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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十九章

卷三

第十九章

「你遺棄了自己的男人……請你不要這樣大喊大叫……」
「你搶走了我的男人……把葛利高里還給我吧!你……毀了我的一生……你看,我成什麼樣子啦……」
阿克西妮亞發瘋似的保護著自己的地位,現在是為了報復過去的一切在進攻。她看到娜塔莉亞雖然脖子略微有點歪,但是仍然跟從前一樣漂亮,——她的兩頰和嘴依然是那麼紅艷,並沒有被時間抹掉,——但是她阿克西妮亞,難道不正是為了這個娜塔莉亞,眼睛下面過早就布滿了蛛網般的皺紋嗎?
這一年地主減少了種植面積,提供了二十匹補充軍馬;只留下了一匹走馬和三匹莊園上離不開的頓河馬。地主用打獵來消磨時間,帶著尼基季奇去打野雁,有時候也帶著獵狗去打獵,鬧得四鄉不安。
「我是來看你的,阿克西妮亞……」她用乾澀的舌頭舔著被風吹裂的嘴唇,說道。
「把男人還你?」阿克西妮亞咬著牙齒說道,說出的話,就像落在石頭上的雨點,緩慢地、一滴一滴的,「把男人還給你?你是朝誰要人哪?你是幹什麼來啦?……你的要求提得太晚啦!……太晚啦!」
阿克西妮亞表面上堅強地忍受著別離的痛苦。她把對葛利高里的全部愛情都傾注到女兒身上,特別是當她確信這個孩子的確是葛利高里的以後。這條小生命提出了越來越多的駁不倒的九九藏書證據:小姑娘的深紅色的頭髮脫掉了,生出了黑色鬈曲的新頭髮;眼睛的顏色也變了,顯得黑了,眼眶也變得長了。長得越來越像父親,就連笑容也是野性的、麥列霍夫家的、葛利高里的。阿克西妮亞現在可以毫無疑問地從孩子身上看出誰是她的父親了,因此她就更加愛這個孩子,——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每當走近搖籃的時候,在小姑娘惺忪的小臉上,一發現某種與司捷潘臉上可憎的線條稍微相似的影子和極其細微的相同之處,就禁不住要踉蹌後退。
「他會要你嗎?你自己瞧瞧,你的脖子都歪啦!你以為他會看中你哪?你好的時候,他都把你拋棄了,還會看上個殘廢人嗎?你再也見不到葛利什卡啦!這就是我要說的話!滾吧!」
阿克西妮亞偶爾收到葛利高里的簡訊,說他現在還活著,而且很健康,正刻苦服役。他是變得堅強了呢,還是不願意在信上表示自己的弱點呢,反正他一回也沒有抱怨生活的艱難和寂寞。寫信的語氣總是冷冰冰的,好像是迫不得已才寫的。只是最近的一封信里,不小心寫出了這樣的句子:「……一直在火線上,我似乎有些厭倦戰爭了,褡褳里總是背著死神。」每一封信上他都提到他的女兒,要求告訴他一點關於她的事情:「……告訴我,我的塔紐莎長得多高啦,長成什麼樣子啦?不久前我夢見她長得很大啦,穿著紅衣裳。」九_九_藏_書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呀?」阿克西妮亞氣喘吁吁地問道。
「所以你來求我拋棄他?」阿克西妮亞氣喘吁吁地說,「唉,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女人!……是你先從我手裡搶走了葛利什卡!是你,不是我……你既然知道他曾跟我同居過,為什麼還嫁給他?我只是收回了自己失去的人,他原本就是我的。我有跟他生的孩子,可是你……」
「是我的葛利什卡——我誰也不給!……是我的!我的!……你聽見嗎?是我的!……你滾吧,沒有心肝兒的東西!你不是他的妻子。你想把孩子的父親搶走嗎?啊——哈!為什麼你早不來?啊,為什麼早不來?」
「你以為我是希望能從你手裡把他央求回去嗎?」娜塔莉亞抬起那被痛苦折磨得像醉漢似的矇矓的眼睛。
星期日,她剛把早飯端給老地主,從屋裡來到了台階上,就看見一個女人正朝大門口走來。白頭巾下閃爍著兩隻非常熟悉的眼睛……女人撳了撳門閂鼻,便走進院子來了。阿克西妮亞一認出是娜塔莉亞,臉立刻就變得煞白,慢慢地向她迎過去。她們正好在院子當中相遇了。娜塔九*九*藏*書莉亞的靴子上厚厚地落了一層路上的塵土。她頹喪地垂著兩隻粗糙的大手站住,急促地喘著氣,竭力想把那傷殘的歪脖子伸直,但是怎麼也不行;因此顯得她好像是在向旁邊的什麼地方看似的。
