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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五章

卷二

第五章

「禿尾巴狗才是你的鄉親!……」
「等等,鄉親們……」
夜晚,在離村子八俄里地的草原上,葛利高里裹著一件毛烘烘的羊皮大衣,傷心地對娜塔莉亞說:
「莊稼佬。」
彼得羅從嗓音上聽出是「馬掌」雅科夫,便仔細傾聽起來。磅房裡咕咚響了一聲,從門裡傳出了喊叫聲。
「誤不了。」
「三十八號。」
獨臂的阿列克謝站在院子當中;那隻袖口扎著的空襯衣袖子在強壯的肚子上忽閃著,痙攣症使他的眼睛和臉頰不住地抽搐。
很清脆地響了一聲,一個黑色軟制帽歪到後腦勺上、蓄著鬍子,不很年輕的道利人從門裡摔了出來。
伊莉妮奇娜把一些鬆軟的麵包圈塞到娜塔莉亞的上衣里,小聲說道:
只要有一顆大火星落在棚頂陳年的干蘆葦上——那麼整個村莊霎時就會變成一片火海……
「你睡覺睡過了號,現在想加塞兒?滾開,霍霍爾,不然就要揍你啦!」
「弟兄們,他們在打哥薩克哪!……」
「叫他們牢牢記住!」
「住嘴,淘氣鬼!」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揮著拐杖喊道。
彼得羅走出去搬口袋。這時候磅房裡有人相罵起來。一個沙啞、兇狠的聲音像狗叫似的喊道:
道利人從車上掀下麥子口袋,把馬套在大車上,站在車上揮著皮韁繩,拚命抽打馬匹,衝出院子,轟轟隆隆地沿街馳去,奔向村外。
「哈!……」
「我——要——放——火啦!」他瘋狂地吼叫著,把噼叭響著的劈柴片舉到蘆葦棚頂。
「照著他的眼珠子打!……照著眼珠子打!……」
「怎麼回事?」他揮了一下折起來的呢帽,指著磅房門口已經被土地吸幹了的那攤黑的血跡,問道。
「娜塔莎,親愛的,紅峽谷那兒的雀模菜可有勁兒哪,掐些回來!」九*九*藏*書
「古時候,農奴從地主那裡逃了出來,到頓河沿岸落了戶,人們就管他們叫哥薩克。」
哥薩克們哆嗦了一下,打架停止了。陣陣的干風從東方吹來,把煙霧從窩棚頂上吹向擠在一起的道利人。
那個從背後打了「馬掌」一拳的道利人衝出了人群,一隻粉紅色衣袖像受傷的鳥翅膀一樣在背後忽閃。道利人彎著腰,手撐著地,跑到最近的一輛大車前,很容易地扳下一根車轅橫木來。磨坊院子里響起了一陣沙啞的嘶叫:
「他和達麗亞到磨坊里去。我們要現在搶先磨完,晚了人就多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套上馬,仔細地整理好了馬具,問道:
「葛利什卡,先把牧場後頭,靠紅峽谷的那兩塊地耕好。」
「給他一拳,亞什!」
「米基福爾,快來!……」
米吉卡·科爾舒諾夫斜著身子,正要衝出院子。一陣輕微的忙亂像波浪似的,又使聚集在磨坊旁邊的哥薩克們激動起來,但是就在這時,一個戴著黑呢帽、從前誰也沒有看見過的陌生人,飛快地從機器房那邊走過來;他用眯縫起來的眼睛里射出的銳利目光,嚴厲地打量著人群,舉起一隻手,說道:
一場格鬥在大門口開始了。大門被擠得咯吱咯吱直響。彼得羅扔下口袋,哼了一聲,快步向磨坊跑去。達麗亞站在大車上,看見彼得羅推開那些起鬨的人,擠到中間去;等彼得羅被人家一陣亂拳打到牆邊上,摔倒在地,被人用腳踢踏的時候,她大叫了一聲。米吉卡·科爾舒諾夫揮舞著一根鐵門閂,一蹦一跳地從機器房的拐角處跑過來。
「這是什麼人?你聽見了嗎,阿法納西?」
「他們還沒有跑過山坡去!……」
那個人難為情地笑了,但並不害怕,他摘下帽子,用一種非常自然的姿勢擦著額角,這姿勢和笑容使哥薩克們安靜下來了。九*九*藏*書
「現在是第幾號在磨哪?」
「壞蛋才是移來落戶的呢!……真是個混賬,想把咱們變成莊稼佬!」
三對公牛拉著仰放著的犁,順著大道走去,划著由於秋天乾旱缺雨變得堅硬的路面。葛利高里不時理理勒脖子的手巾,走在路邊,不斷地咳嗽。娜塔莉亞同他並排走著,背上的乾糧袋子在不住地跳動。
「快完了吧?」
「兩個人足夠啦。」
「這不行,你等等!」
