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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火貪一刀(1)

第六章 火貪一刀(1)

伍定遠佯裝喝酒,卻聽那雲三郎道:"想來也真嘔的,原本伍定遠那混蛋便要給咱們拿住,誰知道半路給那姓楊的劫走,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伍定遠聽他們提起自己,心中微微一驚,想道:"隔了這許多時日,這些人還是念念不忘那張羊皮,看來我平日還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們的毒手。"
行到峰頂,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馬,盧雲忙勒住疆繩,也跳下馬來,只見此處荒涼寂靜,實在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
郝震湘雖已四十來歲,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時日卻不甚長,不過他武功高強,辦事周到,這幾個月來積功升等,上去得比誰都快,原本只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身邊的得力助手,雲三郎等人看在眼裡,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對他心生不滿,此時又聽他說話無禮,對前輩毫無禮貌,忍不住便想發作。
秦仲海仰天長笑,說道:"盧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這時也在我們兩人腳下睡覺!哈哈!哈哈!你奶奶個雄!"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從黃老仵作給人殺了之後,我在這世上已無親人,好容易才有這麼一個生死至交,他卻這樣離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個人了。這漫漫京城歲月,無親無故,卻要如何排遣?"百般無奈中,想到自己舉目無親的景況,猛灌了一口苦酒,眼角卻有些濕潤。
盧雲尚未回答,秦仲海卻自問自答道:"一來只為秦某看不慣世間涼薄,最恨英雄不得志,聽聞兄弟的處境,頗有惺惺相惜之感,這才作興相邀;二來我征戰多年,手下雖有猛將,卻無一個運籌帷幄的策士,日昨聽人提及兄弟,星夜便來相尋,盧兄弟,我實話實說,你可願意在我麾下效力!"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來,身著戎裝,向秦仲海躬身行禮,跟著牽過兩匹高壯駿馬,秦仲海道:"盧公子,請上馬吧!"盧雲不疑有他,輕輕一縱,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駕韁繩,縱馬先行,飛馳而去,盧雲緊跟在後。
秦仲海大喝一聲,手腕一翻,化鶴嘴為虎爪,一瞬間手臂暴長,也是往盧雲門面抓落。這招后發先至,不待盧雲的拳頭碰及門面,便能將盧雲重創,端是厲害無比。
行不多時,只見秦仲海往一處荒僻山丘馳去,銀白月色下,只見山道荒煙,地下兀自積著殘雪,盧雲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為何要領著自己到這人煙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對自己不利?但他轉念一想,尋思道:"這人看來是個豁達大度、不拘小節之人,絕非卑鄙無恥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對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與我破臉,又何必大費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嶺再動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實許多。
郝震湘道:"這位楊郎中的師父不是別人,正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天絕僧,想來各位也聽過他的大名,江湖公認此人為少林第一高手,楊郎中是他的關門弟子,武藝如何,可想而知了。"
雲三郎心下不服,大聲道:"統領!你這般維護這個小子,如何讓兄弟們服氣?他進來得晚,升得卻比誰都快,平日講話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訓他一番,只怕這姓郝的連自己是誰也搞不清啦!"
打從顧家壽宴后,盧雲竟似變了個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里鬼混,連校場也不去,每月餉銀倒不曾少領分文,盡化為美酒落肚,伍定遠看在眼裡,自是忿怒,只是他公務纏身,難以管涉,有時忍不住責備他幾句,見了盧雲那幅掉兒琅當的神氣,也知道無法可施。
書房中另有一人,聽來頗似帳房的聲音,說道:"這個盧公子好像是我們老爺的救命恩人,老爺這麼縱容他,也是想報答他的恩情。"
秦仲海見他這般硬拼,不敢怠慢,橫掌當胸,以逸待勞,硬生生接下盧雲開碑裂石的雄渾內力,剎那間兩人掌力相交,砰地大響。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記拍在盧雲肩上,大聲道:"盧兄弟這是什麼泄氣話?他日咱們干下大事業,北滅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時甭說你那一點小小過錯,就真箇殺人越獄,還怕皇帝老兒不赦你那一點小罪么?屆時不但還你一身清白,說不定封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貴榮華!"
