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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八章

卷七

第八章

兩個孩子醒了。葛利高里把他們抱起,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輪流親他們,含笑聽著他們唧唧喳喳叫嚷了半天。
米沙特卡把臉扎在葛利高里的兩膝間,大哭起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非常溺愛孫子,他從桌子旁邊跳起來,流出眼淚,也不擦順著大鬍子淌下來的淚珠,高興地喊:
「不過俗話可是這麼說的,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你今天死,我可要明天才死哩,」普羅霍爾辯解說,一下就把肩章撕下來,小心翼翼地塞進口袋裡,「咱們到了前線再縫上也不晚哪。」
「小夥子,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老頭子長嘆一聲,同意說。
「那麼說,也要跟著出發啦?」
「你說話可要算數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高興地喊道,激動得在廚房裡一瘸一拐地踱起來。
「小夥子,它們就知道唱啊,唱啊。有時候真羡慕這些神鳥……什麼打仗呀,什麼傾家蕩產呀,它全不用管……」
「不用。」
葛利高里扔下勺子,用手巾捂著臉,無聲地大笑不止,身子直搖晃。他的火頭已經過去了,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大笑過了。除了杜妮亞什卡,大家都笑了。桌上的氣氛頓時愉快活躍起來。但是等台階上一響起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腳步聲,大家的臉一下子都嚴肅了起來。老頭子旋風似的沖了進來,身後拖著一根很長的赤楊樹枝。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不可遏地瞥了她一眼,仍舊扯大嗓門,繼續發泄自己的怨氣:
「傍晚他就上那兒去啦。」
「你吵得夠可以啦,瘸鬼!最好拿棍子使勁兒敲你的腦袋,看你再敢來嚇唬我們的奶奶!……」
達麗亞把牛趕到牛倌的牲口群里去牧放,就回來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給葛利高里,當葛利高里開玩笑似的理了理鬍子,把臉朝她湊過去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葛利高里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風吹的一樣,哆嗦了一下,霎時間聞到了從她那徐娘半老的臉頰上散發出來的脂粉味。
「多住一天不行嗎?」娜塔莉亞沒有把握地、懷著微弱的希望請求說。
「好,那就脫下襯衣來,我趁天還亮給你縫上。」
「出發以前我去給它洗個澡好嗎?」
「就像路邊的天仙子花!」達麗亞眯縫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滿臉堆笑地回答說。然後走到鏡子前頭,理了理從頭巾里披散出來的頭髮,顯得更漂亮了。
「天一亮就動身。」
半夜裡,普羅霍爾醒來,問房主人說:
葛利高里很高興地答應了,於是他倆在場院里一直干到吃午飯,把籬笆都修復了。
「最好能一輩子不看到它們。你是什麼也不懂呀!」
葛利高里在普羅霍爾來以前,已經有幾次要走了。他推開杯子,站起身,但是立刻又坐了下來,他怕司捷潘會把他的離去當作膽怯的明確表現。自尊心不允許他離開阿克西妮亞,讓位給司捷潘。他喝酒,但是燒酒對他已經毫無作用。葛利高里清醒地掂量著自己曖昧的身份,等待著結局。有一剎那,他覺得司捷潘要打他的妻子,就是在她為他,葛利高里的健康而乾杯的時候。但是他估計錯了:司捷潘舉起手,用粗糙的手巴掌擦了擦晒黑的額角,沉默了片刻之後,用讚許的目光看著阿克西妮亞,說:「好樣的,老婆!我很欣賞你的勇敢!」
