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制使嘆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間有何過節，反正這江大人的奏章上說得是陰刻無比，只把皇上氣得七竅生煙，現下派了個御史來府里探查，你可要小心應對。"

伍定遠慌忙間急急奔上，叫道："楊大人，江充讒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這次江充上奏陷害，御史大人專程為此到府查案，只要一個應對不慎，不只這個制使官職不保，恐怕還要牽連入獄，流放邊疆，伍定遠心念於此，更感惶急，只拉住楊肅觀的手，不住拜託。

伍定遠心下惻然，搖頭道："世間冷暖，總要到患難之際才看得出來。所謂日久見人心，便是這個意思了。"說著想起盧雲，不由得長嘆一聲。

一旁家丁急急攔住盧雲，問道："這位公子是……"

郝震湘雙手握拳，全身骨骼劈啪作響，眼中布滿血絲，只聽他咬牙道："我是有愧！原來我那日便該死在刑場，好讓我全家淪落街邊行乞，好讓我老婆女兒靠著娼戶賣淫的骯髒錢來養家活口，伍捕頭，你何曾可憐過我這種人的處境？"

這幾句話極具恫嚇之力，伍定遠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此時江充若要殺他，柳昂天手握證物，必然有法子報復，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勢，伍定遠必然大禍臨頭，想到成家立業之後，每日尚須提心弔膽，忍不住臉上變色。

那御史何大人道："楊賢侄辛苦了，快快請起。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遠么？"伍定遠伏倒在地，顫聲道："賤名有辱大人清聽，下官正是伍定遠。"

盧雲適才在外，不知他們對談內容，此時歉然一笑，說道："小子前些日子酗酒慢事，給伍兄添了許多麻煩，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自個兒走了，還請伍兄海涵，恕我鹵莽之罪。"

伍定遠輕嘆一聲，取過茶壺，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頭，聽你這般說，你今日會找上我來，純是因為安道京的緣故？"

何大人面色凝重，說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趕在瓦剌之前，與西疆連絡交往，以免蠻夷包圍中國，老夫今日來此，除為定遠賢侄之事外，便是想請各位相助此事。"

伍定遠聽他這麼一說，心下大喜，忙叩首連連。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看你怕得，快起來說話吧！"伍定遠卻只拜伏在地，不敢稍動。

何大人道："滿朝之中，自來只有銀川公主最識大體，若不是她，卻又有誰擔得起這個大任？"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啟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遠心道："看他模樣，說不定真是過來敘舊。我可別太小氣了。"他咳了一聲，找了個話頭，道："不知郝教頭何時入了錦衣衛？原本教頭不是在山東任職么？"

安道京走了過來，拿出一個金元寶，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記，大聲喝道："郝教頭說得對極！咱們若要使錢，便該上豪門縣官去討，怎能吃這些老百姓的白食？以後你們這幾個人的陋規惡習，該給我改改啦！"

安道京嘆息一聲，又喝了一大碗烈酒，雲三郎等人被數落一陣，面上無光，但心中仍是不服，猶在咬牙切齒，兩眼直覷著郝震湘，心裏說不出的痛恨。

伍定遠見他答應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憚，兩人昔日不過相互認識，稱不上什麼好友，現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門來，卻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來沉穩，當下不動聲色，一路引領，將他帶回府中。

郝震湘續道："眼見全家挨餓受凍，想我郝震湘練了一身武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全家餓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臉皮，在街邊賣藝維生。"伍定遠嘆道："真折煞教頭了。"

伍定遠見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聽柳昂天道："我說何大人哪！我手下這伍制使，可是老實不過，若有誰說他殺害良民，偷盜府庫錢財，這老夫決計不信。"

伍定遠道："閣下是一條鐵崢崢的好漢，何必和江充、安道京這些人鬼混？待我替你引薦引薦，日後投效柳侯爺如何？"

