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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二十六章

卷七

第二十六章

「上帝送客人來啦?從哪兒來的?」他不等到回答,就吩咐妻子說,「快給我弄點什麼東西吃,我餓得跟野狗一樣啦!」
「不要把我扔在外鄉……我會死在這兒。」
阿克西妮亞肯定地點了點頭。葛利高里關懷地給她蓋好腿,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無聲的感激神情,又閉上了眼睛。
「他們要只是說說——那又算得了什麼!沒看見,他們還想動手呢!有個傢伙還說:『教訓他一下,好嗎?』就是那個戴駝絨風帽、像棵從未砍伐過的楊樹似的傢伙。這些壞傢伙,已經壞到什麼地步啦!」
「你最好還是閉上嘴吧!你男人哪?姘上個野漢子,就跟著人家瞎跑!如果司捷潘回來了,那可怎麼辦呀?」
「幹嗎這樣早?」普羅霍爾打著呵欠問。
「是撤退的。」
普羅霍爾端來水。阿克西妮亞貪婪地把乾裂的嘴唇放到銅杯子邊上,喝了幾口,又呻|吟著把腦袋伏到枕頭上。過了五分鐘,她又不連貫地、模糊不清地說起胡話。葛利高里坐在她的頭這邊,聽清了幾句:「應該洗一下……弄點兒淡藍色的水漂……還早……」她的模糊不清的話變成了嘁嘁嚓嚓的耳語。普羅霍爾搖了搖頭,責備說:
「不行。當然,我倒很願意要馬,對我們種莊稼的人來說,馬是頭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現在這年月可不行啦!不是白軍,就是紅軍,反正他們要把馬牽走,哪兒會輪到我來用呢。你看,我只有一匹瘸腿的小騍馬,就這我也整天擔驚受怕,生怕他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把它也牽走。」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像在為自己辯解似的補充說,「您別以為我這個人太貪心了,絕對不是!不過請您自個兒想想看,老爺!她也許要躺上一個月,或者還要多,一會兒要給她端這個,一會兒又拿那個,還要養活她吧,麵包、牛奶,什麼雞蛋啦、肉啦,要知道,這都是值錢的呀,我說得對嗎?而且還要給她洗衣服,給她洗澡,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活兒……我的老婆又要管家務,又要照看她。這可不是什麼容易事兒!不,您別捨不得啦,再給點什麼吧。我是個殘廢,您看見啦——缺一條腿的人,我能幹什麼活兒掙錢哪?我們是靠上帝的施捨,過著粗茶淡飯的窮日子……」
「你以為不高興嗎?」阿克西妮亞響亮地回答說。
葛利高里把軍大衣蓋在身上,臉上帶著毫無惡意的笑容聽著大家的談話,回答說:
他們在卡爾金斯克過了夜。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就又上路了,到天黑時已經走出了六十俄里。
「還是那樣。」
「您等等,老爺,幹嗎這樣急啊?您以為我不可憐這個有病的女人嗎?我是非常可憐她的,我自個兒也曾當過兵,而且非常尊重您的職務和地位,難道除了這些錢以外,您就不能再加點兒別的什麼東西了嗎?」
「頭疼嗎?」
「葛利沙,咱們可以在這兒再住一天嗎?整整挨了一夜凍,幾乎一點兒覺也沒有睡,是不是——咱們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呢?」
「你聽我說,老爺,也許還可以稱呼你別的什麼的;你等等,別摩拳擦掌的!我們走,不跟你斗。不過如今這樣的時候,你也不要把哥薩克們逼得太甚啦。馬上又是一九一七年那樣的時代啦。如果碰上些冒失鬼,他們不僅會把你變成別說是兩個,就是五個傻瓜也容易得很!我們看你是一個很勇敢的軍官,而且,聽你說話,我覺得你是從我們這樣的人中爬上去的,那你現在還是檢點些兒好,不然,你會倒霉的……」
