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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二十四章

卷七

第二十四章

「願他們在天之靈安息!多好的一個哥薩克……」他心裏想著赫里斯托尼亞,想起他們不久前一起兒從韃靼村去集合點的情形,傷心地說。
「說的是啊!可不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叫他指揮一個師呀,你說呢?」
樹林沉默、肅穆的美景,使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鎮靜下來。他踏著地上厚厚的潮濕的落葉,悄悄地在灌木叢中走著,心裏想:「這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啊:不久前他們還活蹦亂跳,現在卻要為他們凈身安葬啦。他們打死了一個多麼好的哥薩克啊!不久前還來看望過我們,打撈達麗亞的那天還站在頓河邊上哪。唉,赫里斯坦,赫里斯坦!敵人的子彈竟也找到了你啦……還有阿尼庫什卡……多麼快活的人呀,喜歡喝酒,說笑話,可是現在已經全完啦,成了死人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想起了杜妮亞什卡的話,腦海里突然清晰地映出了阿尼庫什卡的沒有鬍子、笑嘻嘻的老公臉,怎麼也想像不出來現在斷了氣的、腦袋打得粉碎的阿尼庫什卡成了什麼樣子,「我不該惹上帝生氣——拿葛利高里吹牛。」他想起了和別斯赫列布諾夫的談話,心裏就責備自己說,「也許被子彈打死的葛利高里現在也躺在什麼地方呢?上帝保佑,千萬可不能這樣啊!那我們老兩口可靠誰過日子呀?」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房屋基本完好,只是幾乎所有的窗戶都打壞了,門也從合頁上脫落下來,牆被子彈打出了很多洞。院子里呈現出一片被遺棄和荒廢的慘相。馬棚的一角完全被炮彈削掉了,第二顆炮彈炸塌了井架,把吊杆炸成兩段,在井邊炸了一個淺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千方百計地逃避這場戰爭,可是戰爭卻親自光臨了他的家院,臨去留下了一片戰爭破壞的凄慘景象。但是在村子里臨時宿營的霍皮奧爾的哥薩克們使財產造成了更慘重的損失:他們推倒了牲口院子里的籬笆,掘了一道一人深的戰壕;他們圖省事,拆掉了倉房的牆,用木柱在戰壕上搭蓋板;拆了石頭圍牆,構築機槍陣地;他們毫不心疼地浪費乾草喂馬,糟踏了半垛乾草,他們燒籬笆做飯,把夏天用的廚房弄得骯髒不堪……
「快來接待客人吧……沒有料到吧?」
「你聽說我們家的葛里什卡幹得多麼轟轟烈烈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問。
韃靼村人們的日子還從來沒有像這次逃難回來以後這樣忙碌和混亂過。人們挨家挨戶地串,去辨認被霍皮奧爾的哥薩克扔得滿村都是的什物,跑到草原和山溝里尋找離群的母牛。在韃靼村遭到炮轟的頭一天,村子上頭就失落了有三百隻羊的羊群,據羊倌說,有顆炮彈在牧放的羊群前面爆炸了,綿羊把大肥尾巴一晃,慌恐地往草原上奔去,全都失散了。村裡的人回到被遺棄的村莊后一個星期,才在離村子四十俄里以外的葉蘭斯克鎮地區找到它們,可是等把羊群趕回來,開始認領的時候,卻發現羊群里有一半是別人的羊,耳朵上都有陌生的記號,自己村的羊失落了五十多隻。在麥列霍夫家的菜園子里發現了博加特廖夫家的縫紉機,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則在阿尼庫什卡的場院里找到了自家倉房上的白鐵瓦。鄰近各村的情況也是同樣一團糟。頓河沿岸遠近各村的人很久以後還常到韃靼村來查找自己的東西;過了很多日子,人們碰面時還常問:「您沒有見過一頭額上有塊白斑、左角折斷的紅毛牛嗎?」「有沒有隻一周歲的褐色的小牛跑到你們家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家眷,在拉特舍夫村太平無事地住了兩個半星期,一聽說紅軍已經從頓河沿岸撤退了,馬上就收拾行裝往家奔。
「活著哪!活著哪!他害了傷寒。」於是兩隻手捧著跳動不止的高高的乳|房,飛速順著衚衕跑去。
