝自己這邊一拉,喊道。
葛利高里爬回松樹旁邊。
「走吧,老總,你也算個他媽的戰士!」
「麥列霍夫,去把他的馬鞍子卸下來。」下士命令說,惋惜地朝已經燒著手指頭的煙頭上啐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