「住下。也許明天還要住一天。」
「當然,誰願意白照看她呢。您打算出多少照看費呀?對於我們的照料,您願意出多少錢?」
黎明時分,普羅霍爾和葛利高里套上爬犁。阿克西妮亞很費勁地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太陽升起來了。煙囪里冒出灰色的炊煙,升上藍色的天空。被太陽從下面照耀著的紅艷的雲塊在高空飄移。籬笆上、板棚頂上都結了一層厚霜。馬身上冒著熱氣。
「哼,你齜著牙笑什麼呀?像個新嫁娘!從家裡飛出來啦,高興是吧?」
「喂喂,開門哪!不然我可要把門砸啦!該死的東西,都睡死啦!……」
普羅霍爾徒步走了半天,後來又上了爬犁,再沒有搭話。
「你在這裏照看她一會兒,我去找房子。」
「也許有克倫斯基的票子吧?您這些票子太不可靠啦……」
葛利高里轉過臉,正對著他,已經忍耐不住,攥起了拳頭,但是哥薩克卻舉起一隻手,很和氣地說:
「是他的妻子嗎?有孩子嗎?」
「我勸過你,別帶九*九*藏*書著她上路!好啦,現在咱們怎麼辦?簡直是活受罪,沒有說的,真的!咱們在這兒過夜嗎?你聾啦,還是怎麼的?我問你,咱們要在這兒過夜呢,還是繼續趕路?」
「難民。你們是什麼人?」
「我是頓河第十九團的中尉。小點聲!別大喊大叫!這是誰在那兒哇哇地叫呀?親愛的鄉親們,折騰夠了吧?你們要把誰趕出去呀?這是誰給了你們這樣的權力呀?好,現在給我開步走,離開這兒!」
「要涼水,雪水。」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清晰地說,「請把葛利沙叫來。」
葛利高里看了看普羅霍爾,小聲說:
「把我的步槍和子彈都給他,然後去套爬犁。就讓阿克西妮亞留在這裏吧……讓上帝處罰我吧,我不能帶著她去送死呀!」
「誰知道她呢。」葛利高里放下盛粥的盤子,也走到院子里。
「我才不管你們的事兒呢,你們的事兒跟我有什麼相干!難道我不能說說自個兒的看法嗎?難道我給你們當車夫,就只能跟馬說話嗎?真是豈有此理!不,阿克西妮亞,你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就應該用一根結實的柳條狠狠地抽你,抽你,還不准你哭叫。至於說到有沒有好處,你別嚇唬我啦,我的好處全都隨身帶著哪。我的好處很特別,它叫我唱不出歌,睡不成覺……噢,可惡的東西!你們怎麼總是邁八字步呀,大耳朵鬼!」
其中一人也不回答主人的問話,闖進了內室,喊道:
「對我來說,不會更壞啦。」
「總想吐,頭痛。」
山下是炊煙繚繞的韃靼村。夕陽已經沉到鑲著粉紅色雪邊的地平線後面去了。積雪在爬犁的滑杠下面咯吱咯吱響。馬匹緩步走著。葛利高里斜躺在兩匹馬拉的爬犁後座上,背靠著馬鞍子。阿克西妮亞裹著一件鑲皮邊的頓河式皮襖,坐在他旁邊。她的黑眼睛在白絨毛頭巾下閃著喜悅的光芒。葛利高里不時斜眼看看她,看到她那凍得紅撲撲的溫柔的臉頰、濃密的黑眉毛和結上白霜的彎彎的睫毛下面閃耀著藍光的白眼珠兒。阿克西妮亞興緻勃勃地觀看著莽莽一片、到處是雪堆的草原。踏得平滑如鏡的大道和遠方煙霧瀰漫的地平線。一向難得離家外出的阿克西妮亞覺得這一切都那麼新奇,所以什麼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偶爾,她垂下眼睛,覺得睫毛上的白霜有一股刺得癢酥酥的、異常舒服的冷氣。她笑了,多年夢寐以求的宿願竟這麼突如其來地實現了——跟葛利高里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韃靼村,離開這塊親愛而又可詛咒的地方,在這裏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在這裏,她跟沒有愛情的丈夫煎熬了半輩子,這裏的一切都浸透了使她不能忘懷的辛酸的回憶。她笑了,因為她全身都感覺到葛利高里的存在,已經不再去想,這是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才換得的幸福,也不去想那像在遠處招手的、籠罩在迷霧中的地平線一樣渺茫的未來。
