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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二十三章

卷一

第二十三章

「給我點甜果汁喝,不然我……」
「我曾跟已經去世的巴克拉諾夫將軍本人一起服過役——願他在天之靈幸福——平定過高加索——我們團里都是些少有的哥薩克……全都像禁衛軍那樣的高個子,就是都有點兒駝背……個個都是大長胳膊、寬肩膀——如今的哥薩克就是橫著身子躺在上面都躺得下……孩子,你瞧,我們曾經出過些什麼樣的人物……去世的將軍老爺在切連吉斯克山村馬上就抽了我一頓鞭子……」
「您貴姓?在哪裡服過役?」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聽到了隱約的、轔轔的車聲和狗叫聲。兩輛大車從廣場上衝到街上來了。前面一輛車裡,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和盧吉妮奇娜搖搖晃晃地並排坐在軟墊子上,他們對面坐的是格里沙卡爺爺;他穿了一套新制服,掛著喬治勳章和十字章。米吉卡瀟洒地坐在車夫座上趕車,根本沒有拿出壓在坐位下面的鞭子來抽趕那兩匹肥壯的、跑得發狂的鐵青馬。米海趕第二輛車,他身體向後仰著,不住地勒韁繩,竭力使飛奔的馬匹換成小快步。米海那光光的、沒有眉毛的臉上泛起了一層深深的紅暈,汗珠紛紛從裂成兩半的帽檐下面滾出來。
「咱們盡情地玩樂吧,好人們哪!……」
格里沙卡爺爺也活潑起來了。
伊莉妮奇娜像母鵝似的從台階上走下來。
看啊,小河一條,
手風琴在刺耳地召喚著。琴手奏起一支委婉低回的哥薩克舞曲。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撣了撣塵土。他們互相寒暄一番后,便朝台階走去。格里沙卡爺爺由於車子震蕩得厲害,感到很疲勞,所以落在後頭。
「我有兩杖喬治勳章!是因為作戰英勇獎給我的!……我曾活捉過一個土耳其少校……」
給格里沙卡爺爺斟滿了一個大肚杯,這一杯酒有一半灌進他那亂鬨哄的灰色鬍子遮著的嘴裏去,另一半則灌進位服的硬領里去了。賓主有時碰杯喝,有時拿起來就喝了。一片趕集似的喧囂。坐在桌子盡頭上的是科爾舒諾夫家的一個遠親尼基福爾·科洛維金——阿塔曼斯基團的老哥薩克,他舉起一隻手,吼叫道:
河上還搭了橋……
他使了一個計策;他想用自己故事的緊張地方吸引鄰座的注意,就單刀直入,從中間講起來:
「苦啊!read•99csw.com
「你沒看見嗎?跟你媽跳哪。」
「你看,彼得羅要跳哥薩克舞啦。」
「啊?」
「累啦,壞東西。給我跳,否則我就拿瓶子揍你!」
老頭子不斷地點著頭,用失去光澤的眼睛看著格里沙卡爺爺,一塊沒有嚼完的肉在他那光禿的牙床上翻滾。
誰給咱們端酒來呀,
尼基福爾·科洛維金咧開牙齒已經掉得七零八落的大嘴,又舉起一隻手來。
「親嘴吧,小公雞和小母雞……」彼得羅嘶啞地喊道,被酒泡在一起像小辮子似的鬍子在不斷地扇動。
有點醉意的格里沙卡爺爺,抱住鄰座客人的寬脊背,像蚊子似的對著那個人的耳朵嗡嗡道:
「盼了你們很久啦,請進吧。快拿把笤帚來給老親家掃掃衣裳。這陣子的塵土真多,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廚房裡的地板震得直顫動,壓得彎了下去,鞋後跟咚咚地響起來,一隻玻璃杯摔到地上,響聲卻淹沒在喧鬧聲中。葛利高里隔著座上客人們的腦袋往廚房裡望去:娘兒們家正在一片呼嘯和尖叫聲中跳圈舞。她們搖晃著大胖屁股(沒有一個瘦的,因為每人身上都穿了五六條裙子),揮舞著繡花手絹,胳膊肘子也跟著在跳舞。
