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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十三章

卷六

第十三章

葛利高里斜眼看了看彼得羅,哥哥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樣子:親切的褐色眼睛里閃著頑皮、嘲弄,同時又很老實、恭順的微笑和麥色鬍子的熟悉的顫抖。彼得羅閃電似的擠了擠眼,就全身搖晃著哈哈大笑起來。葛利高里高興地感到,自己心裏也產生這種近幾年來很少有的要大笑一番的興頭,於是就毫不隱瞞,悶聲哈哈大笑起來。
「你要跟著撤退,是嗎?」
「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他們殺人?」
彼得羅從維申斯克回來的那天夜裡,麥列霍夫家開了個家庭會議。
從大清早起,韃靼村大霧瀰漫。山谷在咆哮,預示寒冬即將來臨。將近中午,太陽時而從迷霧中鑽出來,但是天空並未因此顯得明亮些。雲霧惘然若失地在頓河沿岸的山頂上徘徊,撞在山崖上,撞在小山頭上,消逝在那裡,在生滿了苔蘚的石灰岩板上,在白雪覆蓋的山脊上,灑下一層潮濕的灰塵。
「趕著牲口走,說得那麼容易!老母牛要生犢啦,這怎麼辦?你能把它趕到哪兒去?你這個糊塗丫頭,沒家沒業的玩意兒!下流東西!賤貨!為他們奔哪、攢哪,可是到頭來,你聽他們說什麼呀!……還有羊呢?小羊羔放到哪兒去呀?……唉,唉,你這個混賬女兒!住嘴吧!」
「這太好啦!你們改變主意啦?」
「我們家的哥薩克都不走啦!」達麗亞替大家回答說。
葛利高里垂下腿上穿著緊口保護色褲子的光腳,含笑搔著長滿胸毛的胸膛,看著彼得羅會意地哧哧笑了一聲之後,在往下摘武裝帶,用凍僵的手指解著風帽扣。達麗亞含情脈脈地瞅著丈夫,給他解短皮大衣的扣子,擔心地從右面繞過去,因為手槍皮套旁邊,腰帶上掛著一個閃著灰色光澤的手榴彈。
「好吧,既然這樣,咱們就都不走啦!聖母保佑!我就去把爬犁卸了。」
「要是軍官們都不走,那我們就更用不著逃啦!」於是阿尼庫什卡像馬似的,呱嗒呱嗒地跳下台階,從窗前走過去了。
「準備好撤退了嗎,阿尼凱?」
「消息可多啦,普羅珂菲奇!」
「你們都走,我們就該留在這裏?好啊,真有你們的!我們https://read•99csw.com給你們看守家業!……為了這個我們,也許,連命都要送掉!放把火燒掉算啦!我絕不留在這裏!」
「喏,好啦!……上帝保佑……說得夠多啦!」老頭子生氣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對著結滿毛茸茸的白霜的窗戶坐了下來。
彼得羅把嘴撇得很長,抖動了一下淡白的眉毛,扭過臉去,往散發著煙臭味的臟手絹里擤了半天鼻涕。
這番話又把老頭子惹火了。他就像一匹拴著的兒馬,亂跺起腳來,被躺在爐子旁邊的小羊羔絆了一跤,差點兒摔倒。他站到杜妮亞什卡面前,大聲喊叫:
「我說,老總!你這是怎麼啦?」老頭子用玩笑口吻掩飾自己的驚慌和喉嚨里的顫抖,問。
「我有什麼好準備的,我是光著身子系腰帶。我的一切都包在我的皮里,撿到別人的就穿在身上!」
「改變主意啦!」葛利高里勉為其難地齜著滿口青中透白的牙齒,擠了擠眼說,「用不著去找死,它會送上門來的。」
「那這個家怎麼辦?扔掉嗎?」
老頭子戴上風帽,但是立刻又摘了下來,走到正對著門的牆邊,畫了一個大十字。又跪下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看了看全家的人。
他把耙子在膝蓋上一折兩段,咬得牙齒咯咯直響,顯得更加衰老地駝著背,扛著鉤乾草的鐵鉤,老態龍鍾地移動著兩腿。
「你們這是怎麼啦?」
「爸爸,脫下衣服吧!」葛利高里含笑脫下了軍大衣,摘下馬刀,正在哭著的娜塔莉亞從後面抓住他的手親了親,滿臉緋紅的杜妮亞什卡興高采烈地拍起手巴掌。
杜妮亞什卡沒等站住腳,在哥哥的掛著白霜的鬍子上親了親,就跑出去收拾馬匹。伊莉妮奇娜用圍裙擦著嘴唇,準備親一親「大小子」。娜塔莉亞正在爐子邊忙活。兩個孩子揪著她的裙子,偎依在她身邊。全家都在等待彼得羅說話,可是他從在門口沙啞地說了一聲:「你們都好啊!」就啞巴似的脫起衣服來,用小笤帚掃了半天靴子,等他把彎著的脊背挺直,嘴唇突然可憐地哆嗦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失魂落魄地靠在床背上,出乎大家的https://read.99csw.com意料,只見他凍得發青的臉頰上熱淚滾滾。
「我的寶貝兒!我的可憐的兒子,你要喝點兒酸牛奶嗎?你快去坐下吃吧,菜湯都要涼啦。大概餓了吧?」
「這是幹什麼?」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吃一驚,甚至連風帽都摘了下來,問。
