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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十章

卷七

第十章

葛利高裏手扶馬刀,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邊上,斜眼看了看科佩洛夫。
「你發什麼瘋啊?」普羅霍爾騎在馬上,委屈地嘟囔道,「你瞎嚷嚷一陣,有什麼意思。你也不過是個芝麻大的官兒!怎麼的,難道出發以前飯都不能吃嗎?哼,你哇啦哇啦地喊叫什麼呀?」
「什麼打扮都得挨罵!」葛利高里伸著懶腰嘟囔說,「你說,是命令咱們六點鐘以前到嗎?已經開始命令咱們啦?」
「我不能把我的師調到那兒去。」葛利高里疲憊地說,然後就伸手到口袋裡去掏手絹。他用娜塔莉亞繡的花手絹又擦了一下額上的汗,重說了一遍:「我不能把我的師調到那兒去。」
菲茨哈拉烏羅夫沉重地坐到一把被他壓得咯吱咯吱響的維也納式椅子上,彎起大長腿,兩隻大手放在膝蓋上,用低沉的聲調開口說:
「這已經足夠你受用的啦,」科佩洛夫不高興地說,勒馬緩步走起來,「從各方面看,他們現在是要加強紀律,當心點兒吧!」
「那麼說,你——否認軍事這門學問啦?」
「那麼什麼是最重要的呢?潘苔萊耶維奇?」
「大概,您可以讓一讓路吧!難道在這種場合也要顯顯您的無知嗎?」
「不,有關,負責的不僅是您……」
「怎麼,你也要來教訓我啦?」葛利高里反唇相譏。
葛利高里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回答,一聲不響地走了半天,痛苦地思索著,後來話語裡帶著不加掩飾的惋惜口氣說:
「回家去啦。」
「這與您無關。對戰役結果負責的是我。」
「哼,你這可是胡說八道啦!」葛利高里高聲喊,臉上掠過一陣興奮的表情。他摸著馬兩耳中間的地方,搔著馬鬃下面溫暖的、緞子般的光滑的毛皮,央告說:「好,繼續說下去吧,狠狠地奚落你的首長吧!」
科佩洛夫委屈地不做聲了,一直走到住所,他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有被好奇心折磨著的普羅霍爾追上了他們問:
一輛六匹騾子拉著的英國炮車正順著一條狹窄的小衚衕朝著他們走來。英國軍官騎著一匹短尾巴的棗紅馬,跟在旁邊。炮車前面的一個騎手也穿著英國軍裝,但是制帽箍上卻釘著俄國軍官帽徽,戴著陸軍中尉的肩章。
「你這是胡說!中國人是志願參加紅軍的。」
「起來吧,該準備上路啦!命令要咱們六點鐘以前到。」
「你為什麼打扮得這麼漂亮?大概你以為他們會請你喝茶吧?以為他們會用白胖的手把你領到桌邊去吧?你又是刮臉,又是刷上衣,又是擦皮靴……我還看見你用唾沫浸濕手絹,去擦褲子膝蓋上的污點哩!」
「哼,簡直是個最無知的人。可是你又是怎麼說話法呢?簡直太可怕啦!把『駐地』說成『租地』,『撤退』說成『辭退』,『好像』說成『不差碼兒』,『炮兵』說成『包兵』。你跟所有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對一些響亮的外來語那麼偏愛,牛唇不對馬嘴地到處亂用,叫人聽了啼笑皆非,每當司令部開會的時候,如果你聽到有人說出一些像『布置』『強行通過』『作戰部署』和『集中』等等專門的軍事術語,你就高興地盯著發言的人,我甚至可以說,——是滿懷著嫉妒的。」