何大人見秦仲海身著軍裝，心念一動，問道："這位將軍可是姓秦？"秦仲海點頭道："正是，末將姓秦，雙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說"柳門二將，文楊武秦"，這楊賢侄我是熟識的，他父親楊大人與我更是世交，只是老夫一直無緣識得咱們這個秦將軍，來來，今日有緣，我們喝上一杯。"

伍定遠心中一驚，尋思道："聽郝震湘的語氣，倘若我不交出東西，昆崙山便要殺人泄恨，莫非他便是傳這等訊息來的？"他心念一動，說道："郝教頭若想傳話，卻是找錯了人，眼下東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轉入柳侯爺手中，郝教頭若有話說，該去找侯爺才是。"

三人坐了下來，秦仲海道："伍制使，我想向你借樣東西。"

郝震湘淡淡地道："難得伍捕頭如此念舊，我就不客氣了。"

郝震湘嘿嘿一笑，說道："伍捕頭說得是什麼話，適才咱們不是在店裡照過面了嗎？你什麼時候也來這一套虛偽工夫了？"

柳昂天大笑，忽然見到盧雲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悅，暗道："這伍定遠也真是的，怎麼又把這人帶來？"但他不願在何大人面前責罵部屬，當下不動聲色，要下人給他們排上位子。

何大人見盧雲丰神如玉，早留上了神，本以為這年輕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輩，待秦仲海如此介紹，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個柳侯爺啊！手下奇人異士、文臣猛將，我看你這大都督坐的可穩啦！"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說到了正題，便點頭附和九*九*藏*書道："是啊！近來北境征戰不休，我朝與瓦剌稱得上勢均力敵，要是西境也有亂事，中國腹背受敵，大軍調度困難，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秦仲海見無人理會盧雲，怕冷落了他，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大人不忙喝酒，待我為你引薦一人如何？"說著拍拍盧雲的肩膀，道："我這位盧雲兄弟，乃是當朝兵法名家，大人不可不識。"

伍定遠一征，只見一人緩步走進，正是盧雲。伍定遠張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住盧雲，大聲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別？可急壞了哥哥啊！"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聲道："郝教頭是什麼身手？你們兩人構得上資格去領教嗎？那日為了伍定遠走脫的事，昆崙山硬派我們的不是，和咱們說僵了，在江大人面前大打出手，結果人家不過出來了兩個人，就打下咱們十八名教頭，看得江大人連連搖頭！那時你們兩個畜生在哪裡？"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閃過一絲感傷，但這神色一隱而去。他搖了搖頭，道："北京的官場就這麼點大，豈能容得下一個反覆小人？伍捕頭的好意我心領了。"他走出大門，忽道："咱們來日再見，只盼不必殺個你死我活。"

那趙制使搖頭道："詳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說你在西涼殘害良民，無所不為，棄官逃亡后竟然跑到京城來，不知用了多少銀兩，向柳侯爺捐了個制使，又在京城大搖大擺，無法無天起來。"

兩人說話之間，已然走進大廳，只見一名老者坐在上首，看來便是御史大人了，柳昂天則坐在下首相陪，伍定遠心下忐忑，不知吉凶如何。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嘆了口氣，說道："全是命運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遠心中一奇，道："我營中將士自有數百人，秦將軍若想調遣，自當遵命，只不知將軍要借何人？"秦仲海說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武全才，不知制使肯借否？"

郝震湘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伍捕頭說的沒錯，我今日找你，不是為了說這些嘮叨事情，卻是為安大人傳話而來。"

郝震湘道："本想伍捕頭為人行俠仗義，獨自逃走之後，必會回頭搭救舊日弟兄，誰知伍捕頭到得京城后，搖身一變，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卻不見他苦惱憂心當日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只記得自個兒過好日子，干自己的肥差，買樓進仆，好不威風？霎時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郝震湘聽他說話漸漸無禮，便板起臉來，冷冷地道："我念在舊識一場，該說的也說完了，伍捕頭自重。"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伍定遠冷笑一聲，說道："什麼說法！你說清楚點！"

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與錦衣衛之間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頭，這些日子委屈你啦！"郝震湘全身一震，頭也不回，說道："伍捕頭此言是何意思？"