秦仲海還刀入鞘,奇道:"你要離開京城?那又是為什麼?"盧雲嘆了口氣,滿是無奈之意,一邊把木桌扶起,一邊收拾地下的碗盤,店家連忙搶上,給兩人換上了碗筷。
盧雲原本心灰意懶,此際聽得秦仲海點醒,他心中一震,尋思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這節?倘若我為朝廷立下大功,獲旨赦罪,還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
郝震湘猛聽此言,雙目一翻,兩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轟"單國易見他這幅模樣,冷汗流了一身,那雲三郎卻渾不自覺,兀自大聲數說。
秦仲海又吟道:"誰知刺紋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報冤讎,血染鄩陽江頭!"
伍定遠慌張間奔出門去,便去尋訪盧雲下落,他連著上了幾處酒家,都是盧雲平日慣常去的地方,卻全然找不到人,整整費了一日的工夫,卻一無所獲。他嘆了一聲,走進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壺老酒,自飲自酌起來。伍定遠喝了兩杯,心道:"也是我這幾日煩惱公務,卻把我這個弟兄給疏忽了。我和盧兄弟是過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卻不告而別,唉,真是從何說起……"
月光下只見秦仲海情真意切,盧雲心下感動,情知秦仲海確實見重,只是過去不是沒有人賞識自己,想那兵部尚書顧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盧雲心中一陣激蕩,他遙望九九藏書星空,尋思道:"我自始至終難忘功名,卻陰錯陽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國難投、有家難奔,糟蹋了這一身的抱負,我……我當真一世賣面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卻要我如何答應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語。
秦仲海笑道:"他奶奶的,此言何意?老子一聽將軍府的白痴罵得你狗血淋頭,又把你說的話話轉述一遍,我原本蠻不在乎,哪曉得越聽越驚,全身涼了半截,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精闢見解!這個叫盧雲的小子未赴戰地,單憑一張臭圖,便能洞悉軍機至此,真乃是曠世奇才!他媽的,咱們再喝一杯!"說著豎起大拇指,又替盧雲斟上了酒。
盧雲聽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級的官爵,自己不過是個芝麻綠豆的小小職位,連"官"這個字都稱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邊任馬弓手。"馬弓手不過是馬軍小卒,連編製也無,領得是小兵小卒的餉。
伍定遠一怔,斜目看去,只見十來個錦衣衛裝扮的人走了進來,他心中一驚,暗想道:"這些牛鬼蛇神又出來了!不過我現下是朝廷命官,想來他們也不敢拿我如何!"話雖這般說,但仍不願與這幫人朝相,當即背轉身子,低下頭去。
雲三郎哼了一聲,道:"統領千對萬對,就是弄錯了這個混蛋。憑他也配當什麼教頭?要跟他過招,卻像只縮頭烏龜似的。"
郝震湘神色儼然,伸手往門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伙兒外頭說話。"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盧雲一怔,正要說話,那大漢卻笑道:"老兄無病無痛,為何長吁短嘆?"
秦仲海呸地一聲,道:"盧公子不必過謙,那就顯得虛偽了!古來名士豪傑,豈能與凡夫俗子共處?對便是對,錯便是錯,何必討誰人情?"他舉起酒杯,道:"本以為天下太平多年,已然無人能知兵法,誰曉得陋巷之中,方有卧龍!來,秦仲海敬你一杯!"說著舉起杯來,一口喝乾。
秦仲海笑道:"將軍府這些酒囊飯袋,除了吹牛拍馬,還能做什麼?全都瞎了狗眼!盧公子允文允武,曠世奇才,乃非常人也,來來,咱再敬你一杯。"
秦仲海不動聲色,說道:"照公子這麼說來,左總兵布下的陣形確實大錯特錯,一無是處?我還聽人說起,公子曾言此陣三月之內必然為敵所破,可有此事?"