「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總是這樣……像兔子一樣在雪地上亂跳一氣,布下迷魂陣!老兄,我知道你這些話說得不對,但是我卻駁不倒你……咱們別談這個啦。別再攪和我的腦袋啦,我的腦袋已經夠亂的啦!」
「是戰爭的目的……」
「這不是一個樣嗎?要知道,這也是外援呀。」
「難道他不過分嗎?」
「我請您別對我這樣大喊大叫!」葛利高里重複了一遍,聲音更大些,「您找我們來是為了商量……」他沉默了一下,眼睛垂下去,緊盯著菲茨哈拉烏羅夫的手,聲音壓低到差不多像耳語一樣說,「大人,您如果敢動我一手指頭,我立刻就把您砍死!」
「您到哪兒去了?」
一個炮手,從外表看,也是個俄國軍官,惡狠狠地打量了葛利高里一眼。
「跟你一塊兒去,當然不能指望受到這樣九_九_藏_書接待啦,」科佩洛夫快口地嘟噥著,然後眯縫起眼睛,又驚又喜地大叫起來,「瞧啊!這不是我們的部隊!是協約國的部隊!」
「幫助的也不少嘛。」科佩洛夫意味深長地回答說。
「我。」葛利高里低聲回答說。
葛利高里沒有理睬科佩洛夫絕望的眼神,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朝門口走去。在門口又站住了,說:
「既然這樣,那就請您立刻交出這個師的指揮權!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我昨天的命令沒有執行……」
「您拒絕執行我的命令?」菲茨哈拉烏羅夫明顯地在竭力控制自己,聲音沙啞地問。
「哼,也許是幫過庫季諾夫的忙,可是我並沒有得到過他們的幫助,我打紅軍可沒用別人為我出謀獻策。」
「我不了解你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就是這麼回事!一方面你是一個為舊時代而戰的戰士,另一方面——請你原諒我用語尖刻,又有點兒像布爾什維克。」
「明白啦!原來你反對外國人干涉,是嗎?但是,依我之見,當被人掐住喉嚨的時候——誰來救命都應該高興。」
葛利高里發起火來,怒不可遏,冷冷地罵道:
「帶馬!」葛利高裏手里揉搓著馬鞭,高聲喊道。
在梅德維季河口鎮邊上,不斷響著步槍互射聲,稀疏的炮擊聲懶洋洋地震耳地轟隆轟隆地響著。戰鬥剛剛開始。
「您願意往哪兒報告就往哪兒報告好啦,但是請您別嚇唬我,我不是那種膽小鬼……請您暫時還是別惹我。」想了想,又補充說,「不然的話,我倒很擔心我的哥薩克會收拾您……」他砰的一下踢開了門,馬刀叮噹響著,大踏步往門廊里走去。
「真是太妙啦!」他已經完全鎮定下來,但是並沒有看葛利高里,說,「請坐吧。我們發了一陣脾氣——可以啦。現在請您聽我說:我命令你們立即把全部騎兵調到……請坐呀!……」
「是的,不過將軍老爺們也該好好想想:革命以後老百姓已經變成另外的樣子啦,可謂是,脫胎換骨啦!可是他們還在用那把舊尺量他們。而這把尺馬上就要斷啦……要他們轉變也真難。應該給他們的腦子上點兒車軸油,免得吱吱扭扭地亂叫!」
菲茨哈拉烏羅夫站起來,理了理勒得難過的制服領子,躬了一下身子說:
「二位軍官,我請你們來,是為了統一某些問題的看法……起義軍的游擊戰爭已經結束!你們的部隊不再是一個獨立、完整的部隊,實際上,從來不曾是支完整的部隊。純屬虛構!你們的部隊要編入頓河軍。我們現在要轉入有計劃的進攻,要明白這一點,並且要絕對服從上級的指揮。請你們回答我,為什麼你們的步兵團昨天沒有協助突擊營進攻?為什麼這個團竟連我的命令都不聽,拒絕去衝鋒?誰是你們所謂的師長?」