郝震湘苦笑道："誰倒楣還不知道哪！我那麼一出手，揍的卻是個一不能碰、二不能罵的人，我那一頓好打，打的卻是山東提督的兒子。"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場之時，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笑唱歌，路上見到全家老小站在街邊哭泣，心裏雖然難過，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橫，想就此解脫。到了刑場，卻有兩人監斬，一人是縣官，另一人卻穿得錦衣衛的服飾。"

郝震湘越說越響，大聲道："這世道有多難啊！你要見不平了，出頭了，隨時落個不得好死，誰倒楣？誰可憐啊？全都是自家人！伍捕頭，我自山東一路打到河南，在天牢里早想通了，我日後只本本份份的度日，忠君報國，把一身本領獻出來，別的什麼也不想！"

郝震湘轉過身來，大怒道："姓伍的！我不過是混口飯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柳昂天捻須微笑，道："我看你也受驚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間一塊兒留下用膳，我有幾件事要交代你。"伍定遠急忙叩首，跟著匆匆走出。

何大人見柳昂天一口承諾，立時安心許多。楊肅觀問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國，可曾擬定什麼良策，足使兩國交好？"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媽……好不兇狠，非要我賠命不可，還要我全家一起充軍，我一家老小給衙門逼得無路可走，只得連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親戚，誰知世態炎涼，我那親戚硬是不收留我們，逼得我們一家子淪落街邊乞討。"

伍定遠雖到京中不久，但也聽過秦仲海的名頭，忙拱手道："伍定遠見過秦將軍！"秦仲海回了半禮，道："不敢。"

秦仲海知道盧雲與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盧雲脾氣一來，竟又大搖大擺的走了，忙將那家丁一推，不待盧雲說話，兩人並肩走了進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游擊將軍，向來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將，哪敢伸手攔阻，眼睜睜的看他們走進內廳。

眾人飲得酣暢，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賊勢日大，這帖木兒汗國拓地千里，並國數十，已有昔年鐵木真的氣勢，莫要進犯中原，再成大禍啊！"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頭來說話。"伍定遠連忙抬起頭來，只見那何大人年紀也不甚老，約莫五十來歲，一雙眸子緊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麼私密來，伍定遠只給他看得全身難受，忙將目光轉向地下。

伍定遠聽他說得嚴厲，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話。

伍定遠見他這幅模樣，想他一條鐵崢崢的漢子，卻要如此rｅaｄ•99ｃｓｗ•cｏm度日，心中感慨。

伍定遠低頭嘆道："都是我耽誤了兄弟的前程，沒能叫你飛黃騰達，全是做哥哥的錯……"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楊肅觀道："伍制使初來京城，諸事繁忙，若有什麼疏失，也非他刻意所為，秦將軍切莫因此見責。"

安道京這幾日心煩無比，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頭爛額，深怕有所閃失，這才找來郝震湘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幾件大事辦得妥妥切切。待得楊肅觀上了奏章，在皇帝面前數落他的不是，說他在王府衚衕如何胡作非為，如何騷擾王公大臣，更讓人感到憂心煩悶。想到近日連遇艱難，屬下還鬧成這等模樣，心中氣憤已極，不覺大喝一聲："他奶奶的雄！"眾人聽他怒喝，都是一驚，紛紛安靜下來。

郝震湘續道："原本四處可見的海捕公文，莫名其妙地，一發全給衙門收拾了，朝廷還加官晉爵，好不快活。這中間若非有詐，卻怎會如此？江湖上都說你給奸黨收買，臨到頭來，乖乖把東西交出，好換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同流合污，卑鄙無恥，直教江湖好漢齒冷！可憐少林寺靈音師徒、李鐵衫莊主一家，全給人做了富貴功名的墊腳石！"

郝震湘面無表情，拱手道："伍捕頭公務繁忙，我這就告辭。"說著轉身出去，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動，忽道："郝教頭聽我一言，再走不遲！"