「一八三九年,我已經告訴你啦。」
「孩子,鬼叫我干出了這樁醜事……」老頭子的眼睛獃獃地固執地盯著桌布上的白色皺褶,彷彿他看到的並不是灑滿了酒和麵條的桌布,而是白雪皚皚的、耀眼的高加索蜿蜒的群山,「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常常我們佔領了契爾克斯人的村莊,小土房子里有些財物,可是我並不眼饞……拿別人的東西都是因為鬼迷了心竅……可是,這一回……卻看上了一條掛毯……帶穗頭的……我想這玩意兒可以當馬衣……」
「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司務長——叫馬克西姆·博加特廖夫。是……是紅石崖村的人。」
「你說什麼?」
四周是一張張的紅臉。醉意矇矓、放蕩的目光和笑容。油晃晃的嘴嚼著,往繡花桌布上流著酒肉唾液的大嘴。總之,人們在吃喜酒。
「苦——苦啊!……」桌上其餘的人也都同聲喊道。
「於是捷爾辛采夫上尉就命令道:『全排成縱隊迅速前進,前進!』」
我那嬌嫩的聲調。
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老爺爺,就像一匹聽見了軍號聲的九-九-藏-書戰馬,仰起腦袋,把疙疙瘩瘩的拳頭放到桌子上,悄悄地說道:
初秋夢幻似的、憂鬱的藍天又抹上一層蒼茫的暮色,籠罩著村莊、頓河、石灰岩的小山,以及頓河對岸隱沒在紫色煙靄中的樹林和草原。大道的十字路口上,小教堂尖頂的輪廓像剪影似的襯在灰藍的天幕上。
「您在巴克拉諾夫斯基團服過役?」
「我們也得到為白沙皇效力的機會啦。在羅希奇附近發生了戰鬥,我們第十二頓河哥薩克團和敵人的禁衛軍廝殺起來……」
「別叫人掃興!」
「別費心了,太感謝啦!……就來啦。」
「敵人的禁衛軍就如同咱們阿塔曼斯基團的士兵。是的,您哪。」格里沙卡爺爺怒氣沖沖地揮著手,激動地說,「他們也是為自己的沙皇打仗,他們的頭上都戴著一頂口袋似的白帽子。你聽見了嗎?頭戴著口袋似的白帽子。」
幾張擺滿菜肴的桌子四周,醉醺醺的客人都在大呼小叫地說著醉話,親家被讓到堂屋的桌上就座。不久新夫婦也從教堂里回來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舉起瓶子來斟酒,眼淚奪眶而出。
「謝苗·戈爾傑耶維奇!」
噢噫,它在別人的花園裡漂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開開大門,兩輛馬車緊跟著趕進了院子。
「跳啊,喂,不然我就……」
我失去了,喪失了,
彼得羅跳著細碎的腳步來到她面前,行了一個很漂亮的屈膝禮,又跳回原處。盧吉妮奇娜提起裙子,好像要跨過水窪似的,用鞋尖打著拍子,在一片喝彩聲中,像男人一樣放開腳步跳起來。
有一個像桶箍一樣顫抖的、蒼涼的男聲出來幫腔: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歪著腦袋,攤開兩臂,說道:
「上尉對我們發出了這樣的命令,揮了一下馬刀,我們就飛馬向前衝去,但是敵人的禁衛軍排成了,你瞧,這樣的陣勢,」他用手指頭在桌布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四邊形,「向我們開起炮來。我們往他們的陣地上沖了兩次——每次都被他們打回來了。突然,側翼的小樹林邊出現了他們的騎兵。我們的連長就下命令。我們轉向右翼,重整了隊形——向他們衝去。廝殺起來。什麼樣的騎兵能夠頂得住哥薩克的衝殺呀?就是這麼回事。他們read•99csw•com號叫著,向樹林子里逃去……我看見,我前頭有一個敵人的軍官,正騎在一匹深褐色的馬上奔逃。是一位非常英俊的軍官,兩撇黑鬍子向下耷拉著,他總在回頭看我,並且在從槍套里往外拔手槍。槍套是拴在馬鞍子上的……他開了一槍,沒有打中。這時候我把馬一夾,追上了他。起初我想砍死他,可是後來我又改變了主意。要知道他也是一個人嘛……我用右手攔腰把他抱住,您看,他就這樣從馬鞍子上飛了下來。他直咬我的手臂,可是我還是把他俘虜了……」
「他的兩條腿倒很靈活,就是屁股礙事。」
「一點兒也不錯,天氣太乾燥……所以塵土多……不用張羅啦,親家母,現在我先要……」格里沙卡爺爺朝腦筋遲鈍的親家母鞠著躬,向板棚退走過去,隱到油漆過的風車後頭去了。
「他這是跟誰跳啊?」
擁擠在門口的人們的脊背擋住了葛利高里的視線。他只能聽到釘著鐵掌的鞋後跟踏出的、像燃燒松木板子時的噼啪響聲,還有喝醉了的客人的瘋狂喊叫聲。
歌聲交織成了一片,赫里斯托尼亞的聲音追逐著別人的聲調,震得窗戶玻璃吱吱直響,像打雷似的唱道:
格里沙卡爺爺哭著,用他那乾瘦拳頭敲著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老爺爺狗熊般的脊背,發出咚咚的響聲;但是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老爺爺正拿著一塊雞肉,把櫻桃醬當作芥末蘸著,無精打采地看著灑滿了麵條的桌布,吧嗒著乾癟的嘴:
「你是哪一年宣誓的?」
「竭誠歡迎你們光臨,親家!請進吧!」他高聲喚人把馬卸了,便朝親家公走去。
我那嬌嫩的聲調。
「滾你的蛋吧!」
洞房裡是一片女人的尖聲歌唱:
「可是我曾參加過土耳其戰爭……你說什麼?是的,參加過。」格里沙卡爺爺挺起乾癟的胸膛說道,喬治勳章碰得叮噹亂響起來。
「苦啊!……」他那阿塔曼斯基團的藍制服袖子上的三道金線絛——這是自願延長服役的標誌——皺了起來。
「步子跳得小一點!哎呀,你!……」
「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弟兄們,收起馬刀,準備好長矛,投入戰鬥!……」這時候他的聲音突然洪亮起來,昏暗的瞳人閃閃發光,垂老的眼睛里又燃起昔日的火焰,「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好漢們!……」他張開只剩下光禿禿的黃牙床子的大九*九*藏*書嘴,吼叫道:「衝鋒……衝鋒,前進!……」
葛利高里高興起來,向娜塔莉亞擠了擠眼。
「那麼說,您參加過高加索戰爭啦?」
「快點!快點!」
「我們這邊勝啦。」
最後,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和伊莉妮奇娜一同跳起來,他跳得既認真又嚴肅,就像他做一切事情一樣。
葛利高里皺著眉頭,親了親妻子的淡而無味的嘴唇,惡狠狠地看著四周的人們。
「請進吧,親愛的親家!你們光臨寒舍,真是賞臉啦!」她彎下粗胖的腰說道。
「你跟老人家纏什麼呀,糊塗娘兒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台階上迎上伊莉妮奇娜,劈頭罵道,「老頭子年紀大了,急著要小便啊,可是你哪……呸,主啊,真是個糊塗蟲!……」
葛利高里憎恨地看著科洛維金牙齒殘缺不全的大嘴。
他機智地、英姿勃勃地望著格里沙卡爺爺,也不再老用上衣的臟袖子去擦那使下巴癢酥酥的眼淚啦。