主人思量了半天,然後若有所思地回答說:
「打夠了仗啦,老爺?」
「她有病,萬尼亞,應該可憐可憐她嘛。」
阿克西妮亞悄悄地嘟噥說:
「教訓他一下,好嗎?」一個臉裹在駝絨風帽里的強壯的哥薩克遲疑不決地問。他站在葛利高里身後,仔細打量著他,捯動著兩腳,縫著皮底的大氈靴咯吱咯吱直響。
「睡吧,咱們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葛利高里扶著阿克西妮亞坐上爬犁,問道:
那個被葛利高里繳過手槍的哥薩克憤怒地說:
葛利高里徑直朝說話的那個人走去,咬著牙傲慢地說:
「善人們哪!看在基督面上,救救我吧。我再也不能帶著她上路啦,她會死在路上的,答應我把她留在你們家吧。我給你看護的費用,你們要多少就給多少,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們的恩情……請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拒絕,行行好吧!」
「走,咱們回屋子裡去,你躺躺吧。」
門敞開以後,有五個武裝的哥薩克衝進了堂屋。
「套上爬犁。動身吧。」
葛利高里氣得肺都要炸了,壓著火兒說:
「現在是穿不上乾淨衣服啦,」阿克西妮亞嘆了口氣說,「咱們要叫虱子吃啦,葛利沙!」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坐在爬犁上,抽了半天煙。應該把阿克西妮亞留在這個小村子里,繼續趕路會加速她的死亡。葛利高里心裏很清楚。他走進屋子,又坐到床前。
「葛利申卡,是害傷寒病!」
中午,在離大道約兩俄里read.99csw.com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村停下來喂馬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已經不能從爬犁上站起來了。葛利高里把她扶進屋子,讓她躺在熱情的女主人騰出來的床上。
「這有什麼可高興的……你真是個糊塗娘兒們!這齣戲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呢,你先別嘿兒嘿兒地笑,閉上你的嘴巴。」
「誰在你這兒住宿?」其中一個臉凍成鐵青色的哥薩克艱難地翕動著凍僵的嘴唇問。
她的聲音喑啞,一點生氣也沒有,動作也軟弱無力。等到她走進燒得很暖和的屋子,葛利高里仔細看了看,只見她兩頰有發燒的紅暈,眼睛閃著可疑的光芒。他的心嚇得揪成一團:阿克西妮亞肯定是病啦。他想起來,昨天她就說過渾身發冷和頭暈,天亮以前出了一身大汗,脖子上的髮捲兒都像洗過一樣,水淋淋的;他黎明時醒來,看到這種情況,盯著睡得正香的阿克西妮亞,便不想起身,免得驚醒她的好夢。
「不行,請你們自己把他們埋掉吧!等我們挖好了六個墳坑——就要到晌午啦!」
「噢,這麼走下去可太難啦!」阿克西妮亞緊挨在葛利高里身上,小聲說,「你看看,這樣多的人擠在一塊兒睡!虱子會把咱們吃掉的,葛利沙!我想看看自己身上怎麼了,可是連個地方都找不到,到處是男人……昨天我走到板棚里,脫下衣服一看,襯衣上全是虱子……主啊,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事兒呀!我一想起這些虱子——就想吐,什麼也不想吃啦……昨天你看見那個躺在長凳上的老頭子身上有多少虱子嗎?簡直就在棉襖面上爬呀。」
夜裡,這裏又擠滿了人。黎明時分,衚衕里生起了火堆,不斷地傳來人聲、馬嘶和爬犁滑杠的咯吱聲。天剛蒙蒙亮,葛利高里就喚醒普羅霍爾,小聲對他說:
「我在這兒哪。你要什麼,克秀莎?」葛利高里抓住她的手,笨拙、羞怯地撫摸著。
「你別給他唱頌歌啦!走,咱們到隔壁去。」他頭一個往門口走去,在走過葛利高裏面前的時候,斜睨了他一眼,遺憾地說,「軍官老爺,我們不想跟你斗啦,否則,我們早就送你上天堂啦!」