「就照我說的那樣理解吧。」葛利高里露出一絲笑意說。
「那我們再沒有什麼可談的啦。您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吧。關於您的行動,我立刻就報告軍部,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證,立刻就會有結果。我們的戰地軍事法庭目前還在正常工作。」
「調動軍隊要費很多時間……」
「不過你也太過分啦!不服從上級……在戰鬥正進行的情況下,老兄,這是要……」
「行啦,請你別再說啦!」科佩洛夫紅著臉自衛說。
普羅霍爾魔鬼似的飛跑到台階邊來。
「就算他也有不對的地方。他跟我們說話的口氣簡直是太可惡啦!」
「我昨天才回到師部來。」
女主人急忙跑到屋子裡,拿來一條幹凈的繡花手巾,躬身彎腰地遞給葛利高里。他怒沖沖地用手巾的一頭擦了擦被涼水激得像磚一樣紅的臉,朝走過來的科佩洛夫說:
菲茨哈拉烏羅夫出人意料輕捷地跳了起來,抓住椅子背,叫喊道:
「有。這又怎麼啦?」
「喂,你有什麼不理解的呢?也許,我可以給你解釋解釋吧?」
「這是為什麼?」
葛利高里的臉腮上的小疣子抖動起來。他咬緊牙關,直向英國軍官衝去。英國軍官驚奇地抬了抬眉毛,略微往旁邊一讓。他們困難地九九藏書錯了過去,而且只是在英國人把緊繃著皮裹腿的右腿翹起來,放在自己的那匹洗刷得閃閃發光的良種騍馬身上,才錯了過去。
他們的坐騎打著響鼻,用尾巴驅趕著馬蠅,並韁走著。葛利高里用嘲諷的目光望了望科佩洛夫,問道:
他們倆的馬緊挨著,緩步而行,葛利高里不住地斜眼看看科佩洛夫,看看他那和藹可親的臉,傷心地傾聽著他的話語。
「新時代,就要唱新歌。他的官兒比咱們大,所以必須服從。菲茨哈拉烏羅夫是將軍,總不能叫他來見咱們呀。」
「說的是他們總要恢復老一套。譬如說,我在對德戰爭中就升為軍官。這是用鮮血換來的!可是我一走進軍官們的交際場合——就覺得好像只穿著褲衩,從屋子裡來到寒冷的院子里似的。他們身上冒出的冷氣撲到我身上,使我的整個脊背都直哆嗦!」葛利高里憤怒地瞪了瞪眼睛,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嗓門兒。
黎明,科佩洛夫把他叫醒。
「您叫我怎麼理解您的話呢?」
「師長在作戰的時候竟回家去啦!師里紀律鬆懈得簡直變成窯子啦!成何體統!」將軍的低音在狹小的屋子裡越來越響;門外,副官們已經踮起腳尖走動,嘁嘁嚓嚓地耳語,互相擠眉弄眼,相視而笑;科佩洛夫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而葛利高里望著將軍漲紅的臉,望著他攥緊的、腫脹的拳頭,覺得自己心裏難於控制的憤怒馬上也要爆炸了。
「你說我蠢得像塊木頭,是吧?見你的鬼去吧!」葛利高里笑夠了,說,「我不想學你們那些交際花招和禮貌。這些東西,我將來跟牛打交道時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來——我還要跟牛去打交道,我不能把腳後跟一碰,對它們說:『啊,請您動一動,禿頭老牛!請您原諒我,花斑牛!我可以為您正一正軛套嗎?禿頭牛閣下,花斑牛先生,我誠心地請求您不要把田壟踏壞吧!』跟它們要簡單,明了:嘚兒、喔,這就是對牛的全部『部蘇』。」
「哪一點?」
