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卷七 第二十八章

卷七

第二十八章

「唉,你再想想吧,普拉東!事情是這樣……」
「啊啊啊,普拉東、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你們好!我是給我們團送路上吃的麵包哪。費很大勁才烤出來的,不然在路上就只好光喝稀粥啦……」
半夜裡,有個哥薩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了兩個高高的小口陶瓶;瓶肚上貼著爛掉一半的黑色商標,瓶口用火漆封著,櫻桃紅色的火漆印下面耷拉下沉重的鉛封。普羅霍爾把大陶瓶在手裡捧了半天,吃力地翕動著嘴唇,竭力想辨認出商標上的外國字來,不久前剛醒過來的葉爾馬科夫從他手裡把瓶子搶過去,放在地上,拔出馬刀。普羅霍爾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來,葉爾馬科夫已經斜砍一刀,把瓶口砍成了四瓣,大聲喊道:「快拿傢伙來!」
「拿吧!」
葉爾馬科夫斜著血紅的眼睛,想去拿放在箱子上的馬刀。博加特廖夫毫無惡意地推開他,請求他說:
「你就胡說吧!」
中尉仔細地看過葛利高里的證明文件,又還給他。
一個身材高大、藍大衣上釘著陸軍中尉肩章、蓄著修剪得很整齊的英國式小鬍子的馬爾科夫師的軍官,走到葛利高里緊跟前來,問道:
一縱隊行軍騎兵從道路右邊開上來,越離越近。葛利高里聽到了久已熟悉的、哥薩克的一套裝備有規律的、和諧的響聲。聽到了無數馬蹄的低沉、同樣也很和諧地踏在泥濘的路上的呱唧聲。已經開過去了約有兩個連了,但是馬蹄聲一直還在響;看來,大概有一個團正從道旁開過去。忽然在前面,靜穆的草原上空,一個領唱的雄壯、粗野的歌聲,像鳥一樣騰空而起:
等大家盡情地喝了一陣之後,談話也就變得暢快了。可是過了不久,凍得面色發青、愁眉苦臉的博加特廖夫突然回來了。他在門口扔下一捆嶄新的英國軍大衣,就默默地脫起衣服來。
「我們費好大勁才找到你!」葉爾馬科夫高興得閃爍著像抹上油似的、黑亮的眼睛嘟囔說。然後沉重地坐到葛利高里的床上,笨重的身子把床都壓得往下一沉。
「別跟他纏啦,潘苔萊維奇!咱們走吧……」
「你要這麼多麵包幹什麼用啊?」
「這不是為了給我吃。」
第二個守衛軍官是個戴夾鼻眼鏡、厚嘴唇的小夥子,他用沙啞的低音說:
「就是那位站在欄杆旁邊的上校。」
普羅霍爾、後腦勺上戴著灰色捲毛羊皮帽的哈爾蘭皮·葉爾馬科夫、臉像紫蘿蔔一樣紅的彼得羅·博加特廖夫、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和另外兩個不認識的哥薩克一同走進了葛利高里的房間。
「這不是葡萄酒,是石碳酸!」他聲音嘶啞地叫著,氣得把杯子里剩下的藥水倒在普羅霍爾的襯衣上,搖搖晃晃地走到過道里去。
「哼,去過,又怎麼?」
司務長斜眼瞥了葛利高里一眼,不很情願地回答說:
「就是所有鄧尼金分子和別的什麼王八蛋們……都來磕頭請我,我也不走啦!排好隊在那裡等,凍得我渾身直哆嗦,就像嚴寒中的狗,可是毫無結果。恰好輪到我這兒就卡住啦。有兩個人站在我前頭,放過去一個人,另外一個就不行啦。半個炮兵連都甩下來啦,哼,這算怎麼回事兒呀,啊?」