葛利高里一隻手貼在胸前,對主人夫婦說話的時候,聲音里充滿了不符合他性格的乞憐口氣,幾乎是祈禱說:
「是我的妻子。」
她困難地睜開眼睛,視線模糊地看了看,又昏迷過去。葛利高裏手哆嗦著給她解下頭巾。阿克西妮亞的臉頰像冰一樣涼,額角卻燙得很,太陽穴邊出的虛汗結成了冰絲。傍晚,阿克西妮亞完全失去了知覺。在這以前,她曾經要求喝水,嘟噥說:
哥薩克們罵著,亂踏著結上冰的靴子,一起向門廊里擁去。葛利高里嚴厲地吩咐房主人說:
「什麼人?你們要幹什麼?如果想在這裏過夜,我們這兒可沒有地方啦,已經滿而又滿,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啦。」
被吵鬧聲驚醒的霍皮奧爾河上游逃難的人們都低低地交談起來。
「咱們在這裏住下來嗎,還是怎麼的?」普羅霍爾問。
「見你的鬼去吧,傻瓜!難道要我為了你把野戰醫院交給紅軍嗎?」
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阿克西妮亞的額角上,嘆了口氣說:
「您沒有尼古拉票子嗎?」
阿克西妮亞不做聲了。她乾渴得要命,到廚房裡去了好幾次,喝些很難喝的溫吞水,噁心、頭暈,她勉強支持著,又躺到草墊子上去。
「對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現在已經脫離了部隊,誰也管不了;他們自己結夥,沒有指揮人員,無法無天,誰是頭頭?誰有力量,誰就是他們的頭頭。大概,他們的隊伍里連一個軍官都沒有剩下。我見過這樣的連隊,就像一群沒爹沒媽的孤兒!好,咱們睡覺吧。」
「你痛快說吧,」葛利高里的臉變得越來越蒼白,說道,「願不願意把病人留在你們家裡?」
「你為什麼叫她躺在床上?咱們自個兒在哪兒睡呀?」他很不滿意地對妻子說。
「別扔下我,葛利申卡!」
他們洗過臉,吃了點腌豬油,就從又熱鬧起來的小居民點駛了出來。衚衕里停著一排一排的爬犁,人們在奔忙,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有人沙啞地喊:
「你真夠伶俐……」葛利高里穩住他說,「好吧,把你的小玩意兒給我吧!」他一把抓住哥薩克的手腕子,使勁一攥,哥薩克哎呀叫了一聲,手指頭鬆開了。手槍輕聲落在草墊子上。葛利高里推開哥薩克,彎腰撿起了手槍,放進口袋,然後鎮靜地說:「現在咱們來談談吧。你是哪個部隊的?像你們這麼機靈的人還有多少?」
「好像是。」
葛利高https://read•99csw.com里問他父親的身體怎麼樣,但是奧博尼佐夫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因為他是坐在最後面的一輛爬犁上的,而且從過了馬拉霍夫斯基村以後,就再沒有見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吐……」阿克西妮亞披上頭巾,走到院子里。
起初主人斷然拒絕了,推說沒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病人擠得他們沒有地方住了,可是後來,吃完飯,又說:
「下回不許開門啦!他們敲一會兒就會走的,如果不走,就叫醒我。」
「為啥俺們要去埋他們呢?」另一個人心平氣和地問。
「你先去,我立刻就回去。」
「你說什麼呀,傻瓜!我怎麼能扔下你呀?別哭哭啼啼,也許——只不過是在路上受了點兒涼,看你,已經嚇成這樣啦。」
「有孩子,什麼都有,我們就是沒有運氣。」普羅霍爾嘟囔說。
「你叫嚷什麼呀?」一個哥薩克大聲說,「什麼樣的中尉我們都見識過!怎麼,難道叫我們睡在院子里嗎?快把屋子騰出來!上級是這樣命令我們的——把所有的難民都從屋子裡趕出去,你們明白嗎?看你,嚷嚷個沒有完!你們這號人我們見得多啦!」
這時普羅霍爾忍不住了,激動得臉漲得通紅,大聲喊:
「你是什麼人,幹嗎這樣大喊大叫?」葛利高里睡意矇矓,沙啞地問,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快睡吧,睡吧,咱們明天還要起早哩。你覺得怎樣?是不是好受一點兒啦?」
葛利高里沉默不語。他彎腰坐在那裡,眼睛死盯著阿克西妮亞的灰白的臉。女主人是個熱情、善良的女人,她看了看阿克西妮亞,小聲問普羅霍爾:
葛利高里走到門口,站在門當中,背靠在門框上說:
葛利高里把口袋裡所有的錢統統掏了出來,遞給房主人。房主人猶豫不決地接過一沓子頓河政府發的票子——用唾沫沾濕手指頭,數了數錢,問:
葛利高里藐視地撇了撇嘴說:
「你怎麼啦,克秀莎?」
主人聽完普羅霍爾的氣喘吁吁的話,沒說半句話去打斷他,等他說完了才說:
他沒命地吃了半天。閃爍不定的目光經常停在普羅霍爾和一動不動地躺著的阿克西妮亞身上。葛利高里從內室里走出來,問候主人。主人默默地點了點頭問:
「你何不把自己先送上天堂呢?趁我還沒有扒你的褲子,趕快走吧,走吧!真是個好漢!可惜我把手槍還給你啦,像你這樣的冒失鬼,是不配挎手槍的,只配掛一把羊毛梳子!」
「走吧,弟兄們,叫他見鬼去吧!不動他,也就不會放臭味兒啦!」一個沒有參加談話的哥薩克好心腸地笑著說。
「你們會去挖的!」嗓音沙啞的人喊,「如果你們不願意挖——就叫他們挺在這兒好啦,在你們這兒爛掉,與我毫無關係!」
「難道你不餓嗎?」普羅霍爾問,他近來不知不覺地改變了自己對阿克西妮亞的態度,對她雖然有點兒粗魯,但是卻很關心。
「喂,你們這些傢伙!睡得滿舒服呀!立刻從這兒滾開!現在這兒要駐軍隊啦。起來,起來!快點兒,不然,我們立刻就把你們趕出去!」
他已經抓住門把手了,主人攔住他說:
「您臭罵我一頓,有什麼用呀,老總!咱們是在平心靜氣地商量嘛,用不著叫罵,用不著吵嘴。我說,哥薩克,你幹嗎跟我大發脾氣呀?難道我指的是錢嗎?我說的根本不是要多給錢!我是說,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多餘的武器,譬如說,步槍啦,或者隨便什麼樣的手槍啦……有它沒有它,對你們來說,反正是一樣,可是對我們來說,現在這種年月,這東西可是件大財產。保家護院一定要有武器!我說的是這個問題!把剛才的錢都給我,再加上一支步槍,一言為定,把您的病人留下來,我們會像照料自己的親人一樣照料她,我可以對您起誓!」
「我現在就叫你看看我是什麼人!」一個哥薩克朝葛利高里走過去,在煤油燈昏暗的光亮里,烏黑的手槍筒在他的手裡閃著暗淡的光澤。
「我不是不捨得,你這個大善人哪。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我自己也要過一文不名的日子啦。沒有錢我也能湊合著活。你還想要我給你什麼東西呢?」
「還要給你加點兒什麼呀,你這個瘸腿的陰險傢伙?!把你的那條腿也打斷,這就是加給你的東西!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請https://read.99csw•com准許我把他像打狗一樣狠狠揍一頓,然後咱們拉上阿克西妮亞繼續趕路,這個該死的東西,叫他不得好死……」
葛利高里好久也不能入睡。阿克西妮亞也睡不著。她用皮襖襟蒙上腦袋,哭了好幾次,後來又輾轉反側,嘆氣不止,直到葛利高里轉過身來,抱著她,才睡去。半夜,葛利高里被猛烈的敲門聲驚醒。有人想破門而入,大聲地在叫喊:
不久,房主人就回來了,是個矮小、瘦弱的庄稼人,目光閃爍不定,一看就知道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他的一條假木腿(腿是從膝蓋地方截去的)戳著地,一瘸一拐,很精神地走到桌邊,脫下外衣,惡狠狠地斜睨了普羅霍爾一眼,問:
「我跟她纏是要叫她今後別跟我頂嘴。」普羅霍爾惡狠狠地說,「我現在是這樣看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女人更壞的啦,比貪官污吏還壞……我的老兄,這是上帝創造的最壞的玩意兒!我真想把她們這些害人精統統消滅,一個也不留,別讓她們再在人間招搖撞騙啦!我現在簡直恨透她們啦!你笑什麼?幸災樂禍——最可恥啦!哪,拿著韁繩,我要下去一會兒。」