「我說你是麥列霍夫家的親戚嗎?」
盧吉妮奇娜兩手叉住腰,左手裡拿著一條手絹。
「哎呀,苦啊!……」擠滿廚房的人也群起響應。
他們召喚大家說:
科爾舒諾夫家的人在新郎和新娘去教堂以後才到來,他們未到以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曾多次跑到大門外邊,順著街道向遠處遙望,可是兩邊長滿一叢叢像鏤孔花邊似的刺草的灰色街道上,彷彿舔過一樣,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把視線轉向頓河對岸。樹林子明顯地變黃了,頓河對面的小湖邊,蘆花盛開的、成熟的蘆葦疲倦地彎下腰,垂到湖面上,垂在香蒲上。
他的鄰座,一個像枯老的橡樹似的老頭子,揮舞著一隻手嚷道:
「什麼世面咱們都見過。咱們也到過外國。」格里沙卡爺爺想看看鄰座的眼睛,但是那深眼眶像長滿了蓬蒿的小溝一樣,遮了一層白色的眉毛和鬍子毛團;格里沙卡爺爺看不見他的眼睛,因為周圍全是一片濃密的硬毛。
「這會使你心花怒放……」
「我對我的同事說:『季莫沙,咱們這是要退卻啦,把牆上的掛毯扯九*九*藏*書下來,咱們把它捆在馬鞍后的帶上……』」
失去了,哎喲喲,喪失了,哎喲喲,
格里沙卡爺爺勝利地看了看他的鄰座:老頭子卻把四方的大腦袋垂到胸前,在喧嘩聲中舒服地打著呼嚕,睡著了。
「這個號兵吹起警號……」巴克拉諾夫斯基團的老兵根本不聽格里沙卡爺爺的話,繼續說下去。
「這個儐相真夠放肆了,怎麼能這樣對待媒人呀。」
「哪一年啊?」格里沙卡爺爺豎起干皺的耳朵問道。
「縮回你的爪子去……我丈夫,你看,他在往這裏瞧哪。」
咱們來開懷暢飲多美啊。
「來,圍成一圈!圍成一圈!」
「苦——苦——啊!……」
「哼,不不,你不必拿羊肉來招待我們……也許我喜歡吃條鱘魚……我要吃鱘魚:因為這種魚肥。」
琴手奏起低回快速的調子,這種快速的節奏把彼得羅推離原來的地方。他哎喲了一聲,用手巴掌拍著靴筒子,嘴角咬住鬍子尖,蹲下去踢踢噠噠跳了起來。他的腿彈動著,膝蓋快速地閃晃,踏著不可捉摸的舞步:額角上汗濕的額發在迅速地擺動,可是仍然趕不上跳躍的節奏。
「應該動動腦筋嘛。好啦,這也沒有什麼。去招待親家母入席吧。」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站在一張方凳上,搖晃著瘸腿,咂著舌頭。他的腳雖然沒有跳舞,但是他那閑不著的嘴唇和兩隻耳環卻在跳個不停。
「快請進屋裡去,老親家,請進吧!」伊莉妮奇娜一再邀請說。
啄食著繡球花的苦果。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好啦,親家,來為咱們孩子們的幸福干一杯。祝他們諸事如意,就像咱們一樣情投意合……祝他們快樂、健康,白頭偕老……」
「我們在天剛亮的時候佔領了這個山村,可是中午的時候,號兵卻吹起警號來啦……」
那些有跳舞癮的人,還有些不會真正彎起腿跳的人也都熱烈地跳起哥薩克舞來了。
「謝苗·戈爾傑耶維奇!」
「讓一讓,親愛的客人們!」彼得羅推搡著那些跳舞跳得脹起來的娘兒們的大肚子,央告說。
「我怎麼會知道啊?」伊莉妮奇娜難為情地說。
「一八三九年,孩子!」
「我問你,是麥列霍夫家的親戚嗎?」
醉醺醺的、臉色緋紅的達麗亞在廚房裡唱起歌來了。大家都跟著她唱。歌聲也傳進了堂屋。
「苦——苦——啊!……」
「請嘗嘗羊肉。」
「普羅什卡大哥,來,咱們再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