葛利高里坐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突然滲出的汗珠。
「唉,老兄,你這一手可太過分啦!」
「先生們!捉住這個混蛋!」
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正在吃早飯,一個不很年輕的、精神委頓的副官進來報告:
「將來你會理解的。咱們走吧。」說完,葛利高里就朝板棚走去。
「你們不是軍隊,是些赤衛軍一樣的敗類!……廢物,而不是哥薩克!您,麥列霍夫先生,不配指揮一個師,只能當個馬弁!……擦擦皮靴!您聽見了嗎?!……為什麼不執行命令?沒有召開士兵大會?沒有討論過?請您牢牢地記住這一點:在這裏,我們不是您的什麼『同志』,我們絕不允許您搞布爾什維克的那套制度!……絕不允許!……」
走出大門,葛利高里回頭看了看:三個傳令兵正七手八腳地幫助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騎到一匹鞴著漂亮鞍子的高頭大馬上……
激動萬分的科佩洛夫在台階上追上了他。
「是的。」
科佩洛夫彷彿是循著他的思路說:
「照你說,這些人是被強迫到這兒來的啦?」
「我不能聽從您的指揮,大人!」
「難道他跟咱們好好說過一句話嗎?一開口就大叫大嚷,就像是有人在用錐子扎他的屁股似的!」
科佩洛夫冷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請您別對我這樣大喊大叫!」葛利高里悶聲說道,接著站起身,一腳踢開凳子。
「要上遠處去嗎?要我跟你去嗎?」
「你聽我說,有什麼可奚落的呢?你早就應該明白,在這方面你是很不幸的。既然如此,你卻還要惱恨軍官們對你的態度不好,不能平等待人。在文明禮貌方面,你更是蠢得像塊木頭!」科佩洛夫無意中衝口說出了這句帶侮辱性的話,嚇了一跳。他知道葛利高里很容易發脾氣,很怕他發作,但是急忙瞥了葛利高里一眼,立刻就放心了:葛利高里在馬上往後仰著身子,幾乎是無聲地哈哈大笑,亮晶晶的牙齒在鬍子里閃著青光。這句話的結果竟是這樣,使科佩洛夫大感意外,九-九-藏-書而且葛利高里笑得那麼富有感染力,使他也笑了起來,說:「瞧你,換個別的明白事理的人,會被這樣嚴厲的批評弄得痛哭流涕,可是你卻還在嘿兒嘿兒笑……你看,難道你還不是個怪人嗎?」
普羅霍爾·濟科夫正站在板棚旁邊拚命喝杯子里的酸牛奶。他直眼盯著葛利高里解馬韁繩,用袖子擦了擦嘴唇問:
「還不是一樣。告訴我,哪點兒像?」
「你看到紅軍裏面有中國人嗎?」
「不是『部蘇』,是『部署』!」科佩洛夫糾正他說。
「你快過去吧,少廢話,狗崽子,不然的話,我就給你個樣子瞧瞧!……」葛利高里小聲地警告他說。
「我不喜歡他在梅德維季河口附近出現……他最好戴著頭盔到別的地方去……兩隻狗咬架——第三隻狗最好別參与,明白嗎?」
「這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惜他沒有動我一下!要不,我一刀砍在他的腦門上,管教他的天靈蓋開花!」
「……就這樣,把全部騎兵立刻調到東南地區的前線上,並立即發動進攻。您的右翼將要和丘馬科夫中校的第二營連接起來……」
「問題不在這裏!」科佩洛夫遺憾地皺著眉頭,喊道,「問題是你怎麼能只穿著褲子,光著腳接待女性客人呢?你連件上衣都不披,這件事我記得清清楚楚!當然,這都是小事一樁,但是這些小事卻說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對你說呢……」