伍定遠不知秦仲海用意，只陪笑道："秦將軍說笑了，我軍中豈有這等人物？"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邊有這等人才，你卻是不知，這豈不作踐好漢、讓人齒冷嗎？"

那趙制使悄聲道："伍兄啊！看來大事不好，今兒個早朝時，江充大人向皇上進了讒言，連上幾本奏章，說咱們柳侯爺府里不幹凈，收留好些窮凶極惡的逃犯，怕要意圖不軌哪！"

這事伍定遠也頗有耳聞，聽說昆崙山火併錦衣衛，在江充面前把十來名好手打成重傷，錦衣衛鬧了個灰頭土臉，成了京城裡的大笑柄。原本錦衣衛已然全軍覆沒，要不是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劍蠱"屠凌心激戰數百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職查辦，哪能坐在這裏發號施令？只是伍定遠萬萬沒想到，那名校尉卻是舊日刑部聘來的槍棒教習，人稱"蛇鶴雙行"的郝震湘。

伍定遠聽柳昂天也為自己說話，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爺如此份量，連他也出面擔保，說不定我這次能夠逢凶化吉。"

卻聽郝震湘長嘆一聲，道："不瞞伍捕頭了，前兩年我在山東路見不平，見了一名富家公子調戲少女，便當場出手阻攔，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懲戒了一頓。"伍定遠自知郝震湘本領了得，當下微微一笑，道："這群無賴欲上郝教頭，可真倒楣了。"

伍定遠忽爾大笑，說道："郝教頭啊郝教頭！那日我若是貪戀榮華富貴，早在西涼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現在才死？你回去轉告你的主子，就說我伍定遠的腦袋早就洗好了等他，有種的隨時來拿！"

伍定遠一愣，隨即笑道："將軍有何吩咐，下官無有不從，就怕下官貧寒簡陋，沒的讓大人笑話。"

伍定遠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隨便一掌拍下，那隻金元寶竟牢牢地鉗在檀木桌上，這份手勁確實驚人，無愧錦衣衛統領之名。一旁那掌柜又驚又喜，身子颼颼發抖，兩眼卻直覷著桌上的金元寶，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郝震湘道："伍捕頭若是擔憂，何不送上東西，也好圖個平安？"

伍定遠也是大笑不止，說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頭一人有膽如此！"

何大人點頭道："我先前擔心道路不寧，蠻夷兇狠殘暴，但現下得了侯爺的親口金諾，那就萬無一失了！"

眾人正待要說，卻聽一名家丁道："老爺有請，諸位官人內廳用飯。"

伍定遠大驚，連呼冤枉，正待解釋，卻聽楊肅觀道："啟稟何大人，這伍定遠乃是為人構陷，其中另有隱情，大人若要細查案情，不妨上西涼走一遭，調閱公文詳查，屆時是非曲直，必有公斷。"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說的沒錯，我是朝廷奸黨的走狗，是小人，是畜生，但伍捕頭你呢？你便是這麼理直氣壯么？"

何大人笑道："柳侯爺說的是什麼話，在座英才濟濟，都是朝廷的未來中堅，我豈能不多敬兩杯？"眾人大笑聲中，一齊舉杯喝乾。

正想間，一人長身玉立，緩緩向他走來，正是楊肅觀。

伍定遠趕忙道："大人明見萬里，替小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會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遠這杯該喝，這可是壓驚酒，何大人喝的這杯就冤枉了，替人出頭，還倒罰一杯。"

伍定遠心下瞭然，明白安道京對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則以郝震湘的硬脾氣，如何能與這幫狐群狗黨混在一起？只是兩方敵我分明，他雖與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勢禁格，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遠道："都說你是一條漢子，現下和豬狗混在一起，難免沾了一身屎，我說你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乾笑兩聲，道："伍捕頭見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動，待得見我使出這手功夫，立時站了起來，衝到刑場之中，大叫道，"好一條漢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遠全身顫抖，也不知是氣是怕，咬牙道："豈有此理？我一路千辛萬苦，便是為了一樁沉冤血案，這江充實在惡毒，到這刻也不放過我！"