「要那些軍裝有他媽的什麼用啊!」葉爾馬科夫喊道,「你扛來的這些軍大衣咱們足夠穿的啦!多餘的東西反正紅軍也要拿走。彼得羅!你這個捉狗的夾子!我們正在商量去參加紅軍哪,明白嗎?要知道,咱們是哥薩克,對嗎?如果紅軍給咱們留條活路,咱們就去給他們干!咱們是頓河哥薩克!是純粹的、一點雜質也沒有的頓河哥薩克!咱們的職責就是大砍大殺。你知道我是怎麼砍人的嗎?像砍白菜一樣!你站好,我拿你當靶子試試看!害怕了嗎?不管砍什麼人,對咱們來說全是一樣,有的可砍就行,我說得對嗎?麥列霍夫?」
「看你說的,老兄,我自個兒的腦袋更要緊。我好像不大情願叫紅軍來拿它試刀。」
誰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里亞布奇科夫在用一塊乾淨的破布擦結滿哈氣的馬刀刃,葛利高里在翻騰自己的小箱子,普羅霍爾心不在焉地瞅著窗外馬群遍野的光禿禿的山坡。
「不是,是真話。」
「請——您——讓——開,我對您說哪!我這兒不是問事處!」上校想輕輕地推開葛利高里,但是葛利高里腳跟站得很牢靠。他眼睛里的藍光閃了一下,又熄滅了。
「這個炮兵連還沒有上船嗎?」博加特廖夫急忙問。一聽說炮兵們還在等候上船,他立刻就收拾起行李來:把內衣、換洗的褲子和軍便服都放在軍用袋裡,又裝了些麵包,就與同伴們告別。
「他們在投降以前把肚子清理清理,也不錯,放心吧,死不了的!」葉爾馬科夫擦去笑出來的眼淚,有點兒幸災樂禍地補充說,「這樣他們以後喝酒就會謹慎一些,不然都來不及替他們收拾桌子上的杯子。對貪杯的人應該這樣教訓教訓!喂,怎麼樣,咱們是現在喝呢,還是再等一會兒?來為咱們的末日干一杯好嗎?」
「可以拿多少?」
普羅霍爾用醉意懵懂的哭聲回答說:
「我並不為所有的人發愁,」葉爾馬科夫笑著說,「我關心的是自個兒這張皮……」
「這是我們幹活掙來的!足夠喝一夜的,」葉爾馬科夫得意地指著https://read•99csw•com瓶子解釋說,「我們遇上了一位軍醫,他請求我們幫他把藥物從倉庫里運到碼頭上去。碼頭工人都不肯干,只有些軍官學校的學生在從倉庫里往碼頭上搬,於是我們就去幫他們搬起來。醫生就用酒精來酬謝我們,普羅霍爾這些罐頭都是偷來的,真的,我決不說謊!」
「不要再說啦!我立刻就走。」
夏天呀,溫暖的夏天就要過去,
於是幾百人雄壯地唱起了古老的哥薩克民歌,唱襯腔的男高音用強有力的、悅耳的聲調壓下了所有人的聲音。這個響亮的、震撼人心的男高音壓下越來越弱的低音,還在黑暗中顫抖的時候,領唱的已經又唱了起來:
歌聲剛一響起來,大車上的哥薩克們的談話聲一下子就沉寂了,也聽不到吆喝馬的聲音了,成千的車輛在一片深沉、敏感的寂靜中向前移動著;在領唱的人竭力唱出最初的字句的時候,只聽見轔轔的車輪聲和馬蹄踏在爛泥里的呱唧聲。黑魆魆的草原上空只有這隻流傳了數百年的古老的民歌在回蕩。這支歌用一些樸素、簡單的詞句,講述曾經勇敢地打垮沙皇軍隊的自由哥薩克祖先的業績;講述他們怎樣駕駛著輕捷的快船在頓河和伏爾加河上出沒;講述他們怎樣打劫沙皇繪有鷹徽的航船;講述那些「劫后」商人、貴族和軍政長官的狼狽相;講述被征服的遙遠的西伯利亞……自由哥薩克的子孫們在憂鬱的沉默中傾聽著這雄壯的歌聲,他們正在可恥地撤退,他們在這場可恥的、反對俄羅斯人民的戰爭中被打得落花流水……
「為什麼?」
已經聽不見歌手們的聲音了,可是隨聲附和的聲音依稀可聞,忽而弱下去,忽而又強勁起來。歌聲消失了,可是依然還是一片那麼緊張、憂鬱的沉默。