杜妮亞什卡臉漲得通紅,像朵罌粟花,熱淚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太陽落山以前,葛利高里不幹了,走進屋子裡。只有娜塔莉亞一個人在內室里。她像過節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穿著一條藍呢子裙子和天藍色的府綢上衣,胸前綉著一朵花,袖口上鑲著花邊,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適。臉上泛起淡淡的粉紅色,因為剛才用肥皂洗過臉,所以顯得容光煥發。她正在箱子里找什麼東西,但是一看見葛利高里,她就把箱蓋放下,含笑站直了身子。
「老頭子們哪。就拿我來說吧。」
葛利高里笑了。他怎樣也不能理解老頭子那種天真的喜悅心情。
「我們把箱子埋起來啦。」娜塔莉亞一面往針眼裡穿線,一面含糊不清地說,偷偷把落滿塵土的軍便服湊到臉上,貪婪吸了一口咸絲絲的親人的汗氣味兒……
葛利高里認真地詢問起牲口和財產是不是都完好無損,糧食損失了多少,但是他發覺,跟上回見面時一樣,談論家務事,父親毫無興趣。老頭子的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更重要的事情,有什麼使他更揪心的事兒。
「真沒想到!你太有造化啦,葛利什卡!跟一位真正的將軍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這是鬧著玩的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深為感動地看著兒子,艷羡不止,直咂舌頭。
「你也戴上肩章啦,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他朝葛利高里走過來的時候,大聲說,「該死的東西,在箱子里閑得夠久啦!如今咱們戴吧!戴到死也戴不壞的!我對老婆說:『傻娘兒們,你別把它縫死。稍稍連上一點兒,風吹不掉就行啦!』不然,咱們的事兒可是兩說著哪,啊?一旦被俘,人家立刻就會從肩章上認出來,雖然我不是軍官,然而究竟也是個上士啊。他們會說:『該死的東西,你九*九*藏*書既然會往上爬——自然也知道怎麼把腦袋伸進絞索里!』你看見我的肩章是怎麼縫的了嗎?滑稽透啦!」
頓河六月的夜晚黑魆魆的。黑頁岩似的天穹,惱人的寂靜中,金色的星星在眨眼,有幾顆星星隕落下來,閃光的軌跡映在頓河的急流上。從草原上吹來乾燥、溫暖的熏風,把盛開的香薄荷的芬芳送到人煙稠密的村鎮,而河邊草地上卻是一片露濕的青草、黏泥和潮濕氣味,水雞在不停地鳴叫,近河一帶的樹林完全籠罩在銀色的霧裡,宛如夢幻仙境。
葛利高里的眼睛里淚水模糊,鬍子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直到娜塔莉亞扯了扯他的軍便服袖子,才明白過來,朝桌邊走去。
「你這是說打我……打爺爺……是嗎?」
「差不多要脫|光啦。很快就會脫成禿子啦。」
葛利高里小心翼翼地把兒子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默默地策馬離去。
「老老實實坐下吧,你這個瘸鬼!弄得屋子裡塵土飛揚!一高興啦,你就瞎跑一氣,像只瘦狗。」伊莉妮奇娜嚴厲地吆喝道。
「聖母保佑你!」伊莉妮奇娜親著兒子,慌亂地嘮叨起來,「要知道我們只剩下你這麼一個兒子啦……」
葛利高里考慮了一下,決定不走了,好讓司捷潘說出自己的想法。
「現在還不清楚。」
「沒有,什麼也沒有,你是這樣覺得,我什麼也沒……真的,我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一低頭或者拿點兒什麼東西的時候頭就有點兒暈——眼睛就發黑。」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說了出來:
有人輕輕地敲門。
達麗亞依然如故。好像,不論什麼樣的苦惱,不僅不能壓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紅柳枝:嬌嫩、美麗,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普羅霍爾的肩章的確沒有縫死,只略微連著一點兒。