「要不,你把杜妮亞什卡帶去趕牛,好不好?」
道利人像一群扎堆的綿羊,被逼到窩棚前面。如果不是一個道利老頭子急中生智,事情的結局將不堪設想:他跑進窩棚,從爐子里掏出一根冒火焰的劈柴,跑到門口,朝著那個存了一千多普特磨好的麵粉的板棚衝去。從他背後冒出一縷輕紗似的青煙,爆出在白晝顯得昏暗無光的火星。
「快輪到我的號了嗎?」他問站在磅秤旁邊的「鉤兒」。
衰草悲傷地散發著垂死的氣味。山崗上閃爍著耕地的人們燃起的火堆的點點紅光……
「完——完——啦!……」
「唉,應該去追呀……草原是點不著的。」
「可是我要告訴你,哥薩克是哥薩克代代相傳下來的。」
「揍他!……」
「我要放火啦!……我要——放火——啦!……都從院子里撤出去!……」
那個人用帽子向他這面指了指,問道:
「霍霍爾可都是些喜歡生氣的傢伙。」阿豐卡·奧澤羅夫笑道。
「為了排號,叫他們知道,不能往前頭鑽。」「馬掌」走到前頭來解釋道,他把手一揮,擦掉鼻子里流出來的帶血的鼻涕。
彼得羅和達麗亞送走了兩個耕地的,就準備去磨坊。彼得羅在倉房裡支起篩子,篩起麥子來。達麗亞把麥子裝進口袋,搬到大車上去。
「為什麼打的?」
「哥薩克都是俄羅斯族出身的。你知道這段歷史嗎?」
「為啥?」他捂住腮幫子喊道。
「我們打霍霍爾啦。」獨臂的阿列克謝心平氣和地回答說,腮幫子抖動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彼得read•99csw•com羅不去幫我們嗎?」
「啊——啊——啊——啊——啊……」
聖母節前三天,葛利高里和妻子去耕地。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病了;他拄著拐杖,腰痛得直哼哼,走出來送耕地的人。
「你是什麼人?」
「不,我們都是俄羅斯人。」
噼啪聲。咕咚聲。呻|吟聲。轟隆聲……
「我們害怕啦,也許他未必敢放火吧?」
「我嘛,是哥薩克,你哪,是茨岡人吧!」
「我掐,掐。」
「請等一等!」
沙米利家的三兄弟也從家裡趕來了。獨臂的阿列克謝的腳在板門口絆在不知道誰扔在地上的韁繩上,跌了一跤;他跳起來,把左臂的空袖筒按在肚子上,跳過橫在路上的車轅。他的弟弟馬丁掖在白襪筒里的褲腿松出來了;他彎下身子,想把褲腿塞進去,但是磨坊旁邊忽然響起一陣哭號聲。不知道是誰的喊叫聲,像隨風飄蕩的蜘蛛絲一樣,高高地飛上磨坊的斜屋頂。馬丁挺起身子,便去追阿列克謝。
「馬上就完。」彼得羅從倉房裡應聲答道。
「你是什麼人?」「馬掌」皺起像在跳舞似的顫動的眉毛。
追趕道利人的機會也錯過去了。哥薩克興高采烈地議論著鬥毆的事,各自散去了。
「從哪兒鑽出來的?」
禍首「馬掌」雅科夫傷痕斑斑的臉上又添了許多處青印,他頭一個離開了磨坊的院子。哥薩克們也都跟著匆匆離去。
一陣短促低沉的轟鳴撼動了哥薩克的包圍圈。有些人倒退著,向磨坊撤去,而那個道利人搖晃著劈柴,灰色的煙里散落著火星,他不住地大聲嚷道:
「嗚——嗚——嗚——嗚——嗚……」
「追!……」
「胡說八道!」阿豐卡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說道。
娜塔莉亞仰面望著那高不可攀、繁星似錦的夜空,望著在他們頭頂飄浮的一片片投下透明的陰影的白雲,什麼話也沒有說。遲誤了南徙行期的仙鶴,從深藍、高遠的夜空,送來銀鈴似的叫聲。
村外的草原上是一片透明的寂靜。遠處,牧場後面,起伏的土崗那邊,read•99csw•com人們在忙著翻犁田地,不時響起趕牲口的鞭子聲,這裏——大道邊——長滿了已呈灰綠色的矮蒿,被羊吃過的野木樨,像祈禱似的彎著腰的苦茭;頭頂上,是飄著閃耀著寶石般光芒的蛛網似的,像晶瑩的薄冰一樣日益變涼的晴空。
「聖母節以後再說。這兩塊就夠耕的啦。靠紅峽谷的那兩塊兒足有一圈半,別太貪心啦。」
阿豐卡·奧澤羅夫從傷痕斑斑的嘴縫裡啐出了一口唾沫,並細心觀察了飛濺出去的唾沫,然後叉開腿,說道:
杜妮亞什卡抱了一堆濕衣服,壓得彎著細腰,穿過院子,到頓河邊去涮洗。
「是一個新搬到這兒來的傢伙,住在斜眼盧克什卡家裡。」