屋子裡簡直是翻了天:彼得羅正在惡狠狠地把已經收拾好的撤退時要帶走的包袱打開,把軍褲、上衣、女人節日穿的漂亮衣服都扔在地上。
「基督保佑,吃得太飽啦!……你問跟不跟著撤退嗎?不走怎麼辦呀?我怎麼能留在這兒呢?等紅鬼來砍我的腦袋呀?也許你們是想留在這兒的,可是我……不行,我是要走的!他們對軍官是不客氣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手指頭塞進煙荷包,捏著一撮煙葉,就這樣停在那裡,煙末往下撒著,等待兒子的回答。
彼得羅站起來,朝黑乎乎的聖像畫著十字,神色嚴肅、悲傷。
「咱們可以把牲口帶走嘛……別為了牲口就留下來呀。」
彼得羅坐在桌邊,把侄子放在膝蓋上逗弄著,精神來了;他壓制著心頭的激動,講起了第二十八團從前線撤退,軍官們逃走,福明的來歷以及他在維申斯克參加的最後一次群眾大會的情形。
「怎麼樣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斧子砍到爬犁的扶手上,驚奇地問。
葛利高里把正跟他親熱的小貓推開,咳嗽了一聲,從爐炕上跳下來。母親吻著彼得羅長滿虱子的腦袋,哭起來,但是立刻又從他身旁走開了。
老頭子把坐筐換好,又把所有的板棚都看了一遍,打量著他親手栽的每根柱樁和籬笆。後來,他拿起網袋,一瘸一拐地走到場院,去裝路上喂牲口的乾草。他從架子上拿下一把鐵鉤子,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次離家也許就再也回不來了,所以總揀著壞的、摻雜著艾蒿的乾草往下拿(他向來是把好草留著春耕時候用),但是忽然改變了主意,心裏埋怨著自己,走到另一個草垛前。他好像並沒有想到,再過幾個鐘頭他就要離別家園和村莊,到南方的什麼地方去逃難了,也許根本就回不來了。他鉤下了乾草,又九-九-藏-書習慣地伸手去拿耙子,想把地上掉的乾草耙到一起兒,但是伸出去的手突然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縮了回來,於是一面擦著風帽下汗淋淋的額角,一面自言自語地說:
傍晚,黑夜就先把一輪發紅的大月亮從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後面托上來。月亮閃著戰爭和火災的血紅的折光,煙霧朦朧地照耀在村莊的上空。冷酷、耀眼的月光照得人們心慌意亂,六畜不安。馬和牛都徹夜不眠,天不亮就在院子里亂跑。狗在狂吠,不到午夜,公雞就用各種腔調叫個不停。不到天亮,嚴寒已經在潮濕的樹枝上結了一層薄冰。風吹動凍冰的樹枝,就像鐵馬鐙一樣叮噹亂響。彷彿有看不見的千軍萬馬,在頓河左岸的黑樹林里,在灰濛濛的夜色中行進,槍刀和馬鐙齊鳴。
「你看哪!」彼得羅用大拇指從肩膀上指著背後的娘兒們說,「又哭又號。咱們哪兒都不去啦!要走——就大家都走,要不——就誰也不走!也許紅黨會強|奸她們,咱們能只顧自己去逃命嗎?如果他們要殺的話——咱們就死在她們眼前吧!」
「還有什麼可打算的。明天我在家待一白天,夜裡就走。媽媽,請您給我準備點兒乾糧。」他轉向母親說。
「紅軍馬上就到。他們已經逼近維申斯克。有個從大雷村來的人看見啦,他說,事情好像很不妙,他們到處殺人……他們的隊伍里有很多猶太人和中國人,叫他們都見鬼去吧!我們從前把這些惡鬼打得太輕啦!」
「混蛋娘兒們!一群母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瞪著眼睛,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拐杖,發瘋似的怒吼道,「住口,你們這些該死的玩意兒,混賬東西!男人家的事兒,她們也來瞎摻和……好啊,咱們把什麼東西都扔掉,都他媽的逃得遠遠的!可是牲口怎麼辦?把它們揣在懷裡嗎?還有房子呢?……」
「喂,怎麼樣?」彼得羅剛一跨進家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問,「打夠仗啦?沒戴肩章回來的啊?好,快進家吧,去跟弟弟握握手,叫你老娘高興高興,你老婆想你都快想瘋啦……好啊,好啊,彼佳沙……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你怎麼總像土撥鼠一樣,躲在爐炕上?下來吧!」九九藏書
誰願意早早去送死?誰能預卜人世滄桑?……戰馬對故土都依依難離。哥薩克們就更難從憂心如焚的心上撕下對親人的牽挂。多少人的思想,此時此刻都又順著這條風雪瀰漫的大道返回家園。有多少痛苦的思想鬥爭是在這條大道上進行的……也許,帶著像血一樣鹹味的熱淚,正是在這裏順著鞍翅,落到冰冷的馬鐙上,灑在鐵蹄踏爛的大道上。從此,這地方,就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也不再會開出黃色的、天藍色的送別離人的花朵!