盧雲想著這幾句話,這幾年自己飽受世人嘲笑排擠,空有一身文武幹才,卻被迫賣面維生,浪蕩江湖,忍不住一聲清嘯。
這幾句的意思不難了解,正是"哪知道我變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臉上還被刺上了花紋,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紅那鄩陽江頭啊!"
盧雲見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來,跟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本以為公子只是個讀書人,萬萬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馳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別有一番凄清,盧雲回首望著北京城,一會兒想起顧家小姐,一會兒又想到伍定遠,心中五味雜陳。
雲三郎嘿黑一笑,說道:"什麼天絕僧、地絕僧,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過是廢人一個,少林寺除了這個老東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麼好手來嚇唬人啦!"郝震湘搖頭道:""達摩院中三寶聖,羅漢堂前四金剛",這兩句話大伙兒聽過吧!少林寺的四大金剛,人人武藝高絕,四人的武藝都足以開山立派,揚名江湖,何況寺中第一高手天絕僧?雲都統說話可得小心些了。"
盧雲身子一顫,耳邊忽地響起自己在山東大牢里說過的幾句話。
盧雲聽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將,倒似有意為自己分辯,不禁一愣,忙道:"秦將軍此言何意?"
這夜盧雲又喝得醉醺醺的,滿身酒氣的回到制使府中,此時天色已晚,盧雲不想歇息,一人拿著酒瓶,獨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秦仲海笑道:"說是天兵,名喚禁軍,還不都是個扛刀賣項的苦力?都說好男不當兵,你想,誰放著好好生計不幹,卻在軍中曉行夜宿,爛命一條,富貴也沒瞧個影兒?要不是犯了教條,落得有家難歸,誰想冒那生死大險啊!實在話一句:便是街邊乞食,也強過遠配邊疆。"
兩人交手數招,盧雲心中已是駭異無比,他生平動手之人中,自是以崑崙掌門卓凌昭武功最高,自己險些在他手下送命,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幾歲,變招之多之快,竟不比卓凌昭稍遜,委實可畏可怖。
秦仲海哪知道盧雲牽挂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兒,笑道:"盧公子要瞧紫禁城嗎?你瞧,就在那兒了!"說著朝一處指去,盧雲引頸眺望,只見大小宮殿重重疊疊,煞是雄偉,這京城歷經數朝整建,規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他見盧雲兀自坐著,遲遲不舉步,似有遲疑之意,便朗聲道:"盧公子智勇雙全,何必畏懼?秦某難道會害你嗎?"
管家勸道:"老爺,這姓盧的不過有些小恩情與你,就在府里白吃白喝,正事也不見他做上一件兩件,這種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果然雲三郎怪眼一翻,氣往上沖,怒道:"好傢夥!你說我們幾人合力也鬥不過少林和尚?那麼你呢?憑你郝教頭的手段,可是四九*九*藏*書大金剛的對手?"
盧雲只覺秦仲海內力剛猛至極,一個個浪頭沖向掌心,重重疊疊,無止無盡。此時盧雲習練內力已有兩年余,仗著「無絕心法"的大威力,內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雖在秦仲海強攻之下,勉力承受,卻也不見得為難。
當下盧雲便隨秦仲海出門,兩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緩步而行。
忽然一旁有人說話:"店家!看座!"
盧雲此時於世情看得極淡,人生悲歡離合,匆匆數十載,於他已是過往雲煙。他緩緩走出制使府,此時伍定遠尚未回府,盧雲自知此番離去,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此時盧雲連書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路見不平,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添擾人家?