他急不可耐read.99csw.com地讓兩個孩子從自己的車上坐到杜妮亞什卡那輛寬大的牛車上去,把多餘的裝載也放到那輛車上,就輕車在坑坑窪窪的道路飛馳而去。沒有跑上一俄里路,騍馬已經出汗了;主人還從來沒有這樣狠心地對待過它:他手不離鞭子,不住氣地趕它。
離村子還有五俄里的時候,他堅決地從大車上跳下來說:
「我們的親人哪!好哥哥呀!」杜妮亞什卡悲痛地使勁扭著自己的手,呻|吟道。
「快跑,去叫卡皮托諾芙娜老大娘來,快去!她會放血,就說,要給你母親放放血,叫她帶著傢伙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囑咐說。
「我這個兒子的確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驚奇。得了滿滿的一絛帶十字章,你說,這有多了不起啊?他受的傷簡直是不計其數。換個人老早就死啦,可是他什麼事兒也沒有,這些傷在他身上就像鵝身上的水珠一樣,一抖就沒有啦。不,靜靜的頓河上的真正的哥薩克還沒有斷根哩!」
「你等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喑啞地說,「怎麼我的腿麻木……我以為他是陣亡啦……上帝保佑……真沒有料到……」他把自己舊襯衣領子上的扣子撕下來,敞開領口,大張著嘴貪婪地大口吸起氣來。
「聽說,這些堅強的老頭子,在頓河那岸,從紅軍手裡逃命的時候跑得那麼快,所有的人身上穿的皮襖都不見啦,跑的時候把身上穿的所有的衣服都脫|光扔掉啦。人們嘲笑說,整個的大草原因為遍地都是皮襖,簡直都變成了黃色,完全變成了開遍了天藍色的小花的草原!」
「那是當然的啦。」
「這樣一步一步地磨蹭,我可受不了啦!指望這兩頭該死的母牛,你是走不快的。簡直是見鬼,咱們那會兒幹嗎要帶著它們走呀?杜妮亞什卡!你叫牛停下來!把母牛拴到你的車上去,我要快點兒趕回家去。也許現在家裡的倉房裡只剩下一堆焦土啦……」
「要知道又叫他指揮一個師啦!指揮這麼大的一支部隊呀!」
「看,把孩子們快嚇死啦!主啊,這真是禍不單行……照看著他們點兒,爸爸,我一口氣兒就跑去!」
「反正我死後它也不會到墳上來哭我……喂喂喂,該死的小騍馬!你——出——汗啦!……也許那邊家裡只剩下一堆燒焦的木頭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咬緊的牙縫裡嘟噥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幹了一陣子活兒以後,就脫掉上衣,坐在砍下來的樹條堆上,貪婪地吸著辛辣的落葉氣味,久久地凝視著遙遠的、藍色煙霧繚繞的地平線和遠處被秋天鍍成一片金黃、顯耀著最後丰姿的小樹林。不遠處有一叢韃靼槭。這叢槭樹簡直是美極啦,整個樹叢都閃耀著秋天太陽的冷光,被紫紅色的葉子墜得下垂的枝杈向四面扎煞開,宛如神話里從地上飛起的鳥翅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久久地欣賞著這番美景,後來偶然朝水塘看了一眼,看見清澈、平靜的水裡幾條大鯉魚的黑脊背,它們鳧得離水面那麼近,所以連魚鰭和搖動的紅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共有八條鯉魚。它們有時候藏到綠色的睡蓮葉子下面,然後重又鳧到明凈的水裡去咬那沉到水裡去的濕柳樹葉子。水塘到了秋天差不多要乾涸了,捉這幾條鯉魚並不困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找了一會兒,就在鄰近的一個小湖旁找到了一隻沒有底的籃子,回到水塘邊,脫了褲子,——打著冷戰,哼哼著,捉起魚來。他攪渾了塘水,踏著沒膝深的爛泥,在水塘里蹚著,把籃子放進水裡,使籃子邊緊貼到池塘底上,然後一隻手伸進籃子,盼著馬上會有條肥壯的大魚鑽進籃子,濺起水花,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他的努力成功了:他捉了三條鯉魚,每條都有十磅重。他再也不能繼續捉了,水冰得他的病腿抽起筋來。意外的收九九藏書穫使他高興,從水塘里爬出來,用香蒲擦了擦腳,穿好衣服,為了暖和一下身子,又砍起樹條來。怎麼說,這也是交好運啦。無意中捉了差不多一普特重的魚,這可不是誰都能碰上的好運氣啊!捉魚迷住了他,驅散了那些陰鬱的思緒。他把籃子萬無一失地藏好,準備再來捉剩下的魚,——擔心地四面張望了一下:是否有人看到他把肥大的、簡直像小豬一樣金色的鯉魚扔上岸,然後這才扛起捆好的樹條和用樹條穿著的鯉魚,不慌不忙地往頓河邊走去。