「上帝保佑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畫了一個十字,看來是完全放心了。
葛利高里坐在箱子上說:
「爸爸!咱們家連一根馬韁繩也沒有啦。全都搶走啦!」達麗亞不動聲色地打斷了他的話。
牛群牧放歸來,哞哞地叫個不停,孩子們用馬尾編的鞭子抽得啪啪亂響。村裡公用的種牛喑啞、斷續地叫著。它那緞子似的前胸垂肉和扁平的脊背被牛虻咬得血跡斑斑。種牛惡狠狠地搖晃著腦袋;走著走著,兩隻間距寬寬的犄角觸到阿司塔霍夫家的籬笆上,把籬笆撞倒,又往前走去。娜塔莉亞往窗外看了看,說:
「哎呀,哥哥,你老啦!」杜妮亞什卡惋惜說,「變得灰溜溜,像只老狼。」
「飲飲馬去,給它們添些料。潘苔萊維奇說啦,天一亮就要去韃靼村。在那兒住一天,然後就要去追趕我們的隊伍。」
不,他從來沒有這樣親熱過她。阿克西妮亞使她的一生失去了光彩。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顛倒,渾身像火燒似的,她抓住他的一隻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應該剃一剃,要不頭髮就長不出來了。」
把睡在倉房裡的杜妮亞什卡也叫醒了。禱告以後,全家坐下來吃早飯。
一向做事慢慢騰騰的普羅霍爾,這一回卻快步往住處跑去。
葛利高里笑著對父親說:
「你去鞴上馬,牽到這兒來。我走不到家啦……」
米沙特卡的嘴唇直哆嗦,但是卻沒有哭。他勇敢地控制住自己,還生氣地斥責妹妹:
「啊,那就沒有說的啦!」老頭子又高興起來,「上帝保佑你身體健康!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啊?」
「上帝保佑,我的好兒子啊,我們嚇得是夠嗆啊,可是很欺侮我們,那倒也沒有,」伊莉妮奇娜急忙回答說,然後斜眼看了看哭得像淚人似的娜塔莉亞,嚴厲地朝她喊道,「應該高興嘛,你卻哭個沒完沒了,傻娘兒們!看你,還傻站在那兒不動!快去拿劈柴去,生爐子……」
「你的隊伍開到前面去了嗎?是開往梅德維季河口嗎?」
娜塔莉亞把婆婆的黑頭巾蒙在頭上,走到大門外邊。孩子們拉著她的裙襟。波柳什卡怎麼哄也不行,抽抽搭搭地哭個不止,央求母親說:
葛利高里匆匆吃過早飯,就跟家人道別。
「為什麼今天你的臉色這樣陰沉?你心裏有什麼傷心的事兒吧,娜塔莎?告訴我,行嗎?」
「是這個。你還收著哪?」
但是他斜著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左肩,嘆了口氣,說:
「誰都不動手去割草,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買點兒草。你看家業怎麼個搞法?活兒還值得幹嗎?也許過一個月,紅黨又來啦,那不又他媽的全都白乾了嗎?」
「當然可以!」
「我是奉謝克列捷夫將軍的命令來請麥列霍夫先生的。請他立即到軍官俱樂部去。」
「老大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來,你壓根兒就沒有當過兵!我們當兵打仗的人,如果不把馬餵養照顧好,那就休想活下來。騎著瘦馬你跑得快嗎?你的馬好,你才能跑得快,才能逃脫敵人的追擊。我是這樣的人:我從不追趕敵人,可是如果情況緊急,被逼得沒有辦法的時候——那我就頭一個開跑!我已經在槍林彈雨里奔跑了多少年啦,煩死人啦!老大爺,點上燈https://read.99csw.com,要不我連包腳布都找不到啦。謝謝!是啊,我們的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總在搶勳章,想高陞,所以哪兒危險往哪兒沖,我可不是這種傻瓜,我不需要這些玩意兒。好啦,魔鬼把他送回來啦,一定喝得爛醉啦。」
「好啊,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呀?一切都平安無事吧?」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地詢問道。
「你還是這麼漂亮?」葛利高里問。
「好像有點兒……」驚魂未定的普羅霍爾,捯動著腳回答說。