柳昂天原本不喜盧雲，待read.99csw.com聽得秦仲海這般介紹，那何大人又很是欽羡，怒氣也漸消了，連連笑道："好說，好說！"

秦仲海本來對伍定遠極是不滿，這時見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氣也消了許多，打岔道："好啦！日後盧公子為朝廷運籌帷幄，必有出人頭地的一日，伍兄也不必難受啦！"伍定遠奇道："運籌帷幄？這又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何大人忽地發出一陣笑聲，跟著轉身走回座上。伍定遠不知性命如何，耳聽他發笑，不知吉凶如何，只是擔憂不已。

只見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遠尋思道："憑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時要傷我，只怕易如反掌，不過大家總算相識一場，想來他也不會這麼小氣。"

伍定遠久在公門，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煩了，他慘然一笑，搖頭道："這可慘了，想來教頭定要遭殃。"

伍定遠忙答道："蒙秦將軍不吝教誨，伍定遠定會深加反省，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還請示下。"他不願多做爭辯，沾惹紛爭，便趕緊矇混認過。

郝震湘搖頭道："本來定遠兄為了燕陵鏢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丟官亡命，江湖好漢，無不敬服。連我遠在山東，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待得各方好漢都給昆崙山擒下，只有你一人走脫之時，天下英雄都為你慶幸，直說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誰知過了幾個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種說法，難聽之至。"

秦仲海道："兩位大人，秦某不是來尋你們的晦氣，說正格的，我只是看不過英雄落魄，有志難伸的模樣，這才多說了幾句。"

眾人吃喝一頓后，便欲離去，雲三郎叫過掌柜，喝道："這頓飯全算在直隸衙門的帳上，你們幾時去收，爺爺都會給你們方便！"掌柜陪笑道："是！是！爺台們肯來小店光臨，已是小人三生有幸，怎麼敢要爺台壞鈔？"

郝震湘搖頭道："伍捕頭，傳言如此，你同我說這些緣由，我也幫不上你。無論如何，我話已帶到，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請御史何大人，邀了門下眾將親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進時，只見何大人與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說話。

伍定遠一張臉變得慘白，萬萬沒料想到自己的名聲已是惡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廢然坐倒。

伍定遠自來京城以後，人人都稱他伍制使，或喚他伍大爺，從未有人再叫他伍捕頭，這下聽得親切，一股他鄉遇故知的體會，忽地湧上心頭，伍定遠回頭望去，只見一名漢子雙手環胸，正自站在門前。

秦仲海冷冷地道："這倒不勞伍大人煩心。"說著往門外叫道："盧兄弟快進來！大伙兒敘敘舊吧！"

楊肅觀眉頭緊鎖，用力握住伍定遠的手，低聲道："伍大人不必驚慌，反倒叫人小看我們。你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亂語。"

柳昂天不願手下大將出輕侮之言，連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不宜遲，明日早朝我便上個奏章，建請皇上派兵保駕，到時大人若是不棄，我自會加派幾個幹練手下，隨您一同出關。"

伍定遠尷尬一笑，看來郝震湘目光銳利，已然見到自己，雖然心頭髮寒，但面上不能稍露恐懼，當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緣，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閑聊幾句如何？"

何大人哦了一聲，走下台階，細細打量伍定遠，伍定遠給他看得全身難過之極，兩人眼光相對，伍定遠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幾聲，實不知如何是好。

那何大人向伍定遠一笑，舉杯道："伍制使，適才外頭說話得罪，全是為了公務交代，你可別見怪啊！"

伍定遠啊地一聲，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當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謝兩位大人愛護，小人肝腦塗地，也不足以報答深恩于萬一。"

那何大人聽了楊肅觀的說話，只咳了一聲，斜目看向伍定遠，一時難見喜怒。

柳昂天問道："此次和番，卻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輕咳一聲，說道："這次的重責大任，全落在咱們銀川公主身上。"