「你以為——能攻下莫斯科嗎?」
「喂,怎麼個不怎麼樣呀?你瞧,他們把紅軍趕得有多遠啦,已經趕到沃羅涅什,正在往莫斯科進軍哪!」
「你幹嗎呆坐在那兒呀?拿條車毯來,咱們好往屋裡抬呀。」
一隻棕色山鷸突然從灌木叢里飛了出來,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嚇得哆嗦了一下。他無目的地注視著斜身疾飛上天空的山鷸,繼續向前走去。在一個小水塘旁邊,他看中了幾叢樹條,動手砍了起來。他乾著活兒,竭力什麼都不想。一年的工夫,死神叫走了這樣多的親人和朋友,一想到他們,他的心裏就難過得要命,整個人世都變得暗淡無光,彷彿蒙上了一層黑幕。
「不能快呀,菲利普·阿格維奇。你要明白,打仗這玩意兒,性急是什麼也幹不成的。圖快生孩子,生出來只能是瞎子。打仗嘛,一切都要看著地圖,按照各種各樣的計劃辦事,慢慢地干……俄羅斯的莊稼佬那麼多,黑壓壓的一片,可咱們哥薩克有多少呀?只有那麼一小撮!」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第二天騎馬到鎮上去,費了很大的勁才從一位熟識的醫生那裡要了一張證明書,證明哥薩克麥列霍夫·潘苔萊因為腿病不能走路,必須治療。這張證明書幫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大忙,使他不必再被送到前線去了。他把這張證明書交給村長,為了更有說服力,去村公所的時候,他拄著棍子,兩條腿倒換著一瘸一拐地走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走到院子里去,拿起斧子和船槳,一瘸一拐地往頓河邊走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查看完了住房和院內的其他設施以後,抱頭深思起來。這回他改變了一貫低估損失的習慣。見他媽的鬼,他總不能說他積攢下來的這份家業一個錢不值,只配毀掉吧?倉房也不是件棉襖,再蓋倉房要花很多錢呀。
「你們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他還活著哪。他害了傷寒病。」
伊莉妮奇娜沒有從桌邊站起來,用手巴掌捂上了眼睛。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艱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像瞎子似的兩手伸在前面,朝門口走去。
「去告訴你奶奶,說我到頓河對面砍樹枝去啦,聽見嗎,好孩子?」他一面走,一面對正在夏季廚房旁邊玩耍的米沙特卡說。
大概,哥薩克的軍用鍋和野戰廚房絕不止只煮過一頭小牛吧,但是許多牛主人還不肯死心,在草原上找啊找啊,一直不願相信,丟了的東西並非全能找回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自從被批准可以不去服役以後,就積極地把房屋和籬笆都修好了。場院上還有幾堆沒有打完的麥子,貪嘴的老鼠在麥堆里亂鑽,但是老頭子並沒有動手去收打麥子。院子連圍牆都沒有,倉房連影兒也不見了,全部家業都還是那副凄慘的破敗相,他怎麼能去收打麥子呢?而且今年秋天的天氣很好,根本也不必忙著去打場。
老頭子一聲不響地呆坐在那裡。淚如泉湧,臉上卻毫無表情,甚至連筋肉也沒動一動。他舉了兩次手,想要畫個十字,但因為沒有力氣舉到額頭,又放了下去。喉嚨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直咕嚕,呼哧呼哧地響。
「是的,一個師!」
葛利高里依然杳無音信,直到十月底,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才偶然得read.99csw.com知,葛利高里身體很好,正帶著自己的團駐紮在沃羅涅什省的什麼地方。這個消息是一個受傷的、跟葛利高里同團的人從村子里經過時告訴他的。老頭子高興起來了,一高興就把最後一瓶治病用的、泡紅辣椒的老酒喝掉了,然後就整天在家門口走來走去,神氣活現,像只小公雞,攔住每一個走過門前的人,說個沒有完: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竭盡全力,搖搖晃晃地往前邁了幾步,坐在一級台階上。杜妮亞什卡旋風似的從他面前飛奔過去,跑進屋子,去叫母親放心。普羅霍爾把馬車緊停在台階跟前,朝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看了一眼。