「喂,怎樣?」葉爾馬科夫翕動著鼻翅,望著普羅霍爾的變得發獃的眼睛,逼問道,「這宮廷玉液怎麼樣?有勁頭兒嗎?好喝嗎?鬼東西,你說話呀,不然我可要用這罐子砸你的腦袋啦!」
「葛利沙馬上就會宰了他!」里亞布奇科夫幸災樂禍地想,但是一看見有兩個馬爾科夫師的軍官正在用槍托子清除著道路,穿過人群,趕來搭救上校,就警惕地拉了拉葛利高里的衣袖,勸說道:
「用不著想啦!趁現在還有船可坐,我堅決走。混到卡爾金斯克炮兵連里——我就走啦。」
「是卡爾金斯克炮兵連嗎?」
「真的!我自己也到倉庫里去過,起初也以為是葡萄酒呢,後來我問一位軍官:『這是什麼東西,醫官老爺?』他說:『葯。』我問:『這種葯是不是可治百病呢?是不是像酒精一樣呀?』他說:『根本不是,這是協約國送給咱們的滅虱油啊。這是外用藥,可千萬不能喝呀!』」
葉爾馬科夫、普羅霍爾、博加特廖夫都不在家。女主人是個上些年紀的、駝背的亞美尼亞女人,她說哥薩克都出去了,說很快就回來。葛利高裡衣服也沒有脫,把麵包切成大塊,拿到板棚里去喂馬。他把麵包平均分給自己的和普羅霍爾的馬。剛拿起水桶,要去打水的時候,里亞布奇科夫出現在板棚門口。他愛惜地用軍大衣襟兜著切開的大麵包塊。里亞布奇科夫的馬一聞到主人的氣味,就嘶叫了一聲,它的主人默默地從矜持地笑著的葛利高裏面前走過去,把麵包塊扔到槽里,看也不看葛利高里說:
「他胡說,這渾蛋!這是英國葡萄酒!上等好酒!弟兄們,別相信他的昏話!」普羅霍爾大聲吼叫,竭力想把醉漢們的吵聲壓下去。他一口喝乾一杯,臉色立刻變得比里亞布奇科夫還白。
「這是哪個炮兵連哪,老鄉?」
在薩拉托夫美麗的草原上……
里亞布奇科夫看見葛利高里的鼻翅顫動了一下,低聲說:
普羅霍爾和其餘的哥薩克們直到傍晚才回來。葉爾馬科夫帶回一大瓶酒精,普羅霍爾卻扛回來一口袋密封的、裝著深黃色液體的玻璃瓶罐頭。
黎明前,葛利高里走出屋子,站在台階上,手哆嗦著卷了一支煙,背靠在被霧氣浸濕的牆上,站著抽了半天煙。
「別哼哼啦!既然看到啦,還有什麼可說的。他們只肯帶我和里亞布奇科夫兩個人走,而且這還是一個志願軍軍官悄悄說的,叫我們混到卡爾金斯克炮兵連里,否則也不行。」
「因為船上沒有我們的地方。」
「他們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宰了。這兒留下的有幾萬人呀。」葛利高里回答說。
「英國的滅虱油!」
「是嗎?」普羅霍爾哎呀大叫一聲,這一驚非同小可,差一點兒沒把手裡的罐頭掉到地上。
「上這艘船是不行啦。沒有地方啦。」
「我也不知道,請您讓我過去!」
「別惹我吧!」葛利高里疲倦地揮了揮手說。
「您的證件呢?」
「好,隨你的便吧。我不勸你。」葛利高里遺憾地說,首先邁上石砌的台階。
「誰他媽的數它呀?怎麼,你們要麵包嗎?」
里亞布奇科夫驚訝地看著葛利高里一塊又一塊地往下拿著麵包,——忍不住問:
「扛起來,咱們拿回去。」
「我們到那兒去過,沒有人知道。」
「留下吧,彼得羅!」葉爾馬科夫勸他說,「我們不要散read.99csw.com夥嘛。」
三月二十五日早晨,葛利高里和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到碼頭上去探聽消息,頓河第二軍的部隊是不是能上船,因為前一天在哥薩克中間傳說,好像鄧尼金將軍已經下令:把全部還保留著武器和戰馬的頓河人都運送到克里米亞去。
