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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第一章

卷五

第一章

冬天快完的時候,在新切爾卡斯克一帶,內戰已經打響了,可是頓河上游的村莊和鄉鎮,卻仍然像墳墓一樣的寂靜。只不過某些家庭里在進行隱蔽的、有時表面化的家庭爭論:老頭子和從前線歸來的兒子們怎麼也說不到一起。
「我們是戈羅霍夫斯克人。」
有些從前線歸來的人難為情地、老實地笑著回答說:
一九一七年深秋,哥薩克開始從前方回家來了。顯得衰老了的赫里斯托尼亞和三個跟他一同在第五十二團服役的哥薩克回來了。完全退役的、仍舊像從前那樣光禿無須的阿尼庫什卡,炮兵托米林·伊萬和「馬掌」雅科夫也回來了,接著就是馬丁·沙米利、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扎哈爾·科羅廖夫和個子高得難看的博爾謝夫;十二月里,米吉卡·科爾舒諾夫突然出現了,過了一個星期,原在第十二團的哥薩克成群結隊地回村來了,其中有米哈伊爾·科舍沃伊、普羅霍爾·濟科夫、卡舒林老頭子的兒子安德烈·卡舒林、葉皮凡·馬克薩耶夫、西尼林·葉戈爾。
「濟莫夫鎮。」
誰家有哥薩克主人回來,或者像久盼著的客人似的read.99csw.com哥薩克回來,誰家就充滿了歡樂。這種歡樂也更強烈無情地加重了那些永遠失去了親人的人們久藏在心底的悲傷。很多哥薩克都成了異鄉的鬼魂,——他們陳屍在加里齊亞、布科維納、東普魯士、喀爾巴阡山山麓和羅馬尼亞的田野上,在炮火的哀樂聲中爛掉;現在這些陣亡將士的高冢已經艾蒿叢生,被雨水沖刷,大雪覆蓋。不管披頭散髮的哥薩克婦女跑到衚衕里,把手掌遮在眼上,舉目遠望多少次,——永遠也盼不回她們心上的人!不管她們獃滯無光、哭腫的眼睛淚流成河,——也洗不掉心頭的哀怨!東風無力,不能把這許多生辰和忌日的哀號帶到加里齊亞和東普魯士,帶到已經塌陷的陣亡將士墓邊!……
「我們是杜達列夫斯克人。」
在一月以前,韃靼村的日子過得也很平靜。從前方歸來的哥薩克躺在妻子的身邊享起福來,吃得胖胖的,完全沒有感覺到,比他們在過去的戰爭中經歷的,更加深重的痛苦和災難正在家門口守候著他們呢。
他回來以後,梅爾庫洛夫、彼得羅·麥列霍夫和尼古拉·read.99csw.com科舍沃伊,他們逃出已經布爾什維克化的第二十七團,從卡緬斯克回到了家鄉。就是他們帶回一個消息,說最近一個時期,在第二後備團服役的葛利高里·麥列霍夫變了心,投奔布爾什維克,留在卡緬斯克了。過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偷馬賊馬克西姆卡·格里亞茲諾夫也在那裡跟第二十七團打得火熱,動亂時代的新奇事物和無拘無束地過過好日子的願望,使他傾心於布爾什維克。據說馬克西姆卡弄到了一匹不僅樣子非常醜陋,性子同樣凶野,但是卻跑得非常快的馬;據說這匹馬有一道天生的銀色白毛貫穿整個脊背,身量不高,但是很長,全身毛色都跟牛毛一樣紅。大家很少談到葛利高里,——不願意談他,因為知道他已經跟鄉親們分道揚鑣了,能不能回頭跟大夥走一條路——還很難說。
模樣長得像加爾梅克人的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離開了自己的團,騎著一匹從奧地利軍官手裡奪來的黃驃駿馬,從沃羅涅什直奔家鄉,後來有很長時間,老是在講他怎樣騎著自己這匹快馬,穿越沃羅涅什省革命后荒亂的村莊,從赤衛隊九*九*藏*書的眼皮底下逃了出來。