他再也干不下活去了。阿尼庫什卡的妻子哭得那麼凶,就像挨了一刀似的,哭得又那麼凄厲,使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心都碎了。為了逃避女人死去活來的哭號聲,他走進屋子,緊緊地關上門。杜妮亞什卡正在內室抽抽搭搭地講給伊莉妮奇娜聽:
「如果現在不能把他們的莫斯科攻下來,那他們是要到這兒來的,這你說得很對。」
「倉房嘛,是有過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立刻搭腔說,但是話沒有說完,就揮了揮手,往場院走去。
頓河對面的樹林子里已經是一片肅穆可愛的秋色。乾枯的葉子從白楊樹上蕭蕭落下。一叢叢的野薔薇紅艷似火,紅色的漿果點綴在稀疏的葉子中間,像小火舌似的閃耀著紅光。腐爛的橡樹皮濃烈的辛辣氣味充滿了整個樹林。濃密有刺的黑莓爬得滿地都是;一串串的煙灰色熟透的黑莓果巧妙地藏在爬得到處都是的蔓秧里,躲避著陽光。中午以前,陰影里的衰草上還有露水珠,掛著露水珠的蜘蛛網閃著銀光。只有啄木鳥認真敲啄的嘚嘚聲和畫眉吱喳的叫聲劃破了樹林的寧靜。
「你要把騍馬趕死呀!你幹嗎這樣像瘋子似的飛跑呀?」伊莉妮奇娜抓著車沿,被搖晃得痛苦地皺著眉頭埋怨道。
「我還能當什麼兵呀!如果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一定做個樣子給他們看看,應該怎樣去跟敵人廝殺!咱們,老頭子們——都是些堅強的人。」
「就像根本沒有過倉房似的!」伊莉妮奇娜嘆了口氣說。
「別害怕,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我送回來的是活人哪,至於他的健康情況就不必問啦。」普羅霍爾牽著馬籠頭走進了院子,趕緊解釋說。
「真了不起呀!」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斜睨了別斯赫列布諾夫一眼,冷漠地說:
「喂,等一等,菲利普·阿格維奇!近來好啊!過來呀,咱們聊聊。」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久他們還沒有進到……」
杜妮亞什卡和伊莉妮奇娜抹了房子,粉刷了牆,儘力幫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修起臨時院牆,干其他的家務活兒。想盡辦法弄來些玻璃,安上了窗戶,把廚房打掃乾淨,井也淘了。老頭子自己下井去淘,顯然是在井裡受了涼,咳嗽了一個星期,不住氣地打噴嚏,襯衣都被汗濕透了。但是只要他一連喝上兩瓶燒酒,然後躺在熱炕上,這麼一來,保證酒到病除。
他們把葛利高里抬進內室,給他脫下靴子,脫去衣服,放到床上,杜妮亞什卡慌恐地在廚房裡喊:
一跑出籬笆門,杜妮亞什卡看到了阿克西妮亞。阿克西妮亞白凈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靠在籬笆上,毫無生氣地垂手站在那裡。矇矓的黑眼睛里雖然沒有眼淚,但是那種痛苦和無聲的祈求神情,使得杜妮亞什卡停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突然說:
普羅霍爾只是看到了她滿臉是淚,看到了一聲不響站在台階上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才明白過來說:
「你不去看看阿尼凱嗎?」她問。
「活著哪!!!」杜妮亞什卡破涕為笑,又哭又笑地朝他喊道,「葛利沙活著哪!你聽見了嗎?!他害了病才送回來的!去告訴媽媽呀!喂,你怎麼站在那兒不動九-九-藏-書呀?!」