伍定遠自小父母雙亡,一直在涼州衙門裡打雜維生,本來便要平平庸庸的渡過一生,誰知到了十六歲那年,遭逢了一個奇遇,他偶然間幫助了一名落難的俠士,那人為了躲仇家,竟在西涼長居下來,感恩圖報之餘,便傳了伍定遠一身武藝,到得他二十五歲那年,那人也病死在西涼城,死前吩咐伍定遠,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為世間伸張正義,伍定遠悲痛之餘,感念師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盧雲心中一動,想起那日自己曾誇下海口,說道三月之內,若是左總兵的山寨未被攻下,自己這顆腦袋就不要了,莫非這人真是來取自己的首級?但此時盧雲早已看開身外之事,聽得秦仲海提起此事,只是微微一驚,便又鎮靜如常,笑道:"秦將軍若是想為石大人出氣,要好好教訓一下小可,盧雲倒也不會推拒,自當奉陪。"
那"雷公轟"單國易介面道:"是啊!想不到楊郎中居然敢在我們面前出手,瞧他年紀輕輕的一個書生,卻有這個膽子。"雲三郎笑道: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盧雲的許多好處,忽地想道:"我這盧兄弟平日難得一笑,鎮日價愁眉苦臉的,好像什麼也不在乎,想來他過去必有什麼傷心事。唉……盧兄弟這人脾氣太強,從不吐露他的來歷,每次我問他,他總是支支吾吾的,難不成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可他怎麼不跟我這個做哥哥的明講?"
那日獄卒百般打他,只想要他低頭認罪,但抵死不從的他,卻從嘴裏吐出了心中的志願,在生死交迫、苦難襲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那臨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盧雲離開制使府,獨自走在街上,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中,卻又經過顧家大宅門口,他心中一驚,暗道:"我就這麼放不下顧小姐嗎?莫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見不到她?我……我到底怎麼了?"
盧雲呆了半晌,道:"秦將軍不必如此,我反正要離開北京了,你千萬別為小人費神。"
盧雲拱手謙遜,慌忙道:"秦將軍錯愛了。"這回終於舉杯起來,兩人一飲而盡。
盧雲心下一凜,知道他說上正題了,暗道:"看來又是一個尋事之人,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便是當今聖上為難我,卻又有何懼之?"當下不驚反笑,淡淡地道:"在下見那石大人言語可笑,無知至極,一時之間狂性發作,便多說了幾句。我自小就是這幅脾氣,對錯是非,含糊不得。"
盧雲聽他以"卧龍"相比,心中忍不住震蕩,卧龍哪!那是多少讀書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則楚勝,助漢則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嗎?他一時怔怔出神。
雲三郎平素最愛顏面,見郝震湘說話時沒給他面子,不由得怒火中燒,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大暴門戶中的長短事。
盧雲知道這幾句詞出自"鄩陽樓記",過去曾盛極一時,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這幾句詞意思是說"我年輕時候讀過多少經史子論,長大以後又屢經歷練,好像一隻老虎伏在荒野里,磨著爪子,等待發跡的一日。"
盧雲疑惑之間,只是嘿嘿兩聲,不見其他。
秦仲海見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緊握住盧雲雙手,大笑道:"盧兄弟只要願意拔刀相助,憑公子一身謀略武功,還怕不名動公卿嗎?"
伍定遠心下暗笑:"錦衣衛里全是些酒囊飯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這等人物?且看安道京如何調解是非,息止干戈?"
雲三郎大怒,與單國易互望一眼,兩人一起站起身來,說道:"既然郝教頭如此悍勇,我們兩人決定聯手向你請教幾招。"
盧雲聞言一愣,奇道:"竟有這等事?秦將軍領得可是天兵禁軍啊!"
他轉目再看,卻見餘下的那人舉止端凝,氣勢不凡,伍定遠一見這人,忍不住咦地一聲,心道:"怎麼這人也入了錦衣衛?"眼前這人頗有來頭,與伍定遠照過幾次面,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來的槍棒教習,人稱"蛇鶴雙行"郝震湘。這人過去專教天下諸省武藝,也曾遠赴甘肅,點撥過伍定遠的武功,只是此人個性正直,不知為何和錦衣衛的人混在一起?伍定遠心中頗感奇怪,但他見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認?當下靜坐不動。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從義總兵麾下,恰從北疆歸來。"
那帳房吃了一驚,道:"我和這位盧公子談過幾回,此人確實有些見識,怎麼會如此不曉事,惹出這種禍端來?"