「紀律簡直敗壞得不成樣子啦!」一個老頭子傷心地嘆了口氣說,「這些狗崽子,跟軍官怎麼說話呀……這要是在過去,那還了得呀?一定要送他們去服苦役!」
「她是不是病啦?」普羅霍爾問葛利高里說。
「疼。看來我是起不來啦……」
「弟兄們!到這兒來!」
「如今連活人都顧不過來,還管什麼死人呀。」普羅霍爾應聲說。
「你怎麼啦?」他小聲地問,「哪兒不舒服?」
「您真的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啦?」主人不相信地冷笑道,「掙您這份薪餉,應該有幾口袋錢才是。」
「如果我能好起來,紅軍同志能饒我一條命,不殺我的話——怎麼我也能走回家去,如果好不了——我就死在這兒。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反正哪兒都一樣不舒服……」跟葛利高里道別的時候,老頭子說。
「你又說糊塗話啦!照你說,我就嘴裏含著手指頭一直跑到海邊嗎?真有你的!」
「我不會扔下你的,怎麼會這樣想呢?」
夜間又來了四批找地方過夜的人。他們用槍托子敲門,打開百葉窗,在窗戶上乒乓亂敲,直到葛利高里教導過的房主人罵著,在門廊里叫喊:「請你們到別處去吧!旅部住在這兒!」他們才走開了。
普羅霍爾偶然回頭看一眼,看見阿克西妮亞凍得紅腫的嘴唇上掛著顫動的微笑,就氣惱地問:
「這是您的妻子嗎?」主人用腦袋朝阿克西妮亞那邊點了點。
「你跟他們糾纏什麼呀,葛利沙?別惹這些人吧,看在基督面上!這些瘋子,他們會打死你的。」
「死人誰也不要……」
哥薩克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清醒過來以後,大聲喊叫:
阿克西妮亞剛強地忍受著逃難路上的一切痛苦,甚至還鼓勵普羅霍爾,因為他總在埋怨:「鬼知道這戰爭是什麼玩意兒,是誰他媽的想出來的?你奔哪,奔哪,奔了一整天,可是到晚上——連個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也不知道奔到哪兒才算完?」但是這一天,阿克西妮亞也支持不住了。夜裡躺下睡覺的時候,葛利高里覺得她好像在哭泣。
「可憐!他們那麼多,你可憐得過來啊,你看他們有多少!老爺,您把我們都擠走啦……」
「大家都痒痒,現在有什麼辦法呢?忍耐一點兒。等咱們趕到葉卡捷琳諾達爾——到那兒好好洗個澡。」
「阿克西妮亞,躺下吧,看你一夜折磨得都沒有人樣啦。」
「你們先別吵個沒完啦。咱們的路還遠得很哩,有你們吵的時候。你幹嗎要跟她瞎纏呀,普羅霍爾?」
一間小屋裡的骯髒的土地上睡了十來個哥薩克。普羅霍爾把草墊子和裝食物的口袋拿了進來,在門邊鋪上乾草,攥著一個睡得很死的老頭子的腿,把他拖到一旁,粗魯、親熱地喚道:
「好啦,戰爭要結束啦!紅軍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回咱們一退就退到海邊,直到咱們的屁股淹到海水裡為止。」普羅霍爾把爬犁趕上山崗的時候說。
在下一個過夜的地方葛利高里很走運:在他走進的第一座請求借宿的房子里,就遇到了幾個上奇爾斯克村熟識的哥薩克。他們擠了擠,葛利高里就在爐子旁邊打了個鋪。屋子裡密密匝匝地躺著十五個難民,其中有三個是害傷寒病的,一個是凍病了的。哥薩克們煮了豬油大麥粥吃晚飯,熱情地請葛利高里和他的同伴們吃。普羅霍爾和葛利高里都很有胃口地在吃,阿克西妮亞卻謝絕了。read•99csw.com
「你是不是躺下?這樣你可以舒服些兒。」
葛利高里含笑聽著他們嚼舌,後來就和解地說:
「別胡說啦!什麼癥候也沒有。你的額角很涼嘛,也許——並不是傷寒。」葛利高里安慰她說,但是心裏明白,阿克西妮亞害的是斑疹傷寒,他痛苦地思量著,如果她真病倒了,怎麼安置她?