「怎麼能不英勇呢,他這是像誰呀?我年輕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吹牛,比他也不差呀!就是這條腿誤了我的事啦,要不然的話,我現在也不會比他差!雖然不能指揮一個師吧,但是指揮一個連那是不在話下的!如果前線上多有些像我們這樣的老頭子,那莫斯科早就攻下來啦,可是現在他們倒好,老在原地踏步走,怎麼也對付不了那些莊稼佬……」
「你說的都對極了,咱們的人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人們都這樣說,到冬天客人又要來了。」
「起來,起來,普羅珂菲奇!」普羅霍爾催促地說,「除了咱們倆,再沒有別人能抬他啊?」
「鬼他媽的知道。你,怎麼,不再出去打仗了嗎?」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很費勁地站了起來,走下台階,掀開軍大衣,彎下腰去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葛利高里。他喉嚨里又有什麼東西呼哧呼哧地響了起來,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扭過臉去朝普羅霍爾說:
被炮彈片和子彈打得像麻子臉一樣的牆壁看起來令人很不舒服,感到凄涼。風在屋子裡呼嘯,桌子上和椅子上都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要想把一切都收拾得井然有序,需要很多時間。
他得意地笑著,把自己捉魚的好運氣講給伊莉妮奇娜聽,又看了一眼像紅銅鑄的鯉魚,但是伊莉妮奇娜很不情願分享他的幸運。她去看過陣亡的人,從那裡回來已經哭得滿面淚痕,憂心忡忡。
「應該是能攻下來的,究竟如何,那就看上帝幫不幫忙啦。難道咱們的人就對付不了他們?十二個哥薩克軍區全都起義啦,就對付不了他們?」
「看在基督面上,你不要再纏我啦!我又不是他家孩子的教父,根本就沒有去和他告別的必要!」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強詞奪理地狂叫。
「快跑,去打聽打聽,誰死啦。」他把斧子砍在木柱上說。
「怎麼回事兒?」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興高采烈地打量著和他對話的人,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使他心裏甜滋滋的話:
「我看,這全是胡說八道!哼,也許有人為了減輕點兒重量,把衣服扔掉啦,可人們胡說八道,添枝加葉,能誇大一百倍!一件棉襖,就說是件皮襖——這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來問你:性命比皮襖重要不重要,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老頭子都能穿著很厚的衣服快跑呀。在這次該死的戰爭中,應當有兩條像獵狗一樣的腿,可是,就拿我來說吧,我上哪兒去弄這樣的腿?菲利普·阿格維奇,你這是為啥傷心呀?這些皮襖他媽的,上帝饒恕,有什麼鬼用處呀?問題不在什麼皮襖或者是棉襖,問題在於怎樣能趕快把敵人打垮,我說得對吧?好,再會吧,不然光顧了跟你說話,把事情都耽誤啦。怎麼,你的小牛找到了嗎?還在找哪?連點兒信兒也沒有?哼,那大概是霍皮奧爾的哥薩克把它宰啦,叫牛肉噎死他們吧!對戰爭的結局你就放心吧:咱們的人准能把莊稼佬打垮!」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儀態莊重地一瘸一拐地向台階走去。
「爸爸!媽媽不好……快來!」
「不去,我沒有見過死人還是怎麼的?我見過的死人可多啦,看夠啦!」
「令郎真是好樣的。」同村的人都這樣奉承他。
別斯赫列布諾夫走過來,向他問候。
「……我的親娘啊,我一看,阿尼庫什卡的腦袋幾乎沒有啦,只剩了稀爛的一攤血肉。噢噫,太可怕啦!屍臭味在一俄裡外就能聞見……為什麼還要把他們運回來呀——我真不明白!赫里斯托尼亞仰面躺著,自己佔了整整一輛大車,從軍大衣底下露出兩條腿,在車後頭耷拉著……赫里斯托尼亞——又白又乾淨,簡直像白沫一樣!只是右眼下面有個像十戈比的銀幣那麼大的小窟窿,還有耳朵後面——可以看到——有乾結的血漬。」