盧雲抬頭望去,只見秦仲海眼中儘是激勵神色,他心下感激,顫九-九-藏-書聲道:"什麼官祿爵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重見天日,還我清白,在下決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蕩,竟爾流下淚來。
秦仲海似乎知道盧雲的心思,說道:"我想這兒空曠寧靜,是個說話談心的好處所,倒沒什麼用意。盧兄弟隨意坐吧!"說著仰天卧倒。
秦仲海聽罷,忽地仰天大笑,盧雲從未與人吐露身世,這時竟遭訕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將軍!我把隱私說與你聽,你卻這般發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時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就這樣走吧!
也是盧雲這幾日心中悶的狠了,他自揚州以來,不論是親厚如顧嗣源、患難如伍定遠,他都堅忍身世不說,誰知這時卻對一個素未謀面的朝廷命官說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盧雲腦中電光雷閃,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談論軍機,那中郎將石憑曾提過一名年輕副將,正在邊關輔佐左從義,似是喚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這人?盧雲不知他為何會找上自己,難不成是要報自己當日言語無禮之仇?當下微微戒備。
"他媽的,區區一個楊肅觀,要不是瞧在他老子楊遠的面上,便十個也殺了,統領大人,您老說是不是啊!"安道京面帶不豫,只低頭喝酒,卻不介面。
秦仲海嘿地一聲,大聲道:"你打算這樣過一世么?就這般做個無足輕重的面販么?"
盧雲見這人處處透著怪異,可又不像要對自己不利,他沉吟片刻,暗想:"看這人的模樣,當是個豪邁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將軍府那些勢利之輩,與這種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管家哼了一聲,說道:"這年頭好人難做啊!聽說老爺費了好大的工夫,想把這小子送入柳將軍府中做官,誰知道這小子目不識丁,居然敢在將軍府中大發謬論,害老爺被狠狠颳了一頓,你說可不可笑?"
盧雲站在院中,整理一下衣衫,一股傲氣由然而生,心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賣我的面,卻又如何?"隨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門走去。
秦仲海伸過手去,握住盧雲的雙手,朗聲道:"盧公子,你我素未謀面,秦某卻為何找上你來?"
盧雲驚得呆了,他雖然個性激亢、多遇逆境,卻從未說過如此大逆狂言,一時獃獃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道:"我打邊關回來,方入京師數日,聽旁人說道,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都說此人在柳將軍府上言語狂妄,譏嘲石憑大人,可有此事?"
盧雲搖頭道:"邊疆辛勞、沙場戰死,在我都是小事,只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軍旅,只怕也不能出頭,到死都是無名之輩,想來不知有多少閑氣要受。不如回江湖度日,倒還落得自在。"
雙騎奔至城門,守城的軍官一見秦仲海,立時奔上來,喜道:"秦將軍來啦!可是要找小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說道:"過兩天我再找你尋樂,你先開了城門!"他取出令牌,讓那軍官驗過,兩人飛馬出城。
盧雲出身微賤,父母都死在貧病交迫之中,一個佃農之子,靠著在廟裡做粗工活了下來,十余年寒窗之苦,只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卻是一個毫無將來的逃犯。
管家哈地一聲,冷笑道:"他有見識?我告訴你,這小子本來是在王府衚衕外賣面的小販哪!你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爺府上,咱們伍大人可是給那些軍官老爺下跪,磕頭求情哪!不然那姓盧的小子這般說話,那些軍老爺還能容他活到這時候嗎?"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腳下哪!"盧雲從丘上望下,只見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樓台房舍,城牆瓦弄,莫不在眼前。盧雲想分辨出顧家大宅,一時卻看不真切。
盧雲看著顧家大門,知道顧倩兮便在裡頭,他心中有個聲音吶喊著,去見顧倩兮一面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憑他此時的武功,若要翻牆而入,實在輕而易舉。只是想要移動腳步,雙腿卻如灌滿了醋,竟是舉步維艱。
盧雲尚未回答,那大漢逕自坐了下來,道:"趁著夜色不壞,咱們喝個兩杯如何?"