普羅霍爾騎馬來到大門口。他臉颳得光光的,像往常一樣高高興興,愛說愛笑。他把馬韁繩拴在柱子上,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來。帆布襯衣燙得平平整整,肩膀上戴著新燦燦的肩章。
老頭子在菜園子里埋著木樁子,問道:
「媽媽已經答應用剪子給我剪剪。」娜塔莉亞窘急地笑著說,趕緊把一塊雪白的漂白頭巾蒙在腦袋上。
「打你!」米沙特卡勇敢地肯定說。
「你就是白天里打著燈籠也休想在院子里找到樹條子,」伊莉妮奇娜嘆了口氣說,「你就是在院子里轉上一圈,想找點兒引火的樹枝子都找不到。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喲!」
「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兒……」娜塔莉亞眼睛閃耀著,低下頭去,想要掩飾突然涌到臉頰上的紅暈,開始迅速地縫起來。
「睡得好極啦!就是夜鶯把我吵醒啦。倒霉透啦,它們整整吵了一夜!」
廚房裡容不下這根大長樹枝子,老頭子打翻了鐵鍋,然後又轟隆一聲把它扔到門廊里,——氣喘吁吁地坐到桌邊。
「葛利申卡,現在怎麼辦?難道還要去服役嗎?」
「那麼你嚷嚷什麼啊?」
「那好,等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看哪!看哪!足夠你們這些可惡的長舌頭娘兒們受用的啦!你們這些長尾巴的妖精!……你們不是說沒有樹條子嗎?!哪!這是什麼?老妖精,也夠你受用的啦!你們都給我嘗嘗吧!……」
「他不在,」普羅霍爾被受過嚴格訓練的傳令兵的敬禮和稱呼弄得大吃一驚,說道,「你不必那麼立正站著啦,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跟你一樣的傻瓜。我是他的傳令兵。你有什麼事呀?」
「我們那位還沒有回來嗎?」
葛利高里目光緊逼地看了看她,又問:
「沒有大印也行!」葛利高里笑著說。
「好啦,不必大驚小怪啦,過來,請坐。」司捷潘邀請說。
司捷潘也沒有挽留,葛利高里站起身來。告別的時候,司捷潘把葛利高里的一隻手攥在自己的冰涼、粗硬的手裡,好像最後要說些什麼,但是終於沒有說出來,默默地把葛利高里目送到門口,又慢騰騰地伸手去拿沒有喝完的酒瓶子……
葛利高里咳嗽了一聲,脫下了軍便服。衣服上的汗還沒有干。背上和肩上被武裝帶磨得發亮的地方,還有些黑乎乎的濕印子。娜塔利亞從箱子里找出一副被太陽曬得褪色的保護色肩章問:
「對啦,大概正在那兒大吃大喝哪!」普羅霍爾羡慕地嘆了一口氣,打著呵欠,穿起衣服來。
「你明白了嗎,老大爺?大概上他的寶貝兒那兒去啦……好,你回去吧,老總,我這就去找他,趁熱直接給你端到那兒去!」
「我是謝克列捷夫將軍司令部的傳令兵。我可以見見麥列霍夫先生閣下嗎?」他在門口舉手敬禮后問道。
「不要臉的丫頭,你給我住嘴!不然,我就給你這樣的心來點兒厲害瞧瞧,包叫你的頭髮都一根不剩!唉,你這個下流坯子!好,我這就去拿馬韁繩……」
這可叫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受不了了。他朝大兒媳婦看了一會兒,無聲的憤怒憋得他滿臉通紅,一聲不響地張著大嘴呆望著(這時候他很像一條拉出水面的青魚),然後沙啞地喊:
「你很水靈,好像根本沒有生過病似的。」
「你去洗洗臉吧,我給你往手上澆水。這可以使你的頭腦清醒清醒……你渾身酒氣衝天。大概昨天高興得大喝了一通吧?」
「你真的能放我回家嗎?」
「葛利什卡!好兒子!真他媽媽的!老太婆說得對!是咱們家的孩子!是麥列霍夫家的血統!……瞧,這血統表現出來啦!……這小傢伙對誰都不含糊!……我的小孫子!親愛的!……哪,你打我這個老糊塗吧,用什麼打都行!……揪我的大鬍子吧,哪!……」於是老頭子把米沙特卡從葛利高裏手里拉過去,把他高舉在頭頂上。
葛利高里剛一走到街上,就疲倦得支持不住了。他艱難地移動著腳步,走到第一個十字街口,便向緊跟在後面的普羅霍爾央求說:
老頭子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要問明白:
黎明時分,他們進了韃靼村。葛利高里在自家院子的大門口下了馬,把馬韁繩扔給普羅霍爾,匆忙、激動地往屋子裡走去。