一直在注視著葛利高里的每一動作的女主人,——想討好他,又建議說:
「好,就算是部署吧。可是有一點,我是不能同意的。」
葛利高里不讚賞地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遍,心裏想:「瞧,打扮得多漂亮!他不想穿平常穿的衣服去見將軍!……」
「你瘋啦,潘苔萊耶維奇!」他拚命攥著手,耳語說。
「您要不要喝點兒牛奶呀?」
「我聽從起義軍總司令庫季諾夫的指揮。您說的這些話,我聽著都有點兒奇怪……目前咱們還處在同等地位。您指揮一個師,我也指揮一個師。所以暫時請您不要這樣對我大叫大嚷……等他們把我降到連長的時候,您再發威風吧。至於說動手動腳的……」葛利高里舉起骯髒的食指,同時笑著,閃著憤怒的目光,結束說,「……就是到那個時候,我也不許您對我動手動腳的!」
「我知道你恨菲茨哈拉烏羅夫,」科佩洛夫聳了聳肩膀說,「但是這個英國人礙你什麼事啦?也許你不喜歡他的頭盔吧?」
「起義軍第一師師長麥列霍夫和師參謀長科佩洛夫到。」
參謀長剛剛刮過臉,擦過靴子,身上穿了一件皺巴巴的,但是很乾凈的翻領制服上衣,顯然他太匆忙了:胖乎乎的臉頰上刮破了兩處。但是他整個的外貌卻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雄赳赳的氣魄。
「你這片心意全白費啦!」葛利高里嘲笑說,「不但如此,連手都沒有伸給你。」
「叫嚷什麼?因為你要把我的肺都氣炸啦,你這個豬肚子!你這是怎麼跟我說話呀?現在咱們是上將軍那兒去,你給我小心點兒!……平常日子稱兄道弟地說慣啦!……我是你的什麼人?在五步以後跟著走!」葛利高里命令道,然後走出大門。
屋子裡霎時變得非常寂靜,可以清楚地聽到菲茨哈拉烏羅夫的斷續的喘息聲。寂靜了片刻。門吱扭地輕輕響了一下。吃了一驚的副官從門縫裡探進頭瞅了一眼。門又輕輕地掩上了。葛利高里站在那裡,手一直沒有離開馬刀柄。科佩洛夫的膝蓋輕輕地哆嗦著,目光盯著牆上的一塊什麼地方。菲茨哈拉烏羅夫又沉重地坐到椅子上,老態龍鍾地咳嗽了一聲,嘟噥說:
「您說什麼?!……」菲茨哈拉烏羅夫氣得大喘著氣,從桌子上探過身子,聲音嘶啞地叫道。
「說得越簡單越好!」
葛利高里瀟洒地搖晃著鞭子,緩步走過衚衕。神色疲憊、滿身塵土的炮手們,全是些沒有鬍子的青年軍官,用敵視的目光打量著他,但是沒有一個人想動手捉他。六門炮的炮兵連在拐角處消逝了,而科佩洛夫咬著嘴唇,催馬來到葛利高里近前。
「那就請您回答九*九*藏*書我的問題!」
「我沒有說你是布爾什維克,我只是說你有點兒像布爾什維克。」
「噢,這又是另外一回事兒啦……」科佩洛夫警惕地笑著說,「這是不言而喻的……思想在這裏佔主導地位。只有那種清楚地知道為什麼打仗,而且對自己從事的事業充滿信心的人才會得到勝利。這是一條老掉牙的、跟這個世界一樣古老的真理,你卻以為是你的新發現。我擁護舊的時代,擁護美好的舊時代。否則的話,我才不會這樣去東征西戰呢,我連手指頭都不會動一動。凡是跟著我們走的人,都是要用武力保護自己的舊日鎮壓暴民特權的劊子手。這些劊子手當然也包括你和我。不過我早就在注意觀察你啦;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可是我怎麼也不能理解你……」