她嗚咽著,搖搖晃晃地走到台階上。阿克西妮亞沒有出來送她。過了一會兒,薩什卡爺爺走了進來。
她極端憎恨地看著娜塔莉亞。胡亂地揮動著雙手,說出的話就像燒透了的、火花飛濺的熔渣:
「大概是因為走熱啦,所以耳朵里疼。」從混亂的頭腦里鑽出了這樣的想法。
娜塔莉亞從莊園走出了約三俄里,在一叢野柴荊下躺倒。她被無名的哀愁壓倒,什麼也不想地躺在那裡……孩子臉上那兩隻葛利高里的憂鬱的黑眼睛固執地在她面前閃動。
阿克西妮亞等娜塔莉亞走進屋子以後,就關上門。她站在屋子當中,兩手插到白圍裙底下。她主宰了這場遊戲。
「是同村的人。」
「思念他的感情逼我來的。」
阿克西妮亞全身晃了一下,走到娜塔莉亞跟前,惡毒地笑了起來。
阿克西妮亞仔細打量著自己敵人的臉,忍不住想挖苦她一番。現在她——被遺棄的結髮妻子——被痛苦折磨著,低聲下氣地站在自己面前;這就是那個女人,由於她的恩典,曾使阿克西妮亞哭幹了眼淚,使她和葛利高里分離,使她心受重創;而當她,阿克read.99csw.com西妮亞,在忍受致命的相思病的折磨時,這個女人卻在愛撫著葛利高里,而且大概還嘲笑過她——失敗的、被遺棄的情人。
「你來幹什麼呀?」她曲意奉承地、幾乎像耳語似的問道。
熬過這樣的不眠之夜,早晨爬起來簡直像個被打得半死的人一樣:渾身酸痛,太陽穴里就像有些小銀鎚子在拚命不斷地敲打,當年曾像孩子一樣豐|滿的嘴唇上浮出一絲成人的哀愁。夜夜相思,使阿克西妮亞紅顏暗老……
「除了葛利什卡,我再也沒有別的男人啦。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啦!……」
日子悠悠忽忽地過去,每過一天,阿克西妮亞心上的痛苦就更多一層。對心愛的人生命的擔憂,像鋼鑽一樣鑽著她的心,這種痛苦白天既饒不過她,夜裡也要光臨,而且一到夜間,那種鬱積在心裏、一直被意志壓抑著的愁思就衝破了堤防:整夜整夜的,阿克西妮亞怕吵醒孩子,只能含淚無聲地喊叫、哭泣,她咬著自己的胳膊,以免喊出聲來,想用肉體的疼痛壓下精神的痛苦。她把熱淚灑滿孩子的襁褓,天真幼稚地想著:「既然是葛利什卡的孩子,那麼葛利什卡心裏就一定會感覺到我是多麼想念他呀。」
「我想喝點水……」娜塔莉亞要求,用痛苦、獃滯的目光把屋子掃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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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也從亞戈德諾耶逼走了許多人。韋尼阿明和吉洪也走了,他們走後莊園顯得更荒涼、寂靜和無聊了。阿克西妮亞代替了韋尼阿明,去服侍老將軍;肥胖的永遠瘦不下來的盧克里婭又承擔了為臨時僱工做飯和飼養家禽的工作。薩什卡爺爺兼任了馬夫和看護花園的職務,只有車夫是新來的——一個老成持重的上了年紀的哥薩克尼基季奇。
阿克西妮亞看著娜塔莉亞那從頭巾里落在手上的一縷筆直的黑頭髮,覺得有一股發泄不出去的怒火在心中燃燒。
娜塔莉亞斜著身子走到長板凳邊,坐了下來,把腦袋垂到手上,用手巴掌捂著臉。
阿克西妮亞迅速地回頭向上房的窗戶看了一眼,默默地朝自己住的下房走去。娜塔莉亞跟在後面。阿克西妮亞衣服的窸窣聲她聽來非常刺耳。
「來的這個女人是什麼人?」他問道,顯然已經猜透了。
阿克西妮亞的女孩兒被說話聲音驚醒了,在床上哭起來,不住地抬起身子。母親把孩子抱在懷裡,轉身對著窗戶坐了下來。娜塔莉亞渾身痙攣,看著孩子。她的喉嚨火燎燎地抽搐不止。孩子臉上的兩隻葛利高里的眼睛,帶著懂事的好奇神情望著她。
阿克西妮亞在等待,娜塔莉亞艱難地提高聲調,開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