「準備走吧!我立刻就去套馬。不要晚啦。」
直到半夜,才做出了意見一致的決定:哥薩克都跟著撤退,婆娘們全留在家裡看守房子和家業。
阿尼庫什卡跑來。只見麥列霍夫家的人個個都笑容滿面,使他大吃一驚。
原在北方前線的韃靼村哥薩克,幾乎全都擅自離隊,慢慢地匯向頓河,回到村子里來了。每天都有遲到的徵人歸來。有的為了長久不再騎上戰馬,等待紅軍的到來,就把打仗的那套傢伙塞到草堆里,或者藏在板棚的屋檐下,有的則推開雪封的籬笆門,把馬牽進院子,補充一些乾糧,跟老婆睡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又奔上大道,從山崗上最後一次看看白莽莽、肅穆廣漠的頓河,看看可能從此永別的故鄉。
「如果村子里的人全都走——那我們也不能留下來!我們走著逃難去!」
「你們這些傻娘兒們,簡直是瘋啦!」伊莉妮奇娜氣哼哼地護著老頭子說,「家業不是你們積攢起來的,你們當然扔了也不心疼。這是我和老頭子沒白沒黑地奔來的,就這樣輕易扔掉?那可不成!」她緊閉上嘴唇,嘆了一口氣,「你們走吧,我哪裡也不去。叫他們把我殺死在自己家門口吧,——總比餓死在別人的籬笆下面要舒服得多啊!」
就連娜塔莉亞也插嘴了。她的喊叫壓下了達麗亞像歌劇里的宣敘調似的響亮的話聲:
「哼,難道他們能光聞聞味兒就算啦?可這都是些該死的奇加呀!」阿尼庫什卡大罵不止,從籬笆前面走過去,他一面走,一面又說,「頓河對岸的婆娘們燒了燒酒來灌他們,省得他們糟踏婦女,這一來,強盜們喝痛快了,就去搶別的村子,到那裡去翻箱倒櫃。」九-九-藏-書
短促的、寂靜得令人不安的日子在將盡的時候卻像收穫時節那樣,顯得長了。各個村莊都像僻靜的原始草原一樣寂靜、荒涼。整個頓河沿岸的地方彷彿都已死去,彷彿瘟疫已經吞噬了鎮屬地區所有的村莊。頓河上下,烏雲密布,陰沉、漆黑的雲翼無聲地伸展開去,陰森可怕,一陣旋風襲來,楊樹彎得緊貼近地面,乾裂刺耳的霹雷聲滾滾而來,橫掃、摧毀頓河對岸慘白的樹林,石灰山崖上巨大的岩石紛紛崩裂下來,暴風雨發出死亡的絕叫……
「這會兒我還這麼愛惜它幹什麼呀?反正是都要撒到他們的馬蹄下,全都糟踏了,或者是一把火燒掉。」
他又在板棚檐下忙活起來,正換著爬犁上的坐筐,這時候趕著牛去飲水的阿尼庫什卡走到衚衕里來了。他們道了早安。
彼得羅沒有回答老頭子的問話,只是聳了聳肩膀。但是達麗亞立刻插嘴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哼哼著,喘著粗氣,捻了捻燈芯。大家一時都沉默了。杜妮亞什卡正在織一隻襪筒,從織針上抬起頭來,小聲說:
他沒有進屋子,把門推開,說:
伊莉妮奇娜在天亮以前就生好了爐子,天亮的時候,已經烤好了麵包並且烤出了兩口袋麵包干。老頭子就著燈光吃過早飯,天一亮就去收拾牲口,準備坐著走的爬犁。他把手伸進裝滿麥子的糧囤里,圓滾滾的麥粒從他的手指縫裡漏了下去。他在穀倉里站了很久。然後,像告別死人似的,摘下帽子,輕輕地關上身後黃色的板門……
「你打算怎麼辦?」葛利高里那隻青筋嶙嶙的手仍然放在女兒的腦袋上,問。
他已經把拉套套在馬身上,把裝燕麥的袋子放在爬犁的后尾上,心裏覺得奇怪,為什麼兩個兒子這麼久了還不出來鞴馬呢,於是又朝屋子走去。
「我們完蛋啦,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