「請到我屋子裡去。」菲茨哈拉烏羅夫用青筋迸起的大手推開堆滿雞蛋皮的盤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剛擠出來的、還冒熱氣的鮮牛奶,把餐巾整整齊齊地疊好,從桌邊站起來。
「哼,那你就高興吧,如果我說了算的話,我連一隻腳也不准他踏在我們的土地上!」
他們默默地跑了約半俄里路。科佩洛夫之所以不做聲,是因為他知道葛利高里這會兒沒有談話的興緻,而且現在跟他爭論也是危險的。最後葛利高里忍不住了。
「為什麼我是布爾什維克呢?」葛利高里皺起眉頭,身子在馬上猛地往前晃了一下。
「我要解除您的指揮權!」菲茨哈拉烏羅夫提高了嗓門,葛利高里立刻站起身來。
他身材高大,老態龍鍾,很虛弱,在這間門框歪斜和窗戶昏暗的哥薩克的小房間里,顯得出奇的魁偉。將軍一面走,一面整理著剪裁合身的制服的硬領,大聲咳嗽著走進了鄰室,向站起來迎接他的科佩洛夫和葛利高里略微點點頭,沒有跟他們握手,只是做了個手勢,請他們坐到桌邊來。
「骯里骯髒的去不大好。奉勸你也把自己收拾得整齊一點兒。」
「你為什麼不說話?」他嚴厲地問,「你是幹什麼來的?是來充當證人的嗎?是來打啞謎的嗎?」
「你小聲點兒,傳令兵會聽見的。」
「這您隨便好啦,不過這個師我是不能交出去的。」
「就是你說我蠢得像塊木頭。在你們這兒,我蠢得像塊木頭,可是你等著瞧吧,有朝一日,我投到紅軍那邊兒,在他們那兒,我就不是塊木頭啦,我會變得比鉛還重。到那時候,這些文明禮貌、好吃懶做的傢伙可別落在我手裡!我會一下子把他們捏死!」葛利高里半真半假地說,然後把馬一夾,飛馳而去。
科佩洛夫沒有去理會葛利高里話里的嘲弄意味和問話的形式,回答說:
清晨的頓河沿岸沉沒在一片薄紗似的寂靜中,只要有一點兒聲響,即使不大的聲響,也會劃破寂靜,響起回聲。草原上只聽到雲雀和鵪鶉的鳴聲,但是在鄰近的村子里卻是一片不間斷的、低沉的轟鳴,這種聲音通常總是伴隨著大部隊的調動。炮車的輪子和子彈箱子在道路的坑窪處顛得叮噹亂響,馬匹在井邊嘶鳴,開過的步兵連隊的腳步聲整齊、低沉、輕柔地刷刷響著,往前線運送武器和彈藥的居民的馬車和大車發出一片轔轔的響聲;野戰廚車邊,香甜地散發著煮熟的米粥和肉粥氣味、桂樹葉的香氣和新烤出的麵包香味。
「你就胡鬧吧,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簡直像小孩子一樣!」
普羅霍爾和其餘三個傳令兵都保持著距離,跟在後面,葛利高里和科佩洛夫並韁走著,繼續談著剛才的話題,他用嘲弄的口氣問:
科佩洛夫不滿意地朝四下看了看,小聲說:
「請問,這是為什麼呢?」葛利高里壓低嗓門兒,繼續說下去,「這是因為他們把我看成一隻白鴉。他們長的是兩隻手,我長的——由於長滿老繭——是蹄子!他們行動自如,可是我只要一轉身——就要碰在什麼東西上。他們身上散發出陣陣香皂和各種娘兒們的脂粉味兒,而我身上散發出來的卻是馬尿和汗臭味。他們都是有學問的人,我卻是費了很大的勁才念完了教堂小學。他們覺得我從頭到腳九_九_藏_書都是格格不入的陌生人。這就是全部的原因!我從他們那兒走出來,總覺得臉上像蒙了一層蜘蛛網:痒痒得要命,非常不舒服,總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才好。」葛利高里把手巾扔在井欄上,用半截骨頭梳子梳了梳頭。黝黑的臉上,未被太陽晒黑的白額角顯得格外分明。「他們不願意了解,一切舊的東西都他奶奶的垮台啦!」