噢噫,弟兄們,在卡梅申卡河上,
「那麼是為了給誰吃?」
他向趕車的人要了兩個口袋,把面包裝進去,謝過他的好意,道過別,對里亞布奇科夫說:
「葛利沙!我的親人哪!你想想吧,咱們在奇爾玩得多痛快呀!仗打得漂亮吧?咱們的勇氣跑到哪兒去啦?!那些將軍把咱們搞成什麼樣子啦,他們把咱們的軍隊搞成什麼樣子啦?!這些混賬王八蛋!你又活啦?來,喝吧,你的病立刻就會好的!這是純粹的酒精!」
「紅軍同志會不會宰咱們?」
在伏爾加河上遊盪吧,——又要把賊名背在身上,
「那麼,你怎麼樣呢?不留下嗎?」葛利高里好奇地追問道。
一路上里亞布奇科夫一句話也沒說,嘴裏哼哧著把口袋在肩膀上倒動著,快到住所的籬笆門的時候,才問:
「把他的酒瓶拿過來!酒都灑啦!」葉爾馬科夫擔心地喊,他滿臉醉容,笑著對葛利高里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大吃大喝嗎?這是因為我們不滿意,也是因為輪到別人花錢讓哥薩克來休養來啦……我們搶劫了一座酒庫,免得叫它落到紅軍手裡……那兒的酒多得……做夢也夢不到這樣的好事!大家用步槍射擊酒罐:打上個窟窿,酒精從裏面噴出來。整個的酒罐被打得像蜂窩一樣,個個守在窟窿的旁邊,有的用帽子,有的用桶,有的用水壺接著,還有的乾脆就用手捧著站在那兒喝起來啦……砍死了兩個看守酒庫的志願軍,好,把他們收拾了,好戲就開場啦!我親眼看到有個哥薩克爬到酒罐頂上,想用飲馬的水桶直接從罐里汲,一下子掉進罐里淹死了。酒庫里的地板是水泥的,立刻就流滿了酒精,沒過了膝蓋,人們在酒精里蹚,彎下腰就喝起來,像馬過河時喝水一樣,低頭就喝,有的人當場就醉倒啦……真叫人哭笑不得!有很多人喝得非醉死在那兒不可。好啊,我們也在那兒快活了一番。我們不要很多:滾來了五桶,足夠我們喝的啦。喝吧,親愛的!反正是一樣——靜靜的頓河完蛋啦!普拉東差一點兒沒有淹死在那兒。人們把他推倒在地上,開始用腳踢他,他嗆了兩口酒精——就不行啦。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從那兒拖出來……」
「我要上船,我就是干這個來的。」
「要。」
「澡也洗過啦,還用推子給他理了理髮,買牛奶把錢都花光啦……錢,我一點兒也不吝惜,花光算啦!可是你知道給他嚼麵包和用手喂他,這是容易事嗎?你以為這很簡單嗎?你要敢說這是很簡單的,我就揍你,我可不管你的官兒大小!」
「有用。」葛利高里簡短地回答說。
「咱們這是在哪兒?」葛利高里吃力地轉動著眼珠,環視著哥薩克們熟識的臉,剛能聽到地問道。
里亞布奇科夫拉了拉葛利高里的袖子,憤憤地說:
「費奧多爾,你好!你這是往哪兒送啊?」
「你們一共幾個人?」
里亞布奇科夫聽到中尉的耳語,就高興地說:
「您——這個白痴!您要對您的行為負責!」臉色蒼白的上校說完,指著葛利高里朝趕來的馬爾科夫師的軍官們說:
「你理解得很對。好啦,扛起口袋來,咱們走吧。應該好好地喂喂馬,不然它就只能啃槽幫啦。馬還有用,咱們總不能去當步兵……」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這是什麼鬼主意?」葉爾馬科夫皺著眉頭,凝視著葛利高里,問道。
弟兄們,我們到哪兒過冬?