正醉沉沉之際,忽聽書房裡有人說話,卻是管家的聲音,只聽他道:"這位盧公子做事也太輕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罷了,那馬弓手的餉銀倒也照領不誤,整日喝酒玩樂,看他一臉讀書人的樣子,真不知他書讀到哪裡去了。"
盧雲也不說話,只離鞍下馬,自坐地下。
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本盧雲以手刀來攻,無論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制,本來秦仲海以為勝負立判,想不到盧雲又有這種怪招生將出來。
秦仲海見他沉默,忍不住道:"盧兄弟為何不答應?莫非看不起秦某?"盧雲輕嘆一聲,道:"對不住秦將軍的好意,我不能答應。"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雲三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你聽好了,有貨有料,何不現在見個分曉?又何必找人撐腰?你有種便出來單挑,生死由命,願賭服輸,要給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積德。怎麼樣?"
伍定遠二十八歲那年接任西涼府捕頭,三十四歲便威震黑白兩道,連破無數大案,只是他為官正直,雖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read.99csw.com,卻遠比那幫貪官污吏來得嚴明,如此一來,朋友卻少了,沒有半個知心。屬下又多是奉迎拍馬之徒,那日在西涼馬王廟外,便已見識了世間冷暖,相較起來,路見不平的盧雲是何等的可貴。
盧雲見秦仲海如此說話,心中訝異,正待回話,只見秦仲海忽地離桌,向盧雲躬身,拱手道:"在下做事向來莽撞,驚嚇了公子,還乞海涵。"
郝震湘道:"這位楊郎中身懷絕藝,萬萬小看不得。倘若兩位心存輕視,恐怕日後要吃上大虧。"雲三郎冷笑道:"聽你把他吹上天去啦!這楊肅觀有什麼本領,你倒給我說說。"
安道京見眾人都有不滿神色,笑道:"怎麼了,兄弟們這樣小氣?郝教頭是我一手提拔的,你們有何不滿?"
忽然"拍"地一聲,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盧雲一驚,猛地抬頭起來,只見一條大漢雙手環胸,目光如電,正自望著自己。
他之所以能熬過苦難,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顆聖賢心。
想起過去數年來的歷練,始終沒有一個真正的知交好友,與伍定遠雖曾共歷患難,但兩人日後際遇相差過大,已有話不投機之感,眼前這個秦仲海看來英風爽颯,絕非小氣無恥之徒,想來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來訪,又何必拒他于千里之外?
秦仲海道:"大丈夫當執三尺青鋒,血戰南北,縱橫當世,這才不枉了此生!盧公子,你說是嗎?"盧雲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為逃犯,斷卻他一生出頭之路,不由得嘆了口氣。
秦仲海見盧雲滿腹心事,料想一時套問不出,便道:"盧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時,你跟我來,我讓你見識些新鮮把戲,到時盧公子若是要走,卻也不遲。"說著轉身出門,示意盧雲過來。
眼看錦衣衛眾人便要自己幹起來,安道京連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溫言道:"郝教頭請坐。"跟著向雲三郎喝道:"你們兩個給我坐下,郝教頭是什麼手段,你們過幾日便能見識了,猴急什麼?"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國的諸葛孔明,張子房則是漢初三傑中輔佐高祖的張良,盧雲聽他話中之意,竟是如斯抬舉,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這人行事出人意表,實在不知要如何應付,盧雲張大了嘴,不知該如何相勸。
秦仲海怒道:"他奶奶的!伍定遠要你當個馬弓手?那何不讓諸葛武侯去掃大街?又為何不叫張子房去挑大糞!"一時怒斥連連,如同猛虎狂嘯。
伍定遠斜目偷眼,只見進店來的校尉共有十來人,但與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三人,認得都是錦衣衛里的好手,一人生得高頭大馬,一張大臉煞是嚇人,名叫"雷公轟"單國易,一人油頭粉面,臉上生了些麻子,喚叫"九尾蛟龍"雲三郎。伍定遠這幾個月來與京城人物廝混,人面已是極熟,便把這兩人認了出來。
郝震湘面無表情,道:"憑我的"蛇鶴雙行",足與少林靈真的"大力金剛指"一拼。"
盧雲以手支額,往對街望去,只見顧家的樓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見,酒入喉頭, 一時自傷身世,不由深深的嘆了口氣。
盧雲淚眼朦朧,猛地低下頭去,嘆道:"秦將軍,我也不瞞你,盧雲三年前科舉不中,淪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淚水,望著腳下的京城,續道:"非是盧雲不識相,不懂得將軍的好意,但想我盧雲一個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卻要我如何擔當?"說著把當年如何受人誣陷,如何被迫逃獄,如何奔波南北等節,一一都說了,只略掉揚州顧家一段,以免連累顧嗣源。
那"蛇鶴雙行"郝震湘一直低頭不語,這時忽然道:"兩位適才所言,實是大謬不然。"雲三郎臉露不悅之色,哼了一聲,道:"郝教頭此話怎說?"