葛利高里已經聲音很低地說,「他們以為咱們是用另一種麵糰做的,認為咱們是一群沒有學問的人,是些牲口一樣的粗人。他們以為我,或者我這號的人,不懂軍事,比起他們來,簡直是白痴。可是紅軍的指揮員都是些什麼人?布瓊尼是軍官嗎?他是舊軍隊里的一個司務長,難道不是他打垮了總參謀部的那些將軍嗎?難道不是因為他,一些軍官組成的團隊,都不能前進一步嗎?古謝利希科夫是一個最會打仗、最有名氣的哥薩克將軍,難道不是他今年冬天只穿著一條襯褲,單騎逃出霍皮奧爾河口鎮嗎?你可知道這是誰把他追得這樣狼狽而逃嗎?原來是一個莫斯科鉗工——紅軍團長。後來被俘的人還談到過他。應該明白這一點!我們這些沒有學問的軍官領導哥薩克們起義,難道領導得不好嗎?將軍們難道給過我們很多幫助嗎?」
「那麼您究竟聽從誰的指揮呢?」
英國軍官走到離葛利高里還有幾沙繩遠的地方,就把兩個手指頭舉到自己軟木帽盔的帽檐上,用腦袋做出請求讓路的姿勢。衚衕很窄,要走過去,就必須讓馬緊貼著石頭牆走才行。
「不,我並不否認這門學問。不過,老兄,打起仗來,它不是最重要的。」
「你這個壞東西,你他媽的,不懂得當兵的規矩嗎?為什麼把馬拴在那兒?誰應該給我牽馬?飯桶!你光知道吃,永遠吃不飽!喂,給我把勺子扔了!一點兒紀律也不懂!……該死的東西!」
「那就是說我的褲襠扣不扣反而更好嗎?」葛利高里臉色陰沉地笑著問。
「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師長老爺,請你告訴我,士官生們用來拉炮的牲口是什麼玩意兒?它們的耳朵很像驢耳朵,而其餘的卻完全是馬的樣子,這種牲口叫人看著就不舒服……這是他媽的什麼種啊,——請你說說吧,不然的話,我們都打了賭啦……」他跟著走了有五分鐘,沒有得到回答,就又落在後頭了,等他跟其餘的傳令兵走齊的時候,小聲地說,「弟兄們,他們都一聲也不吭,看來他們也覺得非常奇怪,一點兒也不知道這種怪物是打哪兒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那個軍官在炮車前轅上站起來,轉回身去叫喊:
「謝謝啦,大媽,沒有工夫喝牛奶了。以後有空了再喝吧。」
「你這是說的什麼呀?」科佩洛夫吹著落在袖子上的塵土,漫不經心地問。
「一點兒也不錯。自作自受。」葛利高里說著走到井邊去洗臉。
「就拿你談的你在軍官們的交際場合的感受和他們對你的態度這個問題來說吧。你想要這些人怎樣呢?你究竟想要怎麼樣?」科佩洛夫好心地笑著,手裡玩弄著鞭子,追問道。他回頭看了看正在熱烈爭論著什麼問題的傳令兵,就把聲音放大一點兒說:「他們不把你當作自己人,高高在上,不平等待人,這使你很不舒服。但是從他們的觀點上來看,這是無可厚非的,你應該明白這一點。不錯,你也是個軍官,但是你混入軍官階層,純屬偶然。雖然你戴著肩章,請你原諒我這樣說,你照樣還是一個粗野的哥薩克。你不懂禮貌,話都說不正確,而且很粗魯,有教養的人必具的那些品質,你一點兒也沒有。譬如說,有文化教養的人都用手絹擤鼻涕,可是你卻用兩個手指頭去捏著鼻子擤;吃飯的時候,你的手一會兒往靴筒上擦擦,一會兒往頭髮上抹抹;洗過臉,你可以不嫌臟,用馬衣去擦;手指甲長了,不是用牙齒咬掉,就是用馬刀尖削削。還有更妙的:你記得吧,去年冬天,在卡爾金斯克,有一回,你當著我的面跟一位有文化的女人談話,因為哥薩克們逮捕了她的丈夫,你竟當著她的面扣褲襠上的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