「列舍托夫斯克。」
「滾你的吧,老東西,夾起你的尾巴來吧!」
遇上火氣大的和兇狠的哥薩克就會破口大罵,以牙還牙:
「你們這種人太多啦,就會他媽的說俏皮話!」
馬內茨科夫、阿豐卡·奧澤羅夫、葉夫蘭季·加里寧、利霍維多夫、葉爾馬科夫和其他一些哥薩克家都失去了親人。
頓河上游頓涅茨區各鎮的哥薩克,都與同鄉們結伴還鄉。十二月里,維申斯克鎮各村的哥薩克幾乎全都從前線回來了。
「老總們,老家是哪兒呀?」老頭子走到街上來問道。
親人哪,撕扯你身上唯一的一件襯衣領子吧!撕扯你那由於艱難寡歡的生活而變得稀疏的頭髮吧,咬你那已經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吧,扭斷你那因操勞過度,變得粗糙難看的手吧,在你那空蕩蕩的破家門限旁的土地上撞頭吧!你家裡再也不會有當家人,你再也沒有丈夫,你的孩子們再也沒有自己的父親,要記住,不會有人來撫愛你和你的孤兒,不會有人來幫你乾乾重活,救你的窮,當你疲憊不堪,夜裡倒上床的時候,再也沒有人把你的頭摟在懷裡啦九-九-藏-書,再也沒有人會像他從前那樣對你說:「別發愁,阿妮西卜!咱們會熬過去的!」再也不會有人娶你,因為繁重的家務、貧困和孩子已經把你吸干,使你變得醜陋不堪;你那些衣不蔽體、滿臉鼻涕的孩子再也找不到父親;你要自己耕地、耙地,被那力不勝任的緊張勞動累得透不過氣來,你只能自己把沉重的麥捆從收割機上卸下來,用三齒叉裝上大車,不一會兒,你就會感覺肚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往下墜,接著你就會全身抽搐,蓋上破衣爛衫,流盡鮮血而死去。
「黑河。」
老母親翻騰著阿列克謝·別什尼亞克的舊衣服,流出已經枯竭的悲痛眼淚,聞著由米什卡·科舍沃伊帶回來的兒子留下來的唯一一件襯衣,衣服的折縫裡還殘留著兒子身上的汗味;老太婆把腦袋趴在上面,搖晃著身子,哭訴著,眼淚打濕印著番號的骯髒布襯衣。
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沒有人哭——無親無故。他那門窗都牢牢釘死、破舊不堪的、就是夏天也顯得那麼陰森的房子已經荒廢了。阿克西妮亞住在亞戈德諾耶,村子里仍然很少聽到她的消息,她也從來沒有回村子里來看看,—read.99csw.com—顯然,一點也不想念它。
日日夜夜都有川流不息的人騎馬穿過韃靼村,人數從十個到四十個,成群結夥地往頓河左岸走去。
對在頓河軍區首府周圍的激戰,只是有所傳聞;人們在瞎猜著政治形勢的發展,等待事變的發生,仔細傾聽著各方傳來的消息。
普羅霍爾·沙米利的遺孀眼看著亡夫的兄弟馬丁·沙米利活著回來,愛撫著自己懷孕的老婆,哄著孩子玩並分給他們禮物,她越看越傷心,用腦袋直撞堅硬的土地,牙啃著泥地,號啕大哭。寡婦在地上全身抽搐、痛苦地掙扎,孩子們卻像一群羊似的擠在一旁,嚇得大瞪著的眼睛瞅著母親,大聲哭號。
「杜布羅夫卡。」
「你問那麼多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夠啦,老爺子!打夠啦。」
青草淹沒了墳墓,時間吞噬了悲傷。清風掃去徵人的腳印,——歲月舔盡了創痛和那些久未盼到親人,而且無日再盼的人們的懷念。人生苦短,上帝賜給我們大家踐踏青草的時間是很有限的……
「打夠仗啦,是嗎?」老頭子們又挖苦地追問道。
「我們是阿利莫夫斯克人。」人們回答說。
「吃了些苦頭,——回家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