伍定遠聽這位槍棒教頭侃侃而談,言語之間,頗具氣度,絲毫不以讚揚敵人為恥,可說是極厲害的將才,心道:"聽說錦衣衛近年來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人物,便如這雲三郎之類的傢伙。不知這安道京怎地開竅,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這等高手,真是奇怪至極。只是這郝教頭個性剛直,很容易得罪人,想來他這話已然開罪這幾人。"
只聽一旁錦衣衛中有人說話,說道:"安統領,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幾件大事,想來沒一件好辦,你老可有什麼對策?"卻見一人面如重棗,腰懸寶刀,正是安道京,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雲啊!你就少說兩句,省得大家心煩。"
雲三郎心下狂怒,正要發作,忽聽單國易笑道:"喂!你倒說說,若以我的武功與四大金剛較量,勝負如何?"郝震湘面無表情,道:"若以真實武藝較量,尋常門派的掌門都與四大金剛相差甚遠,更別說是單兄了。實在話一句,便是你們幾人合力,也不見得討得了好。"
他灌了一杯酒,連連搖頭,又想道:"我們初識之時,他還是個頂有骨氣的人,怎麼到得後來,卻變成好吃懶做的醉鬼一個?回想起來,好像打那回拜壽之後,他就成了這個模樣。究竟那天有什麼事發生?莫非顧尚書府里的人欺侮了他?還是怎地?"他是捕頭出身,外表雖然粗豪,但凡事卻極為把細,此時便細細思索起來。
盧雲淚流滿面,仰天九九藏書長嘯,似要把那滿腹冤屈,直拋青天三千丈。秦仲海大喜,也是狂笑不止,這兩人均是內力深厚之輩,這時嘯聲震天,那岡上本有鳥獸棲息,都教他二人嘯聲震醒,只驚得群鴉悲鳴,小獸亂走。
卻說伍定遠這日剛自回府,那管家卻忙不迭地來報:"老爺,你那姓盧的莊客不知怎地,昨晚獨自走了。"伍定遠吃了一驚,急問道:"這……這卻從何說起?我這幾日沒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來?"
秦仲海收斂神態,庄容道:"盧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臉嫩,我軍里十個八個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殺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還怕你這點小小事情?"
盧雲聽他稱許自己,只呆了半晌,跟著嘆了口氣,黯然道:"盧某一向口快,從來都是得罪人多,討好人少。秦將軍何必為我開脫?"