「你的麵包是稱過的,還是數過個的?」
葛利高里的內心好像有什麼東西爆炸了……突然襲來的慟哭使他全身都顫抖起來,喉嚨痙攣得說不出話來。他吞著眼淚,貪婪地期待著領唱人再開口唱,自己也無聲地跟著領唱的人嘟噥著從童年就熟悉的歌詞:
「庫班的水處處都有股子煤油味兒,這是啥道理?」
「軍官有希望上船嗎?」
「誰在這兒負責上船的事務呀?」
博加特廖夫沒有回答,把一隻汗手伸給他,在門口又行了一個禮,說:「祝你們大家健康!上帝保佑,咱們還會見面的!」他跑了出去。
「應該把他送到保衛處去。別浪費時間啦,維索茨基!」
碼頭上擠滿了薩爾斯克地區的加爾梅克人。他們把一群群的馬和駱駝從馬內奇和薩爾斯克趕到這裏,連他們住的小木房子也都運到海邊來啦。葛利高里和里亞布奇科夫在人群中吸夠了淡淡的羊油腥氣,走到一艘碇泊在碼頭旁邊的大運輸船的跳板邊上。這艘船的跳板口上由馬爾科夫師的幾個軍官組成的加強守衛隊把守。一些頓河炮兵正在附近等候上船。輪船尾上裝著幾門大炮,都用保護色的帆布遮蓋著。葛利高里費了很大勁才擠到前面,向一個英俊的黑鬍子司務長問:
「他們就這樣拿你們哥兒們開心!」葉爾馬科夫大笑不止,把酒都灑在地上,給博加特廖夫滿滿地斟了https://read.99csw.com一杯酒精,「哪,為你的不幸干一杯吧!也許你還要等候他們來苦苦哀求你走吧?你看看窗外,是不是弗蘭格爾將軍請你來啦?」
「那麼哪艘船行呢?」
博加特廖夫惡狠狠朝他瞅了一眼,嘆了口氣說:
「那麼說,你……你這是打好了什麼主意啦,潘苔萊維奇?你想留下,我理解得對嗎?」
「你這是怎麼啦?」葛利高里疲倦地問,「你笑什麼呀,糊塗蟲?打牌贏錢啦?」
「你在這兒賣弄什麼呀,混蛋?!你這後方的虱子!立刻放我們上船,不然……」
里亞布奇科夫立刻把口袋扔到地上,不知所措地問:
「你說什麼呀!」里亞布奇科夫驚叫道。
「什麼?」
「聽你說這種話,怎麼會不呆……我簡直連籬笆門都看不見啦。真有你的!葛利沙,你這簡直像給了我一悶棍。把我打昏啦。我剛才還在想:『他要這些麵包有什麼鬼用場呀?』現在咱們的弟兄們一知道這事,就會炸了窩……」
「你不要齜牙咧嘴地笑啦!事情既然非這樣不可——那我也把馬喂喂吧……你以為我願意走嗎?我才不願意上這該死的輪船呢,完全是迫不得已啊!完全是為了逃命……肩膀上可只長了一個腦袋呀,對吧?要是他們把這個腦袋砍掉,就是到聖母節也不會再長出一個來……」
「老兄,這個比酒精還要精!」普羅霍爾把罐頭搖了搖,對著亮兒看了看黑玻璃罐里的濃液在冒泡,於是滿意地接著說,「這是一種非常名貴的外國葡萄酒。一個會說英國話的軍官學校的學生告訴我的,這種酒只給病人喝。咱們坐到輪船上,借酒消愁,唱起《我的親愛的故鄉》,一直喝到克里米亞,然後把罐頭瓶扔進海里。」
「您的部隊在哪兒?」
去亞伊克吧,——路途漫長,
「我是頓河第十九團的,另外幾個是別的團的。」
博加特廖夫一聲不響地小口啜著酒精。他根本無心開玩笑。而葉爾馬科夫和里亞布奇科夫——已經喝得酩酊大醉——還把家主人老太婆灌得頂到了嗓子眼兒,又商量到什麼地方去找個拉手風琴的來。
「你願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反正我們足夠吃的啦!」
「現在你們已經用不著我們啦?從前用得著我們,是嗎?請您把手收回去吧,您是推不動我的!」
「噢喲,小夥子,你快去看看吧,他們吐得腸子肚子都翻過來啦!你知道他們喝的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
「給馬吃的。」
「請坐到桌邊來吧,咱們喝一杯。」葉爾馬科夫沒等大家坐下來,就已經半杯下肚了,又喝了一口水,嚼著粉紅色的腌豬油,用略有喜色的目光看著葛利高里問:
「請到撤退站去問吧。」
「請您找您的隊伍去吧。我奉勸您離開這兒,別妨礙裝船。我們有命令:逮捕一切不守紀律、妨礙裝船的人,不管他們是什麼軍銜。」中尉緊閉嘴唇,等了幾秒鐘,斜睨著里亞布奇科夫,彎腰湊近葛利高里,耳語說,「我建議您:去找第三十六炮兵連連長商量商量,夾在他們的隊伍里,您就可以坐上船啦。」