葛利高里惡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著她,在他殘忍的臉上——鬍子里齜出的牙齒上,眯縫著的眼睛里——更加明顯地表露出麥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種野性。
他放大胆子,走進了屋子,頓時大吃一驚,張著大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葛利高里和阿司塔霍夫兩口子同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正在九*九*藏*書喝杯子里的發綠的燒酒。
「瞧,這小傢伙有多兇狠?」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捋著大鬍子,驚愕地瞟了大家一眼,「老妖精,這些話都是從你那裡聽來的!都是你教的!」
「不必啦,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不要客氣啦,你們二位還是一道兒走吧!謝謝你來看望我們,還這麼賞臉跟我們一起待了大半夜……只是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雞叫第二遍啦。天快亮啦。我和司喬帕天一亮就要回家去……再說,您喝得也夠多啦。夠啦!」
「叫爺爺去打仗吧!我們要他有什麼用處呀!……我不願意你去!……」
「這是怎麼回事?」老頭子驚愕地問。
再沒有多談什麼家業的事情。只是在下午,老頭子看見葛利高里正在特別仔細地安裝場院上的小門,就惱恨、傷心地說:
「沒有,瞧你說的!我一直躺在床上生病。」她直盯著葛利高里,甚至還微微一笑。沉默了一會兒,她問:「明天一早你就動身?」
「進來!」普羅霍爾喊了一聲。
「唉,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跟你一塊兒喝酒,這是真的嗎?」
「酒是喝啦。不過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應該高興呢,還是應該難過……」
葛利高裏面色陰沉,隔著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說:
「明白是明白啦,不過最好你還是到那兒去吧,潘苔萊維奇。」
被風吹得上下翻滾的白雲在高高的藍天上飄啊,飄啊。天邊山嶺起伏的地平線上,蜃氣朦朧。馬緩步而行。普羅霍爾在馬上搖搖晃晃地打盹兒。葛利高里咬緊牙關,不時回頭張望。起初還能看見碧綠的柳樹梢、一帶奇妙的銀光閃閃、蜿蜒曲折的頓河流水和緩緩旋轉的風車翅膀。然後大道向南方伸去。河邊的草地、頓河、風車……都隱蔽到被踐踏過的莊稼地後面去了。葛利高里吹著口哨,眼睛死盯著布滿珍珠般的輕汗的金紅色馬脖子,已經不再回頭去看了……「叫這該死的戰爭見鬼去吧!在奇爾河沿岸打,打到頓河流域,後來又在霍皮奧爾河、梅德維季河和布祖盧克河沿岸廝殺。折騰來,折騰去,其實敵人的子彈在哪兒把我,葛利高里打翻在地,不都是一樣嗎?」他心裏想。
在她和娜塔莉亞匆匆忙忙做早飯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給兒子拿來一條幹凈手巾,建議說:
「要把這不聽你命令的心挖掉。」葛利高里冷冷地勸導說。
後來普羅霍爾來了。
「你大張著嘴幹什麼呀,連好也不問?難道你看見這裡有什麼稀奇的玩意兒嗎?」
「我不知道,爸爸,」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認說,「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究竟誰會把誰打倒。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吧,倉里用不著有多餘的糧食,牲口棚里也用不著有多餘的牲口。這年頭兒,多了沒有用。就拿我丈人來說吧,辛辛苦苦地幹了一輩子,發了財,耗費了自己的血汗,也耗費了別人的血汗,到頭來剩下了些什麼呢?只剩下滿院子一片焦土!」
「你可以留在家裡。」
「你戴著肩章神氣多啦!」娜塔莉亞喜不自勝地望著丈夫,說。
「你這是幹什麼呀?」葛利高里不解地問。
「爸爸,你看,我找的這個傳令兵怎麼樣?跟他一起,遇上什麼倒霉的事兒——都能逢凶化吉!」