伍定遠一聽，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心中只是叫苦連天，尋思道："那日楊大人救起我時，便說柳侯爺拼著頭上頂戴不要，也決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師安定下來。果然這些日子也沒人敢來擾我，本想柳侯爺勢力雄大，昆崙山也好，東廠也好，沒人再敢來害我，誰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門來，現下又生出這種事端……我命運怎地如此坎坷……"

郝震湘冷笑道："我們若是缺錢花用，只管上大戶人家取去，富老爺他們有的是錢，如何壞了這些窮苦百姓的生意？想安統領乃是當朝從六品的大官，昔年武舉的榜眼，怎能到處吃白食，做這等小氣之事？咱們錦衣衛的名聲，全是給你們這種人搞壞的！"

眾人聽得和番兩字，忍不住一齊站起。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將王家之女送至蠻夷，行婚姻之約，以期兩國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日後蠻夷可汗念在身上的華夏血統，也當尊重中原，消弭邊疆禍患。

郝震湘搖頭道："我只是奉命而來，把幾句話轉給定遠兄，至於定遠兄欲待如何，那也悉聽尊便。"伍定遠冷笑道："好吧！念在我們還有幾分交情的份上，我就聽閣下把話交代完，也好讓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兩字拉得特別長，著意譏諷郝震湘。

伍定遠聽了楊肅觀為自己的辯駁，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擔憂間，卻見楊肅觀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來。伍定遠心道："看楊郎中這個樣子，好像胸有成竹，難道他有法子對付這個何大人么？"

兩人入得屋ｒｅad.99ｃｓw•ｃoｍ裡，郝震湘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伍定遠命人奉上茶來，也陪坐在旁，心下卻暗自戒慎。

雲三郎想要動手，卻是不敢，只氣得他吹鬍子瞪眼，郝震湘掏出錢包，叫過掌柜，算了錢給他，那掌柜如何敢收？只不住發抖。

郝震湘停下腳來，回頭道："伍捕頭還有什麼吩咐？"

眾人啊地一聲，甚感意外。

伍定遠抬頭看去，見那人高鼻闊口，腰懸彎刀，卻不相識，伍定遠站起身來，拱手道："在下伍定遠，敢問閣下可有吩咐？"

伍定遠想起少林寺靈音大師、李鐵衫等人捨命相救，心中一痛，緩緩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傑為了伍某，不惜與卓凌昭一戰，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伍定遠聽了這席話，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廠衛，便乾笑兩聲，道："想來安統領敬佩你的武藝，這才起了惜才之心。說來郝教頭真是命大啊！"

何大人點了點頭，道："侯爺說得是。想侯爺與我是什麼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皇上會把這個案子交給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說來江大人也該識趣，別要惹是生非啦！"

忽聽郝震湘冷笑一聲，說道："伍捕頭，你口中說得漂亮，口口聲聲罵我無恥卑鄙，你可知道外頭把你多得有多難聽啊！"

伍定遠裝作滿臉不在乎的神氣，說道："郝教頭何必動怒？若是心中無愧，便當我是一個妄人，也就罷了。"說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殺了我，也是心中有愧。"

卻聽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爺都出面求情了，還有什麼假的？我看這個伍定遠面相正直，渾不似窮凶極惡之輩，江大人這次舉發事端，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了。"

伍定遠聽他這番話，多少定下，忙道："大人說得是，我伍定遠向來正直，本不怕他們誣陷，皇上英明，定會還我清白。"

盧雲忙道："伍兄千萬別自責，是小弟自己不長進，這些日子若無你照顧提攜，我卻又能上哪去？"

伍定遠聽他這麼一說，心中忽然想到兩句話："寧為太平狗，勿為亂世人"，活在此時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郝震湘搖頭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隨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曉得，我是如何看待這些廠衛之人……唉！誰知我現下也成了一員……"他自知話多，忙舉起茶碗，一飲而盡。