「今天沒有——明天會有的。」博加特廖夫很有把握地說。
「你到碼頭上去過嗎?」
「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里亞布奇科夫好奇地問。
他們的頭領——是葉爾馬克·季莫費耶維奇,
「我已經對您說過啦!請您不要再纏我,不然,我就要命令把您送上岸去!您簡直是瘋啦!您那些破爛兒我們往哪兒放啊?您瞎啦?看不到這種大難臨頭的形勢啊?唉,快走吧!看在上帝面上,您就是向鄧尼金將軍本人告狀也沒有用!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您懂得俄語嗎?!」
他在葉卡捷琳諾達爾躺了一星期,住在博加特廖夫熟悉的一位醫生家裡,慢慢地調理著病後的身體,後來,就像普羅霍爾說的那樣,「好起來啦」,於是葛利高里在這次撤退中,在阿賓斯克鎮第一次騎上了馬。
「我的上帝呀,我怎麼知道啊?你們以為我照料他容易嗎?像喂小孩子一樣,把東西嚼爛喂他,給他喂牛奶!說真的!我給他嚼爛麵包,去喂他,真的!我用刀尖把他的牙齒撬開……有一回,我往他嘴裏喂牛奶,把他嗆了一下子,差一點兒沒嗆死……你就想想吧!」
等他擺脫了那個糾纏不休的文官,走過葛利高裏面前時,葛利高里攔住了他,把手舉到帽檐上,激動地問:
到喀山城去吧,——那兒駐有沙皇,
「您是哪個部隊的?」
「你去找卡爾金人談,我立刻就去叫弟兄們。你的行李除了那隻裝東西的口袋,還要帶什麼呀?」
「你這個惡棍,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呀?」葛利高里生氣地責罵他說。
司務長朝排隊等待上船的炮兵笑著擠了擠眼睛說:
「咱們一起兒去吧。」葛利高里冷漠地說。路上他們遇到了一個熟識的哥薩克——謝苗諾夫斯克村的。他正趕著一輛大車,上面裝滿了烤好的麵包,用帆布蓋著,往碼頭上送。里亞布奇科夫喊了同鄉一聲:
所有頓河的、山脊的和亞伊克河流域的哥薩克……
他走了以後,屋子裡有好久是一片令人難堪的寂靜。葉爾馬科夫read.99csw.com到廚房裡向女主人要了四個杯子,默默地把酒精倒進杯子里,裝了一茶壺涼水放在桌子上,又切了幾塊腌豬油,然後,照樣默默無語地坐到桌邊,兩肘撐在桌子上,獃獃地瞅了一會兒自己的腳尖,然後對著茶壺嘴喝了一氣涼水,沙啞地說:
「你們炮兵真夠走運啦!連軍官老爺都不準上船哩。」
「咱們離開這兒吧,叫他們見鬼去吧!難道你能從他們嘴裏打聽出什麼道理來嗎?打仗的時候用得著咱們,現在他們用不著老子們啦……」
「不行。沒有地方。」
「哼,看到啦。」
志願軍的部隊跑得比頓河人和庫班人快,首先逃到新俄羅斯克,搭上運輸船。志願軍的司令部搶先搬到開進港來的英國無畏艦「印度皇帝號」上去了。通涅利納亞附近還在進行戰鬥。幾萬難民擠滿了城市的街道。軍隊還在繼續開來。碼頭附近簡直擠得水泄不通。被主人遺棄的上千匹馬成群地在新俄羅斯克四周的石灰岩的山坡上亂跑。通往碼頭去的街道上,哥薩克的馬鞍子、裝備和軍用物資堆積如山。這些東西誰也不要了。城裡盛傳,輪船隻裝運志願軍,而頓河人和庫班人要以行軍隊形開赴喬治亞。
哥薩克——自由的人們世世代代地在那裡生活,
「第三十六炮兵連。」
「……真是太糊塗啦!應該好好打聽咱們的部隊在哪兒,那我們也就可以幫上忙啦。好啦,喝吧,為什麼他媽的這樣垂頭喪氣啊?!」
葛利高里走到停下來的大車跟前,問:
兄弟們,寒冬即將降臨,
性格豪放、快活的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手裡搖晃著酒瓶子,哭著喊:
「他會看人啦!!!」葉爾馬科夫搖搖晃晃地走近葛利高里的時候,拚命地大叫道。
「可您正在讓第三十六炮兵連上船哪!為什麼就沒有我們的地方呢?」
「你們最好是到火車站去,」博加特廖夫建議說,「那兒正在搶火車哪。整列車裝的全是軍裝。」