「樹皮鞋!」
葛利高里在黎明前醒來。羊皮大衣上落了有兩俄寸厚的雪。草原困伏在閃耀著藍光的初雪下,大車附近遍地都是由於初雪而迷路的野兔留下的閃著藍光的、清晰的趾印。
「啊呀呀呀,啊——啊!……」
「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放一把火,就像喝杯酒一樣簡單。」
「我把你的牙拔下來!」
「好好。那麼塔洛夫山崖旁邊那一塊怎麼辦?」葛利高里釣魚時啞了嗓子,脖子上纏著一塊手巾,小聲問道。
「那好,當心點,寶貝。基督保佑你。」
「馬掌」雅科夫服役的時候,當過釘馬掌的;馬一撒歡兒,踢在雅科夫的臉上,踢斷了鼻樑骨,踢豁了嘴唇,臉上留下了一個馬掌印子;橢圓形的傷痕長好了,變成了青色,尖利的蹄釘痕變成斑斑的黑點,因此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馬掌」。他是個勇敢、壯實的炮兵。他挽起袖子,從門裡跑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穿粉紅襯衫的道利人,從後面結結實實地打了他一拳。「馬掌」踉蹌了一下,但是還是站穩了腳跟。
磨坊里人聲鼎沸,院子里擠滿了車輛。磅房旁邊,擠得水泄不通。彼得羅把韁繩遞給達麗亞,從車上跳下來。
一群群來磨麵粉的哥薩克和道利人,就像從袖筒里倒出來似的,都爭先恐後地從磨坊的大門裡涌到擠滿車輛的院子里來。九-九-藏-書
達麗亞急得氣喘吁吁,把手指骨節折得咔咔直響,站在車上看著:四周是一片婦女的尖叫和哭號聲,馬匹驚駭地豎起耳朵,牛哞哞叫著,拚命往大車上靠……臉色蒼白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咬著嘴唇步履歪斜地走過去,裹在背心裏的圓滾滾的肚子直哆嗦,達麗亞看見那個粉紅襯衫已經撕得亂七八糟的道利人用車轅橫木把米吉卡·科爾舒諾夫打倒,自己也隨即仰面朝天摔倒,劈裂的車轅橫木從手裡飛了出去,原來是獨臂的阿列克謝的鐵拳頭在道利人的後腦勺上一擊,腳就踩在他身上。分散的格鬥場面像花花綠綠的破布片一樣,展現在達麗亞的眼前:她看到米吉卡·科爾舒諾夫跪在地上,用鐵門閂照著從他身邊跑過去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身上打去,而且毫不感到奇怪;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搖晃著的雙手向前一趴,就像只大蝦似的向磅房爬去;人們用腳踩他,把他臉朝天地摔倒在地……達麗亞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她那兩條描得彎彎的黑眉毛就彎得更厲害了。直到她的視線碰上了彼得羅以後,瘋狂的笑聲才突然停止了:他搖搖晃晃地從騷動轟鳴的人群里掙脫出來,躺到一輛大車底下,吐血不止。達麗亞喊叫著向他撲去。哥薩克們手持木棍從村子里跑來,有一個人還揮舞著一根破冰的鐵棍。械鬥的規模簡直駭人聽聞。這不像是在酒館里喝醉酒時的鬥毆,或者在謝肉節時的打群架。磅房門口,躺著一個腦袋開花的年輕道利人,他兩腿直挺著,腦袋浸在逐漸凝結的一攤黑血里,血染的發綹垂在臉上;看來,他正在向自己今世的歡樂生活告別……
「你簡直像個陌生人……就像這個月亮一樣:既不會叫人感到冷,也不使人覺得熱。我不愛你,娜塔什卡,你不要生氣。我本來不願意說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這樣過下去是不成的……我很可憐你,這些日子,咱們好像親近了一點兒,可是我心裏依然空空的……空得很。就像這會兒的草原一樣……」
「上馬,哥薩克!……」
「親愛的人呀,走你的路吧!」獨臂的阿列克謝把腫脹的手指頭攥成拳頭,眼睛眨得更快,壓著火兒,憤憤地勸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