她坐在他的身旁,她是他的妻子和米沙特卡、波柳什卡的母親。她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臉洗得乾乾淨淨。她急忙蒙上頭巾,是不想讓他看到她病後脫了頭髮的醜樣子,她的頭略微往一邊歪著坐在那裡,顯得那麼可憐、難看,然而卻依然容光煥發,具有一種純潔的內在美。她總是穿高領衣服,為了不叫他看見她自殺時脖子上留下的傷痕。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一陣猛烈的恩愛激|情漲滿了葛利高里的心。他很想對她說幾句溫柔、親密的話,但是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於是默默地把她摟到懷裡,親了親她那扁平白凈的額角和憂鬱的眼睛。
「明天。」
市鎮沉睡在黑夜裡。夜鶯在頓河對岸的樹林子里歌唱。普羅霍爾不慌不忙地來到那所熟識的小房子跟前,走進門廊,剛抓住門把手,——就聽見了司捷潘低沉的聲音。普羅霍爾心裏想:「這回我算撞上啦!他要是問我:你來幹什麼?我沒有話可說啊。算啦,管他三七二十一,豁出去啦!我就說上街來買酒,你們的鄰居指給我這所房子。」
吃完早飯,大家都從桌邊站起來。婦女們洗碗盤,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點上煙,對葛利高里說:
「別放他走!別放他走,好媽媽!打仗的時候會打死他的!好爸爸,你別上那兒去吧!」
後來,當天色黑了下來,廂房的紫色陰影灑滿已經返涼的地面,他們走到廚房裡去吃晚飯。
但是老頭子根本不理睬她的吆喝。從桌子到爐子,來回瘸了好幾趟,一面笑,一面搓手。他突然產生了懷疑:
「住口,該死的東西,你這個百鬼纏身的騷|貨!話都不叫人說!這算是怎麼回事?杜恩卡,你就死了這顆心吧,這絕對不行!這是父親的忠告!葛利高里說的對:如果你還要思戀那個渾蛋——那宰了你也不多!真找了個好情人!這個絞殺人的read.99csw.com劊子手用媚葯迷住她的心啦!他還能算是個人嗎?難道我能要這種出賣耶穌的人作我的女婿嗎?他現在要是落在我手裡的話,我就親手宰了他!不過我還要再說一遍:我去拿樹條子,把你狠狠地……」
「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兒啦。反正很快就會把像你這樣的老頭子都放回家的。你們早就服完了兵役啦。」
他以為娜塔莉亞會哭鼻子抹淚責備他……但是娜塔莉亞卻驚訝地回答說:
黑夜降臨。直到黎明前,天上繁星點點,櫻桃園裡的夜鶯一直唱到東方發白的時候。葛利高里醒來,閉著眼睛躺了很久,傾聽著夜鶯婉轉、甜蜜的歌唱,然後竭力不驚醒娜塔莉亞,輕輕地起床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
「有件事要求你,似乎不太合適,因為你是我們的客人,可是沒有辦法……請你幫幫忙,把籬笆扶起來,把場院圍好,不然什麼東西都弄得東倒西歪,眼下不好意思去求別人來幫忙。因為家家都破壞得一塌糊塗。」
「哥哥,您知道嗎?誰也不能給自己的心下命令呀!」
「謝克列捷夫把咱們恨透啦。」
「不許學這種樣子跟爺爺說話!不許學這些!」
但是杜妮亞什卡也是這個血統的呀!她從窘急和委屈的複雜心境中稍微平靜下來以後,低聲,但是非常堅定地說:
「要不要去報告一下你要走的事呀?」
「你到將軍那兒去,就說沒有找到我。明白了嗎?」他對普羅霍爾說。
「馬肚帶也叫紅黨拿走啦!」達麗亞已經提高了嗓門,依然天真地看著公公說。
「是真的。」
他牢牢記住了祖父的話,哥薩克從來不哭,哥薩克要是哭——那就是最大的恥辱。但是等父親上了馬,把他抱到鞍子上,親他的時候,——他驚訝地看到,爸爸的睫毛都濕了。這時候米沙特卡也經受不住考驗:他的眼淚像雹子似的涌了出來!他把臉藏在父親的勒著皮帶的胸前,叫嚷著:
「當然能啦。」
普羅霍爾本來就要往門口走了。但是這時候阿克西妮亞突然說話了。她沒有看葛利高里,冷冰冰地說:
「又活過來啦……我們婦道人家都像貓一樣,耐折騰哪。」她畏怯地笑著,低下頭去說。
「……我去拿馬肚帶——我要給你這小妖精……」
「別胡說八道,傻瓜!那兒絕不會把所有的人都打死的!」
司捷潘瞥了普羅霍爾一眼,強顏歡笑地說:
達麗亞就是這樣的人。這種人是壓不倒的。彼得羅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擊,但是剛一蘇醒過來,她變得對生活更加貪戀,更加註意修飾、打扮……
「不用啦。」在清晨的潮冷中瑟縮的葛利高里回答說。
「是去啦,可是後來又從那兒回家來啦。」
「得戴啦。」
普羅霍爾很快就回來了。
葛利高里穿上軍便服,皺起眉頭,聳了聳肩膀。
「那麼,你以為——怎麼樣呢?」普羅霍爾苦笑一聲說。
「可以寫張證明書嗎?」
變了,變了,葛利高里變得完全不像從前那樣了。他從來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連童年時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現在——卻眼淚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厲害,嗓子眼兒里就像有隻小鈴鐺在無聲地響著……不過,這一切可能都是由於他昨天夜裡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沒有睡覺……
「馬馬虎虎裝上算啦。費那麼大的勁幹什麼?也不讓它在那兒立一輩子!」
「這真是個好樣的戰士!那就是說,一看苗頭不對,——立刻就把肩章扔掉,是嗎?」
但是葛利高里否定地搖了搖頭,於是娜塔莉亞嘆了一口氣,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這種天真的解釋,也看作是不懷好意。他瞪了老太婆一眼,像瘋子似的跳起來,跑到院子里去。
「好兒子,這不是你應該談論的事兒……」伊莉妮奇娜心裏想。但是這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插了進來。他往桌子上砰地捶了一拳,大聲嚷:
「睡得很好嗎?」老頭子問。
普羅霍爾不高興地回答說:
「沒有。正跟將軍們玩樂哪。」
普羅霍爾把飲馬和加料的事託付給老頭子,就到阿克西妮亞的姑母家去了。
顯然他的情緒變得壞透了。他哼哧哼哧、一聲不響地吃起飯來。其餘的人也都不做聲。達麗亞的眼睛看著桌子,不敢抬起來,怕笑出聲。伊莉妮奇娜唉聲嘆氣,低聲嘟噥:「噢,主啊,主啊,我們的罪過太大啦!」只有杜妮亞什卡一個人沒有心思笑,還有娜塔莉亞,除了老頭子不在的時候曾經露出一絲痛苦的笑意外,這會兒又變得心事重重,無限憂傷。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哈哈大笑起來。灰白的大鬍子里閃爍著一個也沒有掉的、白亮的牙齒。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西沉的太陽的紫色餘暉灑進內室。孩子們在台階上喧吵。可以聽到,達麗亞把烤熱的瓦罐從爐膛里拖出來,不滿意地對婆婆說:「您大概沒有天天擠牛奶吧。不知道為什麼那頭老牛的奶出得少啦……」
看來,直到現在,老頭子才明白自己為使生活照老樣子過下去所做的努力,全是枉費心機……
葛利高里蹲在籬笆旁邊,抽起煙來。腦子裡回憶著跟司捷潘會面的事,淡淡地想:「哼,九-九-藏-書這也好,現在他全知道啦。只要不打阿克西妮亞就行。」後來疲倦和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場風波逼使他躺下打起盹兒來。
「我可沒有工夫坐……我是來找你的,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命令你馬上到謝克列捷夫將軍那兒去。」
孩子們頭髮的氣味多香呀!散發著太陽、青草和熱烘烘的枕頭氣味,還有一種使人感到無限親切的什麼氣味。他們——都是他的親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鳥。而父親那兩隻抱著他們的、又黑又大的手,卻是那麼笨拙。他這個剛離開鞍馬才一晝夜的騎士,在和平環境里,顯得是那麼陌生、格格不入,——渾身散發著刺鼻的大兵味兒、馬汗味兒、苦澀的長途行軍氣味和皮帶的臭味……
她馴順地在他身旁坐下,有些害怕似的斜睨了他一眼。但是出乎她意料,他抓住她的一隻手,親熱地說:
他們坐渡船來到頓河右岸,縱馬飛奔而去。
「脫頭髮嗎?」