伍定遠聞言大怒,喝道:"胡說!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過甘苦,共歷患難,我能有今日,全是他捨命換來的!如今他不告而別,定是覺得我虧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管家見伍定遠發了這許多脾氣,只有唯唯諾諾而去。
"她……她還記得我嗎?當年我也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小廝,又不是她什麼親人……京里那些貴公子誰不是強我百倍,我又何必自尋煩惱?就算她還念著我,現下的我又能如何呢?一個窮困潦倒的逃犯,不過是惹她傷心罷了。"
盧雲一聲輕嘯,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三成真力,秦仲海笑道:"來得好。"招式一變,三指攏起,使個鶴嘴翹,逕往盧雲腕上穴道點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議。
盧雲細看那人,只見他三十來歲,長得是高鼻鷹目,身高膀粗,神態極其威武,卻不知是何來歷。那人取出一錠銀子,扔給店家,道:"今夜我和這位朋友喝上幾杯,你給伺候著。"那店家大喜過望,連連哈腰,趕緊做了幾個熱炒出來。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將軍錯愛,在下豈敢推拒?"
盧雲細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無論怎麼攻守,手腕上下九處穴道都會被點中,慌忙之中,不及細想,霎時握緊五指,化手刀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門面打去。這拳若是打實,以盧雲此時的功力,便是一頭牛也能給打得骨斷筋折,何況一個活人?
盧雲心中一酸,嘆了口氣,緩緩走開,他見到街旁有個小酒鋪,裡頭冷清清、空曠礦,正合了他此時性情,盧雲坐了進去,吆喝了一壺酒,滿懷心事之中,只有自飲自酌。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給盧雲斟了一杯酒,盧雲舉手接過,正待要喝,猛地一陣掌風襲來,秦仲海竟出掌來攻,盧雲見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來,已是不能不守。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蘊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盤掉落滿地。那小二先前見他們打起架來,已是擔心害怕,這時又見秦仲海這等模樣,更是嚇得縮在一旁。盧雲見他無端發怒,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也是大吃一驚,急忙退開,怕他又暴起動手。
猛見秦仲海沈肩彎腰,刷地一聲,拔刀出鞘,刀上竟帶著火紅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奪目。秦仲海說道:"放我"火貪一刀"在此,就見不得虎落平陽之事!盧兄弟,你日後出路,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秦仲海喝了這杯,卻是愁眉苦臉,只聽他唉聲嘆氣,說道:"唉!這伍定遠真是好福氣,有你這等豪傑相隨,想我秦某征戰多年,至今連個像樣的幫手也沒有。盧公子,不知你現下做的是什麼差事?可是禁軍虎轎營參軍?還是兵部車駕?"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將軍府里那一大群蠢蛋就圍上來,在我面前把你胡罵一通,這些人說你怎生狂妄,怎生無知云云,嘴上說得真箇難聽!"
約莫一柱香時間,秦仲海仰天大笑,將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子內力如此深厚,佩服!佩服!"
盧雲這時滿心疑問,手上又連連遇險,腦筋忽地清楚起來,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決計討不了好處,不如以內力見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掌向內,運起十成真力,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拼著自己臉面給抓傷,也絕不讓秦仲海佔得上風,使得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的絕活。
盧雲聽到這裏,全身有如潑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尋思道:"原來那天還有這麼件事!想不到伍兄為了維護我,竟然向那些軍官老爺磕頭下跪,我實在對不起他。"他轉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處?伍兄對我仁至義盡,我又何必再給他添麻煩,讓他為這些蟲蠅小事心煩?"
秦仲海夾了塊牛肉,大口咀嚼,囫圇地道:"我聽那群王八蛋罵了你一通,一時心中大喜,心想這種奇才不能不見。連夜打聽之下,趕到伍定遠那兒,誰知他的管家說尋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萬萬不可錯過了時機,問了你的相貌打扮,趕忙在京城裡四處尋找,天幸給我在這兒遇上啦!看來老子運氣不壞,半點不壞!"說著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樣甚是隨興。
盧雲聽他們說到了自己,雖然無意探聽,但一句句對答自己鑽入了耳中。
盧雲聽他說得真摯,又對自己如此推崇,雖與此人並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動。
盧雲微一拱手,問道:"閣下貴姓大名,如何來到此間?"那大漢目光一掃,臉上露出剽悍神氣,說道:"在下姓秦,雙名仲海。"盧雲啊的一聲,只覺這名字很熟,不知在何處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