頓河流域所有的北部集鎮都在南逃。無數的難民車輛越過察里津—利哈亞鐵路,湧向馬內奇村。葛利高里在路上走了一個星期,不斷地打聽韃靼村撤退的人們的消息,但是在他們經過的村莊,韃靼村的人都不曾走過;很可能,他們為了躲開烏克蘭人的村鎮,經過哥薩克的村莊,往奧布利夫斯克去了。直到第十三天頭上,葛利高里才找到同村人的行蹤。已經過了鐵路,在一個村子里偶然聽說隔壁的房子里躺著一個害傷寒病的維申斯克哥薩克。葛利高里就去打聽這個病人是哪兒的人,他走進低矮的小房子,看見奧博尼佐夫老頭子正躺在地上。從他嘴裏打聽到,韃靼村的人是前天從這個村子走的,並且說他們有很多得了傷寒病,已經有兩個死在路上,他,奧博尼佐夫是自願留在這裏的。
「你身上燒得簡直像剛出爐似的。好,沒關係,別泄氣!你身體結實,會好起來的。」
「那你為什麼噁心得要吐呀?」
「您這是怎麼啦,大夫老爺!如果過路的死人都讓俺們埋,那俺們別的事兒就全不用幹了。是不是還請你們自個兒埋掉吧?」
葛利高里同意了。費了很大勁他才找到一間空屋子。輜重隊從黎明時就登程了,但是帶著一百多傷兵和害傷寒病的戰士的野戰醫院也留下來休息。
「那你就回過頭去,把手指頭放到嘴裏。」阿克西妮亞笑著建議說。
房主人是個上點年紀的和藹的哥薩克,他走到門廊里問:
「你還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呢。你想變成兩個傻瓜嗎?我來變給你看!你往後退什麼呀!這不是我的手槍,這是我才從你們的人手中繳來的。哪,你還給他,趁我還沒有動手揍你們,趕快從這兒滾出去,不然,我立刻就把你們身上的毛都拔下來!」葛利高里輕而易舉地把哥薩克扭過身去,推到門口。
「沒有。」
「我病啦……現在咱們怎麼辦?扔下我嗎?」
大隊難民車輛絡繹不絕地湧向南方。離開維申斯克鎮地區越遠,葛利高里就越難找到住宿的地方。在莫羅佐夫斯克附近遇見了第一批哥薩克隊伍。有一支總共不過三四十個騎兵的隊伍,而輜重隊的車輛卻長得一眼看不到頭。村子里的房子到傍晚就全被佔用了,不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連拴馬的地方都找不到。葛利高里在一個道利人居住區,毫無目的地找尋著可以住宿的房子,最後,只好在板棚里過了一夜。到天快亮的時候,在暴風雪中打濕的衣服全都結上冰,凍得翹了起來,一動就沙沙作響。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亞和普羅霍爾幾乎都凍得一夜沒有睡,直到快天亮時,在院子里生起一個火堆才暖和過來。
「開開門,跟你說哪!」院子里的人們在叫喊。
「我一看見你們倆,簡直就噁心得想吐……」普羅霍爾怒沖沖地把馬抽了一鞭子。
「你就這樣饒了他們啦,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有一個哥薩克問。
「我說,普羅沙,我們的事兒你就別管了吧,」阿克西妮亞央告說,「不然,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
「不,您既然這麼吝嗇,我們就沒有理由留下她啦。」主人帶著很大的委屈說,「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小事兒……軍官的太太,叫鄰居們知道了,事情就麻煩了,同志們緊跟著你們就會來到,他們一知道這件事,就會天天把我叫去……不,既然這樣,您就把她帶走吧,也許別的街坊願意收留她。」他流露出非常遺憾的神情,把錢還給葛利高里,掏出煙荷包,捲起煙來……
「你不好受嗎,親愛的?」他彎下身子,對著面色灰白的阿克西妮亞的臉,問道。
「你別想那些虱子啦,鬼知道,你總在瞎嘮叨些什麼呀!哼,虱子——虱子,當兵的根本不把虱子當回事兒。」葛利高里生氣地小聲說。
葛利高里穿上軍大衣,對普羅霍爾說: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亞膽怯地建議說:
葛利高里繞過滿街的車輛說:
「你聽聽。」
阿克西妮亞正站在台階旁邊,把手掌捂在胸前。葛利高里抱住她,擔心地問:
普羅霍爾從鞍墊上抬起頭來,聽見了低沉、遙遠的大炮轟鳴聲。
「你們是撤退的嗎?」
「我全身都在痒痒啊。」
「我也沒有克倫斯基的票子。您要願意,我可以把馬留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