「歡迎大駕光臨!」普羅霍爾鞠著躬,挖苦地問候他說。
「諸位!把這個瘋子帶走!應該把這兒的秩序維持好!我有急事要到衛戍司令部去,可是卻要在這裏傾聽隨便什麼人講的各種渾話……」然後急急忙忙地從葛利高裏面前溜了過去。
「你看到那兒的情形了嗎?」
上校直視了葛利高里一眼,又回頭看了看:守在跳板上的馬爾科夫師的軍官正把步槍交叉起來,艱難地擋住擠上來的人群。上校沒有看葛利高里,疲憊地問:
「我們決定不走啦。」
直到阿賓斯克鎮,這一路上葛利高里只記得一件事情:在一個漆黑的夜裡,他被一陣刺骨的嚴寒凍得蘇醒過來。大道上並排走著幾行大車。從人聲上和滾滾不絕的車輪聲音判斷,這是一個很大的車隊。葛利高里乘的這輛大車走在車隊中間的什麼地方。馬匹緩步往前走著。普羅霍爾咂吧著嘴唇,有時用傷風的、沙啞的聲音吆喝一聲:「喔——喔,老朋友!」然後揮一下鞭子。葛利高里聽到了皮鞭子清脆的響聲,感覺到車軸響了一下,馬用力拉起套繩,車子走得快了,有時候車轅木的頂頭碰在前面的車尾上。
……葛利高里還記得像在夢中似的一件事:他在一間溫暖的屋子裡醒來,——沒有睜開眼睛,全身感覺到一種穿著乾淨睡衣的清新、舒服滋味,一種強烈的藥味刺進了他的鼻孔。起初他以為這是住在醫院里,但是從鄰室里傳過來放肆的男人的哈哈笑聲和杯盤的響聲。響起醉酒的人們神志不清的話語聲,有一個熟悉的低音說:
「你是開玩笑嗎?」
「現在還不是時候,用不著急著撕它們。」博加特廖夫笑著推開發酒瘋的朋友說。
「你別鬧得太離格啦,武士阿尼卡,不然我一下子就把你制得服服帖帖。規規矩矩地喝吧,你可是軍官哪。」
貪酒的里亞布奇科夫一口就把深黃色的稠液喝下了半杯,臉色立刻變得煞白,眼睛大瞪起來。
「等等,普拉東,你別吹得太神啦!我還有比這更好的酒呢!你這酒不過是——狗尿,我從酒庫里弄來的,那才是真正的美酒呢!用蜜加乳香做的,也許還要好呢!老兄,這不是什麼大主教喝的酒——簡直是御酒!從前沙皇喝,現在輪到咱們喝啦……」他開著酒罐,大吹特吹說。
「你趕快去上船吧,不然輪船就會因為你沒有到耽擱下來,開不了船。他們會說:『普羅霍爾·濟科夫這位大英雄在哪兒呀,他不到我們是不能開船的呀!』」里亞布奇科夫嘲笑說,然後,沉默了一會兒,用被煙熏黃的手指頭指著葛利高里說,「他現在不想走啦。我也不走啦。」
「昨天給他洗過澡嗎?」
戰鬥正在通涅利納亞車站方面的什麼地方進行。大炮低沉地轟鳴著,在炮聲間歇時,隱約可以聽到激烈的機槍的射擊聲。一顆光芒四射的信號彈在馬爾霍特山口後面高高地升上天空。一瞬間可以看到一片綠色的透明光亮映照著的蜿蜒起伏的山峰,然後,三月夜晚如漆的黑暗又吞沒了山峰,大炮的轟鳴聲變九九藏書得更清楚、更頻繁了,幾乎交織成一片。
「你們隨便好啦,」葛利高里故意冷冷地回答說,「他們不帶咱們走,船上裝不下所有的人,——那也就用不著操心啦!咱們跟他們去圖個什麼呀,用不著去哀求他們!咱們留下來。碰碰運氣。進去呀,你幹嗎在門口不走啊?」
「你好好想想。」
他們的大尉——是阿斯塔什卡·拉夫連季耶維奇……
他們大家都在冥思苦想:
普羅霍爾搖了搖腦袋,一聲不響忍耐著痛苦的煎熬,然後,打了個嗝兒,急忙跳了起來,也跟著里亞布奇科夫跑了出去。葉爾馬科夫忍著笑,鬼鬼祟祟地朝葛利高里擠了擠眼兒,走到院子里去。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屋子裡來。他那雷鳴似的大笑聲壓下了所有人的聲音。
葛利高里困難地把蓋在身上的皮襖大襟拉了拉,仰臉躺著。烏黑的天上,北風把一團一團的濃厚的黑雲往南方吹去。偶爾有一顆孤星,在雲隙中出現,閃耀著黃色的光芒,只亮了那麼一剎那,立刻又是無邊的黑暗籠罩了草原。風吹得電線在悲傷地嗚咽,稀疏的、珍珠似的小雨點從天空飄落在大地上。
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可是個殘暴的沙皇……
「十個人。」
他們身上都散發出強烈的酒精、蔥和煙草氣味。葛利高里覺得有點兒噁心和頭暈,——他面帶痛苦的微笑,閉上了眼睛。