伍定遠頹然道："那日我命懸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漢相助，輾轉逃亡，千鈞一髮之際，才被當朝大將軍柳大人救起，眼見御史王寧大人已被抄家，除了託庇在柳大人之下，天下已無人能救得我，我這般做，難道有錯嗎？"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無奈的神色，說道："說來慚愧，此次我們是去和番。"

郝震湘點頭道："伍捕頭難道不關心這些人的安危？"

郝震湘冷眼旁觀，忍不住哼了一聲，說道："鼠竊狗偷之輩，便是這種行徑！"雲三郎怒目暴喝："怎麼樣？看不慣嗎？我操你奶奶！"

伍定遠甫進柳宅大門，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遠定睛一看，卻是平日相熟的一名軍官，那人姓趙，也是個制使，平日常與伍定遠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何大人道："伍定遠，你在西涼為官時，可曾殺害燕陵鏢局滿門老小，貪污竊盜官銀十萬兩？快快從實招來！"

伍定遠正待回答，忽聽管家叩門道："老爺，柳侯爺府上來人傳話，說有大事會商，要你馬上過去。"

正想間，只見一人身著軍官服色，正向自己走來，伍定遠心亂如麻，無心理會，誰知那人卻停下腳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柳昂天啊地一聲，嘆道："可惜了，銀川公主高貴秀美，乃是皇家典範，想不到卻要流落他鄉。"

伍定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就是這幾句話，沒有別的了？"郝震湘點頭道："便是如此了。"

雲三郎道："那時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連卓凌昭都一併拿下！"安道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記，罵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雲三郎吃了一驚，低頭不語。

伍定遠低頭不語，忽然嘆了口氣。

伍定遠凝目看去，卻是方才在店裡見過的"蛇鶴雙行"郝震湘，他大吃一驚，連忙戒備，臉上卻裝作沒事，笑道："原來是郝教頭，還真是巧啊，咱們好些年沒見了吧！"

郝震湘嘆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運乖離，都已淪落到這個田地，那日還冒出十來個無賴尋晦氣，硬賴我欠他們的錢，非要咱拿閨女來償，我氣憤不過，當場出手打死了兩人，連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卻沒法子救我。"

郝震湘臉上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寧定，說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強，眼下形勢禁格，他雖然動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轉，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他一定買通殺手，不殺你滿門老小，誓不為人。"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舊日還是捕頭們的教習啊！虎落平陽被犬欺，河南牢里好一頓毒打，把我折磨得厲害，每日里連飯也沒得吃，整整過了五日，那縣官便把我押出去問斬。"伍定遠聽他如此下場，不由得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伍定遠出得大廳，冷汗已濕了一身。他給家丁帶著，行入偏廳用茶，他腦中紛亂，雖說逃過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來，想起郝震湘日間找他之事，更添煩憂。

柳昂天點頭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麼吩咐，九_九_藏_書只管交代下來便是。"

伍定遠知道他說上正題，當下哼了一聲，道："教頭有話直說，不必隱瞞。"

雲三郎咳了一聲，似要說話，安道京用力一揮手，把他的話頭壓了下去，跟著站起身來，指著雲三郎的鼻子猛罵："你這死小子給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頭恰巧在場，出手抵禦，你們又有誰擋得下"劍蠱"屠凌心？他這種手段，難道不該升為槍棒總教頭么！你們兩人既混蛋又糊塗，給我好好反省了！"

秦仲海道："伍制使切莫疑心，我並非要向你討錢，也不是要尋你晦氣，我今日是想向你借個人一用。"

那大漢也不回話，只上下打量伍定遠，伍定遠不知這人來歷，雖給他瞧得渾身難受，卻也不便發作，只不住的向楊肅觀使眼色。

那人不答，只把一雙眼瞅著伍定遠，伍定遠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見楊肅觀走來，向那人道："秦將軍來得早了，柳侯爺這當口還忙著，你且先歇會兒。"

安道京心煩意亂，眼見屬下不和，前途未卜，只有借酒澆愁，當下連盡十來碗烈酒，猶覺不足。

柳昂天走下廳中，親自將伍定遠扶起，道："伍賢侄，你不必驚慌，老夫知道你是忠肝義膽之人，定會維護你到底，朝廷奸黨雖多，卻沒人能動你分毫。"