普羅霍爾吹了一聲口哨,朝坐在床上的房主人擠了擠眼。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離天亮還早哪。再睡一會兒吧。」
「我現在就給你剃剃頭,好嗎?」葛利高里突然建議說。
娜塔莉亞站起來,打了米沙特卡一下子,教訓說:
葛利高里陷於默默的沉思。為什麼娜塔莉亞的眼睛這樣憂鬱?而且眼睛里還有某種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時隱時現。甚至在幸福的時刻,她也這樣憂鬱,這簡直是不可理解的……也許她已經聽說他在維申斯克與阿克西妮亞相會的事情了吧?他終於問:
「好啦,送得越遠——流的眼淚就越多。再見吧!」葛利高里聲音哆嗦地勸慰說,走到馬跟前。
「公牛也撤到頓河對岸去啦,媽媽說:村子里的槍聲一響,它就衝出河邊的牛棚,洑水過河去,一直藏在河灣里。」
「是這個嗎?」
他走進屋子,親過兩位老人家和睡在內室的孩子們,在廚房當中站住。
「你現在……得戴肩章了吧?」
「用不著你管!去吧。」
這場家庭口角竟出人意料地結束了。大家都沉默不語的時候,米沙特卡又把老頭子惹火了。米沙特卡經常聽見奶奶跟爺爺吵嘴的時候罵爺爺的那些花哨的稱呼,當他看到爺爺正準備要把全家人都打一頓,而且吵得全家雞犬不寧,他那幼小的心靈深為激動,——他的鼻孔直哆嗦,突然清脆地大聲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喂著戰馬,大獻殷勤地建議說:
「難道可以這樣跟你的親爺爺……說這樣的話嗎?!……」
「拿點鹽來!拿麵包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偶爾用閃爍的目光,瞟著家人,威嚴地大聲喊叫。
「誰教他啦?這個野小子完全像你,像他爸爸!」伊莉妮奇娜怒氣沖沖地辯解說。
「證明書嘛……不蓋大印可不行,莫非你身上帶著大印嗎?」
一個穿著保護色軍便服,戴著下士肩章,制帽上還釘著帽徽的陌生哥薩克走了進來。
他滿懷著令人心煩的模糊預感、惶惶不安和苦悶的心登程了,他把馬韁繩扔在鞍頭上,頭也不回,一直到爬上山崗。在十字路口,塵土飛揚的大道往風車矗立的地方彎去的時候,他才回頭看了一眼。只有娜塔莉亞一個人還站在大門口,早晨清新的微風吹弄著她手裡那條像喪巾一樣的黑頭巾。
他們又在內室里的箱子上拉著手,無言地默默坐了很久,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已經有多少次了,戰馬的蹄子濺起自己家台階前的泥土,猛然轉過身子,馱著他順著大道,順著沒有道路的草原,奔赴前線,那裡可怕的死神在等待哥薩克,那裡正像哥薩克悲歌中唱的那樣:「每時,每刻都是恐怖和悲傷。」——可是葛利高里從來還沒有像今天,在這個美妙的早晨,懷著如此沉重的心情告別村莊。
「你這是怎麼啦!」她吃驚地說,「那樣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啦?」
「你這指的什麼樣的人?」
「我本來就該老啦。我老了,你也該找個新郎出嫁啦……不過我有話要對你說:從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後叫我再聽到,你還想他想得神魂顛倒,我就踩住你的一隻腳,抓住另外一隻腳,就像撕癩蛤蟆一樣,把你撕成兩半!明白了嗎?」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馬料袋子從馬頭上摘下來,笑著說:
「你也來坐一會兒,不然明天我就走啦,咱們連句話兒也沒有說。」
葛利高里看見了她那粉紅色透亮的、生著一層茸毛的、柔軟的耳郭和後腦勺上頭髮縫中間的黃色頭皮,問:
娜塔莉亞沒有穿好衣服,不知道到門廊里幹什麼。一見葛利高里,惺忪的眼睛里就閃出喜不自勝的光芒,使葛利高里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忽然間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娜塔莉亞默默地抱住自己的唯一的親人,全身緊貼在他身上,葛利高里從她肩膀哆嗦不止的樣子知道她正在哭泣。
「我不在家,你沒有什麼事情嗎?……沒有人動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