他們一直喝到天亮。還是在黃昏的時候,就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幾個不認識的哥薩克,其中一個帶著架兩排鍵的手風琴。葉爾馬科夫跳起卡扎喬克舞,一直跳到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才罷休。大伙兒把他抬到大櫃旁邊,他立刻就不舒服地向後仰著腦袋,大叉開腿,在光地上睡著了。這一場不愉快的狂歡一直持續到天亮。「我是庫姆沙特斯克人!……是這個鎮上的人!從前我們那兒的公牛高得你連犄角都夠不到!馬像獅子一樣兇猛!可是現在家裡還剩下些什麼東西呢?只剩一條癩皮狗啦!就連這條狗也快要死啦,因為沒有東西喂它……」一個偶然認識的、來參加狂歡的上了點年紀的哥薩克醉醺醺地大哭著說。一個穿著破棉襖的庫班人請手風琴手拉一支那烏爾舞曲,然後,瀟洒地把兩手一攤,輕捷得驚人地在屋子裡跳了起來,葛利高里覺得這個庫班人穿的山民靴子的靴底好像沒挨著骯髒不平的地面似的。
「您要幹什麼?為什麼您擾亂秩序?」
「沒有必要走。」
一團人開過去了。唱歌的人追過車隊已經走遠。但是車隊還在像著了魔似的在沉默中走了很久,大車上既聽不到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吆喝疲憊了的馬匹的聲音。而像滿潮的頓河河水一樣浩蕩的歌聲,又從遠處的黑暗中飄蕩、擴散過來:
醉漢們的喊叫聲、手風琴的嗚咽聲和狂放的口哨聲不停地在屋子裡響著;舞迷們的靴後跟不停地發出單調的噼啪聲……風從海港吹來低沉濁重的輪船汽笛聲;碼頭上的人聲交織成一片,不時被響亮的口令聲、馬嘶聲和機車汽笛聲劃破。
「我不稀罕這軍官官銜!這臭玩意兒只會叫我心煩,就像是豬戴的枷板一樣。別噁心我啦!你也是個官兒嘛。讓我給你把肩章也撕下來,好嗎?彼加,我的可憐的人哪,等等,等等,我馬上就把肩章……」
新俄羅斯克正在進行緊張的撤退。一艘艘的輪船把俄羅斯的富商、地主,將軍們的家眷和有名望的政治活動家都運送到土耳其去。碼頭上日日夜夜在裝船。軍官學校的學生充當搬運工人,把軍用物資和顯赫的難民們的箱子裝滿了船艙。
「你是不是打算在這兒過冬呀?」里亞布奇科夫把口袋扛到肩上,嘲諷地問。
「要對弟兄們說嗎?」他不等到回答,略帶埋怨的口氣說,「你自己倒打定了主意……可是我們怎麼辦呢?」
芳香味撲鼻的濃葡萄酒大家一會兒就喝光了,之後,里亞布奇科夫讚不絕口地咂了半天舌頭,嘟噥說:「這不是葡萄酒,這是聖餐儀式上喝的酒!這種酒只有在臨終前才能喝,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資格喝,只有那些一輩子不賭錢、不抽煙和沒動過女人的人才能喝到……總而言之,這是大主教喝的酒!」這時候普羅霍爾才想起來,他的袋子里還裝著幾罐藥酒。
那位監督登船的上校在跳板上快步地走著;一位穿著敞懷的貴重皮襖的禿頂的文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他像祈禱似的把海狗皮的帽子捂在胸前,在說些什麼,汗濕的臉上和近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種苦苦哀求的可憐神色,使上校硬著心腸,扭過身子不看他,粗暴地喊:
「咱們攻下了葉卡捷琳諾達爾!馬上就要繼續前進!喝吧!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我們最親愛的人哪!看在上帝面上,你起來吧,我不願意看到你躺在這兒生病呀!」里亞布奇科夫趴在葛利高里的腿上叫著,看來博加特廖夫比所有的人都清醒一些,他默不作聲地笑著,抓住里亞布奇科夫的皮帶,毫不費力地把他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