杜妮亞什卡——一個沒有出嫁的大姑娘——不能披頭散髮的在https://read.99csw.com村子里跑呀;她抓起頭巾,匆匆往頭上系著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幸福地眨眨眼睛。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軟弱無力地把脊背靠到門框上。
伊莉妮奇娜躺在廚房的地板上。杜妮亞什卡跪在那兒,往她的發青的臉上洒水。
杜妮亞什卡很快就把消息帶回來了,她說從菲洛諾沃前線上運回三個陣亡的哥薩克——阿尼庫什卡、赫里斯托尼亞和村那頭的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這個壞消息使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為震驚,他摘下帽子,畫了個十字。
他沒有去送葬,一大清早就到頓河對岸去了,在那裡待了一整天。葬儀的鐘聲迫使他在樹林子里摘下帽子,畫了個十字,然後他甚至埋怨起神甫來:用得著敲這麼久的鍾嗎?哼,敲兩下子就完啦,他們卻要敲上整整一個鐘頭。這樣大敲一氣有什麼好的啊?只是叫人心裏難過,叫人多去想到死亡。用不著敲鐘,秋天也已經夠使人想到死啦:蕭蕭落葉、哀鳴著飛過鎮上藍天的雁群,還有衰草……
也許是杜妮亞什卡還想照一下鏡子,但是精神已經恢復正常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姑娘便像一陣風似的從廚房裡跑出去了。
「看來你是嚇掉了魂啦,」普羅霍爾遺憾地說,「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先派個人來告訴你們一下呀?我是個糊塗蟲,一點兒也不冤枉,——貨真價實的糊塗蟲!好啦,起來吧,普羅珂菲奇,總得把病人抬進去啊。你們家的車毯在哪兒?要不就用手抬,行嗎?」
好奇的婆娘們從四面八方趕到麥列霍夫家。她們看見阿克西妮亞不慌不忙地離開麥列霍夫家的籬笆門,隨後突然加快了腳步,彎下腰,雙手掩面而去。
「斷根倒還沒有斷根,不過他們干出的事業可並不怎麼樣。」不是那麼能說會道的別斯赫列布諾夫老爹若有所思地說。
「你抬腿。咱們倆抬吧。」
「你還是去看看吧。不去恐怕不太合適,人家會說——你連告別都不去一下。」
普羅霍爾·濟科夫開開院子的大門,瞥了一眼從台階上飛跑下來的杜妮亞什卡,憂鬱地說:
「應該把這叢樹條砍倒。是上等的樹條!用它們編籬笆最好啦。」為了擺脫這些令人不快的思緒,他出聲地自言自語地說。
「指揮一個師,是嗎?」
但是看來打垮「莊稼佬」並不是那麼容易……哥薩克最後的一次進攻也並不是沒有損失的。過了一個鐘頭,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愉快心情就被不愉快的消息弄得陰沉起來了。他正在砍一根修理井架用的木柱,忽然聽見一陣女人的號叫和哭喊的聲音。哭聲越來越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叫杜妮亞什卡去打聽打聽。
「唉,又從前線上拉回來一個陣亡的!後頭還有一匹鞴著鞍子的戰馬,用長韁繩拴著,他們走得不快……一個人趕車,死人蓋著軍大衣。趕車人背朝我們,我認不出——是咱們村的人,還是……」杜妮亞什卡仔細看了看,臉立刻變得比紙還白,「這是……這是……」她含混不清地嘟囔著,突然尖聲叫起來,「運來的是葛利沙呀!……是他的戰馬!」於是哭叫著往門廊里奔去。
不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怎麼煞費苦心地逃避傷心事,但是不久他就又遭到新的打擊。有一天正在圍桌吃飯的時候,杜妮亞什卡朝窗外一看,說:
「聽說了嗎?我們家的葛利高里攻下了沃羅涅什!我們聽說,好像他又陞官了,現在又指揮一個師啦,也許是指揮一個軍呢。像他這樣的英雄你上哪兒去找啊!這不用說,你自個兒也知道……」老頭子瞎編一氣,心裏痒痒得要命,非把自己的喜悅對別人講講不可,非要胡吹一通才過癮。
這一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最後一個談話的人,是別斯赫列布諾夫老頭子。他路過麥列霍夫家的院子時,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絕不肯放過他,朝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