郝震湘頷首道："正是安統領。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懶得理會誰是誰，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劊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劊子手見我嘮叨，便與我口角起來，誇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強云云，我聽得心頭火起，罵道，"小子懂什麼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腦袋的學問大著很，砍頭之前，先摸好頸椎，記得下手要快，入肉后再使勁，不然腦袋砍不掉！"旁觀眾人聽我如此說話，都是大笑不止，安統領拍手笑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來！來！喝兩杯再死吧！"說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給我喝，我那時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彎下腰來，酒水卻灑了出來，我哈哈一笑，說道，"別糟蹋了好酒！"跟著運起內力，凌空一吸，那酒水雖然隔了數尺，卻還是給我吸到了嘴裏，我舔了舔唇，連連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遠心下一凜，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眾人嘆息不已，飲至深夜，方才散去。

楊肅觀進得廳里，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拜見何大人。"伍定遠連忙隨著跪倒，伏身低頭，不敢言動。

伍定遠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腳剛走，彈劾後腳便到，他顫聲道："什麼收留逃犯？此話怎說？"

那何大人雙眼一轉，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轉頭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你門下真是人才濟濟啊！儘是文臣武將，英雄豪傑，你老真是眼光過人哪！"

伍定遠心煩意亂，卻聽一旁管家連連催促，說侯爺府上催促甚急，伍定遠怕延誤軍機，急忙趕赴將軍府。

伍定遠心中一凜，但臉上仍裝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只要不是教頭編排我的陰損話，但說無妨。"

倘若自己真給江充派人殺死，那也就罷了，眼前若給御史大人提審定罪，不免污臭名聲，死後怕還要被人冷言冷語。想起自己江湖名聲已然難聽，更感痛楚憂懼。

伍定遠聽他如此說來，只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

楊肅觀意會，忙道："伍兄，讓我為你引見一位英雄人物。"說著向那大漢一指："這位便是左從義總兵麾下頭牌猛將，秦仲海秦將軍便是。"

郝震湘不動聲色，道："伍捕頭，你可知現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崙山？"

伍定遠罵道："這群無賴真他媽的喪盡天良，要是我當捕快，非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可！"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們這些話再說不遲，吃飯要緊！"說著攜了盧雲的手，逕自拉他進廳。

伍定遠見錦衣衛眾人走得遠了，這才走出店來，他甫一出門，卻聽背後一人叫喚："伍捕頭！請留步！"

郝震湘皺起眉頭，似在思索如何啟齒，伍定遠也不催促，只是皺著眉頭，等他開口問話。過了良久，只聽郝震湘道："據說伍捕頭入京之後，已將那東西交給朝中大員，是也不是？"伍定遠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邊有一人，姓盧名雲，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遠一愣，隨即嘆道："盧兄弟這幾日不告而別，至今音訊全無。"

郝震湘低聲道："統領息怒，這裏耳目眾多，不宜談論公事。"

盧雲本來就不願再來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只有隨他一來，誰知不只進到柳府，尚要與柳昂天同桌共飲，他心中不寧，待見柳昂天面色平和，似乎渾不在意，這才心下稍定，便也坐了下來。

伍定遠搖頭道："別說了，你現下為虎做悵，死時臭名萬古，終究沒有好下稍！"

伍定遠聽他有意敘舊，心中略略放心，便問道："此話怎說？莫非郝教頭得罪了什麼人？"聽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無路，這才委屈在錦衣衛麾下辦事，但此人行事向來沉穩，照理不會有這等情事生出，伍定遠不由得暗暗奇怪。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韓琦、范仲淹兩人鎮守，有道是"西賊聞之心膽寒"，物換星移，幾百年過去了，今日本朝有你們這許多英雄少年，咱們還怕什麼？"說著拿出一道公文，道："實不相瞞，當今聖上有命，我不數月間，就要出使帖木兒汗國。"